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去书写沂蒙
2019-11-11杨文学
杨文学
9 月22 日,兰陵国家农业公园的巨型谷物粮食画“国旗”。兰陵为上海提供了50%的蔬菜,诠释了沂蒙人敢闯敢干的创业精神。
沿着时空隧道走沂蒙
生在沂蒙长在沂蒙的我,对沂蒙的认知和理解,源于1982年秋天一位区武工队长给学生作的一场报告,他讲述了自己在蒙山东麓打鬼子的故事。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么鲜活的故事,他讲的打鬼子跟我从书刊看到的有极大的不同,少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悲壮。比如他为了进入鬼子占据的祝满据点,借钱给汉奸队长送礼套取情报,这跟我受到的教育有着巨大的差异,哪有八路军给汉奸送礼的?但是从武工队伏击鬼子的战斗来看,我就觉得这个礼送得特别值。
事后,我去镇上拜访他。见我十分虔诚,老人高兴地告诉我,他的通讯员叫葛秀亭,在镇供销社工作,从十几岁就跟着他打鬼子,小葛记忆好,所有打仗的时间、地点,伤亡、缴获情况都记得。我再一次感到意外,那个天天见人就笑的矮个子售货员,居然就是说打鬼子食指绝不打中指的蒙山神枪手?
我决定趁他们还健在,把他们的故事搜集、整理出来。1982年底,我用积攒了四个月的工资托人购买了一辆自行车,开始了长达9年的单车走沂蒙的采访生涯。
那时候,抗日战争刚过去30多年,大量的亲身经历那场战争的人,目睹整个战争的人还健在,这就给我采访提供了大量原始的素材。我用9年半的时间跑遍了费县、蒙阴、平邑、苍山、沂水、沂源等沂蒙山核心地区,这些地方几乎每个村都有烈士,都有活下来的抗日志士。他们一听说我来搜集打鬼子的故事,寻找当年的红嫂、红哥(注:红哥一词是我在1984年提出的一个概念,最早用在作品里),大家兴趣极大,于是村里的打麦场、水井台,村头的大槐树底、村委会、农家小院都成了我记录故事的地方。
我的目的十分明确,想法也过于单纯——就是把这些沂蒙山人亲身经历的故事记录下来,没想到这些故事日后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那9年半的素材积累,居然成全了我的文学梦想。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些素材,创作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了。
那个区武工队长和他的通讯员的故事,30年后,我讲给在大学就写小说的儿子杨牧原听,他很喜欢,住进老人家里,后来创作了《我的爷爷是英雄》,在《中国报告文学》全文刊发后,影响颇大,荣获了刊物的大奖,也获取第四届泰山文艺奖。他说:“老爸,生活里的故事比小说好多了。”
1982年秋天的那个决定,让我走到今天,是沂蒙人的家国情怀成全了我的文学成就。
沿着文化脉络走沂蒙
从时空的隧道走出来,之后,我去尋找沂蒙人建国后的故事,把目光盯在沂蒙人自力更生改造家园,盯在了沂蒙人的二次奉献。所谓的沂蒙人二次奉献,还得从50年代淮河的一次泛滥说起。50年代后期,淮河水患,导致鲁南、江苏、安徽等地的1000多万人顿失家园。
1959年,一场声势浩大、席卷全国的建造水库的工程开始了,这个从中央到村庄都在行动的水利大建设,成就了国家水利的未来,至今,全国现存的8万多座水库,大都是1959年—1963年之间建造的。这些工程至今还在为中国的经济发展做着贡献。
高山是大河的摇篮。八百里沂蒙山是造就河流的天然存在,1100条河溪,最后汇聚成一条条大河——沂河、蒙河、沭河、汶河、温凉河等汹涌澎拜的河流,组成了淮河最大的外援水系。治理淮河,必须斩断这些大河。
那时候我们国家穷,每个民工每天补助6两粮食,修水库靠的是肩扛手抬,工具无非镐头铁锨手推车,其间的辛苦不言而喻。劳动力缺乏,大量女青年走向工地。我在采访中发现,当年的“识字班”,终生不育者比比皆是,她们是冬天下水挖泥沙的积极分子……如果仅仅了解她们的艰难是不够的,一座大型水库往往要淹没几万甚至十几万亩良田,这些土地都是可以浇水的良田,可是为了大局利益,这些村庄整体搬迁了,他们要么去了遥远的东三省,要么就地分流,从富有一夜之间变为赤贫……他们是继战争后,二度奉献的沂蒙人。
