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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有把刀

2019-11-10吴永胜

当代小说 2019年9期
关键词:偃月光山锡箔纸

吴永胜

我堂哥三木成为半聋人之前,有一双特别灵光的耳朵。有多灵光呢?我们一大群孩子从崖坡旁走过,一只受惊了的斑鸠扑棱棱从崖坡下的马桑丛中飞出来。三木指着从面前飞过的斑鸠,说这是只母斑鸠。我们都不信。三木说,公斑鸠叫噢噢噢,母斑鸠叫哦哦哦。这不都一个音么。我们还是不信。公斑鸠叫声闷,母斑鸠叫声脆。他扒开马桑枝,掏出三个斑鸠蛋。

成为半聋人的那年夏天,三木一直沉浸在拥有一把青龙偃月刀的构想中。我们从崖坡往下,或者从沟脚往上,正走着,三木突然一声吼,吃我一刀!随了吼声,如果手里空着的,骈指如刀,右胳膊从左上方往右后方斜斫,肘关节咯喳作响。如果手里握着镰刀,随了肘关节咯喳响,镰刀划出雪亮弧光,一根柏树枝或者一株芭茅,立时被弧光一斫两断。

那时候没有碳氨尿素磷钾锌,生产队唯一用过的化肥,是从几百里外的青白江拉回来的氨水,种庄稼主要是靠粪催。我们放寒暑假了,要么上山打青,把可以沤肥的牛尿蒿、昌蒲、马桑叶割回来,在粪坑前堆着。要么挎着粪筐提着锨,上坡下沟田坎地埂拾粪,拾回来的粪也堆在粪坑前。隔几天,会计带两个人提着秤过来,一百斤青记一个工分,十斤粪记两个工分。这些工分的累积,决定分粮食的多少。秤过的青和粪倒进粪坑,还得用粪勺搅和,怕人捞起来作弊。我堂哥三木个高力大,他的篾背兜比我的大一圈。但那年夏天,有好几回因为工分记少了,被我婶娘胡桂书扬着桑条满院子追打。跑在前面的三木像匹惊马,松紧带裤腰在跑动时总是下滑,跑几步,他抓住裤腰向上提一提。跑几步,抓住裤腰向上提一提。

三木的心思,放在他要打造的青龙偃月刀上了。

三木想有一把青龙偃月刀的念头,最早来自王孝师讲的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王孝师是个瘸子,给队里放牛,能讲全本三国。牛在山坡吃草,他坐在草间一块石头上,好腿垫在瘸腿下,瘸腿向上曲折挑起。他讲述时唾液横飞,瘸腿脚尖随语音向上挑起落下,好像故事与瘸腿机关相连。关云长倒提青龙偃月刀,鸾铃声动,赤兔马势如电光火闪。那边也许是孔秀,也许是蔡阳,交马不过一合,只见得刀光闪过,喀嚓声响,哦嗬,孔秀或蔡阳被劈成了两爿。每到精彩处,他必在讲述中夹带着说声“哦嗬”。随这声“哦嗬”,一定要在瘸腿上“叭嗒”拍一巴掌。

故事听了好多遍,三木仍津津有味。每听到快要刀光忽闪时,三木的手就预先攥得紧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鼻息粗重如一匹马在打响鼻。他觉得这时的他其实正手握刀杆,在草坡里冲锋陷阵,随风招摇的草和樹如敌人般任他过关斩将。

