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救赎——浅谈贾樟柯电影《天注定》

李彤彤

贾樟柯对社会和电影有着自己的理解。在电影上他愿意始终将镜头对准在底层社会苦苦挣扎的人。有人说电影应该向上，将祖国的繁荣与伟大展现给世人看。可贾樟柯没有，他执意将伤疤撕裂给大家看，从处女作《小武》《站台》《三峡好人》再到《天注定》，他一遍又一遍地撕开社会伤疤，告诉人们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人苦苦挣扎于世上，你我都是如此。

毛线帽，高领毛衣，黄书包，破旧摩托车……王宝强所饰演的三儿在回家过年的路上，突然三四个歹徒拿着斧子出现在三儿的面前，要求三儿给钱，可三儿面无慌色，拿出手枪砰砰几下将三四个人全部打死。这是天注定的开场，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引起人们的好奇。果然贾樟柯出手即不凡。

天注定一共四个故事。皆来源于四个真实的事件。分别是胡文海对抗村干部贪腐开枪杀人案。周克华持枪跨省抢劫杀人案。邓玉娇刺杀公务员案以及富士康跳楼事件。电影第一个故事是上访钉子户大海（姜武饰），村里的煤矿被村长卖给焦老板，说好每年给村民的红利，但却从未实现。这件事被村民“遗忘”了，但大海没有。他无儿无女无妻，患有糖尿病，家徒四壁。他什么都不在乎只一心想要得到公平，一份应有的利益。他四处奔走，形单影只。他想要得到村民的认同，换来的也只是嘲笑和讽刺。明明为了所有村民的利益，却只有他自己一人孤军奋战。在无尽的羞辱和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他被迫举起了枪，打死了会计、村长、焦老板、嘲笑他的人和一个一直抽马的人。大海拿着枪在背景乐的衬托下像是一个正义的审判者，他在自己仅有不多的认知结构里判断着对错。他清醒地认知到自己是一个人，但有着模糊不清的主体意识。他本能地对抗着，不愿意被人当牲口一样对待。这一点在大海击杀一直抽打马的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个故事是跨境作案、越货杀人的三儿（王宝强饰）。三儿表面看起来老实，但杀人无数，冷血无情。他与大海的不同在于，大海的杀人有其无奈，他是为了他心中的正义和全村人的利益。但三儿杀人抢劫的原因仅仅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他只是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只有枪响那一下才让他感觉到有意思。可就是这样冷漠的人，对待自己的母亲和孩子也有温情，他把兄弟分的钱都给母亲、过年为孩子放“烟花”。他是极其矛盾的人，对外，他冷漠无情，觉得人的生命如草芥；对内，他深深爱着他的小家。他被社会无情对待，同样地，他也无情地对待社会，他杀人无数也不过是想守护自己那个小家。面对这个无情的社会他选择杀人成就自己的快感、实现自己的愿望。

第三个故事是按摩场所的前台小玉，她是一个有妇之夫的“小三”，在复杂社会里挣扎漂浮的她也渴望爱情，需要被保护。但是在情人老婆的殴打下，她无处躲藏也无人依靠。她和她的家人也同样挣扎于世间，她的家人也没有办法给她安慰。她在这个社会里依旧是一个人，无依无靠。在面对客人用钱羞辱并强迫她接客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挺身拿刀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就像电影中的美女蛇，看似无害，但只要有人将它逼急也会给人致命一击。小玉拿刀刺人的场景在电影中尤其出彩。电影里小玉梳着高高的马尾，挺着胸膛，像一个大无畏的勇士，她拼命捍卫她作为人仅有的尊严。

