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河畔
2019-11-12班宇
班 宇
陈萨日娜在小说《北极熊》里,复述了一段信息:
“那是一则新闻,题目是《全球气候变暖 北极熊无处生存》。新闻上说,由于工业化发展,人类活动排放过量二氧化碳,导致全球气温升高。特别是由冰块组成的北极大陆,正在以每年六万平方公里的速度消融,也就是说每年最少有五万只北极熊失去家园。”
文章中央是幅触目惊心的配图:一只无法登陆的小北极熊,趴在它妈妈的尸体上,漂浮在茫茫海洋。死去的北极熊生前可能因为捕食,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小北极熊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还叼着妈妈干瘪的乳房。然而它吸吮不到乳汁,无助的脸庞蹭满了血迹。”
我不清楚这则新闻是否真实存在,但这个场景首先令我想起的是德国女摄影师卡斯汀•朗恩伯格(Kerstin Langenberger)的作品:一只北极熊走在冰原上,面容憔悴,形销骨立,状若豺狼。朗恩伯格的作品本身致力于全球变暖后的生存危机,这些极地生物,在激烈急剧的环境变化之中,几乎不能适应,狩猎场正在逐步消逝,它们甚至要去啃食海豚,改变食物结构,将自己变为另一类物种。
这个简洁的譬喻,或许可以移植到《北极熊》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曲收获这里,一位怀揣着文学之梦的作文辅导老师,阴差阳错,瞥见过一点点并不真切的光芒,便以此作为启航之星,舒展臂膀,坚固思想,一边遥望,一边狂奔,苦苦求索,枉顾现实之复杂曲折。这种书写模型并不罕见,一个人经历与身份并不相关的意外事件,接触到另一种际遇与环境,并被其深深吸引,从而偏执地将全部精神灌注在另一条完全不切实际的通道之中。在这个层面上,陈萨日娜的另一则短篇《搓澡》也有相似表述,与此同时,两者又都非常勇敢,直接与难以描绘的当下经验产生碰撞(短视频软件、直播等),这些新元素在小说里的介入与使用,既聪明又危险,相当于在文本里架起一座颤巍巍的桥梁,连通更广大的时间与经验,化繁为简,精准并直接地勾勒出此类小人物的肖像、命运与归宿。
陈萨日娜极为擅长也热衷去写这样的小人物,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及,对于这种小人物的描绘,我们可以在19世纪文学里获取诸多遗产,甚至能轻而易举地让他们的苦难迅速繁殖,为其编织一行行恶意代码,混淆星象、地缘与血缘,撕碎微不足道的美梦,使之成为不断下坠的牺牲品;也可以在抹去他们的存在之后,又再进行反智的塑造,辅以一点点贫瘠的道德想象和无能为力的尊严感。但《北极熊》并未止于此处,从始至终,主人公曲收获所怀揣着的美梦正一点点变形,被不断重新形塑,最初意气风发,仿佛要在平白之中诞生出一个新的自我,而这条被幻想所规划出来的路径并不能实现,甚至连往前迈一步也极为吃力(文章发表困难,自费印书仅售出十四本),精神投射持续落空,心灵之火渐次熄灭,最终使之成为一位时代症的患者。曲收获的终局在小说的开头便已明示:
“他在一条主干立交桥上,时而骑着护栏,极目远眺,时而抚杆长叹,黯然凭吊。那男子面目清癯,头发迎风乱飞,脱得精光的身体,苍白又瘦骨嶙峋,伫立在滚滚车流之间,仿佛食道中卡住的一根鱼刺。”
这种为所欲为的勇气与能力,最后也让人无所作为,让人不想当任何人。这个多少令人费解的逻辑,正是由文学彻底揭露出来。鱼刺这个比喻十分出色,在我们接收到的关于曲收获的信息里,他不曾被软化、和解,也不曾被覆盖、吞灭,而是始终卡在一个位置,上下不得,坚忍不拔,持续向外发出阵阵隐痛与不适。他活在一个过时的、经验落伍的旧世界里,抱着残存之希望,最终却被新世界以另一种方式进行拥抱与摧毁。而这里所能给予他的,不过是一个“名牌电磁炉”,这是他的全部所得。一个微不足道的覆灭者,在此处被放大到极致,而后又逐渐衰弱下来,像只闪过一次的星,除去在视网膜留下的短暂痕迹,我们并不能确认它真正存在过。值得留意的是,在曲收获这条线索之外,叙述者的个人境遇也构成另一个参照体系,沿着另一条既定路径来进行生活,完成全部规定动作之后,也未能如愿以偿,反而一点点被解体,其失落的感觉如同在茫茫黑夜里漫游。事实上,每个人都无法达成自己的真正愿景,那么这种谬误到底发生在何处?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小说里写道:“在这个时代,挖掘一个人很容易,遗忘一个人也很容易”,紧跟慢跑,时代也会使人跟不上它的步伐,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将自我忘却,也许是所有“容易”之中最为困难的一件事情。
中篇小说《呼尔达河有珍珠》则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这篇小说的发生地,依作者描述,“我们金城,地处黑龙江、吉林、内蒙古自治区三地交界,近百年来在这三地之间不停变换隶属关系,被划分进过这三个省,也吸纳过这三省中的县镇”。在这样一个交界地区,势必有不同的民族文化根源,历史与性格交错,并迈向不同的生存路径,故事便发生在这些融合的缝隙里,在差异与重复之间升华出来。小说由此开始,主人公塔娜是同学之中的一个异类,“在同学和老师的眼中,塔娜则更像一匹牲口。她的鼻息总是又重又热,身上有股膻腥的气味。塔娜比我们大两岁,肩膀几乎和大人一般宽,两臂一伸,多沉的东西都能抬起来。”这样几笔简洁的描述,塔娜的个人形象呼之欲出,我们似乎总能从自我的经验里呼唤出这样一个人物来——头脑简单,反应略迟缓,心地淳朴,性情软弱,一个天然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色,无论在何种境地,天平也不会倾向于她这一侧。