那时候我们都爱舞刀弄枪。一片篾条一块木头,一根竹棒或者一根桐麻秆,在我们的想象里都是可以战斗的武器。但我堂哥三木志存高远。特别是在富足寺看过《斩蔡阳》的戏,红花脸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不过是块木片,表面上糊过的银漆漆皮已经斑驳,潦草不堪,与他对阵的蔡阳手里晃来划去的“钢鞭”竟是根紫皮甘蔗。从戏场子出来,三木就发誓要制造一把属于自己的青龙偃月刀。三木手握蔡阳的“钢鞭”——戏班的后台,是个半封闭的街沿。三木溜进去本想拿那把木片的青龙偃月刀。“关云长”却一直在台上咿呀哦哩唱,下台的“蔡阳”正擦脸上的油粉,见了三木,就吼,小娃儿钻进来做哪样?出去!吼过了回身拿搪瓷缸子喝茶。三木出来的时候,紫皮甘蔗就夹在腋下了——三木撕下紫皮,啃嚼泛红的甘蔗,吐词有些含混不清。还演戏呢,鬼扯。那怎么能叫青龙偃月刀?等着吧,我要自己做一把。他吐掉嘴里的甘蔗渣子,把手里的甘蔗递给我。水都渥干了,嚼起来就一泡渣。

三木最先的意愿是打造铁的青龙偃月刀。

富足寺往新建乡那边有家铁匠铺。三木提着崩口的板锄去的时候,铁匠师徒正在锻打一匹铧。铁匠夹着烧红的铁在砧板上叮当锤打,胳膊肌肉里像藏有只老鼠随动作蹿上蹿下。徒弟呼呼拉扯风箱。都精赤上身只套着牛皮围裙。三木说帮我打把刀吧。

铁匠抬头看一眼三木,动作并不停顿,老鼠依旧忽上忽下。镰刀?柴刀?

青龙偃月刀。关公耍的那种。

铁匠把锤打过的铁浸进水盆,哧哧声响白烟蒸腾。铁匠笼在白烟里朝三木说话,打不来。

我有钱。三木摊开手掌,现出他积攒下的七角二分钱。

铁匠把淬过火的铁放进炉膛,塞进烧得红彤彤的炭堆里,重新夹块烧红的铁放在砧板上。我只打锄头铧犁钉耙镰。

徒弟十七八岁,脸上糊着煤烟灰,扭头呲出白牙笑。青龙偃月刀八十二斤重呢,你有没有八十二斤重哟?他看着三木摊在掌心的钱,笑得更促狭了。毛铁一角二一斤。你这点钱只够买几斤毛铁。

拉你的风箱!铁匠瞪了徒弟一眼。

三木记得带铁加工一口锄只要三角钱。青龙偃月刀复杂得多,七角二应该够了。可富足寺唯一的铁匠根本不接活,铁的青龙偃月刀自然造不成了。他把手里的锄铁提到胸前晃一晃,说我把铁卖你们吧。

铁匠探头看看锄铁,说楔印子还新鲜呢,你狗日才从锄把上抖下来的吧。跺一跺脚驱赶三木。还不赶紧拿回去,你老汉妈晓得了打死你个狗日的!

三木只好怏怏往回走。在场口两分钱买了个焦盐饼子,啃着饼子琢磨。走到乌龟桥,饼子吃完了,主意也有了,决定要造把木的青龙偃月刀。下到桥下,把藏在桥洞里的粪筐和锨拿出来——早晨出来,一路走到富足寺,只捡了遮筐底几坨狗屎。没有七八斤粪交不了差。但三木早作了准备。

快到村口了,三木到桑树脚下捡几捧熟落的桑泡用石头捣烂,从稻田里抠几捧老泥堆进去,几坨狗屎也堆进去,然后一起拌和,和得像一摊瓦泥了,拿出根竹管,竹管一头竹节处打了个孔,另一头掏空了,从掏空这头把桑泡老泥狗屎的拌和物填进去,再拿根头上绑布条的棍子往里压,边压边绕,制造出几堆狗屎。估计也有七八斤了。拿起锨,正往粪坑里拾,突然被一声吼吓得差点扑倒在他的创造物上。

村主任梁光山眯眵着眼满脸通红,像被乱风刮动的树前扑后仰左摇右晃,嘴里喷薄着酒气。你是哪个村的?抬起手指向三木,披着的衣裳从肩头滑下来,他回手抓衣裳,衣裳没抓住脚下一软却坐在地上。

