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白饭
2019-11-12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有个笑话说,父子三人吃饭,没菜,儿子问,怎么下饭啊。父亲说,古人能望梅止渴,咱家墙上有条咸鱼,看鱼一眼,就能下饭啦。于是,父子三人看着鱼吃白饭,忽然小儿子说:“阿哥多看了一眼。”父亲说:“咸杀了他。”
忍不住大笑,想起头一回吃咸鱼,愣是被咸得直哆嗦,一碗白饭通通下肚,还不能掩住咸,咸得惊心。想着李逵那句“嘴里淡出个鸟来”,给他一块咸鱼就好了。
孔老师说食不厌精,应该没有人反对,吃饭最起码得有点儿菜,好像才能引起食欲。弘一法师吃粥,一碟咸菜。昔日弟子来看他,一尝,太咸,要换。法师说,咸有咸的味,淡有淡的味。想来还是要点菜的。知堂有诗:“买得一条油炸鬼,惜无白粥下微盐。”盐也是一个味。
好像没有人喜欢吃白饭。早年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郑板桥的文集,收录了几通写给他四弟的信,其中有一封这样说:“来书言吾儿体质虚弱,读书不耐劳苦。功课稍严,则饮食减少;过宽,犹恐荒废学业。则补救之法,唯有养生与力学并行,庶几身躯可保康健,学问可期长进也。养生之道有五:一、黎明即起,吃白粥一碗,不用粥菜。二、饭后散步,以千步为率。三、默坐有定时,每日于散学后静坐片刻。四、遇事勿恼怒。五、睡后勿思想。”当时他在潍县当县令,儿子养在老家。
光吃白粥?看时稍稍想了一下,就不想了,实在是太寡淡了。最近翻了翻曾国藩的家书,看到他说:“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勖儿辈:一曰饭后千步,一曰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一曰习射有常时,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不免有点儿惊奇,原来,他的养生方法参照了郑板桥,也说要吃白饭。
年轻时想要吃香喝辣的,那时乡村清苦,“香辣”殊为难得。玉米糊汤,有一碗酸菜,正好有盐来拌,就很不错了。
年齿渐长,香有辣也有,口味却慢慢淡下来,除了葱姜蒜椒,就是油盐酱醋,不肯再用别的调料。态度有点儿像弘一法师,逢着便吃,只是没能像他一般茹素。
忽然,就想着吃一回白饭,便淘米下锅。平常这个时候得洗菜来切,现在用不着了。坐在厨房里,好像有点儿不安。这些年,菜总是讨嘴巴的好,常常弄得饭遭殃。这只吃白饭,嘴巴答应吗?
锅里的饭有了香味,渐浓,熟了,添在碗里,还是坐在饭桌上吃。吃得不紧不慢,没有哪一次比此时更尝着了饭的香,其中有一颗绿豆,饱满得裂开了,单独吃下,像是格外的奖赏。
这样的白饭,后来又吃了几回。
有一次看苏东坡写他吃的“三白饭”,以为美味,其实就是白饭、白萝卜、白盐。这个简单,新鲜的萝卜切丝用盐拌一下,爽口。
有一次看知堂在文章中说到: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且甘香的风味。
正好有朋友寄来明前白茶,茶色清淡,不染米饭的色,没买萝卜干,麻木的味觉像是突然被唤醒,有点儿像艳遇。后来看一本书,有位日本僧人说到茶渍饭,说用奈良茶来渍,不用萝卜就已经很好了,想来是心得。
时常写字,大多都是心得。偶尔父亲会看,看了也就看了,鲜有评论,除了两篇。
一篇写一位叫“三先生”的人给儿子留下遗言,交代自己后事如何办。比如,牛肉要用谁家的,因为煮得烂,有好多老伙计牙口不好,吃不成;烟要抽好烟;酒也要喝好酒。节俭一辈子的三先生为啥要这样呢?因为他说:“这一回我是躺着待客。”父亲问我这是怎么想出来的。我说外爷去世后,停棺堂屋,我从外头回来太累,正好棺材边上有长条凳,就挨着棺材躺了下来,门外搭的帐篷里,饭菜热气腾腾,这话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父亲说一句:“洒脱。”大约,他是欣赏这个态度的。
另外一次,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老人的乡村,结尾时写了一副对联: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没关系;修身平家齐天下,那些事对不起。父亲呵呵一乐说:“要得。”
粗茶淡饭的好,不仅仅只在于我们贞静的内心,它们自有本味儿。一蔬一菜,一茶一谷,恰好的时间,恰好成了我们的食材,想来都有些惊奇,况且生米煮成熟饭了!
一般来说,吃白饭为人所不齿,吾乡有小曲唱:“八十老汉砍黄蒿,一天不死要柴烧。”倒也是实在,其实也可以不砍,只是不想落了净吃白饭的名声。其实,吃自家的白饭,有什么不可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