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障女孩满林锦 选择更具挑战性的路
2019-11-11邹露欧阳诗蕾
邹露 欧阳诗蕾
满林锦。图/王华
“别人家的孩子”
在问及满林锦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时,“优秀”一词已属陈词滥调。“她(满林锦)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学生?有太多美好的形容词想要用上了。”在记者抛出问题后,辽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器乐教研室主任段妍几乎不假思索蹦,嘴里出了这句话,她同时也是满林锦大学四年的专业课老师。
因为是海边城市,大连总是雾蒙蒙的,城市内地势起伏较大,呈丘陵地形。辽宁师范大学,这所坐落于鲲城的师范院校格外安静,校内路面宽敞,地势的起伏较大。校园有许多梧桐树和银杏树,这个时节里,不少叶子已经变成了金黄,不少学生会特意在树景中拍写真。
满林锦的卧室不大,但被她的母亲布置得很温馨。那天,她正好穿着一件粉色睡衣,坐在书桌前,目前她正在备考雅思。桌上是电脑、点显器(能将计算机上的信息用盲文同步显示)、盲文打字机,书架和桌子上堆了许多备考笔记——都是盲文板打出来的笔记。
和往常一样,满林锦坐在教室里的第一排,“噔噔噔噔”的打字声从桌子抽屉里发出,整个前排都能听清。这个总是抢先坐在教室前排听课的姑娘,正是教育部出台盲聋学生能够参加普通高考相关政策以来,辽宁省第一位通过高考考入大学的全盲考生满林锦。2016年高考,全国仅有五名盲人考生,其中满林锦以琵琶专业课辽宁省第十名、文化课486分、超省艺术类分数线190分的成绩,考入辽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音乐表演专业,现已被保送至辽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继续攻读学科教学音乐硕士研究生。
整个专业只有两个保研名额,段研说:“大家都知道金字塔塔尖的原理,你从95分增长到98分是很难的,这和60分的人往上冲完全不一样,我看到她(满林锦)的成绩,综合成绩是七十几,也就是她所有成绩乘以百分之八十几的系数之后,还比排名第二的孩子高了将近五分。”如果将综合成绩换算成平时成绩,相当于这三年下来,满林锦几乎每门课的成绩有九十多分。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学习很好的样子。”她的舍友胡雅妮在描述她们初次相识的场景时强调了一个词——“拘谨”,她笑道:“感觉就像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的确,单从一连串数字和奖项看来,“学霸”一词也显得过于单调:国家奖学金、大连市三好学生、大连市自立自强标兵、2018年度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2019年度最美辽师人、第三届敦煌杯全国琵琶大赛职业青年C组银奖、第三届辽源杯全国琵琶大赛职业青年C组银奖、蒲公英优秀艺术新人选拔活动辽宁选区青年B组琵琶金奖和钢琴金奖……
“后来发现她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拘谨的人,就还比较逗。”胡雅妮总是那样眉飞色舞地形容起她的舍友,“刚接触她,感觉她是那种光只想着学习的,后来接触其实不是那样的,我们一塊出去逛街、吃饭、唱歌,大家平时在宿舍会闹着玩,熟稔了以后就会比较爱说笑。”当初的“拘谨”在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小单间中被悄然磨去,取而代之的是朋友间的亲密情谊。
和其他正常的八人间宿舍不同,满林锦住的是四人间。除了繁重的课业,她不仅要练琴,还要准备四六级和雅思考试。每晚10点,管关门的大爷准时拿着钥匙出现在琴房门口,直到大爷将琴房门锁上的前一刻,满林锦才匆匆从琴房走出来。回去之后,她一天的学习时间才真正开始,由于声音太大,根本不能在宿舍打字,她一般都去到宿舍对面的水房的洗衣机上学习。
直到凌晨一两点,还能听见从盲文机中隐约发出“噔噔噔噔”的敲击声。
高考梦
1996年12月18日,满林锦出生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当时她只有两斤九两,属于低体重,因在保温箱中吸氧而造成视网膜病变,现在是视力残疾一级。在视觉障碍者中,可分为“低视力”和“盲人”两种。世界卫生组织1970年颁布了《盲和视力损伤的分类标准》,规定双眼中视力较好眼的矫正视力低于0.05的为“盲”,优于或等于0.05但低于0.3的为“低视力”。而视力残疾一级,意味着最佳矫正视力为“<0.02-无光感”,即几乎全盲。