三木头皮发奓,埋着头说我是五村的。挎起粪筐提起锨就往五村方向跑。身后梁光山傍着地埂打起了呼噜。兜了一圈,三木才重新走回四村的路。几天后,三木在路上碰到梁光山,他侧身站在路边,心里忐忑不安,幸运得很,梁光山昂着头就走过了,根本没看他一眼。

三木决定用木头造刀。造刀的人选只能是冯幺爹。冯幺爹是队里的木匠,打风车水车拌桶黄桶,也打方桌条凳箱子柜子。不仅给本村里各生产队,还给其它村打。挣下的钱交给生产队记分,常常十天半月不落屋。

三木到冯幺爹家去时,冯幺婶正坐在门槛上啃青梨子。院角那棵梨子树上,鸡蛋大的梨没剩几颗了,落了一地梨子叶。梨要到九月割稻时才熟。现在稻才正扬花呢。三木说幺婶,现在梨子还没熟嘛。

冯幺婶手里只剩梨子核了,把核也塞进嘴里嚼,然后往地上吐一摊青色的渣。我不就想吃个酸么。

冯幺爹好久回来?

冯幺婶揉揉有些鼓突的肚皮,哪个晓得哦。你老汉妈有事?

三木摇了摇头。是我找冯幺爹,我想打把木头刀。

他忙得昏天黑地,哪有闲空给你打刀哦。冯幺婶站起来,把架在梨树上还粘着梨子叶的竹竿,拿到阶沿前横放了。回转身来看着三木说,你帮我摘点酸枣吧。你冯幺爹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

一说酸枣,三木嘴里立刻涌起一大泡口水。咽下口水,说,好,我给你摘。

大长田边有三棵七八米高的酸枣树,不像梨树桃树杏子树,一两米高就枝丫蓬勃了,它的枝丫叶子和酸枣子,就像人头皮上顶着的头发高高在上。三木经常爬七八米高的桉树椿树掏鸟窝,但从没爬过酸枣树。酸枣树褐色的树皮子上全是疙瘩,硌人得很。三木忍着疼摘了一裤袋酸枣。酸枣都还青着,咬开只薄薄一层青皮。冯幺婶吧嗒吧嗒嘴皮,青色的汁从嘴角上鼓起来,探出舌头舔回去。三木觉得嘴里的口水都漾起来了。

摘了七裤袋酸枣,七天过去了冯幺爹还没回来。眼看暑假时间不多了,三木决定不等了,决定自己造!

木刀的用材三木家是具备的。三年前三木家就计划造屋,椿枒树和柏树锯解的櫊檩就堆在阶沿上,可造屋的申请梁光山一直没有签字盖章,櫊檩就一直放着被蜘蛛网蒙蔽了。三木划开蜘蛛网,选出块柏木櫊板,裁得约摸两尺长,拿铅笔在板面细致勾画,形状参照门神像中关云长杵着的青龙偃月刀。勾画出来了,拿柴刀顺着线砍削。按三木的设想,自己打造应该也不难才对,不曾想具体操作却困难重重。柏木性硬,又拿捏不好柴刀砍削的轻重,横着砍时砍过了预先画好的线,竖砍时柏木板总是豁裂成两片。砍坏了兩块柏木櫊板,换成樁枒木檩板。樁枒木质地泡软好砍削,好不容易砍出个雏形,自己看着也丧气。画像里的青龙偃月刀刀头阔长,形如半月,背有岐刃,穿孔垂旌。我堂哥三木的青龙偃月刀弧线曲折,刃背难分还毛刺参差。没来得及完成修削,就被我堂叔吴立春逮住了。

