阿拉斯加
2019-11-12张勇利
文/张勇利
二月才刚到,连绵的春雨已经下了十五六天,通往镇上的路泥泞得不行,走不上多远脚底就会沾上一层厚厚的泥垫,抬起腿来似乎有千斤重,在小路逼仄的地方还要谨防摔倒。即便如此,我每天还是要在这样的路上来回四趟,周而复始的行程难免会让人心生厌烦,甚至偶尔会觉得灰心丧气。
但那天早晨上学的时候,一路上的景象却让我无比惊讶。路两旁那些率先发芽的草,着急开放的花,都被行人和牲畜溅起的泥浆包裹住了。我停下来站在田埂上,往更远的地方望去。田野上弥漫着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村庄和长满柏树的小山都恍如漂浮的岛屿,落叶乔木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光秃秃的枝条伸向天空,像写意画中那些简洁又意味深长的线条。
我想起了女娲造人的事,那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我却有点怀疑,人一旦被造出来,他们的故事就不再受神的控制。
正思忖着,明德大叔赶着他的牛迎面走过来。这是一头健壮的小牯牛,去年夏天我们还爬到它的背上去骑过,但大半年过去了,它明显狠狠地胀了一圈,肥硕的体型和那两条宽大而尖锐的犄角让人望而生畏。狭路相逢,危险很快就逼近到了眼前,明德大叔大声地叫喊起来,一边提醒我赶紧躲开,一边又吆喝他的牛“驭——”。但那牛却四蹄奋飞,跑得正欢,哪里勒得住。我见势不妙,赶紧往旁边的田里跳去。那田是水田,酣睡了一冬,又经过了半个多月春雨的浸泡,已经慢慢苏醒。我一跳下去,双脚就陷进去了大半。我心头暗暗叫苦,早上刚换的解放鞋是妈妈用攒了两个月的鸡蛋换来的,但这会儿我来不及心疼鞋,赶紧挣扎着爬上来,上课时间不等人,迟到了可吃不了兜着走。
明德大叔被牛带着跑出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停下来,他把肩上扛着的锃亮的犁铧扎进田里,拴好牛绳才折回来,看到我的狼狈他好像很不好意思,说要不要我带你到云母堰去洗洗?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反正上学也要经过那里。明德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又赶着下田,便不坚持。临走,他又歉意地说,晚上到我的田里照黄鳝,我从来不洒药,黄鳝又肥又大。这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也是村里传统的娱乐项目。每年春天,新田犁过之后,黄鳝和泥鳅都会被翻出来,白天混在泥浆里不易发现,况且大家都忙着干活,也没工夫去管它。到了晚上泥水澄清之后,用灯一照,一清二楚,加上它们都趋光,用竹片做的夹子去捕,一夹一个准。不过,我告诉他,晚上的事得晚上才能定。我说完赶紧转身就跑。大叔在后面大声喊,慢点,还来得及。我没有应他,一心想着尽快跑到云母堰,把鞋子和身上的泥清理干净。云母堰波光潋滟,即使在这山色尚未朗润起来的早春,也通透得像一块纯净的大水晶,将天光和云影一股脑儿揽进怀里。
我一路小跑,在接近云母堰的泄洪口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正站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弓着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再近一些,看得分明了,原来是熊泽阳。他的书包扔在旁边的草坡上,裤管和袖子却挽得高高地矗立在水中。很明显,他原本正要去上学,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去了魂儿。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他打招呼。熊泽阳人如其名,圆硕得像头熊,我一直很奇怪,在这个物质匮乏的时期,他是用什么方式把自己吃得如此健壮的。跟我一样好奇的大有人在,但这种话却没人敢问他,熊泽阳是个混混,自从他父亲因为打架伤人远走避罪之后他就成了无缰的野马,常常纠集一群无良少年在镇上横行霸道。他虽然从来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但我也不愿意招惹他。但现在的情形是,我必须到他站的那个位置去洗手洗脚。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这一半也是因为好奇。
