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的对话之妙
2019-11-12钟求是
□文/钟求是
海明威住在古巴哈瓦那的时候,喜欢站在卧室的书架前写作。他穿一双大号拖鞋,拿着一支铅笔在打字纸上写写涂涂,常常过了许久才会挪动一下身子,把重心从一只脚切换到另一只脚。因为站着写字儿,他不可能允许自己长篇大论,每天的正常出产量是五六百字。偶尔也加个班,将数字翻上一倍,那是因为他第二天要去海湾钓鱼,得提前把任务量做掉。
海明威年轻时可不是这样。那会儿他写得比较猛,可以用六个星期写一部长篇小说,也可以在一天里完成几个短篇小说。譬如一个马德里的下雪天,他待在旅店房间里一连写了三个短篇小说,其间没忘了出门去老斗牛士咖啡馆喝一会儿咖啡,晚上写完了又喝一瓶当地产的葡萄酒。那天出产的三个短篇中包括《杀人者》。
在这种练笔式的创作日子里,海明威不会认为那一天的作品有什么特别。后来他在盘点自己比较满意的短篇小说时,也没把《杀人者》列入其中。但略萨不同意海明威的自我打分,他对这个小说相当尊敬,判定是海明威最好的短篇小说。
《杀人者》译成汉语仅六七千字。在这篇小说中使劲扒出深刻的思想,那可能是阅读者的善意发挥或自作多情。有评论家解读为该小说通过事件旁观者尼克的眼光,发现当时美国社会的丑陋一面,表达了其受伤和醒悟的内心。好吧,若一定要这么提炼,也不能说不对。海明威当年窝在简陋旅店里构思时,心里可没有这种明晰的想法,不过读者乐意去挖掘重要意义什么的,估计他也不会高声反对。
这篇小说的好,其实是对写作冰山原则的贯彻。海明威说:“冰山运动之宏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这句话是在1932年说的,而《杀人者》写于好几年之前。那会儿海明威还没推出自己的写作理论,但拿着笔时已经这么干了。此小说简字当头,结构简明、场景简省、语言简洁,本来需要用八十页讲述的内容,十来页就完成了。而十来页的文字,暗藏余味,很容易勾引阅读者看上八遍。
不过我看这个小说时,为之叫好的是对话。事实上,它整个故事的发展,主要就是靠对话推动的。小说一开头,两个人走进餐馆坐下,店主乔治问他们:“你们吃什么?”“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说,“你想吃什么,艾尔?”“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想吃什么。”不动声色的搭话一下子建立了奇怪。此后随着情节的展开,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而紧张之中,对话仍然是不动声色的。“你说呀,聪明小子。”麦克斯说,“你看要发生什么事了?”乔治一句话也不说。“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要杀一个瑞典佬。”麦克斯说出杀人的事就像点一个菜一样淡定,之后他又说:“说说别的吧。看过电影吗?”“偶尔看看。”“你应该多看看电影。像你这样的聪明小子,看看电影有好处。”看电影什么的属于闲话——这时的一两句闲话,把危险冲淡了。
对话中还时常出现复述的搭腔,这种复述的搭腔制造出了幽默的效果。两位杀人者坐下点餐后,首先对店主乔治和店员尼克进行打探:
“你这小子挺聪明,是不?”
“当然。”乔治说。
“嗨,你不聪明。”另外那个小个子说,“他聪明吗,艾尔?”
“他笨。”艾尔说,他转向尼克,“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子,”艾尔说,“他不是个聪明小子吗,麦克斯?”
“这镇上多的是聪明小子。”麦克斯说。
后来,两个杀人者在吃东西,他们的吃相让乔治笑了起来。于是杀人者不高兴了:
“你不用笑,”麦克斯说,“你根本不用笑,明白吧?”
“没关系。”乔治说。
“他以为没关系。”麦克斯对艾尔说,“他以为没关系。这话讲得多妙。”
“唔,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
在等待猎杀目标出现时,杀人者控制着店主乔治。乔治已猜出怎么回事,但不吱声。杀人者麦克斯没话找话:
“唔,聪明小子,”麦克斯说,眼睛盯着镜子。“你干吗不说话?”
“你们这是干什么?”
“嗨,艾尔,”麦克斯叫道,“聪明小子想知道这是干什么。”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你想这是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怎么想?”
麦克斯一边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镜子。
“我不愿意说。”
“嗨,艾尔,聪明小子说他不愿意说他以为这是干什么。”
紧张中的不动声色和复述搭腔时的冷幽默,是海明威放在这篇小说对话里的妙处。因为这种妙处,《杀人者》有理由获得阅读者的称赞。许多年前,这种妙处也让我静心品咂,并有了开窍后的窃喜。我的意思是说,从那会儿起,《杀人者》在以后的时间里帮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