那天三木出门潦草转了一圈就回了家。进灶房拿出菜刀,从櫊檩板堆里掏出刀的雏形木板——中午由他生火做饭,报废了的材料都填进灶坑毁尸灭迹了——坐在屋檐下紧夹双腿,“刀”在双膝间只露出半截,菜刀45度偏斜,用比柴刀锋利的刃口一点点刮削边沿的毛刺。我的堂哥三木神情专注,一小截粉红的舌头嘟出嘴唇。突然间领口一紧,整个人凌空而起,向上拔起又突然下折,肚皮跌扑在潮热的大腿上,鼻尖几乎抵在脚踝的泥点上。他看见他爹吴立春小腿上鼓突的青筋像一条条窜动的蚯蚓,蚯蚓窜到脚踝处隐没,又雄壮地从脚背上重新蹿出来。

吴立春右脚踏在阶沿上,左脚踏在阶沿下。左脚腿面形如弓背,烘托出三木高高向上撅起的屁股蛋子,扯住三木的裤腰向下一抹,屁股蛋子在弓背上光溜溜暴露出来。那块其形仿若青龙偃月刀的椿枒木板呼呼而下,叭叭有声亲热地吻击三木的屁股蛋子。你狗日的!你个狗日的!我堂叔吴立春被怒火烧昏了头,已经口不择词了。你砍檩子做哪样?你砍檩条做哪样?

三木应和着木板的拍落恸哭尖叫,像被摁住腰的蚯蚓般上扭下弹。我做刀,我做刀,我做青龙刀,我做偃月刀。

我堂叔吴立春气喘如牛。他不再责问,每挥一下木板,嘴里都骂一声狗日的。直到木板碎裂成块,只剩下一小块还握在手里,他才扔下木板,弓着的腿向上一抬。站起来!

三木站起来,他想站得直一些,但屁股蛋子和大腿都是麻木的,踉跄了一步,伸手在屁股上摸了下,看见手指上粘着血。吴立春探头一眼,三木的屁股蛋子红紫交错像上过染料的发面团,好几处皮破了渗出了血。他垂手在裤腿上连抓了两把,指着阶沿石说你给我跪下。我没喊你起来你起来了看我不打死你。他看到三木咧着嘴跪在阶沿石上,才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他在离屋不远的二长田扯稗草,一泡屎胀了,跑回来要屙进自家茅坑,这会儿却胀意全消。

晚上堂叔吴立春和婶娘胡桂书回来时三木还跪在阶沿上。没像以往屁股坐在腿上。他没法偷懒,屁股蛋子一挨腿就火烧样疼。

婶娘胡桂书扯下三木的裤子才看一眼就哭了。吴立春,你有气就往娃儿身上撒嘛,你把他打死算了。

我哪里是往他身上撒气。吴立春分辩说。他砍檩子做刀,他把要盖房子的檩子砍来做刀呢。

一颗眼泪滴落在三木屁股上,三木感觉热烫的屁股在泪珠落处有些凉爽。今天你看到梁光山了。给他发烟都不接,给你盖章签字了么?那些櫊子檩子鬼晓得用得上用不上,说不定都只有做烧柴。

三木抬头看见坐在油灯后面的吴立春脸色晦暗。梁主任说,还要等,还没研究。

婶娘胡桂书兑了碗盐水,拿布条蘸着涂抹在三木屁股上,盐水蘸过三木感觉屁股蛋子像要裂开了,他龇着牙直吸冷气。鸡送了蛋也送了,三年还没研究完?一家人就一正一偏两间房,他的心不是肉长的?

