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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鞋

2019-11-12刘殿军

鸭绿江 2019年20期
关键词:白鞋漏雨养母

刘殿军

小跳蛙

“这孩子,睡睡觉怎么哭了?”

养母借着一道闪电,看见熟睡的儿子小宝眼角流出了泪来:“准是梦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借着又一道闪电,养母看到小宝眼角又渗出来一滴泪花。

八岁的小宝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睡熟了,他梦见了这场雨。渐渐地他觉得有雨滴落在了他的脸上,一滴、一滴、一滴,不停地从屋顶落下来,有一滴还打湿了他的眼睛,然后顺着脸颊流入了他的嘴角,也流入了他的心田。

这时候,梦境好像已经不知不觉地切换到了另外一个家,那个家的屋也一样在漏雨,一滴、一滴、一滴……

过一会天亮了,雨也停了,他像跟屁虫似地追着一个姐姐,去村口的荷塘玩耍。天特别蓝,有几丝白云。大颗的雨滴在田地舒展的荷叶上滚动,满荷塘传出一片呱呱的蛙声,但这蛙声似乎又听不见。一只小跳蛙蹦上岸来,一窜就跳上了他的肩头,他顺手就逮住了它。可一松手,那只小跳蛙又逃掉了。他赶紧去追,可怎么也追不上,姐姐也帮他捉它。那只小跳蛙一跃跳到了一片荷叶上,他也想跳上那片荷叶,可怎么也跳不起来,他急得哭起来。

“醒醒,小宝,快醒醒!”养母摇着他的小肩膀轻轻地喊他,他醒过来。

“小宝,你怎么哭了?”

“妈妈,我梦见屋子在漏雨,打在我脸上。过一会,我觉得好像这屋子又不是咱家了,可还是在漏雨。又一会,天晴了,有一个姐姐,好像就是我亲姐姐,领我到了一个荷塘……妈,我怎么时不时地就梦见一个荷塘,小跳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还总梦见漏雨的屋子?”

养母轻轻拍拍他的肩背——这时小宝正依偎在养母的怀里:“好孩子,接着睡吧,天还没亮。”

小宝安详地睡熟了,养母却想着心事:这孩子八成对他原来的家还有记忆!

小白鞋

“这孩子,怎么就只喜欢小白鞋呢?”

小宝喜欢网球鞋,每次领他去买鞋,他都执拗地非要白色的。白色的易污染,所以每次养母都给他买两双回来。这孩子随养母爱干净,所以稍微有一点脏了,养母就给他刷干净,两双鞋倒腾着穿。

养母视小宝如同己出。

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小宝哭着跑回家,一头扎在养母怀中:“妈妈,淘淘骂我是野种。妈妈,什么是野种?”

“别听他胡说!”

“妈妈,他还说,我不是你亲生的!”

“他胡吣吣——这么点大就嚼舌根子!”

小宝不知道他是抱养的,但他隐约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一个家。

他是三岁多那年被抱到金州来的,“你就放心吧,这孩子的亲妈还没出嫁,生在娘家了,不会有人来找的——你就放心养着吧,他就是你亲儿子。”把小宝抱来的那个妇人这样安慰着小宝的养母。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淘淘又欺负他,他还手,就骂他:“你这野种,你是大姑娘生的!”

这回养母去找淘淘的妈妈评理,淘淘妈妈再三道歉,保证管教好淘淘,再也不会胡吣吣了!这会儿养母醒悟过来,开始不相信当年把小宝送来那个女人的话了:大姑娘生在家里的,怎么会养到三岁才想起来送人呢?

十岁的小宝懂事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小时候的一些碎片化的记忆也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脑际。

“妈妈,我为什么只喜欢穿白鞋?”

“我也不明白,你从小就这么怪——为这,妈妈要多受多少累?”

“对不起了妈妈!”

“傻孩子,跟妈妈还说这话!”

