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的雪
2019-11-12邓鹏博
邓鹏博
“最后一条轮胎也爆了。我们一行七人,分队六人,司机一人,一台皮卡,车上还装着重型的测井设备,测完井,翻过五千米的雪山下撤,路是刚放炮开辟的,很多尖锐的石头,期间已经弄破两个轮胎。下到山脚,刚开出河床,第三个轮胎又爆了,已经没有备胎了。我们抛锚的地方是一处陡崖下面,恐有落石和崩雪,背阴,很冷,已经是晚上,温度下降得很快,我们只有步行外出求援。这里离109国道有三十公里,十四公里是戈壁滩,十六公里是白日其利沟河床,白天通行都困难,正飘着雪,路上积雪很厚,估计走出去需要七八个小时。已经大雪封山,山上的野生动物开始下山觅食,这一带常有狼群活动。我们到现在中午和晚饭都没吃,手机也快没电了。我们最后离开的抛锚的地点是:E 36°06′0″,N 95°12′58″,H 3800米 。邓鹏博2008年10月17日晚6:30分。”
随着这条短信的群发,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袭来。万一,万一……得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失踪的地点。
司机是当地人,他让我们跟紧了,要确保前面的人随时能看见后面的人,尤其是最后一个人,大家交替殿后,防止掉队,狼群擅于偷袭掉队的。
说有一野外队,雪夜里大家一起往外赶路,雪大,路不好走,大家专注于脚下,一段路后,回头发现最后一人不见了,第二天,救援人员来了,搜寻到了一堆血迹和剩余白骨。
气氛有些紧张,有种莫名的恐惧弥漫开来。大家都是第一次上高原,都没怎么见过狼。
在南方跑野外,更多的是遇见蛇。
刚毕业的头几年,给老师傅打下手,跑中间MN极,做记录。有一年在广东做电法,在一个山脚的田埂上,操作师傅跟在后面,我是跑极的,走在前面,一脚踩下去,突然半米长的蛇身弹了起来,尾巴扫到我的腰,我最怕蛇,一见到蛇,我头皮都是麻的,吓得我半天没敢往前走。师傅轻推了我一下,从后面走到前面开路,说蛇早吓跑了。
2005年,在福建做项目,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刚到测区,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横下心来,开始采分散流,密林的树枝被雨水压得很低,我们就顶着草帽开路,竹叶上的竹叶青滑落在我的草帽上,飞出老远,也把我吓得不轻。
南方的蛇怕人,可北方的狼不怕。
现在大雪封山,山上没什么吃的,各种野生动物开始往山下迁徙,寻觅食物过冬。
司机叫保守彪,大家称呼他阿宝,三十出头。听他说,去年给一个地质队开车,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车刚开上一个上坡的拐弯处,一头牦牛猛地冲过来,对着车就撞,当时给大家吓得不轻。
刚想问,后来怎么样了。一个队员突然吓得惊叫,“狼!狼来了!”
只见一个黄黑色的影子,在前面的坡上,蹿了出去,身形敏捷,动作迅速。
“那是黄羊,看把你们南方人吓的。”阿宝看了一眼说。
“不过,这里有黄羊,就很可能有狼跟来。”一向爱讲笑话的阿宝,严肃地说道,“狼很像狗,耳朵竖起,眼睛泛绿光。”
阿宝抬头看了看:“大家注意,看看周围,有没有绿光。狼的眼睛泛地绿光,在冰天雪地里,就是在黑夜,也很显眼。”
正想看看四周,电话响了,保卫处朱运驰打来的。以前他在印刷厂时,一起住在招待所,左右隔壁,印刷厂倒闭后,在队保卫处上班。电话里,提醒说狼怕火,想办法点一堆火,既驱狼、又避寒、还可以等待救援。
没来过高原戈壁的,以为这里是南方,随手都能捡起柴火。
电话,还是带来一丝感动,今夜,在温暖的南方,至少还有人在关心着我们。
尽管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风干的白杨,也没有冬枯的草,骆驼刺都没有,除了白茫茫的雪以外,就是正在下的雪。细粒细粒的,像微小的晶体,从天上向下飘动,泛着晶莹的光,很密,落在地上,一层叠一层,很快覆盖成了厚厚的一层。在微弱的星光下,银灰色的覆雪绵延不断。
前脚踩进去,后脚拔出来,一些雪带进鞋里,冰冷冰冷的,怪不舒服。
右岸是陡崖,能看见土灰色裸露的岩石,陡岩的头上、背脊上、甚至胸口前都覆盖着雪,脚踏进河水里,像一群狼在冷冷的看着我们,透着森森的寒意。
这一趟来青藏高原,一开始就像是一场冒险,缺氧,肺水肿,种种高原反应以及对身体可能的潜在损伤等,好像都很恐怖,一些人以各种借口,推辞了。我这趟带来的,除了骨干技术人员,很多是老家农村的。为了确保不出事,尽管做足了功课,还是百密一疏。
先头部队抵达现场后,搭建帐篷和床铺时,挖土、平地、打桩等,需要大量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老家农村的人来到,积极性太高,忘记了这是高原,导致两个队员出现严重的头疼、恶心、晕眩等,其他队员出现程度不一的高原反应。曾琦给我汇报后,决定立即连夜将情况严重的两个队员紧急下撤至格尔木治病修养,其它队员留在山上,视情况再做决定,暂缓开展一切野外工作。
昆仑上的野外作业时间短,任务重,项目是我全承包的,短短几个月的工期,意味着时间就是金钱,但生命高于一切。
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不仅要让这帮兄弟赚到钱,还要把他们完好无损地还给他们的家人。
对,一定要把这支队伍平安地带回去!