“转学”一词贯穿了满林锦的童年和少年。她是鞍山海城人,一座在上个世纪90年代因钢铁产业兴盛一时的钢铁城市,曾经承载着“鞍钢梦”的东北工业城市。而这个少女的性格中似乎也承载了太多属于这座城市的坚毅与顽强。
上初中前,她和别的小孩没有显现出什么不同。她不过五岁大就被要求去上钢琴课,对于天性贪玩的孩子而言,练琴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小时候特别不愿意学音乐,我很不愿意练琴,就天天想着逃在厕所里多待会儿,然后喝个水什么的,反正就特别不愿意练。”当邻居家小孩在楼下吆喝着开始游戏时,还在屋里练琴的满林锦也着急想跑出去玩。
随后,她从鞍山搬到了海城,又从海城搬到了沈阳。没过多久,他们一家来到大连定居,那时候她只不过小学三年级,正是最需要和同龄人建立友谊的年龄段。“最开始的时候就很不适应。”她说。随着年龄增长,一些青春期独有的敏锐和骨子里的骄傲使这个刚搬到新城市的女孩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真正开始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是初中之后吧。”她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的中年女性,语气平和而态度谦和,“等到初中以后,我觉得她和同龄人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比如他们同学对一些娱乐的东西(比较感兴趣),她都不知道人家都在玩什么,好像我觉得也跟健全的孩子还是有一些不同。”
实际上,在视障群体中,真正接受教育的并不多,且许多接受的是专门提供给盲人的特殊教育,也就是常说的盲校。残联公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共有特殊教育普通高中班(部)102个,在校生7666人,其中盲生2056人。直到几年前,盲校并没有真正和高等教育接轨,特殊教育和普通教育处于割裂的状态。在2014年以前,中国盲人的人生选择大抵被固定在“盲人推拿”的板子上。
2014年被称为“中国盲人高考元年”。这一年6月,已经46岁的李金生作为全国首位盲生参加了全国普通高考,在仅有他一人的专门考场上,使用盲文试卷作答。因为视力原因与高考无缘的蔡聪告诉记者:“实话说,在传统的观念里面,(视障群体)为什么要上大学?你还不如早点出来,对吧?”
尽管最终落选,但李金生作为盲生参加高考的破冰意义已远远超出分数本身,这意味着对盲生而言,进入融合教育的可能性出现了。
2017年5月1日生效的新修订《残疾人教育条例》第五十二条规定:“残疾人参加国家教育考试,需要提供必要支持条件和合理便利的,可以提出申请。教育考试机构、学校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予以提供。”越来越多的盲人考生站在高考的门前,像这个曾经不可能实现的梦招起了手。
蔡聪说:“在过去的十年,残障人的一个变化,其实就是观念的变化,可能是潜移默化的,没法衡量,但是慢慢地会看到。整个时代的发展也给了这样的空间。”
“我跟你说,我要是学推拿按摩,肯定是一个坏学生。我真的学不明白,我不行。”满林锦笑着说。正常来讲,在盲校接受特殊教育的孩子从高一开始就要学推拿按摩了。和初三的迷茫不同,当时才刚上高一的满林锦便暗下决心以后不走推拿按摩这一条路。并不是说这个职业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个从小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孩不满足于已经被规定的人生走向。尽管她那时没有清晰的方向,但却有一个信念在她的脑海中不肯动摇,那就是努力学。“说实话,能不能考大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我肯定要学。”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满林锦就跟着哥哥一块到外面上补习班学英语。和哥哥相比,她总是要花上成倍的功夫才能达到一样的学习效果,然而这个倔强的女孩从不服输。
满林锦的笔记都是盲文板打出来的。图/王华
除了家庭的支持,学校也为她参加高考做了很多准备。为帮助满林锦参加高考,大连盲聋学校为她开设一个人的备考班,配备语文、数学、英语、音乐四位老师对她一对一教学。高三时,她通过以前的盲校去了一所高中随班就读,派老师跟班听课,学习语数英。返校后,四科老师轮流对她一对一辅导。