熊泽阳看见了我,主动向我招手。我凑过去问怎么回事,他告诉我,早上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水洼里有一条大鱼,老大一条,开春的鱼,经历了一冬的蛰伏,肥着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足有一臂多长——就在他信心十足地准备捉鱼的时候,那鱼却在情急之下钻进了泄洪槽旁边的石缝里。
我表示怀疑,我从来没见过云母堰中有这么大的鱼。但熊泽阳对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水很浅,它连脊背都露出来了,那脊背是青灰色的,颜色很深,几乎都发黑了,鳞片比拇指的指甲盖都大。他言之凿凿,我不由得不信。但我理性尚明,像他这样守株待兔是不可能有什么收获的。熊泽阳说,我也知道,但这是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鱼,老天爷让我看到了,显然就是想送给我,因此我一定能抓到它。我说,那你就准备这样一直守下去?他想了想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根长一点的棍子来,我怕自己一走开鱼就蹿出来溜走了。他见我有点犹豫,狠狠心说,放心,不让你白忙活,抓到了鱼分你一个鱼头,那可是一条大鱼,或许是生怕这个条件不具有诱惑力,他特意强调道。实际上,对鱼头我仍然倾慕不已。
我翻过水坝的顶部,一直跑到云母堰边上守鱼人的小屋,把他划船的那根长篙偷了过来。可惜,我俩攥着竹竿兴奋地捅了不下十分钟,仍然一无所获,甚至连一片鱼鳞也没看见。看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我赶紧洗手上岸,回头看熊泽阳还恋恋不舍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快要迟到了,那鱼恐怕一时三刻不会出来。我的话点中了熊泽阳的穴道,他不想去上学,但有点害怕班主任齐新天。齐老师这个霸气的名字,据他自己说是从伟人诗词里来的,敢教日月换新天,但我们私下里却叫他齐天大圣,极言其严厉。不过,大鱼的诱惑显然超过了熊泽阳心中的恐惧。他迷茫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突然叫住我说,咱们商量一个事。我问,什么事?你帮我请个假,就说我肚子疼,上午不去上学了。我说,我没问题,但你可要想好了,齐天大圣可不容易骗。熊泽阳没有丝毫犹豫,这你不用操心。我即将走出他视线的时候,还听到身后传来他大声地吆喝:别忘了鱼头的事儿,比碗口还大的鱼头。
我没回头,只远远地应答,记得!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熊泽阳回道,孙子才反悔。
我不敢再有丝毫停留,一路小跑到了学校,踩着上课的电铃声闯进了教室。齐天大圣后脚也跨了进来,他扫了一眼全场,乱哄哄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我知道他要开始登记考勤了,连忙举手站起来,把路上早已背熟的谎言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我的演技出色,还是仅仅因为这个春天一反常态的天气,总之他对熊泽阳的缺席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但课堂上我却一点儿都集中不起注意力,眼前总浮现出熊泽阳站在溪水中的样子,一会又虚构出那手臂长的大鱼,我能想象出它躲在幽暗的石缝里用黝黑而且深邃的眸子与我们对峙的样子。我和熊泽阳就趴在石洞口,对着那个幽暗的洞穴眺望,就像面对一个梦幻中的世界的入口那样专注、痴情。
齐天大圣火眼金睛,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在走神,故意叫我起来背他刚刚讲到的古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我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背的却是“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齐天大圣气得把一截粉笔头当子弹直接击中了我的额头,笑着骂道:兔崽子,被你这一背,我都饿了。于是,全班哄堂大笑。我羞红了脸,讪讪地站在那里。
中午一放学,我立即背着书包冲了出来。我满脑子都是那碗口大的鱼头,这已经不仅是一份沉甸甸的美食,而且是洗刷我课堂上这番奇耻大辱的唯一办法。再次来到云母堰,熊泽阳已经像换了个人似的,只见他神情沮丧,满身泥水,连头发上都是大片的泥点子,那根竹竿也弄破了,扔在一边。不用说,他奋斗了整一个上午,但并没有换来任何有价值的收获。我陪着他坐下来,安慰道,算了,不就是一条鱼嘛,顶多不吃得了。熊泽阳没有回应我的话,只喃喃地念叨着,那是我的鱼,我看见了,它就应该是我的鱼。他这样子让我有点害怕,也不敢再劝。
