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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农具稿

2019-11-12陈纸

四川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滚筒锄头稻谷

文/陈纸

故乡在远处静默,是那幢土坯的老房子。母亲住在里面时,我称之为“乡下的另一个家”。母亲出门的间隙,我得以用“外来人”的身份,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乡下的另一个家”。

空间广大,凉风清流,地板湿滑,泥土斑驳。少时的记忆,借着某个物件,相关相融地走进脑海,像重新跃上水面的青萍,生机盎然。我的目光依稀,房子里的物件依稀,他们像躲在暗处里腼腆的老人,自惭容颜已改、活力不在;他们似乎自知时代变迁、尘埃飘散。此时,我的眼睛是灯光,舞台瞬间亮了起来。我努力搜寻那些物件,特别是那些家具,被探照灯打过来,他们泛着古锈的光泽。他们惺忪着浑浊的神色,怯生生登上舞台,与我一起,叙述着曾经的四射华年——

锄 头

锄头是我俯下身子、顺手拾起的第一件农具,也是第一位进入我视线的朋友。它可能是乡间最常见、最常用,也是从古至今仍未被舍弃的农具。此时,它就立在我面前,秀颀挺拔,而又勤劳勇敢。

一个人,肩上多了一把锄头,你就是一个劳作的人。曾经,“劳作的人”成了“农民”的代名词,就像有一阵子,“散文家”成了“作家”的代名词一样。这样想时,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父亲佝偻着背脊,跨过门槛,走进大厅。他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锄头跌倒在地上的声音,是他连绵不绝的叹息。

锄头的功能神通广大:可以培土、松土、挖土、挖草、种树。可以“破”、可以“立”;可以“建”、可以“除”。田埂地头、水里旱地、家里家外……锄头都是一把好手。

锄头是我最早认识的农具,亦是我最早使用的农具。我记不起是哪一年哪一天开始使用农具的,就像我记不起是哪一天去江河溪沟抓鱼捕鱼似的。我第一次扛上锄头也许不是去农田里,而是去我村口的那条水沟旁,我用它挖土拦水,然后用木勺舀水,抓鱼捉泥鳅。也就是说,在我没成为一名正式的农民之前,锄头就成了我生活的伙伴之一,就像在我没成为一名专业作家之前,散文就成了我涂鸦的文体之一。可以这么说,锄头是我成为农民之前操练的武器之一,就像是我成为“战士”之前手中的那把瞄准靶场的训练用枪。

我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锄头在我手中熟练了起来。我至今仍记得,我右脚的脚指甲被锄头削下来过几次,其血淋淋的场景,是对我“训练”不及格的惩罚。

祖辈们不会教后辈们如何扛锄头、如何使用锄头,他们或许认为,那是生长在泥土里的人们的基本功。基本功不会手把手地教的,而是要你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随手练就的“本能”。就像连散文都写不好的人,很难想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一个连锄头都不会使用的人,在我们家乡,是会招人嘲笑的。会不会使用锄头,是进入“农民”职业的“准入证”;使用锄头后手心会不会起泡,则是检验你是不是一个合格农民的“试金石”。我第一次随生产队去冬修水利、挖土补坝时,我还没有读到路遥的《人生》。后来我认识了高加林,在高加林手心里的血泡中,照见了我艰辛的生活,所以,我才会在路遥的小说里一遍又一遍地流泪。锄头的使用,将我与高加林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在我们家乡,锄头有两种:长柄的和短柄的。长柄是最常见的,作用也是最常见的;短柄的,类似于镐头,是专门干重活、打硬仗的。短柄的锄头虽然柄短了,但锄头的铁加长了,它能吃更深、更硬的泥土,所以,挖深沟、打地基都要用到它。

以前,年底农闲,我总要拉着大板车,跟父亲去山上挖树兜,用的就是短柄锄头。树兜粗大,根吃得深,要挖去一大圈山土,方能一点一点将树兜挖出来。挖出来的树兜拉回来,堆在墙脚下,晒干,留到霜降雪下的日子烤火之用。凡是用到短柄锄头的时候,就是使更大力气的时候,不像长柄锄头,有时靠的是巧劲。所以,使用短柄锄头常常更能让人手心起泡。父亲用短柄锄头开过不少荒地,全靠挖几下就往手心里吐几口唾沫润滑,所以,手心才幸免于难。