第四个故事是两个打工者的故事。打工仔小辉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弄伤了同一工厂伙伴的手，于是逃跑去了莲蓉所在的会所当一名服务生。在与莲蓉的相处下，逐渐爱上了这个做情色服务的莲蓉。这同样也是关于底层人物的选择问题。小辉是一个打工仔，做过很多工作，在外漂泊，渴望的是温暖和关心。他遇到了莲蓉，以为可以互相成为依靠，但是当他知道莲蓉有一个女儿需要抚养时，他退缩了，事实上他也不得不退缩。金钱是压倒他们爱情的唯一力量，他有他的苦衷和责任。受到爱情创伤的小辉以为家能够给他带来温暖和安慰，但事实上家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家里咄咄逼人地向他要钱，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他平静地走向了灭亡，他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同于前两者，他选择通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一切。他没有具体可以对抗的目标，他不知道造成他悲剧的到底是谁，他选择自杀来解决这一切。而与其他人不同，面对一切的不公，莲蓉选择忍耐，继续苟活于世上。她同样需要爱、渴望爱，但她更需要金钱，她对这个世界妥协了。她没有办法像小辉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她有女儿需要抚养，她也没有办法像大海和小玉一样去报复压迫她的人，因为她找不到具体压迫她的人。她只能向金钱和现实低头，即使肉体活着、精神死亡。然而事实上世界上多得是像莲蓉一样的人，他们被现实压迫，既没有勇气像大海、小玉一样愤而反抗，也没有勇气结束这生命。他们只能苟活于世上，麻木地生活着。

在人物塑造上，这四个故事的主人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人对待现实的态度。有人会像大海，为了心中的正义，不堪忍受屈辱，自己化身为审判者，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有人会像小玉，她默默忍受命运的不公，但本质像蛇，人不犯我，我自默默忍受本应承受的，但人若犯我，我必反击；也会有人像小辉，他被命运无数次欺辱但却找不到可以反击的人，只能选择肉体灭亡；但大多数人是莲蓉，我们身上肩负太多的压力，可能很多时候无可奈何，但是我们选择自欺欺人，屈服于现实。我们既没有勇气结束生命，也没有勇气报复社会。我们的精神一点点被物质吞噬，成为没有精神的肉体。当然他们既有对现实态度的不同，也有千丝万缕的相同。首先，他们都深受物质匮乏的困扰，这一点在电影中表现很明显。在讲述三儿的故事时，有这样一个细节，他的大哥在分母亲的过寿礼金时将礼金细分到分，在2013年的社会中，还有人如此。由此可见他们在物质上是多么的贫乏。其次，他们的社会地位低下，到了可以任人宰割的地步。他们基本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挣扎于物质，被人无视。最后，他们知识水平不高，缺乏信仰，但都有主体意识。主体意识的建立使他们在遭受到难以忍受的不公时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当然莲蓉的妥协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每一个人物都有所对应的类型，他们是社会群像，每一个人身后都代表了一类人，他们不是自己，他们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在电影的最后，经过改造的小玉来到了大海曾经在的村庄，这暗示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循环。在舞台上，判官问苏三你可知罪，连问三遍，遍遍落地砸坑。笔者认为第一遍问的是小玉等人，尽管你们被人欺压，但是采取的方式真的正确吗？真的能够解决问题吗？第二遍问的那些欺压别人的人，你们这样欺压别人是否知罪？第三遍镜头打在底下的看客们，你们真的只是观众吗？你们难道没有被欺压？没有欺压别人吗？如果你们欺压或被欺压，那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不站起来反抗？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他认为所谓中国人最可悲的事情在于弱者之间的互相欺压。正如阿Q欺负小尼姑，又如看客欺辱祥林嫂。最后的镜头上毫无表情的观众们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观看者瞬间就从观看变为被看，我们每一个人即使在看别人的故事也是在被人观看，谁都逃脱不了。或许这就是贾樟柯的厉害之处，也是贾樟柯之所以是贾樟柯的原因所在。这部电影当然也存在一些小的问题，比如因为人物众多，在单个人物的塑造上并没有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其深刻性和现实性也是非常人能比，仍旧不失为一部好的电影，值得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