陪他枯坐了一会儿,我灵机一动说,既然等不到大鱼现身,何不把洞口封住,一则防止它溜走,或者落入他人之手,二来饿它三五天,不怕它不往外蹦。熊泽阳喜上眉梢,好,就这么办。我们当即动手,用溪中的碎石块和稀泥把洞口封得严严实实,为了掩人耳目,还在旁边蒙了些杂草,看起来天衣无缝。我和熊泽阳商定,一周过后一起来启封,在此之前谁也不能单独打开洞穴。
随后几天,我们上下学都要特意去看看这个“藏宝洞”,确认它安然无恙才放心。就在第四天的下午,我打扫完教室天色已晚,经过云母堰的时候看到这片并不十分壮阔的水域竟然有几分烟波浩渺,显得异常静谧、安详。这使我想起了密封在石窟里的鱼,如果它真是一条聪明的大鱼,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我不再满足于站在岸边远远地看上几眼,便脱掉鞋子,蹚着水走近前去仔细查看。洞口完好无损,封识宛然。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想,那条鱼或许正在洞口后面尝试着寻找突破口,便用手指在石壁上敲了敲,然后屏息凝神听里面的动静。但听了一会儿没察觉出洞里有何声响,却听到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泄洪闸旁边的一棵树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女孩面容清秀,衣着入时。云母堰周围一带同龄的孩子跟我要么是同学,要么是校友,但眼前这个却完全陌生——虽说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在这样的春天,这样的地方就应该有一个像这样的女孩出现在一棵刚刚抽出鹅黄嫩芽的树下。
你在抓鱼吗?她看我发愣,又开口问。
没有,我连忙说,洗一下脚而已。
女孩没有丝毫怀疑,却因为我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测而高兴地笑了:我就说那里怎么会有鱼呢。
我上了岸,走到她跟前,问,你是来做客的吧,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摇摇头,我是回来长住的。女孩的眼神纤尘不染,却藏着一丝忧郁。
你叫什么名字?
龚灵。
怎么不上学呢?
休学了。
为啥?
生病。
啊……什么病?
说不上来,时不时会头痛。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脸上是无辜的神情,但并不是陷入悲伤无法自拔的人那种常见的哀戚。即使如此,我仍然感到一阵窒息,尽管没有任何医学知识,但凭日常经验也知道脑袋里的病不那么简单,何况还要休学治疗。她见我错愕,便善解人意地安慰我,其实也不用担心,医生说死不了的。
死,在她口里云淡风轻,倒显得我少见多怪了,于是讪讪地笑着说,我知道那根本不算啥,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女孩说,当然看不出来,这病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很吃惊地看着她,不会吧,连医生也不知道?
女孩眨眨眼,有时候我不会把自己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们。
连医生也不说?我大惑。
嗯,包括任何人。
那……你怎么办?万一……
女孩看穿了我的心思,放心吧,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简单地难受而已。
简单地难受?
就是除了有点难受,并没有其他的任何问题,也没有多余的担心。
那怎么办,我是说遇到这样的时候,总不能那样忍着吧。我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被念紧箍咒那个样子。
总会有办法的,女孩说。一开始还有点恐慌,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起这种状态来,是不是有点变态?她掩着嘴笑起来。
喜欢被疾病折磨?我虽然十分惊讶,但无论如何不会把“变态”这样的字眼跟眼前洋溢着明媚笑容的女孩联系起来。
龚灵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任何病痛都折磨不了我,最多让我无法睡觉而已。我以前住的地方,那座小楼背后是一条长满杂树的小路,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一个人靠在窗前对着那条小路,一直看——你尝试过在寂静无人的时候,那样去眺望一条小路吗?