长柄锄头、短柄锄头同时都用的时候,是挖墓穴埋葬人的时候。童年的记忆里,始终遗忘不了的是:村里曾有几位悲痛的男人,用长柄锄头挑着一个竹筐,竹筐里放着一把短柄锄头,还有一团稻草和一层秕谷。稻草与秕谷下面,掩盖着他早夭的孩子。男子一个人,沿着林间山路,越走越深,越走越慢,他终于在某个人迹罕至、树密叶茂的地方,放下竹筐,用长柄锄头辟开一块地来。然后,用短柄锄头挖一个坑洞,将孩子放进去,盖上稻草和秕谷,点燃火,候上几分钟,再用长柄锄头培上土……

如今,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他的躯体被长柄锄头与短柄锄头共同送进了泥土深处。很多农具随着主人的离去,也退出生活的舞台。只有锄头还在,现在它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转移到了母亲的手上。七十四岁的母亲现在一个人在乡下,种着两块菜地,每天都要去菜地里走走看看。给菜地除草、松土、积肥……都要用锄头来完成。如今锄头放在屋子里最显要、最方便的位置,在大门的右侧,毕恭毕敬、垂立等候,随时准备跟着母亲一起走出家门,奔向土地。从某种程度上说,现在,锄头是母亲最长久、最忠诚、最离不开的伙伴。她与锄头的对话,就是对自己的呓语,也是对自己身份及身体的认同。我正胡想着,母亲从邻居家回来,她手里攥着一小把菜秧,穿上雨衣,戴上斗笠,扛着那把锄头,挺身迈出了家门……

每年回到家,感觉家乡都在发生变化,但乡亲们扛在肩上的锄头没有变,它的形态也没有变,其功能也没有变。锄头一直在不断变化的生活和劳作的空间里,找到了可以被利用的价值。

前几天,在单位大楼旁闲置的一大片空地上,看见一位同事工作之余,正在开垦一块土地,预备着种点什么菜。我饭饱闲逛,见到她手上的锄头,一时心痒,信心满满,夺过她手中的锄头,使劲挖起泥土来。可叹的是,只舞了十几下,但见手脚慌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以前轻快的锄头,此时俨然一把笨铁锤,已不听我使唤了。

镰 刀

弯弯的镰刀,月牙儿形状,现在它就斜插在我乡下老房子剥落的土坯墙缝里,像一位垂暮的老人,知道日子挟云飞逝,不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我轻轻走过去,不忍惊扰一位曾经所向披靡、如今解甲归田的功臣。我小心地抽出来,一层厚厚的积土,随着镰刀的刀柄一并带出,看见它的刀刃上裹上了一层灰黑的锈迹。

将镰刀拿在手中,眼前浮现起那些六月虎口夺粮的季节。生产队时,我只有资格看着父老乡亲们执一柄镰刀,在田野上挥汗如雨。顶多是放假之日,跟在父母屁股后面,拾几把稻穗,回家给鸡鸭当食。那时只是看着、跟着,全然没有体会到他们执着镰刀的手劲要多大,伸进稻丛中的速度有多快,当稻草倒伏、露出齐整整的稻兜,也从未体会他们的腰有多疼……

待到它握在我手中的时候,是生产承包经营责任制的第一年。想想那时我是多么不情愿啊,它被我松松垮垮地握着,像随时要掉落下来。父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为我买了这把镰刀,为此,他特地跑了一趟县城。他对我说:你长大了,该为我们分担农活啦。我看着镰刀的新齿泛着狰狞的白光,心里打着寒战。

母亲在旁辅导我说:镰刀要斜着拿,割的时候,要微微地向上提起来用力,右手要将镰刀抓紧……对、对!就这样!用力!一株稻草一口气,那口气松了,那股力就散了。力气一散,那株稻草就割不断,又要再用一次力了。母亲说得容易,但我做起来很难。有几次由于脚没有及时迈开,把脚趾头割破了。