童年的心愿只有一个

小宝的祖籍在南戴河,太爷爷那辈举家迁到了滦县。爷爷那辈因奶奶有病,孩子又多,所以家里很穷。到爸爸那辈也还没缓过来,家里的房子又小又破,雨大一点,就会“外面大下,屋里小下”。所以在小宝残存的记忆中,总是有屋子漏雨的印象,因此现在只要一下雨,小宝的脑子里就会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满屋子床上地下,摆了好多盆盆罐罐在接屋顶漏雨的印象。

他还隐约记得,似乎是一个小姐姐带着自己在家门口栽过两棵果树,但他记不清那是什么树,也许不是果树,也许压根儿就没那档子事。

其实他的印象都是真实的。

爸爸在采石场干活砸伤了,从此就干不了重活;妈妈也病了,常年吃中药。因此他们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

但童年却是快乐的。

一天,姐姐领着小宝在苗圃要了两棵梨树苗,回家手把手地教小宝把那两棵树苗栽在了自家的小院子里。

小宝就像个跟屁虫,总是缠着姐姐。春夏秋三季,他们最常去玩的地方就是村外那个荷塘。初冬的时候,妈妈抱着小宝去外婆家,他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斗篷,他对那暖烘烘的,像一团火似的斗篷印象特别温馨——那是他姐姐穿过的。路过那片荷塘时,他望着那些枯枝败叶,心里的画面感其实和“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感受是类似的。

小宝三岁时还没穿过买来的鞋,他特别羡慕邻居家小男孩脚上的那双小白鞋,觉得特别光鲜好看,他也总期待着爸妈给他也买这样一双小白鞋。

爸爸拖着伤腿抓完药,领着小宝去百货商店逛逛,来到卖鞋的货架时,每次小宝都不肯离开,爸爸强把他拽走,他还扭回头张望那双摆在货架上的小白鞋。

爸爸看在眼里,觉得对不住孩子。他终于攒足了钱去商店给小宝买回来一双小白鞋。回到家里,却不见小宝。

“去,喊你弟弟回家吃饭——怎么让他一个人乱跑?”爸爸责怪着女儿。

“爸爸,没有找见小宝!”女儿跑回来报告。

这下爸妈急了,全家出动,妈妈也拖着病弱的身子出去找。天黑了也没找到,就赶紧通知亲戚、街坊邻居一起找。

找了三天也没找到,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

年复一年,只要停下活,爸爸就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向村口张望,他幻想着小宝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扑进他的怀里喊他爸爸。

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她眼巴巴地看着爸爸成天在门口巴望着村口,觉得是自己没把弟弟看好,深深地自责。

初中毕业的时候,姐姐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再读书了。”

“为什么?”

“我要去打工挣钱,然后去找弟弟。”

“不用你去,我去找。”爸爸的伤腿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一点点瘸。

他心想,我的三个心愿都得实现。

他要让老婆孩子住上不漏雨的房子。

要亲手给儿子穿上他给他买的白色网球鞋。

他还要供两个孩子好好读书。

——三个心愿都得实现,一个都不能少。

寻亲之旅

一天,爸爸还是坐在门口痴痴地张望着村口,姑姑走到爸爸跟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哥,你打死我吧!”

爸爸吃了一惊:“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是我,是我,我把小宝弄丢了——不,不对,是我,我把小宝卖给人贩子了!”姑姑说着泣不成声了。

“你,你瞎说什么?快,快起来!”

妈妈和姐姐闻声也都从屋里出来了。

“是真的,哥,嫂子,你们打死我吧!”姑姑跪伏在地,哽咽着哭得浑身直抽搐。

“你给我站起来说!”爸爸信了,他冲姑姑大吼一声。姑姑吓得赶紧爬起来。

“是这么回事。那年我儿子不是病得要死了吗?我出不起押金,孩子住不了医院。我忽然想起来李旺财家的前几天问过我,能不能找到哪家肯过继的小孩,说是他的一个亲戚想抱养一个……”

“你就偷着把小宝抱走了?!”

“是,嫂子!”