我摇摇头,这种情景对我来说根本无法想象。
龚灵似乎挺理解,又似乎有点失望地说,也许你有一天会明白,也许永远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样子,好像一个经历极其丰富的女人,而她其实只比我稍稍年长而已。这种奇怪的反差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但未容我细想,堰塘对面传来了守鱼人的呼唤,灵儿——灵儿——回家了。我这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下来,云母堰波光内敛,在群山的环抱下,犹如一口深邃的古井。看着龚灵消失在暮色中,我突然感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说突然并不准确,我能感受到这双眼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它已经盯住我很久了,只是我忙于交谈没注意到罢了。我一回头,就看见了熊泽阳。
你给我等着。他恶狠狠地警告我。但没给我任何询问或者解释的机会,便一头扎进了暗夜中。那一刻,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掉进了一口黑咕隆咚的古井里,这是一口通往地心的井,深不见底。
第二天,下课之后熊泽阳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身旁,嗞着牙缝里的音儿对我说,我在“野猪林”等你——我一个人。野猪林是一片酸枣和苦楝树杂生的小树林。它的得名跟《水浒传》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巧合。据说某年遭遇饥荒,快要到饿殍遍野的时候,那里突然出现了两头野猪,整个村子就靠着野猪肉活了命,所以这个名字纯粹是为了纪念那两头舍己救人的猪。但若干年之后,我们常常去那里玩耍,却一次也没见过野猪,连猪毛都没见过。熊泽阳单刀赴会,他没有邀约任何帮手。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们那帮坏小子从来都是群狼战术,我怀疑他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大鱼的事,当然也可能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对付我已经绰绰有余,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总之,为了鱼他整个人都变得偏执而且不近人情,我们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我一记勾拳,擂在我肚子上。我痛得差点背过气去,等缓过神来,也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跟他扭打成一团,我知道自己处于弱势,所以采取了贴身肉搏的打法。熊泽阳虽然身高力大,但不如我灵活,战斗中并没有捞到太多便宜。我们在地上翻来滚去,最终都鼻青脸肿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你他妈不把鱼还给我,我跟你没完,熊泽阳说。
操!鱼在洞里,你找我发什么疯。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呸!你说谎都不带眨眼的,我仔细检查过了,洞里根本没有鱼。
不可能!我吃了一惊,脱口道,昨天下午我还凑近去看过,那洞口完好无损,鱼怎么可能不见了?
没有就是没有,那洞口不能伪装吗?你他妈能骗得了我?听熊泽阳的口吻,我知道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也不屑于跟他解释。熊泽阳气急败坏,继续谩骂:你他妈一定是看上了那个女的,为了讨好她,出卖了我。那条鱼就是你的见面礼。
凭什么!就算我想讨好她,为什么一定会拿鱼做交易?昨晚你也看见了,我们不过是坐在一起聊聊天而已,手里根本没有鱼。
你不用跟我装傻,那女的是疯老头的侄孙女,鱼早被你们扔回堰塘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狠狠地盯着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熊泽阳继续狞笑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那女孩是一个妖精,总是趁黑夜在村里游荡……
你胡说八道!我怒不可遏,如果说他之前误会我还情有可原,那现在这样满口污言秽语地诋毁龚灵则完全不可原谅。我趁他说得得意,冷不丁猛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战斗再次升级,很快我们的手上脸上都布满了一道道血痕。但疼痛感却让位于一种残酷的快意,我们谁也没有罢休的意思,一直打到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
令我没想到的是,熊泽阳竟然哭了。是的,这个一向以冷酷、蛮横、战斗力强悍著称的少年竟然号啕大哭。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所措。不,请别误会,战斗中,熊泽阳不仅没输,反倒占了很明显的上风(毕竟他在身高、体重以及打架经验上都远胜于我),但他却在胜利之后哭得一塌糊涂。我被他哭得心里发毛,忍不住轻蔑地说,不就是一条鱼吗?回头我弄给你。熊泽阳真像熊一样咆哮起来,去你妈的,那是鱼的事儿吗?他骂完,抹着眼泪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呆若木鸡。
明德大叔家新犁过的稻田散发着新鲜而浓郁的土腥味,我老远就闻到了这气味,或者说正是因为这味儿,才让我想起了那天早晨他对我许下的诺言,想起了土层深处蛰伏了整整一冬的黄鳝。但那天晚上,当我准备好工具兴冲冲地来到田边时却大吃一惊,稻田幽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腐败的气息。我举着火把往水面上一照,眼前的情景让我终生难忘:一整片大大小小的黄鳝和泥鳅,翻着白肚漂浮着,但腥臭味却被一种辛辣恶毒的农药味掩盖了。田野里一片死寂,我仿佛感到了世界末日来临的样子。
