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而居
2019-11-10王丕立
王丕立
1
水乡的记忆总是湿漉漉的,空气似乎总能拎出水来,暮雨时分,雾霭沉沉,只要一勾首低眉,重重水幕便灌注而下,让人脖颈间生出阵阵凉意。其实,这个叫铺垭的小村早些年雨水并不丰沛,它坐落在杨龙坳群山脚下的丘陵地带,是贩走于平原与大山之间的马帮打尖歇脚的中转站。据老人们说,铺垭原来特别热闹,黑眼角家住的祖传的两层木楼,解放前开过烟馆,亚毛头宅基地上原是开间大敞的好些木屋,开着妓院,烟熏火燎的铺垭总让人感觉喉头干裂,人们的嗓子眼儿时不时喷出火来,犹如田间地头的铜板大坼,不过,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1958年,沿东北——西南走向的武陵山脉和雪峰山脉的北部余脉谷地,靠人海大战开凿出了高26.7米、长508米、库容量达6000万立方米的三里溪水库,水库由东、北、西三面环绕村庄,由于山峰突起,水库被山峦围得密不透风,只有三处冲田的下游与水库接壤,形成村里人可亲近水库的三处缺口,缺口处的冲田下游被人们称为甩亩,水涨时被水淹没,水落时显出田的轮廓。
葛草湾那迭水田下面的甩亩面积最大,两山排闼之后竟然别有洞天,品字散开的三摞水田如上天叠放的一块块巨坪,村里人管它叫柯家堉。那是我们儿时常去的地方,黑眼角、亚毛头、还有甘笑笑常常和我结伴,出没在柯家堉的每一个角落,风翻动着我们单薄的衣裳,我们翻动着嚯嚯作响的岁月,一路迤逦向前。
2
柯家堉几块坪子的周围全是嶙峋的山峰,山上生长最多的是楠竹、杉树和枞树,还有少量杂树,如,檀树、樟树、岩长树等。东边山上,满偏坡的坟包朝向西方,坟坡上密密匝匝地长满楠竹。老驼背年轻时做过篾匠,背弯曲后开不动机驳船了,只好重操旧业。他佝偻着身体爬上偏坡,头像乌龟一样向前翘着,两只手像船桨一样在身后划拉,他在竹林中剔选着合意的竹子。他的眼睛很毒,一眼就可看出竹子的年轮。然后用一柄大斧砍倒选中的老楠竹,将竹枝卸在坡上,背着竹干哈哧哈哧一边喘气一边走上回家的小道,左手在身后夸张地甩动着。
老驼背在山上转悠的时候,我们总是结伴跟在他身后,找到陈旧的竹桩,扬起小斧头朝下将竹桩劈破,再用斧背向外用力一敲,一块厚实的干竹片就蹦出地面。一背篓的干竹片可供灶堂烧一天的饭,特别引火。
在落日余晖下,坟坡更显得寂然和凄凉,可能雨水太过充沛,楠竹密密层层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鲜有透入。每到下午,我和亚毛头、甘笑笑都会离开有些瘆人的竹林,跑到水库边上。水齐脚踝的甩亩田里,很多土黑鱼趴在水底一动不动。
我和笑笑用手捧起一个个肥嘟嘟的土黑鱼,亚毛头耸动着眉毛,示意我们看远处水鼓荡着的两岸,那里有很多没有迁移的坟丘,在水的淘洗之下呈现蓬松、多孔的蜂窝状。亚毛头吊着眼,神秘兮兮地说,那些土黑鱼是从坟丘的孔洞中爬出来的,我和笑笑惊慌失措地缩回手,手中的鱼全跌进水里,它们仍憨憨地趴在靠岸的水边,仿佛幽灵附体一般,吓得我和笑笑撒开脚丫子就跑。
亚毛头并不惊慌,她慢吞吞地走着,不时朝水库面上观望。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阔大的水库水面,那里有一条南北航线,不时有机驳船、小筏子往返大山与水库堤之间。亚毛头压低声音问我们:“你们猜黑眼角为什么不走出竹林?”我和笑笑不解地摇了摇头。亚毛头神秘地告诉我们,黑眼角有情况,她曾看到黑眼角和开机驳船的男人力平从那片竹林里走出来。亚毛头嘟着嘴说:“鬼晓得他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亚毛头断定黑眼角今天一定躲在林中等那个男人。
笑笑拔腿就跑,她说要将这件事告诉黑眼角的母亲金姨。“告诉她有毛用!”亚毛头乜眼看着折回身来的笑笑,告诉我们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黑眼角根本就不是金姨亲生的,是捡来的。“你们看黑眼角的两条黑色的胎记像不像是眼影?有时她睃人家一眼,都露出一种狐媚子气。”“什么是眼影?”我好奇地问亚毛头。亚毛头用手抚摩一下我的头,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对笑笑说:“小屁孩儿,啥也不懂。”
3
虽然我比她们小好几岁,但是村里女人家长里短的议论听得多了,很多事我都知道,只是我从来没化过妆,亚毛头常用木炭画自己的眼眶,弄得跟熊猫一样。她奶奶常常撇着嘴,大声责骂亚毛头,“一脸鬼画符给谁看?想学你娘跑出去偷人养汉?”
