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岁月
2019-11-12不见不散
文|不见不散
一
青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专属发型师就是我大姨。彼时,她在国营理发店工作。国营理发店发型师的工作态度就是“没有态度”。我见过她上班的样子:穿件白大褂,面无表情,除了“头抬”“头偏”“坐直”,多一个字都懒得讲,特别高冷。剪完之后,从顾客脖子上解下围布,唰地一抖,声音清脆,仿佛是个信号。顾客听到了,麻溜儿从理发椅上爬下来,拍拍屁股,付完钱一声不吭就走了。
除我之外,家里等着大姨理发的,从老到少,还有七八个人—能省则省,标准的小市民作风。扳指一算,家里在各个重要行业上唯独缺个医生,这个希望一度落在我身上。无奈我对医科实在无感。我爷爷是个裁缝,手巧得不得了,家里其他人也都心灵手巧,再有个医生,整个家族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说回理发。大姨要遮掉我额头上的胎记,又不想让我的长发太过分,权衡之后,她给出了自己的设计—简洁、朴素,尤其适合青少年,设计的灵感来自厨具,别名“锅盖头”。等我上中学后,随着某日本漫画形象的出现,这个造型又被称为“西瓜太郎头”。
依当年的校园风气,班主任的“怒气值”会随着男生头发长度指数上涨,快到爆发时,会直接手刃了那坏小子—的头发。但我的班主任没有。放眼望去,一个班的男生都是寸头小子,唯独我头发长。那种自得,还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巨爽。这应该和我平时很乖有关,深层次的原因是,当时留长发的男生几乎都在模仿港台男星,要么是周润发式的大背头,要么是郭富城式的分头,我这般以“西瓜太郎头”为蓝本的异类,分明走的是可爱路线嘛,老师才懒得管。意识到自己并不酷,我就很不开心,每次理完发都要抱怨,大姨用一幅“你想怎样”的表情瞪着我,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说什么都像朝着冻硬的湖水扔了一块石头,一丝波纹都不会泛起—当你投诉一个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师时,就会有这种感觉。
相信我,在你留了10年锅盖头后,会认为这是最能给头部带来庇护感的发型。起初是我们造就了习惯,后来是习惯造就了我们。“西瓜”也好,“锅盖”也罢,无论怎样,我都任人观看,心安理得。
二
差不多本科毕业时,大姨以我长大了为由,让我去理发店尽情放飞自我。我爷爷说等到我25岁就给我做件唐装。可等我真到了25岁,他已经拿不起一把剪刀。我也终究没有去当医生。我们辜负了对方,但这不妨碍我们相亲相爱。
再说回理发。我终于有了对发型的选择权,如同习惯了囚笼的动物突然被放归森林,自由得不知所措。隔着橱窗,看着理发店就像看非洲大草原,理发师的造型让我想起了狮子、犀牛、火烈鸟,天哪,有人还穿着亮闪闪的皮衣皮裤!让这些人给我理发,我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我还在犹豫之时,大门打开,Tom老师笑盈盈地把我迎了进去。
当时,Tom刚从农村老家出来不久,一进城就被尊为老师,让他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但他的阅历还是差了一点点。这表现在他一拨拉我的头发,发现我的秘密后,轻快的手指变得迟滞。我只好向他说明,这不是斑秃,不会传染;也不是街斗留下的疤痕。“你看我像那种人吗?”这个解释他是满意的,从他的放松程度就能感觉出来。接下来的事情让他更为诧异,按照他眼前这个家伙的要求,理出来的发型居然是个“锅盖头”!我没戴眼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读出他的心事,但还是决定一句话都不说—第一,我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第二,只要我一开口,他就会找机会叫我办卡。
转眼间,秋天到了,Tom老师不见踪影,据说是回乡割麦子去了,接替他“收割”我的头发的是Peter老师。理发店老师们的流动速度比我养的热带鱼的更替速度还快。每来一个新老师,我都得重新认识、解释、强调,并用行动表达绝不办卡的决心。对于我这种讨好型人格,哪怕拒绝一个陌生人都会十分过意不去,只好减少去理发的次数,头发长到把我倒提起来就是根拖把时,才挣扎着去趟理发店,路上还要不停地做心理建设。
有一次,忘了是因为我赚了一笔小钱,还是理发师的英文名字比较脱俗,抑或是我想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体验一下人生的无限可能性,总之,我办了一张卡。效果立竿见影,耳边的聒噪马上停止。然而,清静了不到5分钟,理发师又开腔了,问我要不要焗油,想不想烫发,都不需要也没问题,一会儿洗头加10块钱的话,就给我用最好的洗发水。就这样,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之后,我窥见的是另一扇大门。也许还有更多重的门,但我已经丧失了逐层打开它们的勇气。
三
后来,因为各种机缘,我来到了广东。广东人做事踏实,只是说话爱图吉利,再冷清的铺子都叫旺铺,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叫“靓仔”。起初我真就相信了,还一度认为南方人的审美眼光要远远好于北方人。
和这边理发店的Billy老师相比,老家的老师们实在过于青涩。我几乎没有挣扎就办了卡—靓仔嘛,要肩负起定时打理自己的社会责任。没有人对我头上的胎记感到奇怪,大家见怪不怪。有一天,给我洗头的时候,对方推荐我试一下“泰式按摩”,我迷迷糊糊中“嗯”了一声。水流突然加大,10秒钟之内,我头上的泡沫都被冲光了。然后,我被摆在一张按摩床上,看着自己的关节从各种角度被各种扭,听见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除了手之外,对方的脚、膝盖、肘都派上了用场。我才明白,所谓的“泰式按摩”,就是用泰拳的姿势按摩。
突然,背后的声音变得恐慌:“你湿气好重啊。”说话的口气就像是检查出我得了肿瘤。于是,我的背上又被拔了七八个罐。15分钟后,我从镜子里看到背上每个拔罐的地方都像长了肿块一样,红里泛紫。
我忘了当天还干了什么,反正结账的时候,储值卡上的钱都用完了。在夜色中往家里走,我能感到背部的酸胀,还有四肢关节处的微微疼痛。晚风浩荡,吹拂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等等,我忘了理发!我几乎把所有的服务都做了一遍,但忘了理发!我和我的发型老师沉浸在打开一扇又一扇新世界大门的快乐中,过于兴奋,把最需要的理发给忘了。
写这件事时,已经过去好几年,我“打太极”的功夫日渐长进,挡住了不少殷勤的推销。当然,现在每次去理发都要和发型师斗智斗勇,还是很烦。于是,看到楼下新开的理发店打出的旗号是“绝不办卡”时,心动了一下。壮着胆子进去,这次的理发师叫Aerry—好不寻常的名字,我都不会念。他全程只说了5句话:“喝茶吗?”“脖子勒不勒?”“多久没剪了?”“剪还是修?”“耳朵要露出来吗?”这么酷的老师,被他剪成秃瓢我都认了。剪好后,他帮我拍了张定妆照,存到手机里,似乎在暗示我,下次来,可以痛痛快快地装聋作哑。想想这个愿景确实很美妙,我可以坐在镜子前面尽情地发呆,默默地琢磨,其实,这个世界对发型幼稚的中年男子也能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