一块纸牌树立在田埂上,被风吹动着,像是招魂的幡。我凑上前,看清了上面的字:你他妈再不收手,我让你去死。在纸牌的背面,还有一串用草茎穿着腮的肥大黄鳝,总共十来条竖着叠放,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僵硬了,像极了挂在屋檐下的干辣椒串。我看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字迹分明出自熊泽阳之手。
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明德大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回头看见他阴郁的脸色,连忙说没关系,本来已经忘了这茬事儿,只是突然想起过来碰碰运气。明德点点头,我知道,你成绩好,大多数时间都在读书。我没有争辩,我成绩是不错,但并没有把大多数时间用来读书,相反倒是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带个回去吧——这是干净的。明德从木桩上取下那串黄鳝来,对我说。我吓了一跳(确实有点害怕,但这事回头去看并无任何可怕之处,因此我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当时究竟在害怕什么),连连摆手:不,不,我不要。明德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害怕,没有坚持。他的神情显得更加落寞。我有点心生同情,低声问他,这事是熊泽阳干的吗?明德的回答有些不着边际:开了春,他就满十二岁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明德的话。经过一座小桥的时候,看到月亮倒映在溪水中明晃晃的一大片,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那天早晨,明德在向我发出邀请之前,一定也向熊泽阳发出了同样的邀请,因为云母堰是必经之地,他不可能没看见站在水中的熊泽阳。
接下来好几天,我都没有看见熊泽阳,我知道他一定还在为那条惊鸿一瞥的大鱼绞尽脑汁。但我在云母堰的闸口边埋伏了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他,这小子不知道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憋着什么大招。说也奇怪,熊泽阳不见踪影,龚灵也没再露面。我甚至怀疑他们俩是不是一起私奔了,请原谅我突然从脑子里冒出这个肮脏的词儿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使用这个词,也是生平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妒忌心。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被证实是毫无道理的。龚灵的消失,不过是因为她到县里的医院检查身体去了。这个消息是守鱼的疯老头亲口对我说的,当然十足可靠。那天下午,我坐在靠近水边的最低一级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倒影发呆,他便摇着竹排过来了,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在等我下象棋,想赢我的鱼?我讪讪地笑着,倒是想赢鱼来着,就怕你不答应。疯老头当然不疯,只是行为古怪,又因为龚和疯近音,所以被叫作疯老头。其实他的所谓古怪行为,无非是因为喜欢下象棋,常在守鱼的草棚里摆下棋局,只要谁能赢他,就可以免费钓走一条鱼,至于鱼的大小则各安天命。这个奇怪的规矩虽然很有诱惑力,但能从他那里赚到鱼的人却寥寥可数,而我恰恰是其中之一,但我一直怀疑那一次的胜利并非因为我棋艺出色,而仅仅是因为我病了,老头子同情我。疯老头听了我的话很高兴,他知道我领受了他的好意,朗声问,怕不怕,不怕就来哩。他挑衅似的招呼我。我稍稍犹豫后便纵身一跃上了船。竹排在明镜似的云母堰上飘过,到达了对岸疯老头的家。龚灵正坐在门槛上,我们见面,互相都是一愣。
趁着老人去做饭的时间,我惴惴不安地问她,医生怎么说,没事吧?龚灵说没事,折腾了一整天,结果说病情稳定——对于这种病来说,没变坏就算是好转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想起熊泽阳的话,又有些如鲠在喉,便试探着问,你是不是经常睡不着,起来四下里游逛?龚灵说,那是刚回来的时候,最近却完全相反,总是一沾枕头就死沉沉地睡过去,我都有点怀疑自己头脑中的病是不是加重了——幸好检查结果并不坏。
吃过晚饭,我和疯老头的棋局开始了。我们都下得很认真,仿佛这根本不是一局棋,而是我们彼此被缩小了的人生,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地走,稍有差池便可能掉入万丈深渊。龚灵一开始坐在旁边看,但兴味索然,不久就被奶奶叫去帮忙煲鱼汤了。那是一整条手臂般粗细的乌鱼,在漆黑的砂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鱼香四溢。龚灵双手托着腮,坐在鱼罐旁边,好像在跟那条沸腾的鱼对话。
三局棋终,我一败涂地。但疯老头却说,你已经赢了。我看着他诡谲的眼神,疑惑地问,真的赢了吗?他说,我从不骗人。
我想他可能是在对我暗示着什么,但我一时无法弄清楚他的意图。看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九点半。我准备起身告辞,但疯老头不等我开口便说,不着急,喝完鱼汤再走,再说,外面还下着雨呢。真的,这是一个充满喧嚣的雨夜,站在窗前眺望,云母堰完全部被浓重的烟雾笼罩,看不到湖面,仿佛那里原本就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渊。我瞬间想到了齐天大圣给我们讲过的一个成语,谁知我刚一说,疯老头立即脱口而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说完很得意,却并不做任何解释,而我也不需要他的解释了。就在那片刻间,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真正的深渊不是云母堰,而是眼前这个古怪的老头,是龚灵,是熊泽阳,是明德大叔,甚至是齐天大圣。