使镰刀时,手上的力其实也连着腰上的力,不大一会儿,手不疼,腰疼。腰一疼,就想直起来休息一会儿。腰一直起来,就不想再弯下去,就想将镰刀丢了走人。抬头看天,太阳像一个火盆,正烤在头顶,其一动不动的姿态,就像对一位挚爱的人一往情深。可恶的日头,你快点跑到山的那一边去吧,让我别看到你。看不到日头,天就黑了,天黑了,就能回家,回到家就能四脚八叉躺在床上休息几个钟头啦!但日头总是不听话,等着看我的笑话。起初,母亲还蛮有耐心,她总是鼓励我:拿出后生的劲来!一次把稻草割断!她见我割不了三四分钟就皱着眉头直起腰,一动也不动,就对我说:看准前方,然后弯下腰,一鼓作气,一直割,一直割,割到田埂的那头!

我辜负了母亲,也辜负了镰刀。镰刀存在的哲学蕴含在母亲朴素的话语里。年少轻狂、心急气躁的我,与其说是没有气力,还不如说是轻慢脚下的土地,不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遍野稻谷。我甚至在果实长熟的季节懒得去付出气力采摘,我只想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子弟。只可惜注定要失败,注定会招致嘲笑,甚至批评与谩骂。后来,母亲对我彻底失望了,她对我的要求一再降低,降低到听之任之,任我散漫偷懒。当我再一次弯下腰,远远地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我感觉我彻底被他们抛弃了,同时,也被土地抛弃了。我的内心被掏空了,低下的脸,不知是因为泥土里蒸腾起的热气,还是因为被折得生疼的腰,我满脸的湿气,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手上握着一把镰刀,眼睛却在寻找另外的地方。我在寻找另外两把,将目光投向他处,我的目光沿着一束光追去,那束光引导我走向一扇窗户。窗户被母亲用塑料薄膜简单地糊住了,塑料薄膜上印着窗棂的图案,还有一个月牙状的图案。没错,那是一把镰刀,它斜依在窗棂上,它的身躯微翘,仍保留着某种力道。

小时候,母亲说,镰刀能消灾辟邪。所以,每每有用旧的镰刀,她总是舍不得丢弃,而是插在窗棂上——那里是鬼怪趁人熟睡时唯一能飘进来的地方,母亲让一把镰刀守着。我猜想,还有一把,一定是插在她卧室的那扇窗上吧?我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侧脸一看,果然。

机器轰鸣,田野震颤。如今,大、中、小型收割机奔跑在乡间的马路上,没有人问它们来自哪里,驾驶室的面孔一律是陌生的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的机器干一天活能顶十几二十个劳力。割稻、脱谷、装包,一个流程,一气呵成。以前,我家十亩地,三口人,起早贪黑,要花十几天才能用镰刀割完。现在,只要地势平坦,收割机收割一个上午就干完了。

脱谷机·风车

脱谷机的嗡鸣,是稻谷成熟的声音,也是我开始头疼的时候。别家的脱谷机踩响了,就意味着我家也要开始收割水稻了。一想起早上四五点钟出门、晚上七八点钟收工,累得倒在床上连脚都不想洗的日子,就感到心惊肉跳。

生产队时,我记得是没有脱谷机的,只有谷筒。割下的稻草,高高抡起,在谷筒里砸,将谷子从稻草上一粒粒砸脱下来。谷子砸下来,一些稻草也砸断了,跟谷子混在一起了。

生产承包经营责任制没两年,脱谷机诞生了。脱谷机有齿轮和滚筒,滚筒上有八九根木片,木片上布满了弯曲的铁钉。踩动齿轮,带动滚筒,滚筒转动,将稻草放在转动的滚筒上,稻草上的谷子便被磕碰下来。起先,滚筒上方的四周是用简单竹竿支起的一个简单架子,架子上东拉西扯的是一些尿素袋子之类的,风一吹,“旌旗猎猎”,轻便倒是轻便,但容易散架。架子散了,谷子便纷纷飞溅在田里的泥地里,浪费极大。后来,架子改良了,做成了木板,左边一块,右边一块,顶上一块,后面一块,四块木板结实地铆在一起,拼接成一个密实的棚,就再也不必担心漏谷子了。