吴立春叹了口气。我们富农成分么。他说贫下中农的都还没研究完。

啥子富农?你那死鬼老汉不买他家三亩地,成分都要颠倒了呢。

这一晚,三木很早就睡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骑跨火焰般的赤兔马在田野奔驰,青龙偃月刀左砍右劈,突然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手里空空如也,敌人潮水般涌来,只能转身逃跑,敌人刀枪齐下砍凿在他屁股上,疼得他立刻醒来。夜沉如水,对面床上,没像往常响起吴立春的鼾声。抬头看一看,灶房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早晨起床后吴立春对三木说,这几天你莫去捡粪打青了。三木一惊,以为吴立春又有其它责罚,飞快地窥一眼吴立春赶紧埋下头。目光向下时他看到墙脚有个篮子,里面放着斧锛刨凿类的木匠工具,篮子旁边立把木刀。我的堂哥三木心跳如鼓差点眩晕——那是一把像模像样的木刀,坚硬的柏树木表面还泛著白。刀头阔长,弧线自然,刃薄背厚,背顶支个岐头,岐头上打了个孔穿了根布条,布条末梢结一团毛线缨络。刀头下端削尖嵌进根竹管里,嵌接处另有两片木头楔合。竹管另一端还楔着块锥形木头。

婶娘胡桂书摸摸三木的头说,你老汉连更宵夜给你做的呢。二天莫到处乱砍了。

吴立春坐在桌子上方,嘴里咯嚓咯嚓嚼着咸菜,目光朝向茅屋顶子,胡子拉茬的下巴朝三木支出来,随着咀嚼一上一下动。嘴里含混地吩咐,等会儿把工具给你三爷爷还去。三爷爷从前是个木匠,现在年纪大了给生产队放牛。吴立春和冯幺爹都曾经是他的徒弟,冯幺爹作了木匠,走村过队,吴立春连木匠的工具也没置备。

三木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还了工具回来吴立春和胡桂书已经出工了。我的堂哥三木双手握着竹管在院坝里抡动。木刀划破空气簌簌作响。从院坝这边跑向那边,又从那边跑向这边,木刀左劈右砍前挑后削,每动作一下嘴里都雄壮地大喊一声,看刀。屁股却还是疼痛的,令他在奔跑时不得不叉着双腿,看上去像是个罗圈腿。两腿间空出的间隙反倒令他浮想联翩,仿佛正合适骑跨在奔驰的骏马上。

奔跑到一身大汗后三木停下来。他的胸脯上下起伏呼呼喘气。手捧竹管回头正好看到门神像,突然心生遗憾。关云长不但长髯飘忽,而且长袍加身。他回想了《斩蔡阳》里的关云长,再对比画像里的关云长,决定要对自己作些装扮。

三木在婶娘胡桂书的针线篮子里找出根扎头发的胶圈,绷在板凳头上。再翻出卷黑线,剪成尺长的小段,从胶圈一根根穿过再挽起来打个结。取下胶圈从头顶往下套,胶圈箍在耳朵和上嘴唇之间,黑线垂挂有些长髯的感觉了,只是胶圈勒割鼻孔有些难受。再把婶娘胡桂书上灶的围裙套在脖子上,用根纳鞋底的麻线捆住腰,围裙如同长袍下摆几乎掩住脚背了。还得有马靴,还得有马骑。婶娘的雨靴太大,脚塞进去空空荡荡,扯一把稻草塞进去,再穿就满满当当了,走起来空嗵空嗵响。端根板凳放院坝中间,骑跨在板凳上,拿麻绳一头捆在板凳档头,一头套在脖子上。马也有骑的了。

三木终于全副披挂了。他在院坝里曲膝半蹲,胯下的板凳前腿如马蹄般凌空腾起,后腿跟随他跳跃行走的跺步声。他右手反提刀杆,左手拂撩黑线,嘴里发出豪迈的吆喝,驾、驾、驾,一面跳跃行走,刀杆左挥右劈,挥劈时嘴里斥喝,哪里走,吃我一刀!吐出的气让黑线左飞右扬。

我的堂哥三木感觉自己降落在两军厮拼的沙场上了。胯下的马疾驰如电,刀杆向上一撩,撩开敌将刺来的一枪。刀头向外一挑,挑落敌将射来的暗箭。左劈一下,一员敌将应声落马,右砍一下,一员敌将身首异处。

我的堂哥三木气喘吁吁停下来。他发现还可以再作装扮,让冲锋陷阵更加神似。他想如果木刀打造得银亮如真,那么每次挥动都会划出何等壮阔的银光!

