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在比较文学发展中的地位
——从批判性视角再读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
2019-11-11李苗苗
□ 李苗苗
在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史上,法国比较文学学者梵·第根于1931年发表的《比较文学论》是一部重要的论述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及法国学派比较文学基本原则的理论著作,不仅被公认是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理论基石,而且对比较文学在20世纪上半叶的发展产生过世界性的影响。法国的比较文学研究者从事的是一种“影响研究”,关心的是一个国族的文学怎样被另一个国族的文学家接受、模仿和创造性地转化,追溯和清理文学跨越国族疆界旅行的轨迹。以文学的“输出”与“输入”为基本框架,构筑起了有“流传学”、“源泉学”、“媒介学”等研究方法为支柱的“影响研究”的大厦。其“影响研究”方法论迄今也是论证体系较为严密的一种比较文学研究方法。
一、为何作《比较文学论》
比较文学学科是法国学者巴尔登斯伯格和梵·第根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奠定形成的。20世纪初,独立的比较文学学科诞生不久,就遭到来自多方面的批评。反对派以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1866~1952)为代表,他“在各种场合用种种不同的沉重打击”试图将比较文学“打得几乎片甲不留”(李达三语)。
克罗齐是意大利美学家,作为直觉主义代表人物,克罗齐强调直觉、个性的感知外露,他指责包括除法国之外的德国、匈牙利等很多国家把神话研究、思想史研究等都纳入比较文学研究范畴,致使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过于杂乱,偏离了文学研究和审美阐释;与此同时,当时学界大量误读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学”概念,把“世界文学”理解为一种庸俗的“世界主义”,错误地把“比较文学”的“比较”等同于一般方法论意义上的“比较”。
在比较文学学科初创期,比较文学学者们也在不断反思,面对学界“比较文学是毫无原则的‘比较’”的责难,比较文学作为一个学科必须有一个科学性基础,法国学者也不断内逼自己,寻找确立自己的方法论体系,提出“比较文学不是文学的比较,而应属于文学史的范畴,比较文学是对国际文学史的研究,是一种实证性的文学关系史的研究。”从而把“关系”影响探究图式作为比较文学的方法论。
与此同时,维尔曼①、戴克斯特②、巴登斯贝格③三位早期法国学派的杰出代表的主要贡献在于对实际问题的研究,梵·第根就作为法国学派理论方面的集大成者于1931年发表了《比较文学论》,作为一部重要的论述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及基本原则的理论著作,从而从理论上奠基了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理论基石,而且对比较文学在20世纪上半叶的发展产生过世界性的影响。
二、《比较文学论》细读及思考
《比较文学论》由导言:文学批评—文学史—比较文学、第一部:比较文学之形成与发展、第二部:比较文学之方法与成绩和第三部:一般文学四部分组成。
导言部分梵·第根开宗明义地说明了由文学批评到文学史再到比较文学的发展线索,以法国为中心,论证了新兴的“比较文学”脱离传统的国别文学史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的必然性和可能性。梵·第根认为,近代以后,各国文学间的接触和交往日益频繁,文学史家要完整地研究一个作家,就必须探讨他在国际上的影响。但是,过去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不能很好地处理国别文学间的相互影响关系,这一历史重担必然要由新学科比较文学来承担。