发什么愣呢?我听到龚灵在问我,扭头一看,她正好捧着一盅鱼汤给我送来。
真好,输了也有鱼汤喝。我看着疯老头,感激地说。
是赢了。他纠正我说。
对,赢了,赢了。我笑起来。
我们都不再说话,小口地喝着鱼汤,享受着这自然的馈赠,感受着味蕾在一片浓香中粒粒绽放的快意。
我不得不承认熊泽阳是一个特别种类的生物,几乎不属于人类那种。那天(大概是三天之后吧)早晨,他堵在教室门口,就在我准备侧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贴在我耳边问,鱼汤好喝吗?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盯住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回答的方式竟然跟疯老头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完还用力抽了抽鼻子,好像在闻我身上残留的鱼腥味。那一刻,我几乎真的相信他就是一头熊,有着真正的熊一样敏锐的嗅觉。他看出了我的恐惧,有些得意地说,没有什么能逃出我的掌握。面对赤裸裸的威胁,我反倒镇定下来,质问道:你究竟想怎样?熊泽阳耸了耸肩,说:别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快喝上鱼汤了——很多很多的鱼,又浓又香的汤。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紧紧地攥起来,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敢打龚灵的主意,我就……把明德跟你妈的事全抖出来。熊泽阳像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猫,整张脸都变得十分狰狞,脖子上冒着青筋,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锁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我却丝毫没有害怕,从他的反应我就知道,这一回合自己已经赢了。熊泽阳果然克制住了自己,慢慢松开了我,嘴里嘟哝了一句:去你妈的公灵母灵,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接下来居然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但我却一直提心吊胆,有好几次放学后都在云母堰旁边磨蹭到很晚才回家。我想约疯老头下棋,但他总说自己没空,当然我其实也不是真想下棋,而是想借机阻止熊泽阳的阴谋——我确信,那一定是个巨大的阴谋。
大约过了八九天,我的警惕性逐渐放松下来。某天夜里,大概是后半夜的光景,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把小山村的宁静震得粉碎。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起来,迷迷糊糊中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冲出了屋子。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灯也陆陆续续地亮了。从云母堰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喧哗,我突然意识到出大事了,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那边跑。到了地头,那里早围了一大群村民,我挤进人群往里一瞅,妈呀,云母堰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洪水从中宣泄而出,泄洪渠的溪沟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鲤鱼、鲫鱼、草鱼、鲢鱼……应有尽有。人们一开始还在发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到处找工具来捞鱼,有的干脆赤手空拳跳进溪里徒手开抓。
鱼,我所欲也。但想到龚灵,想到疯老头,我没有加入捞鱼的大军,只站在岸上看着人群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疯狂。不久,疯老头也来了,他抓住我的手臂问,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也不知道,但话刚出口我马上反应过来:熊泽阳!
没错,肇事者确实是熊泽阳。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水渠下游的一片水草上,全身尽湿,已经昏迷过去,估计是离爆炸点太近被震晕,又被一泻而出的洪水冲走了,所幸水渠里杂草丛生,恰好将他绊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夜晚,因为熊泽阳的疯狂,造就了这个荒寒的山村数十年难遇的一场盛大狂欢。听老辈人说,村子里无论红白喜事,还是逢年过节都没有那天晚上那样来得热闹。疯老头既没有严厉追讨被趁乱打捞上来的渔获,也没有追究熊泽阳的责任。那天晚上,乃至之后的好几天,整个山村都飘荡着令人馋涎的鱼汤味儿。那简直是神仙一般的味道,我可以用我的性别发誓,一点也不腥。