1994年,我在东墁子村采访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村妇生孩子,孩子那一声啼哭引发全村老人的哭声。这个库区村从1959年的160人,逐年递减,到1994年我去采访时只剩下121人,全村已经14年没娶媳妇了,15年没增添人口了。所有的女孩都外嫁了,除了光棍汉,青年人都做了倒插门女婿……那天我去看望了这个新生的男孩,他爷爷李青山拍着搬迁时集体建造的屋墙,老泪纵横:“我们老李家有希望了!”那一瞬间,我落泪了。事后,我含泪写出《大移民》。
1996年,我在岸堤水库边采访,走进一个叫光山头的村落。我吃惊地发现他们居然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户籍。也就是说,一村人都是黑户!由于没有户籍,多少年来,他们从没有获得国家给予的补助,甚至连困难时期的统销粮都吃不上,他们在人均只有三分山地的光山头上顽强生存下来。原来,他们是1959年修水库时,整体搬迁到黑龙江的移民。别离故乡的痛苦和天寒地冻的气候让他们无法忍受,在老族长的带领下,他们集体返乡了。当他们回到沂蒙时,故乡在哪里?故乡一片汪洋,家园都在水底。故乡留给他们的只有大水岸边的一座山头,于是一族人就在山头安家了。由于没有户口,孩子上学都受歧视。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些没有户籍的人,是奉献了自己富裕的家园的老区人啊。
我被他们的赤贫所惊讶。于是,我写了一份调查报告寄给当时的蒙阴县委书记刘宗元。这位蒙阴县第23任县委书记亲自到村里调研,解决了历史遗留的难题。于是全村人给县委送了一块匾。后来,我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穷官》。
沿着改革进程走沂蒙
在共产党领导的改革开放这盘大棋上,沂蒙山成为一个特别存在,它不仅生产“惊天地,泣鬼神”的精神财富,也创造了堆金叠玉的物质财富。从1987年震惊世界的“苍山蒜薹事件”,到2007年30万菜农下江南的沂蒙菜商崛起,不过用了20年时间,沂蒙山人在“不求市长找市场”的观念转变中,完成了苍山县蔬菜基地的涅槃,同时也帮助了上海人,组建起“一天不Q,吃菜就犯愁”的菜篮子工程(Q是临沂市车牌号打头的字母)。
我沿着30万菜农下江南的足迹,从苍山南下,到上海、深圳,寻找他们在都市生存的故事。在漫长的生活体验过程中,我学会了卖菜,现在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离开写作,我卖菜依旧能养活自己,而且一定生活得很不错。这是在杭州卖了20年蔬菜的苍山人给我的评价。长达一年的体验,我写出了《苍山三农》这部荣获《中国作家》第三届鄂尔多斯文学奖、齐鲁文学奖的作品,并将其改编成央视八套及卫视台黄金时间段播出的30集电视剧《乡村都市情》。
对沂蒙的持续研究,我发现全国人对沂蒙都有一个误解:说起沂蒙精神来,都会想起乳汁救亲人、火线桥,谁当兵就嫁给谁的识字班,好多善于思考的人会问,沂蒙山的女人在抗战,老爷们干嘛去了?于是我把挖掘了36年的“沂蒙红哥”整理创作一部长篇《血性》,令我感动的是,《血性》里的主人公王保胜,被临沂市委看重,在平邑县投资建起一座红哥纪念馆,这个纪念馆的布展大纲完全按照《血性》故事走向。
我十分感谢历史的沂蒙,同时也感谢现实的沂蒙。如我创作的写赵志全艰苦创业的长篇报告文学《使命》(也叫《信仰无价》),荣获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
52岁的时候,我开始对自己30多年来走沂蒙山进行思考,决定用10年时间,把我对沂蒙山文化、沂蒙精神的感受、理解进行梳理,再进行深度创作。于是一个十年规划形成了——根据我掌握的大量素材,创作冠名《沂蒙山小调》的沂蒙三部曲。时间顺序大致和沂蒙时空的顺序平行。从“七七事变”到抗战胜利为第一部,从建国初期到改革开放为第二部,从改革开放到一带一路为第三部。每一部大约70万字。
第一部从2015年动笔,上下卷70万字已出版发行,并荣获山东省第14届五个一精品工程奖。
用脚去书写沂蒙,这是我采访沂蒙36年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