第一部:比较文学之形成与发展分为“原始”、“进步与论争”和“今日与明日”三章,重点辨析的是“比较文学”名称的由来和演化。在梳理“比较文学”名称的由来时,梵·第根指出比较文学之所以能在法国产生,是与该国浪漫主义(史达尔夫人)超国界论的启示作用分不开的。当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发展是对法国古典主义文学所遵循的“三一律”等清规戒律的超脱,为了重新唤回文学的个性,法国浪漫主义试图以文学为载体探索“乌托邦”,以一种超国界论提出“自然中的一切皆为文学”的观念,张扬感情、张扬人文主义,表现自然人性。在法国这样的学术氛围之下,比较文学在法国产生了。
比较文学的特质是:“比较”这两个字应该摆脱了全部美学的涵义而取得一个科学的涵义的。而那对于用不相同的语言文字写的两种或许多种书籍场面主题或文章等所有的同点和异点的考察,只是那使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影响、一种假借,以及其他等等,并因而使我们可以局部地用一个作品解释另一个作品的必然的出发点而已。④由此我们可以提取比较文学的基本概念:比较文学的研究中心是两国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借鉴;目的是找出文学影响的途径;方法是以一个国家的作品作为解释另一个国家作品的出发点。仅仅从文学史的科学性角度来要求比较文学,而排斥文学鉴赏和审美活动在文学发展中的作用。这鲜明地体现着“法国学派”影响研究的特点,也是法国比较文学的几乎是“致命伤”的缺陷:过于重视事实证据,忽视美学层面的审美;过度重视文献梳理,远离了文本的解读。重视科学性而忽视了美学性。
第二部:比较文学之方法与成绩是本书的重点部分,分为七章,确立了比较文学的专属研究对象及方法论原则,即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是两国文学之间的事实关联,所属的方法论原则是历史地探寻不同国别文学之间文学影响发生的由“放送者”、“传送者”、“接收者”联结而成的经过路线。而接下来的“文体和作风”、“题材典型与传说”、“思想与情感”、“成功与总括的影响”、“源流”和“媒介”等章,则是依据比较文学的独有研究对象和方法论原则,展开对于比较文学已有各专项研究领域的专题说明。
比较文学研究的是国别文学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借鉴的关系,它应该像历史学科一样,把尽可能多的事实采纳在一起,以便充分地对每一个事实加以解释。精确的考证是比较文学必不可少的手段,“‘比较’二字应该摆脱全部美学的涵义,而取得一个科学的涵义。”比较文学研究的三要素为输出者、接受者、媒介者;相应的研究方法有誉舆学,也即流传学,从给与影响的“放送者”出发,去研究作为终点的接受的情况,包括文学流派、文艺潮流、作家及文本等在他国的际遇、影响及被接受情况的研究。它包括四个方面:一是集团对集团的影响,二是集团对个体的影响,三是个体对集团的影响,四是个体对个体的影响。源流学以文学“接受者”为出发点,去探寻“放送者”的影响,也就是在比较文学的视野中,揭示某一文学现象或作家的主题、题材、人物、情节、语言等外来因素,是一种对跨国影响渊源的实证性追溯和研究。媒介学研究目的在于描绘出文学传播的路线。比较文学学者要收集尽可能多的材料,这些材料的共同因子是“文学的假借性”,人们假借最多的是“文体”、“风格”、“题材”(主题、典型、传说)、“思想”、“情感”等。
法国学派崇尚实证,强调考据,使“比较”这两个字仅仅具备科学的涵义,而无需作美学的评价,因此这种研究往往被限制在同一文化系统的范围内,而且研究对象仅限于有直接接触的两国文学的作家和作品,即确实存在的“事实关系”。他们遭到后起的美国学派的猛烈攻击,而美国学派就是在批评法国学派实证主义的学风的基础上,在五十年代后期形成的。美国学派显然深受英美新批评和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熏陶,他们反对把比较文学局限于渊源与影响的实证分析,主张把文学作品视作一个独立自在的形式实体,从美学角度探讨各国文学的异同,并且进行跨文化系统和跨学科的无接触实证的研究,他们把这种研究称作“综合”研究,或类同研究,后来又发展为纯粹比较的“平行研究”。从目前的材料来看,还不能说这个学派已经形成如法国学派那样严密的方法体系。