“我打死你!”爸爸抄起一根棍子就劈了下来。姑姑也不躲,妈妈赶紧给拦住了。

“我去跟她要人!”爸爸冲进屋内,找出一把杀猪刀,揣在怀里就往大门外冲。

“你可别弄出人命来!”妈妈拽上姑姑赶紧追出去。

“你认得我们家小宝,怎么还敢把他给卖了!?”爸爸怒吼着,眼中喷火,举着杀猪刀在李嫂面前晃着。

“老周,你把刀放下,怪吓人的,有话慢慢说!”李旺财陪着小心央告。

“不关你的事,我只问你老婆要人!”妈妈和姑姑死乞白赖地把刀夺下来。

“说,把我家小宝卖哪去了!?”爸爸不依不饶。

“哪是卖呀,我又不是人贩子。是,是这么回事,有几个收板栗的,从兴隆、迁西那边转到咱这来,找到我们家来,说是认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就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一个人跟我打听,想抱养一个小孩,问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我就跟你妹妹提起了这事。”李嫂说。

“他们是哪里人?”爸爸问。

“他们不肯告诉我——说是跑这么远打听这事,就是图个怕爹妈反悔了再去找孩子。”李嫂说。

“你那个远房亲戚住哪?”

“迁西。”

爸爸赶到迁西县,找到了那个远房亲戚,他说,他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的——就是卖板栗认识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些人跟吃饭叫逮饭。还直夸饭好吃:真好逮,真好逮!”那个远房亲戚说。

“哪个逮?”爸爸问。

“就是逮人的逮。我问他们说‘你们说话怪招笑的,怎么吃饭不叫吃饭,叫逮饭?’,他们说‘就是抓、抢的意思。’”

爸爸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大连人这么说话。

“我上大连去打工。”一天爸爸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全家人。

实现心愿

于是,大连以及所属各个区市县,就常有一个走街串户的中年人,肩上挑一个长板凳,上面固定着砂轮,背篼里装着两把铲刀,沿街叫唤。

“戗剪子嘞——,磨菜——刀。戗剪子嘞——,磨菜——刀。”

一晃几年过去了。

姐姐长大了,她比爸妈有文化。春节的时候,全家人团聚,她出了个主意:公安机关有一个专门帮助失散家庭寻亲的机构,央视还有一个寻亲节目,还有一个寻亲网站。咱们去找他们求助。

于是他们的有关信息就存到了公安机关的数据库里。爸爸的DNA信息也存在了样本数据库。

小宝的养母,这些年总病病歪歪的,现在卧床不起了。

小宝都大学毕业了。

养父也对他视同己出。

小宝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还是那个淘淘,总跟他过不去,看他总穿双白色网球鞋,还总是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就总是挤兑他——抬起自己那双两千多元明晃晃的的皮鞋在小宝眼前晃动着:“穷显摆啥?再显摆你也是个野种!”

“你骂谁野种?!”

“就骂你——你是个大姑娘生的!”淘淘嘴里喷着酒气。

真是倒霉,这个淘淘就像个鬼影子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他没考上大学,在社会上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了几年。他大舅是个有实力的大公司老板,怕他闯祸,硬是把他拉进自己的公司当上了采购部经理。那是一个肥缺,可以吃回扣。没想到自己应聘到大连一个大公司,进入采购部工作,又落到了淘淘的手下。淘淘从小就嫉妒他学习好,成天找茬欺负他,现在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又有老板当靠山。

小宝想离开那家公司,又舍不得。好在业绩突出,老板倒是很赏识他。他就找老板要求换了一个部门,想摆脱淘淘的纠缠,没想到又成了淘淘的情敌。

淘淘追一个姑娘,可那姑娘却偏偏跟小宝好上了。

在老板办公室里,淘淘的大舅开导着小宝:“小赵啊,你甭跟我那不争气的外甥计较,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这几年他吃了不少回扣,我也就是睁一眼闭一眼——谁叫他是我亲姐姐的儿子呢?不过,我睁一眼闭一眼可以,你们这些业务主管可得帮我把他给看住了——他吃点回扣我不在意,可是他要是降低质量要求,采购一些不合格的物料,那是能把公司坑垮了的——你们可得给我盯紧点!回去好好干——我就是让他顶个虚名,采购部还得靠你们这些业务骨干!”