要让刀银亮如真,银色的漆粉从未见过。那么,只能蒙上锡箔纸了。锡箔纸只有烟盒里才有。整大队抽烟盒里衬有锡箔纸的纸烟的,只有梁光山。三木曾经拾到一个梁光山丢弃的烟盒得到张锡箔纸,宝贝样夹在书页里。拿出来在刀身上比划一番,他有些丧气。要贴满刀身,最少得七张锡箔纸。如何收集另六张呢?

我的堂哥三木站在院坝里,牵住锡箔纸的两端抖一抖抻一抻,银白的锡面如水一般波波颤动,残留的烟丝气息缕缕入鼻。他把锡箔纸在眼前举起来,锡面上生着皱褶,那些皱褶连缀起来,仿佛有关云长催马挥刀的形象。他屏住气再看,那些皱褶却又只是些不成形的网络。三木有些沮丧。他的心思回到如何收集另外六张锡箔纸上。他想起梁光山经常到长松家去,长松肯定收集有锡箔纸。长松喊梁光山干爹。长松娘被人背地里称为半寡,她身材高挑脸盘白晢,眼睛里总像有水波闪动。长松爹在木里森工局放木筏子,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长松是队里唯一不用打青拾粪的孩子。三木到长松家院子里时,长松握着塑料水枪在阶檐下的水缸里吸水。他一捏水枪腔膛,一注白线滋在院坝中间。你脸上是咋个的哦?他指指三木的脸问。

三木已经解下了全副装扮,只手里提着木刀。胶圈箍过的地方形成一圈红色的凹痕。他摸一摸凹痕说你有没有锡箔纸?

长松翻了个白眼。我有又咋个嘛?水枪又射出道白线。

我跟你换。我用地牛儿跟你换。三木掏出地牛儿。

长松鄙夷地哼一声。你这个地牛儿钢珠都没得。我的地牛儿有钢珠。有钢珠的撵起来滴溜溜转,没钢珠的转两圈就死了。

三木舔一下嘴皮,挥一挥木刀。我在刀上贴了锡箔纸,亮闪闪的就像真的。我给你耍一天。

稀罕么?我有水枪。长松并不心动。扬扬手里的水枪。黑色的水枪和电影里的枪一模一样。长松很小气,从来不让其他孩子摸一下。三木想不出能拿什么打动长松了。他有的玩具长松都有,长松有的他却没有。他张了张嘴,正想说我拿钱买。长松歪着头说。这样吧,你给我当马骑,骑上半小时,我就能给你一张锡箔纸。长松的理想是长大了当骑兵。

给你当马骑?三木有些犹豫。

你不干就算了。水枪腔膛里的水滋完了,长松又埋下头吸水。

好嘛,我给你当马骑。但你得把锡箔纸拿出来看看,别等会儿耍赖说没有。

长松从屋里拿出张锡箔纸在手里扬一扬,折起来放进裤兜。你只要肯给我当马骑,你要几张我有几张。

三木跪下去弓着腰手掌着地,长松骑跨在他腰上,一只手摁住三木的脖子,一只手挥舞水枪。前进的!握枪的手弯转回来在屁股上拍一下。嘴里模仿电影里日本鬼子指挥官的呼喊。杀格格!

三木咧一下嘴。你别拍我屁股,痛。

三木手脚并用在院子里爬行。长松拍打着三木的颈项,你头要低些,腰再放下去些。你腰拱得这样高我怎么骑?你得快一点,你爬得这么慢,猪都撵得上哪像匹马?说着又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疼痛让三木无法忍受,一拱腰站起来,长松从背上仰跌下来,水枪压在身下水线滋滋乱射。长松哇哇哭起来。你把我摔疼了。