但蹊跷的是,熊泽阳的咳嗽却一直没有好。那天晚上被救回去之后,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据说还喝了好几大海碗的鱼汤,那鱼是明德捞上来送到他家的,但他妈没告诉他。按理他年轻气盛,又喝了那么多那么浓的鱼汤,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的,但他却像一条被伤了根的紫藤,慢慢地蔫下去了。疯老头很过意不去,他让龚灵带了两条肥大的鲤鱼给熊泽阳送去,龚灵怕生,便又拉上了我。我们来到他家,还在屋外就听到他咳得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们在院子里停住,大声叫他的名字。熊泽阳肯定听见了,但他不回答,只是一味剧烈地咳,我感觉他似乎要把肺也一起咳出来。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熊泽阳妈妈割完牛草回到家,及时解了围。
回去的路上龚灵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我早知道你们在围捕那条鱼了。我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说被我们封堵在石洞里的那条鱼?是你把它放走了?龚灵没有正面回答,她转过身眼望着远处,悠悠然地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有一个地方,那里的熊总是站在冰冷的河水中,等着鱼自己游到身边,有的鱼甚至自己飞起来送到它嘴里。我惊讶的不仅是她所讲述的我闻所未闻的奇迹,还有她讲故事时候痴迷的态度。我想了想问她,这是谁告诉你的?龚灵说,是我爸爸。我似有所悟,这么说在熊泽阳发现那条鱼之前,你早就发现了它?是的,有好几次,我就坐在树荫下(对了,就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右手边那棵树),守着那个洞口,跟它说话。你恐怕不知道,那天早晨熊泽阳站在水中的样子真的就像那种熊。他一向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我笑着说。
半个月后,也是一天深夜里,熊泽阳晕倒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眼看着就快不行了。她妈妈哭着在村子里到处跑,求人帮她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明德大叔当然是一马当先,我爸也去了,还有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村民。他们先是把人送乡里的卫生院,很快又送到了五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大医院。医生从熊泽阳的肺部取出了一根鱼刺!原来,他吃鱼的时候太过心急,被刺伤了食管,由于处理不及时,那刺竟一直延伸进去刺伤了肺。严重的感染差点要了他的命,但这小子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付出更大代价的是明德。那天晚上因为焦急和匆忙,他的脚被三轮车给狠狠轧了一把,三个趾头粉碎性骨折,从此只能瘸着腿走路。熊泽阳妈妈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只团鱼,让熊泽阳给他送去,但熊泽阳不肯,又把这事托给了我。我来到明德家,说明来意,没想到这个六尺长的汉子竟然哭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他又破涕为笑,对我说:没事,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信吗?我似懂非懂地说,我信,我当然信。
树叶的颜色由浅变深。在夏日来临之前,又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龚灵走了。有一天,我又借口去找疯老头下棋,准备再看看她(因为出了熊泽阳的事,齐天大圣看得很紧,我们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被他剥夺了),但守鱼人的小屋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她告诉我龚灵走了,因为想念爸爸。我怅然若失,感觉心里一下子空了一大片。
老人似乎不落忍,慈爱地对我说,对了,她留了一封信给你。她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有一封信,不,严格说那不是信,而是一幅线条粗拙的铅笔画,画里描述的是一个女孩在深夜里独自面对着一条长满白桦树的荒草萋萋的小路。看着看着,我恍然觉得自己也跟她一样,正在用充满好奇和期待的目光盯着一条其貌不扬的小路,这路一直延伸到一座巨大森林的深处。看到左下角时,我眼前一亮:签名处竟然是一条写意的鱼:一个像半坡文明(我们历史课本的插图里就有)的那种古里古怪的鱼纹图腾。我想我明白了龚灵的意思,她是想告诉我她从来没有骗我。
我把信收好,告别奶奶出来,沿着云母堰的岸边踽踽独行。再次地,我来到豁口的地方,见到了熊泽阳,他站在当初被他炸出一个大窟窿的地方久久地凝视,因为那场爆炸,鱼洞早已消失,但他的眼神仍然充满了某种难以捉摸的期待。他脸色苍白,只因看见我,脸颊上才泛出一点红色。去看那女孩了?他问我。我点点头,告诉他龚灵走了,回她爸爸那里去了。熊泽阳像见了鬼似的瞪着我,半晌才说,她爸爸早就死了。胡说,你爸爸……我骂人的话没说完,便凌空刹住了。熊泽阳却没生气,只小声解释道,我没骗人,村里的大人都知道,她爸爸被压在几百米深的煤矿井里,她就是那个时候疯掉的,她是个疯子。
一切似乎都豁然开朗了,但一切又繁复如谜。我有些惆怅,并不觉得十分悲伤,踩着来时的路继续往前走。季节变换,这条曾经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早已被青青的小草覆盖,走起来十分舒畅。我们找疯老头去,熊泽阳在背后大声喊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女孩真正的去向吗?我回过头对他笑了笑说,不用,我已经知道她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