小宝怕养父母伤心,就一直瞒着,不让养父母晓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可养父母经过多年的内心纠结挣扎,觉得还是要告诉小宝真相,他们看小宝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也不担心他会撇下他们不顾。

养父背着小宝到公安局报了案,把偷偷剪下的小宝的一绺头发也交给了公安局。

养母的病情越发地重了。一天她把小宝叫到床前,告诉了他真相。

“妈,您别再说了。我永远都是您二老的儿子,我是不会离开你们的!”

“那也得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啊!”养父说。

“再过几年吧,等妈妈的病好好。”小宝说。

“傻孩子,妈这病是好不了了!”

一天,养父母惊喜地告诉小宝:“你父母找到了。公安局比对你和你亲爸的DNA,对上了。”养母说。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小宝问。

“你常说一句梦话:‘听听,糊来没?’你爸爸把这话跟公安局的说了,赶巧儿公安局的有一个是滦县人,他说这是滦县话,他们那儿不说‘闻闻’,说‘听听’。”养母说。

“结果,公安局到了滦县就找到了。”养父接茬说。

“你从小就叫小宝,小宝是你亲爹妈给你起的乳名。”养母说。

“快回去找你的亲父母去吧。”

高山上的花环

“妈妈!”

小宝一头扑在了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姐姐也扑上来,娘仨抱头痛哭。

“爸爸呢?!”小宝急不可待地问。

“你爸爸,他已经不在了!”娘仨又抱头痛哭起来。

“爸爸是怎么没的?!”

“你爸爸一直在大连寻你,这么多年都没寻到,他心里烦闷。去年春节,大过年的,你爸他喝多了酒,又抄起那把杀猪刀去李旺财家追问到底把你弄哪去了。你爸他拿那把刀子比比划划地,不小心把自家的手给划破了。当时也没在意,回家就找一块破布条缠上了——咱那会也不知道有破伤风这病啊!医生说送医院太晚了。说不是那把刀有铁锈,就是叫那个破布条给感染了。”

“治病和安葬爸爸拉饥荒了吧?!”

“没。你姑姑去找李旺财家讨说法,我跟你姑姑说‘咱可别讹人家,那是他爸爸自己不小心划破的’。可李旺财家还是主动赔了些丧葬费,亲戚们也帮衬着——没欠债!”

妈妈拿出来一双小白鞋:“这是你丢的那天,你爸爸给你买的。”

“妈妈,我接你去大连!”

“不行,妈妈要守着这个家——不能撇下你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再说,你姐姐也嫁人了。”

“那,我给您盖一所大房子,一所不漏雨的房子!”

“明儿,去看看你爸爸吧!”

姐姐从院子里摘下来几颗梨:“小宝,尝尝,这是你自己栽的梨树!”

高山上一座坟前新摆着一个大花环。

“爸爸,我来看您了!”小宝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哽咽着说,“您甭惦记我们,我们都挺好的。妈妈的病好了。您也有大孙子了!我给您盖一座不漏雨的阴宅,您在那边安心地过吧!您给我买的那双小白鞋,我给您大孙子穿。”

“老头子,儿子大学毕业,有出息了。妞子也过得挺好的。我的病也好利索了。

眼看着全家人团聚,就快过上好日子了,你却不在了!你要是想儿子,就常常给他托个梦吧!”

过了些天,妈妈催小宝回大连。

“你赶紧回去上班吧。盖新房子有你姐夫和你姑父张罗着就行了。再说,你养母还病病歪歪的!”

去赶火车那天早晨,姐姐送来了一双白色的网球鞋:“弟,快试试看合脚不?”

“你弟不是说这些年竟穿白鞋了吗?他也是场面上的人了,应该穿穿皮鞋了。”妈妈嗔怪说。

“不——谢谢姐姐!妈,我还是喜欢穿白鞋,这,我已经习惯了。一来是,我打小就在心中埋下了渴望得到一双小白鞋的种子。二来是,这些年来,每当看到那些势利眼用歧视的眼光看我,甚至讽刺、挖苦、揶揄、排斥、挤兑我时,我就在想,我虽然没你们大富,但我比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大贵。我虽然衣着很朴素,但我的穿着很得体,我要穿得干干净净。我就是要干干净净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我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穿一双白鞋,这双白鞋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文化符号——我所追求的价值,是要被主流社会所看得起,所承认、所肯定、所尊重、所接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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