收割谷子需要手劲和腰劲,踩脱谷机则需要脚劲与腰劲。有劲也要小心,踩得快了,滚筒转动得也快,拉扯稻谷更死劲,精力不注意,人会不小心被扯进去,那就危险了。

父亲说,他一生没进过学堂,但他会用毛笔写他自己的名字:“陈接念”——他用正楷端端正正地将那三个字写在滚筒正上方的那块木板上。然后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上一个括号,括号中写一个“上”字。父亲还在另外三块木板上依次写“左”“右”和“后”,以防每次拼接脱谷机木板时出错。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教过父亲认字、写字,我不知道,从没进过私塾的他是从哪里学会那几个字,并且会写“左”“右”和“后”那几个字。我从没看见父亲写过其他的字。

脱谷机最好是两个人踩。父亲每次都要遭母亲数落,说父亲的脚力拖沓,没有节奏,把她的节奏打乱了、拖散了。有时,踩着踩着,母亲会厉声将父亲赶走,说不如她一个人踩。这时,寡言的父亲便会默默地收起脚,走到脱谷机旁边去绑稻草。他一边绑稻草,一边斜眼偷偷看着母亲。他一是看母亲的神色,看她的神色是不是缓和下来了;二是看母亲的脚,看她脚下的速度是不是慢下来了。父亲往往瞅准机会,在一个合适时间,默默地走上去,继续踩着脱谷机。

谷子脱下来,经过筛子简单筛选,将大片的叶子选出来,留下谷子,装成筐,或装在袋子里,挑回来或运回来,在太阳底下晒。晒一天的日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要收稻谷了。收之前,风车上场了。

笨重的风车像一匹昂首的木马。它是木制的,有扇叶,用手摇转,使扇叶转动生风。风车上方有一三角形漏斗,漏斗下方有一块木板顶住,往漏斗里倒晒后的谷子,扇叶转动,木板移开,谷子往下流,在往下流的过程中,饱满圆实的谷子就会往下继续流动,流向竹筐或袋子里,秕壳、枯叶或灰尘则被风吹向另一个出口。稻谷的好坏良莠,通过风车立见分晓,泾渭分明。

晒干了的稻谷,除留足自己吃的之外,其余的要运到县城或乡里粮站去卖。热闹的粮站四周,熙熙攘攘,车来车往,人头攒动。粮站收购员执一把带沟槽的锐利铁器,随机抽查稻谷。他用铁器刺进袋子里,再抽出来,铁器的沟槽里就带出一些谷粒来。收购员将带出的谷粒放进嘴里嗑嚼,看稻谷是否晒干了。如果“扑哧”一声脆响,收购员会轻轻点点头,扬手让车过去,或者示意稻谷上秤,如果没有嗑出响声,他会毫不犹豫叫拉回去再晒。这时,任由农户求神拜佛,递烟说好话,都没用。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晒干的谷子与晒得不怎么干燥的谷子堆放在一起,干的、湿的谷子都会霉变。这几年,再回家乡,听村民说,现在,对稻谷的干湿基本上没有什么要求了。稻谷经收割机运回来,也不用晒,粮贩子当场来收购,多少钱一斤,马上装车,立马给钱。昔日村里偌大的晒场,早在七八年前就没有了,让村里人的新房占据了。种田的人没有晒谷这个环节,在少了一些辛劳的同时,似乎也少了一些其他什么东西。村民们因为不晒稻谷了,所以,连自己的口粮也要从粮贩子那里去买。在我们村去县城的沿途,有两三家粮贩子开的粮站,听说,他们将收购的湿稻谷通电、加热、烘烤,之后碾成米出售。粮站里的老板都是本地人,几个人拉个手,就凑在一起做大米生意。

阴晴不定,气候无常,季节的转换似乎再也没有规律可循了。不用晒谷子,不用接受国家粮站苛刻的检查,的确让村民们省却了很多时间与麻烦,但那些混杂在谷子里的秕谷、枯叶,以及灰尘去了哪里呢?风车的使命终结了,优劣的“审判官”没了用场,表面上省事了,但没有隐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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