梵·第根认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是“本质地研究各国文学作品的相互关系”⑤。就欧洲文学而言,他把这种关系分为三类:1、不同古典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如古希腊与拉丁文学之间的关系;2、近代文学对于古代文学所负的债;3、近代各国文学之间的关系。其中,第三类问题最广阔、最复杂,是比较文学的研究重点。就这种划分,美国学者维斯坦因说:且不说这样的划分未能跳出“欧洲中心主义”的藩篱,单纯就欧洲文学内部的影响研究而言,同样存在严重缺陷。譬如,所谓“近代文学”主要是18、19世纪的文学(福楼拜、巴尔扎克、司汤达等大家文学),而现代文学和中世纪文学却被有意地忽略了。⑥从梵·第根等为代表的法国学派整体研究来看,其影响研究所推崇的法兰西民族中心主义、沙文主义,偏重于法国文学对其他文学的影响,而有意无意地忽视其他文学对自身文学的影响,这种“单向辐射”影响研究也是其缺陷之处。
第三部:一般文学,梵·第根重点区分了“比较文学”和“一般文学”之间的差别,即“比较文学”是对两个国家文学之间的二元关系研究,“地道的比较文学最通常研究着那些只在两个因子间的‘二元的’关系;这些因子或者是作品,或者是作家,或者是作品或人的集团。”⑦而“一般文学”则是对数目超过两个国家以上的文学关系的综合的多元研究,“凡同时地属于许多国文学的文学性的事实,均属于一般文学的领域之中”,⑧并据此把“一般文学”排除在比较文学研究之外。
主张把文学划分为“国别文学”(是一切文学研究的出发点,它研究一国之内的文学)、“比较文学”(探讨两国文学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国别文学的必要补充)和“总体文学”(则是探讨多国文学所共有的事实,它站在一个相当宽大的国际立场上,研究那些最短时期的最有限制的命题,是比较文学的自然展开和必要补充)。为了让读者更清晰地分辨这三种文学,梵·第根特别举例论证:研究卢梭的《新爱罗伊丝》在18世纪法国小说中的地位,这属于“国别文学”;研究英国作家理查森对卢梭的影响,这属于“比较文学”;研究理查森和卢梭共同影响下的欧洲言情小说,则属于“总体文学”范畴。
书中177-178页,梵·第根这样总结一般文学的特点:一般文学是与各本国文学(国别文学、民族文学)以及比较文学有别的。这是关于文学本身的美学的或心理学上的研究,和文学之史的发展是无关联的。“一般”文学史也不就是“世界”文学史。它只要站在一个相当宽大的国际的观点上,便可以研究那些最短的时期中的最有限制的命题。这是空间的伸展,又可以说是地理上的扩张。
在这里,梵·第根把美学和心理学凸现出来,所以他的总体文学包含着美学的因素。在全书的最后,他也提及了不同国别文学中没有影响关系的类似现象,并建议用“共有的原因”所起的作用来解释这种类似。这里与后来美国学派达成了一定的共识,但他只把这一特点和论题放在一般文学研究之中,却并未归入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这也是其让人惋惜的一点。
三、“比较”在比较文学发展中的地位
这本书结构清晰、观点明确、举例丰富而形象,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理解。作为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理论奠基人,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不仅从学理层面上明确了涉及比较文学学科根基的名称、研究对象及方法问题,而且历史地追溯和总结了法国比较文学对于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及学术研究上的实绩和贡献,为比较文学学科的奠定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成为公认的奠基比较文学学科尤其是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一块基石。但它也鲜明地暴露了法国学派的一些缺陷:诸如“欧洲中心论”和单向辐射的法国民族中心主义、沙文主义;对现代文学和中世纪文学的有意忽视;以及几乎是“致命伤”的对科学性、实证性的过分强调,而对文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审美性的忽视,对文本细读的忽视。
让我好奇的是,所谓“比较文学”这一命名,其实从一开始就包含着“比较”的意义在里面的,并不是“不比较”的,一开始(1827年歌德提出“世界文学”观念、1886年波斯奈特发表了世界上第一部论述比较文学理论的专著《比较文学》,认为文学发展的内在特征和外在特征都是比较文学研究的目标,这实际上包含了后来的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就是内容丰富的、比较的、蕴含了影响研究、平行研究和跨学科研究的,为何后来却走上了“不比较”的法国学派的学科理论轨道呢?