我喊你了莫拍我屁股,莫拍我屁股,誰叫你不听呢?把锡箔纸给我。三木朝长松摊开手掌。

我给你泡狗屎。长松坐起来,愤怒地朝三木瞪眼。说好的半个小时,你才爬几圈?有半个小时么?我不拍你你跑得快么?电影里骑马还用鞭子抽呢。

我只是给你当马骑,又不是真的马。三木固执地把手掌摊在长松鼻子前晃动。有半小时了,你得给我张锡箔纸。

休想!长松按住裤兜。

三木扑过去,一只手拧住长松手腕,一只手去掏裤兜。做啥子?狗日的以大欺小么?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捉住三木的颈项把三木提了起来,三木疼得直咧嘴,他看见村主任梁光山圆鼓着眼,半截烟头在嘴角一抖一抖。

你狗日的我在哪看到过?梁光山看着三木,努力想回忆起在哪看到过三木。长松哭得更响了。他把三木拨到一边,弯腰扶长松。三木心里好生害怕,抓起地上的木刀就要跑。不准走!你是哪家的娃儿?欺侮长松娃了还敢走?!梁光山大吼一声,身子前倾像是要立刻扑过来。三木挥舞木刀格架一下转身就跑。身后梁光山跺着脚吼,狗日的还敢朝我舞刀哇!

中午正吃饭的时候梁光山来了三木家。吴立春放下碗站起来殷情招呼。梁主任,吃饭了没有?将就吃一点?

梁光山站在门口脸上似笑非笑,一只手叉在腰杆上,披着的衣服像蒲扇一样张开,裤腰上红绳拴着的印砣子晃晃悠悠。另一只手拉着长松。下巴朝吴立春和婶娘胡桂书点一点说,吴立春,你们两口子可以嘛,养了个好娃儿。

吴立春看一眼三木,惊愕得张大了嘴。梁、梁主任,这、这,怎么了?

三木申辩。长松要我给他当马骑才给我锡箔纸,他骑了好多圈,还嫌慢总拿手拍我屁股,我喊他莫拍了他还拍,我屁股疼受不了站起来,他就不给我锡箔纸了。

电影里还马鞭抽呢。我也没用力拍。怕拍你可以不干么。长松昂着头说。说好的半个小时,我才骑几圈。

所以你就摁住长松抢了?梁光山嘴角上挑出道笑纹。长松娘本来不让我找你们的。我想想要不得嘛,你家娃儿比长松高半个头,以大欺小了嘛。

吴立春瞪着三木吼,滚出来。指着桌前的空当儿,滚到这来。回脸朝梁光山赔笑说,梁主任,都怪我们,怪我们管教不严。

严哩。咋不严了。梁光山笑一声。还拿起刀朝我砍呢。

拿刀朝你砍?吴立春晃了下身子。

我没有砍,我只晃了一下就跑的。三木辩解说。

闭紧你的嘴巴!吴立春抬手在三木头上敲了下。

梁主任,那就是块木片子。婶娘胡桂书说。

哈哈。梁光山笑两声。幸好是块木片子。是真的还不把我砍倒了?梁光山摇摇头,悬垂的袖筒前后摆动。我就在想呢,是不是没给你们批屋基,你们大人教唆的哦?

吴立春张大了嘴。梁主任,我们没有。哪里敢啊。

婶娘胡桂书突然绷直身子,从梁光山身边挤过去,她蹿到院坝中,双膝扑通跪在地上,两掌向前撑开,蓬乱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青白的脸,她手脚并用爬到长松面前,抬头朝向长松喊,脸面上的几缕头发随她吐气扬声拂扬起来。长松、长松,你来,你来,我给你当马骑,你想骑多久骑多久,想拍想抽都可以!

吴立春呻吟一声,一巴掌掴向三木。三木上半身地牛儿似转了个圈,脚跟不上转的速度拧成了麻花。摔倒前他看见面前铺展开一片辽阔草原。草原上,赤兔马奔跃如火,关云长绿袍金铠面如重枣,青龙偃月刀闪电划破乌云般耀眼炫目!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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