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乡(组诗)
2019-11-12白玛
白玛
写一首诗
写一首诗给传说中的海妖和她颈间的花环
再写一首给贫穷的木匠和他做针线活的哑巴女人
再写一首给孩子的伙伴大灰狼和狒狒
写一首给丛生的杂草和灌木,给柿子树和榆树
如果我活得更久,就写一首诗向某个人示爱
再写一首请求某人原谅
如果我总是迷路、哭泣、发呆和怀旧
那我就不写啦。只想在欢笑和快乐的时候写一首诗
给稍纵即逝的美、给向着土地鞠躬的身体
写一首给燕子,艳羡它那精心裁剪的晚礼服
写一首给乡下的水牛和放牛老汉
如果我目光不再短浅
就会写一首给激动不已的火车,写一首给出海的水手
必要时我会写一写我的少年
幸福和痛苦穿插其中;我想写一首给众多早逝的人
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能否收到我的诗?
他们在天堂里吹着口哨奔跑,含着泪互相拥抱
我 想写一首诗说说生命和死亡,还有那捉摸不定的爱情
马贩子之歌
他不被名词和象声词拉拢
他终日辛劳却算不上动词
粮食,马匹,了了的盘缠,离乡——与这些
词为伍却不是诗人
他只是衣衫单薄的马贩子
在尘土飞扬的来路上大声唏嘘
“我不该哭,命运对谁都无情”,他跺脚
吐口水,却不曾埋怨上帝
他把自己当成蚂蚁的亲戚、树的亲戚、牲口的亲戚
“等天黑,打二两水酒”,他有幸
遇见传说中的客栈,黝黑脸上重现笑意
其实不是文体里可疑的叙事和说明
没有人能懂得别人心事
打着灯笼难找到字里行间的语言惯犯:一旦
杜撰开了头,就像洪水挡不住
粗大的手指关节、小腿的伤疤、心无数次
被疼痛敲击——他是身份不明的马贩子却行动
迟缓。他必定和我们有关:和我们的
亲爹、舅父、模糊的仇人、暧昧亲眷——有着关联
“什么时候能舒心?哼着小调,种豆得瓜?”
他像缺牙的马一样咧开嘴笑
粗糙的人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啊
打个呵欠就是现在进行时
而收拾麻绳则充满过去时的危险。他不是休止符
是小人物马贩子。沉默的时候他是雕塑模型
走路的时候他是无词书
翻到关于苦涩、疼痛和幸福那一页
我的珠宝店
在海滨小镇,第九道街转弯处
门帘掀起,我和我的珠宝店
静止在不一样的光线里
适值阴天,如果你走近
从海滨浴场徒步而来
看看我的珠宝店。风声又起
大海唱起老掉牙的破情歌
听我一一数落。仿佛一段呓语
先不管夜晚会发生什么
夜晚会淹没我的珠宝店
我和你,各怀心事,像一对旧友
你有看不见的旅途而我
生就一双寒冷的眼,蓝宝石一般
先藏起那些精心盘算,也不管
这个夜晚到底会发生什么
玛瑙是我忠诚的随从
珊瑚是他们的异姓姐姐
红得像伤口,男人酒后的眼睛
在冬天一样给人温暖
谎言中的谎言,被玛瑙戳穿
它是坚硬的,性格与我相似
四处留下划痕而自身掩藏那些血迹
只有它能够装点一个节日
只有它留在贴身处,我的单人房间
被宠,被信任,身价如此低廉
整个黄昏被翡翠占有,飞鸟掠过的
大好时辰
邻居在磨刀,二小子经历失败的约会
我,珠宝店的忧郁的老板娘
整个黄昏心神不安。夏季到来之前
和这些翡翠肌肤相亲
离开小镇就带上一只翡翠吧
终日躺在我的手掌心,余温未尽
它可以避邪,在看不见的祈祷里
能够充当一句咒语
其实倍受怜爱,其实含着冤
乳名叫“玉”,我仔细端详
它有一千张脸却只有一面
呈现在你的眼前
如果你爱上我,就会爱上绿松石戒指
就会洞察所有的心事
“它从西藏来”,我几乎动心
“它会把黑夜一一照亮”,我接近失语
不像你的影子,在小镇
你远行之前的短暂恋人
而且它是旧的,祖母时代的银饰
雕花的,忍受渴望
绿松石镶上我的冰凉手指
你如此粗心,我在暗处守候已久
声音带着哽咽,说到绿松石
它从未属于我,在无人时刻纵容我任性
年老色衰,再去会晤珍珠
没有圆润的嗓音,没有晚礼服
等海水退潮,知更鸟不再迷路
爱情享用不尽,再去亲吻那些珍珠
整个夏天醉心揣度手相
小镇上有些人早衰
有些人被幸福纠缠
我的泪水如此众多,像珍珠
不发光但袒陈于你面前
不必回想,不必说三道四
我低语,浅笑:除了拥有珍珠
我仍然一贫如洗。今夜属于你
暗自打量这无中生有的珠宝店
假如黑水晶也不能对你施以魔法
带上我吧,让珠宝店关灯打烊吧
发晶轻佻而黑水晶沉着应事
它见惯我的矜持:固执却不堪一击
它洞晓我的旧日恋爱
在海水涨潮时劝阻忧伤打湿眼睛
这么多牵挂,这么多细软
我只挑选黑水晶
你看呵:和午夜的肤色如此接近
它不说话,也不问出处
双鱼星座,也像我,来自东海上空
只有它庇护我,一千年独守一种沉默
无疑这是最后的温存。
第七日,算命人也不再光顾这
孤独的小镇
名叫乌云的小镇
烂鱼、青石板,喑哑的珠宝店
你来端详我消瘦的面容
你来拿走,那危险的午夜一点钟
还有白金胸针、尘封的银饰
丝质睡衣上海水的气息