影响研究如果主要限于找出和证明某种影响的存在,却忽略更重要的艺术理解和评价问题,那么对于阐明文学作品的实质所做的贡献,就可能不及比较互相没有影响的各种对作家、作品、文体、倾向性、文学传统等等的研究了,“比较文学”不单单是“影响文学”。比较文学学派创立之初,基于法国文学和文化在欧洲的先进性位置,以及面对学界的责难,法国学派谨慎地把比较文学限定在“科学”的实证体系之下,使之具有“比较文学性”,并且严格限制在文学的范围之内,不去触碰文学与其他领域(如艺术、音乐、哲学、政治等领域)的关系,方才得以冲破学院式分门别类的死板界限,在法国各个大学里取得一个明确而显著的地位,使之在重重“打压”之下依旧蓬勃发展。
那就不得不说,后来注重“比较”的美国学派对比较文学发展所作的贡献了。二战以后,美国的比较文学学者提出了所谓“平行研究”,即国别文学之间即使没有发生过关系,照样可以进行比较研究,凸显比较文学的“比较”性,美国学派以文学的“审美本质”及“世界文学”的构想为基本框架,构筑起了“类比”、“综合”及“跨学科汇通”等方法为支柱的“平行研究”的大厦。分为文学学科内部的比较诗学、主题学、文类学、类型学等研究范式,以及以整体性、开放性、综合性为立场的跨学科整体研究范式。以雷马克、列文、维斯坦因、韦勒克为代表的美国学派,补充了比较文学的“比较”方法。
比较文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即后起之秀中国学派,自九十年代以来,曹顺庆、乐黛云等一批学者提出“双向阐释”、“跨文化对话”等有中国立场的以“跨文化研究”为特色的比较文学研究的“中国学派”,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表达,试图用中国文论的话语表达来进行文化沟通,以跨文化的“双向阐释法”、中西互补的“异同比较法”、探求民族特色及文化根源的“模子寻根法”、促进中西沟通的“对话法”及旨在追求理论重构的“整合与建构”法等五种方法为支柱,构筑起中国学派的“跨文化研究”的理论大厦。中国学派不论是三、四十年代学人钱钟书先生“虽赏析之作,实忧患之书”的《谈艺录》中秉持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学术观⑨,还是乐黛云先生所秉持的立场,比较文学研究的“跨文化对话”,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比较文学的根本目的就在于通过文学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坚持人类文化的多样性,改进人类文化生态和人文环境,避免灾难性的文化冲突以至武装冲突。文化的多元发展以及人们沟通和对话的需要正是比较文学的灵魂。⑩这都是在文化相似性中寻找差异性,从差异中发掘文化个性,从文化个性中去理解普遍性。
比较文学学科以一种“涟漪式”⑪的发展模式进行发展。至今形成了以文化同源性为基础的法国学派“影响研究”范式;以文化类同性为基础的美国学派“平行研究”范式;以及以文化异质性为基础的中国学派“跨文化研究”范式。在凸显“关系”的同时重新注重比较文学的“比较”价值,进而达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⑫的文化对话。
注释:
①维尔曼(1790-1870),法国“比较文学之父”,1827-1830年巴黎大学开设比较文学性质的讲座。
②戴克斯特(1865-1900),法国第一位现代意义上的比较文学教授。他明确提出比较文学的纲领性特征,使其成为大学里的一门独立学科。其博士论文《卢梭和文学无国界论的起源》(1895)是第一篇科学的比较文学论文。
③巴尔登斯伯格(1871-1958),法国学派的第一位首领。继戴克斯特之后在里昂大学担任比较文学讲座教授,后又在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等大学开设比较文学讲座。1921年创办《比较文学评论》。1930年在梵·第根协助下,创立巴黎大学的现代比较文学研究院。
④[法]梵·第根:《比较文学论》[M].戴望舒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7页。
⑤[法]梵·第根:《比较文学论》[M].戴望舒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55页。
⑥[美]维斯坦因:《我们从何处来,是什么,去何方——比较文学的永久危机》,载《新概念、新方法、新探索——当代西方比较文学论著选》,孙景尧选编,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年,第28-29页。
⑦[法]梵·第根:《比较文学论》[M].戴望舒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74页。
⑧[法]梵·第根:《比较文学论》[M].戴望舒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78页。
⑨钱钟书:《谈艺录》[M].中华书局.1996。
⑩曹顺庆主编《比较文学教程》(第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⑪曹顺庆主编《比较文学教程》(第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⑫1990年12月,日本著名社会学家中根千枝教授和乔健教授在东京召开“东亚社会研究国际研讨会”,为费孝通80华诞贺寿。在就“人的研究在中国——个人的经历”主题进行演讲时,费老总结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