天地苍茫,旷野无声。第一次雪夜行军,紧张、惊恐、也有些许新奇,但雪地里行走,踩进去,拔出来,时不时还得踮起脚,费劲地脱下半桶鞋,及时倒掉带进鞋里的雪,不然很快会化成冰水。这样连续两个多小时的雪地行走,已经耗费我们很大一部分体力。
怕声音招来狼,队伍寂静无声,除了偶尔短信的铃声。
这条是兄弟单位一总队的杨长明队长发来的短信:“你们是湖南有色局真正的英雄!希望你们平安归来!”
杨队长一开始跟我一起做项目,也是个恰得苦,霸得蛮的人,在福建项目上,时任院长的他跟我们吃住在一个农户家长达半个月之久,如今当上了队长,还能记得我,难得这份情谊。
可我们不想成为“英雄”,我们想回家!
六月下旬去乌兰拜兴做电法,经过拉林格勒河时,车陷入了河道中间,眼见河水涨上来,慢慢浸没了大半个轮胎,还在一寸一寸上涨。司机连续换挡、加油门、挂倒挡、猛踩油门,试了几遍,随着轮胎的急速转动,车子反而越陷越深,车门底缝进水了!上游冰雪融化而成的冰冷的河水开始拍打车门,激起的浪花炸在脸上,寒冷刺骨。我们必须弃车,要快!车门打不开了!从车窗上车顶。快!周松林抱着仪器爬出去了,甲方马研回爬出来了,谢顺武爬出去了,我也出来,站在车顶,水已经快要淹没车门,车子离对岸的距离似乎在增加,我们的车卡在河道中间,形成了一道拦水坝,河道在变宽,曾世海最年轻,身子一伸,手一抓,身体一缩,就上去了。在河水即将漫灌整个皮卡车驾驶室时,司机爬了出来。
由于河道增宽,河水变深,在跳向河岸时,谢顺武和何黎明先后被急流冲走,附近一施工队和一车准备过河的人,高喊着赶往下游救援。一个在五十米开外,一个在一百米开外,先后被拉上岸。
在这种生存极端困难的荒野戈壁,人与人之间总显得格外亲切。
想起差点成为“英雄”的那次遇险,看看目前逐渐变宽的河道,意味着就要走出河沟了。已经是晚上11时30分,雪夜行走四个小时了。
雪还在稀稀落落地下,虽然没有月光,借助白雪的映衬,还能看清不远的一段路,可看了一天的雪,眼睛都有些花。
这时收到一条老家姐姐的短信:“刚刚回来,才看见短信。从现在开始,我将整夜不睡,就跪在观音面前,为你们祈祷!明天早上你姐夫和你外甥,叫上二姐夫曾高峰一起,乘明天最早的车,赶往你们出事的地点来找你们。”
看着老家姐姐的短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从初中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求学阶段所有的费用都是姐姐出的。虽然姐姐是抵了父亲的职,但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抵职的事也轮不到我,何况那时我还年少,姐姐不欠我的,姐姐是想为父母分忧。
“看!有绿光,狼来了。”
队伍里一声尖叫,把我的思绪拉回眼前的绝境。只见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好像绿的,一会儿又出现两点绿光,一会又什么也不见了。
“别慌!大家靠近一点。”阿宝说,“附近有黄羊,狼暂时不会攻击我们人类。”
突然,光又出现了,像两道光!不,有四道光!是车灯,两台车!
一下子,由恐惧变成了欢呼,我们熬出来了。
我上了一辆猎豹车,司机董师傅的一席话,扫除了整夜的疲累。
董师傅说:“接到你们的电话时,关队长正在跟几个分队长开会,六分队的陈学明队长听说你们遇险后,坚决要来。一,为当初对你们的误解,甚至爆了粗口当面道歉;二,你们在扎日根铁铜矿区布置的三个钻孔,全部见矿了,他要亲自送上感谢和祝贺。”
“怎么没来呢?”董师傅接着说:“队上考虑到陈队长不是司机,来了还要多占一个座位。”
“能理解陈队长,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听说扎日根前面已经八个孔不见矿了。”
一路上听着董师傅舒心的话,半夜2时30分,车队缓缓地开进了格尔木市区。
格尔木低矮的平房上、树上、路灯上、宽阔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下,暖暖的像童话。
看着华灯闪烁,看着一些疲累的睡着的队员,泪花也在我的眼里闪动,心理有一种感恩的冲动和温暖。
在金盾宾馆住下后,回了一条短信:
“姐,我们平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