你无法带走它的光芒:珠宝店
与我同属阴历,所有借口只为找回它自己
故乡,故乡
草垛上该挂霜了,豆荚正恣意享受阳光
该栽蒜了,白菜就留在最后的秋日吧
我的狗,黑子,它的单纯的泪水
和我告别时,二叔说过水牛也有眼泪,我的黑子
它有埋怨的泪水。老房子失修,石臼还在舂米
歪脖榆树愈加显得老迈
二叔抽旱烟叶,还迷信,他说因为
喝了那口甜井水,我才自小模样儿俊的
我一去不回头。像星星一样敏感
我有好嗓子,依然有清澈的眼眸
脚下拖泥带水,手心写着村庄的名字
从春分到霜降,历数闲置的爱情与节气
不是书本,是乡间葬礼,教我认识死亡
也不是民间音乐,是吹鼓班子,使死亡
抹上苍凉。母亲过早教我识字,爱抚我的饱满额头
她从未对这片贫穷的土地说过什么
她是乡村教师,她死了。在我含着露水的六岁年纪
不是书本,是四季分明的庄稼地
是溪流、池塘,老实巴交的乡亲,教会我爱
也不是书本,是玉米穗和南瓜秧
是裹着泥土的花生、红薯,是稻田里那一地黄金
教 会我的自然课;而会唱歌的山羊,会说话的牛的眼睛
让太阳和笑容每天升起在脸庞上
我写过矫情的和虚妄的词
我被刀子割破手,血滴在白纸上
因为行走不止,脸上染了风霜
因为风寒和怀乡病,转身时才会泪流满面
农闲其实不闲:杀猪的架好锅和柴火
算命人下了土炕;媒婆踩坏谁家门槛
公鸡们组成清早的唱诗班。多出来一窝猪崽
活计怎能不加重?毛驴也许怀着私念:不再拉磨
改去耕田?它不说,暗自怀着主意
如何分得清晒谷场上的麻雀和土豆?一色的灰
一样的小小褐色眼睛
把 无所事事的人赶到集市上——扯两丈花布,今冬换新袄
把多嘴多舌的送去接近瞎子说书人
指使他听杨家将,看他昏昏然去了沙场
我黑发,老模样,口音未改
没有马,梦里回过无数次故乡
未曾拥有王子的爱情,以及海盗船上那一袋子金币
仍有萝卜一样生脆的乳名,有完好的胎记
有空就写一封信给秀婶婶,劝她再嫁吧
被村里人称呼三年的“寡妇”了
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很美;告诉她不要偷偷哭了
找个像死去的长根叔一样憨厚的男人嫁了吧
二姥娘的风湿不知怎样了?我小时被芦苇扎伤脚
伏在她的背上。她裹小脚,我怕自己掉下来
我的次堂哥有一个参军的梦,他说要当就当飞行员
咦!如今他该娶了媳妇,他把自己和高粱一道种在地里头
母 亲的坟上也许草长了,每到夜色来临,我在远方天空下愿她安睡
时光养育我,回忆催人柔软
谁在低声呼唤我?谁让我回眸
漆黑的午夜谁安抚梦
谁寄信来,嘱咐路远天寒常添衣
把 我放养在水塘里我就是鱼儿,爬上树我是一只自由的鸟
河里的青蛙们能辨认出我的脚步声
清晨摇摇摆摆的鸭群常有一个扎辫儿的小首领
家 里的一只母羊为什么哭?它的两个孩子被牵去集市上
蚂蚱和割草的孩子相安无事,麻雀肆意停留
西邻有只凶狠的鹅,隔着裤子拧我的小腿
我病了几天,好了,家里那只清晨唱歌的公鸡不见了
问祖母,祖母说,傻孩子,你碗里吃的就是
乡 村孩子怎么会孤单?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
都是玩伴。不管日子有多难,它们都能活着
风也就把这些孩子们拉扯大啦
给我一个国度,还藏着一个小村庄
给我挥霍不尽的爱情,依旧有伤感的泪水
死亡告诉每一个人:咱们回家了
每个生命都有家可回
春耕秋收,红白喜事,庄户人一年忙到头
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们有一天突然少了一个
全村老少都知道,他不过是住到村外的田野里去了
在拔节的麦苗或泛黄的稻穗身下的土里
他终于不再挂念那些俗世的愁
家家都少不了张罗喜事,儿子娶新媳,闺女嫁去外乡
一个个小娃儿跟南瓜一样滚落在地
老 屋下怎么转眼有了白发爹娘?张二狗的娘临死不肯闭上眼
儿 子说,娘你合上眼,娘你放宽心走吧——女人们扭头
抹着泪,想起二狗的爹去山里拉石头,两年没音信了
我飞石击鸟,摘叶伤人,因一行诗自弃
因为一束爱情扰乱了季节
查看日历和掌纹,找到我的出处
我和黄金有一个相仿的出处
邮差很少来村里,不如挑担子的货郎来得勤
外头是啥样?跟俺们没瓜葛。乡村集市上应有尽有
邮 差一旦来村里,就让人犯了愁:当兵的儿子给家里来信了
或者外省的亲戚头回有联系。可信上说的什么
只有乡村小学的教书先生知道。
从 降生那天起,我就开始学词语。比如,“善良”就写在
我所看见的每一张脸上;“欢喜”由笑容渗透
“死亡”从不被说出,是村庄的隐私
“ 仁义”“厚道”是村里那些一辈子不识字的老人们口授的词
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常夸我:结实得像地瓜一样
如果妈妈听见了,她会笑得像田野里最美的那朵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