斯坦贝克在小说《人鼠之间》里也有类似的塑造:“莱尼身高两米,力气大得吓人,但心智像个孩子”,似乎已然预示着一个悲剧的结局。但在故事进行之中,我们知道,一方面,莱尼与同伴两者相互抚慰,“咱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我有你,而你有我”;而另一方面,二人同是被流放的异乡人,在世上无因游荡。与之将比,塔娜与叙述者的关系也有不少近似之处,叙述者“我”后来去日本又再返乡,发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仍是塔娜的唯一同伴,怀着隐秘的情感,两者仍由记忆与不断重现着的历史连接起来。塔娜始终在以自己的良与善进行着消解与抵抗。
批评家唐诺说,所谓的再发现,便不是这才第一次知道,而是重新认识,是人心、人的思维终于跨过了某个临界点,一个同样有意义甚至更丰厚更富意义的世界,这带着惊喜,可能也带着点亏欠,人重新把这个被忽略已久的世界置于自己的关怀底下,这才开始认真并愈来愈认真地追索它、描绘它、理解它。如果说《呼尔达河有珍珠》这篇小说的前三个章节仍停留在日常琐事与诸多人物的形象铺垫上,那么后面的部分逐渐露出作者的某种野心。在一个割裂开来的时间与空间里,叙述者经历了一次“再发现”,无论是亲戚还是从前的同学,在经历时间的淘洗之后,逐渐生成另一个自我:从前那些微小的差距,被目不暇接、无法化约的新世界拉长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漓,真正的疼痛在此得以显形。
而塔娜对于愧疚的释怀,更像是一种自我劝慰。叙述者之后写道:“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中还击,沉下去,又浮起来。最终,我成了那种最蠢的、自以为是的大人,塔娜却还是蚌里的那颗珍珠,承受疼痛,同时又因为疼痛而闪亮。”这几句将整篇小说的命题拉开来,暴晒于日光之下。《北极熊》里也有这种身份的生成与认知过程:裸身与遮蔽,坦率与犹疑,保持本色与随波逐流……这个对比词汇可以无限延长下去。事实上,《呼尔达河有珍珠》也涉及当前流行的话题(新移民、出国务工等),以及在这种新结构之下的种种矛盾。所有的结构都是结构,也都不是结构。古希腊就已经开始为未来社会做一些创见,事实上,在今天,我们虽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达成社会意义上的某种共识,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轻而易举。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专注之事,不存在着良善之心,那么就很容易被这些大结构之下的幻觉所捕获。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或许可以重拾写作与小说的意义:这是人类与自己短兵相接的唯一方式。写作是劳动,也是生意;是治疗,也是睡眠与清醒。写作者在描写与辩白的同时,将一部分自我和盘托出,赤膊上阵。陈萨日娜的作品背后,所涌起的无尽反思也在于此,她像是要试图去解开一道他人之谜题,最终发现最为关键的线索正在自己身上。通过这种半剖白式的写作,在一个被潮流与世代轰轰烈烈裹挟而去的世界里,赎回一些残存的希望与愿景:人最终是可以为自己创建出一个世界的,或者说不是世界,而是一艘船,一只风筝,站在大地上,用精神的细线去牵动、改变,如小说中所言,“她牵着大燕子风筝在河畔兴奋地奔跑,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托起了她的风筝”。
《北极熊》与《呼尔达河有珍珠》这两篇作品,算上已经发表过的《黑洞》《搓澡》,整体读下来,感受奇特而清新,这些小说在形式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创新,但起承转合自然熨帖,布局谋篇扎实稳健,也都有着较好的完成度;其所叙内容也并非如何深刻,但又都在一个不能说多么宽阔的地带耐心地勘察着生活与人心的细密褶皱。而当把四部小说摆在一起,某种共性品质就渐渐明朗起来。其中之一便是,陈萨日娜在叙述上的纯净与专注实在令人欣喜。这背后的意义也许在于,类似品质在当下文学景观里变得日渐稀缺,曾几何时,也许是现代文学以来,流行起给文学做“加法”,幽深莫测的人性、纠结善变的情感、歇斯底里的叙事、晦暗不明的美学,意味着深度、深刻,意味着天之高远、地之广博、语言之极限,意味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文学正确。对极端、酷烈、残暴的追求取代了古典文学的温润、质朴、明晰。在这个层面上来讲,陈萨日娜似乎在进行一场反向的试验,所有的表述都朝向一种内在的本真性。
《呼尔达河有珍珠》的结尾一段简明而优美,令人印象深刻。“冷风袭来,一小块还没有封冻的河水粼粼地闪动,阳光是它唯一的首饰,照得河上菱形的光斑金灿灿的。太阳映在水面上,成了一颗圆润剔透的珍珠。”这也正是阅读这些小说时的感受,字字晶莹发亮,常有诚挚之心。陈萨日娜的语言并不繁密,但是精确无比;在结构方面,又清新流畅,十分自然。20世纪的先锋派几乎穷尽所有写作之新路,而在当下,这种对于晦涩与灰暗的暂时告别,跟现实主义的重逢与回归,反而弥足珍贵。像是一颗珍珠,委身于河畔,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折射出暗夜里的第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