这一段融合学习的经历对满林锦而言是幸运也是挑战。因为不想打扰班里其他同学的学习,她总是把盲文打字机放在桌洞里悄悄地做笔记。当时,她的文综学得很辛苦,母亲就给女儿念全解。因为很少盲生参加高考,因此很多练习试卷都需要另外打印成盲文卷,一套盲文卷从翻译、校对、刻印到批改,更是需要花费大量的功夫,而一套高考练习卷译成盲文往往需要四十多页。
整个中学,和盲校里的其他小孩不同,满林锦的成绩一直很好,她像打了鸡血一般,只为迎接一个曾经如泡沫般的高考梦。“我和家里都做好一个准备,就是大不了就不在盲校读高中,但是也要考大学。”
这个总是挂着笑脸的女孩凭着顽强毅力考过钢琴十级、琵琶十级。其实早在2016年4月,满林锦就参加了北京联合大学的单独招生考试,并以534分的高分顺利通过考试并被录取。但她没有选择走这条道路,而是坚持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二进考场参加全国统一高考,最终以骄人的成绩在高考中脱颖而出,离琵琶梦更近了一步。
除了满林锦之外,大连盲聋学校高三全班八名聋生2019年4月参加北京联合大学和天津理工大学单独招生考试,五人被天津理工大学录取,三人被北京联合大学录取。从2014年到现在,越来越多盲生开始参加高考。正如蔡聪所言,这也是一个观念问题,只不过更重要的是盲人本身的观念改变——他们开始从心里认为,自己有能力选择另一条更具挑战性的道路。
局限
在和满林锦交谈的过程中,她不断提到“明眼人”和“局限”这两个词。
在她的言语里,明眼人和盲人经常处于比较对立的状态。“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多学一点,机会就大一点,而且我始终觉得,我们必须比同龄的明眼人优秀很多,才有可能走出去。”
采访前她特意对记者说:“不过有件事情我想和您说一下,对我和家人的采访我们比较拒绝煽情的风格,希望您谅解下哈。” 她像担心“被看不起”一样担心“被同情”。而在媒体报道中,这两种对盲人的刻板印象都令满林锦颇为不满。
在专业课学习中,她总是要花费比“明眼人”更多的时间预习、复习,尤其是在上和声课前,由于这门课必须要板书,她需要经过一番“翻译”才能理解老师讲的内容。一般而言,国家规定盲生的大型考试需要按照50%的额外时间予以增加,并配备相对特殊的监考措施。除此之外,一些科目的考试相对复杂,例如和声和曲式,由于专业特殊性,她必须在别人读题的同时在电脑上做记录,将题目抄成盲文,做完題后再有人将其答案转化出来,这样才能交卷,这种两头操作颇为复杂。
满林锦和家人拒绝煽情的采访风格,她像担心“被看不起”一样地担心“被同情”。图/王华
“其实我觉得我们准备考试最难的不是考试本身,而是找材料。”她提到,在准备雅思考试的过程中,最令人操心的便是大量的盲文习题卷从哪里来。“如果你想达到模拟练习的最佳效果,你必须要能打出来盲文,这就比较麻烦,我当时费了挺大劲去找地方打的,得一个个去问。”而在国内,有能打盲文卷的机器的地方并不多见。出了盲校,大多数地方不具备这个条件。湖北省图书馆算是一个例外,满林锦通过朋友的关系,在那里打印之后再把资料邮寄过来,这一繁琐的流程已经成为她的日常操作。
照片上的满林锦总是笑得眯细眼睛,对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利,她总能调节过来。要说有什么让满林锦调节不过来的糟心事,就是考教师资格证了。“那段时间劝她也劝不动,别人说什么都没用。”舍友提到她曾为教师资格证的体检规定而烦恼的日日夜夜。
实际上,针对视障人士就业的公平保障,存在一定政策滞后性。就拿教育行业来说,我国大部分省级教师资格考试的体检标准,都有部分条款对身体条件有极严苛的规定。例如有的省规定:两眼矫正视力之和低于5.0者,或有明显视功能损害眼病者,都不合格。
“大家普遍的一个认同是,只有我们有局限,我觉得这个是不对的。我一直在传达一个思想,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局限一词是残障的专属,但其实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局限。”除了看不见之外,他们和健全人之间不存什么大的不同,而人们常说的由“看不见”所引发的“局限”,也随着时代的进步正在被消除。正如十年前,我们也不敢相信盲人可以像明眼人一样参加高考,甚至获得保研资格,成为“明眼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满林锦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