亚毛头小的时候,她们家驻扎了一个收山货的外乡人。外乡人隔三差五地往城里倒腾收来的山货,时不时给亚毛头的妈捎东带西,让亚毛头的妈打扮得潮起来,扎上了带花的头绳,围上了薄如蝉翼的丝巾,穿上了束胸的内衣,她整一双高跟鞋,在乡下的土路上不停地扭屁股。
亚毛头奶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偷偷叫儿子看紧媳妇,赶走外乡人。“这没根没据的事,咋开口呢?”亚毛头的爹红了脸,满眼里都是难为情。“没出息的东西!”亚毛头奶奶脸铁青了,耷拉着眼皮,从鼻孔中哼出重重的骂声。
不知怎么回事,外乡人第二天竟然走了,没多久,亚毛头的妈也不见了。有人说,看见那女人和外乡人一起搭车去城里了。那女人没再露面,亚毛头奶奶骂得下天上的老哇子,骂她个狗血喷头一点也不新奇。
没多久,亚毛头的爹也寻妻外地了,一直没见回来。估计他回来,亚毛头奶奶那张嘴他也招架不住。
别看亚毛头在外咋咋呼呼,在家却像是蚊子掐了嘴,从来都是闷葫芦一个。她害怕一言不合,招来奶奶臭的酸的桶倒般辱骂。
亚毛头躲在屋前的那棵柚子树下,借助枝叶的掩护,她在观察对面黑眼角家的动静。其实她关注的只是黑眼角这个人,最近她发现黑眼角面庞红润起来了,从黑眼角的眼神中她读出了开心,凭着女孩的直觉,她想黑眼角一定遇上了她喜欢的男人。以前她过得怎么不痛快,一想到还有比她过得更惨的,她心里的疼似乎就减轻了不少。可现在连黑眼角这个不幸的人竟然也向幸福进发了,虽然这幸福目前还不大明朗,可终归是有盼头了,亚毛头的心就像盐腌一般,苦涩得很。
“亚毛头,你一天死哪去了?剁脑壳的鄙夫!”一听到奶奶的声音,亚毛头紧张地四下看,她奶奶在屋顶捡漏,檐角还码着一堆青瓦。奶奶喊亚毛头爬上梯子将瓦送到屋顶去。亚毛头特别怕上屋顶,她大声嘟囔着:“奶奶,我們请人捡吧,别人都说女人上屋不好。”“别人还说你不该吃饭,你只能吃屎。”亚毛头奶奶咆哮着,亚毛头不再说什么,只得胆战心惊地一手攀梯子,一手举着瓦,送到屋檐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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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毛头奶奶向来强硬,村里人常常见她爬上屋顶捡漏,她男人在的时候就这样了。男人讲过她,她怒怼:“你没屁本事,挣不了几个子儿,傍水而居的屋常常渗漏,哪来那笔雇工费?”
男人木讷,亚毛头奶奶越发我行我素起来。后来她男人跟一个上山来的山里人走了,她开始还对外人说,“没有那盘胡萝卜,我还成不了席面了?”在众人佩服的眼神中,亚毛头奶奶感觉到了畅快。可好景不长,当村里人逐渐淡忘老头失踪这茬事儿后,她的心开始有些没着没落起来,后来,她绷不住了,让儿子去上山寻找,可上山的人说他只在那儿呆两年,便沿着江走了。
自那以后,亚毛头奶奶见谁都不对付,儿子在家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招来母亲的大发雷霆,后来,他索性来了个不辞而别。
儿子走后,亚毛头奶奶整天像霜打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只有一个时候可以看出她往日的精神头并没削减,那就是亚毛头做错事的时候,她会扯开喉咙怒骂不止。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错事的门槛不断放低,亚毛头砍柴比黑眼角少了,她也会跳起脚来谩骂几个小时。
“我们住的那块地皮以前是开妓院的,很多良家妇女的冤魂在下存着,我再不跑就活不出来了。”亚毛头说这句话时,哽咽着红了眼眶。我一向讨厌她的蛮横,这会儿也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我们坐在柯家堉如瓶颈一般的入口处歇息,每人身后竖着一担刚砍下的柴火。
黑眼角第一次向我们说起她和力平的事,力平的老婆外出打工多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力平对她早没了感情,他爱上了黑眼角。力平准备转让机驳船,然后和黑眼角一起南下打工,两人站住脚跟后,回来再办理与前妻的离婚手续,然后娶黑眼角。不然,黑眼角名声不好,他的父母不帮衬他带孩子,力平外出打工的计划实现不了。
黑眼角常常去水库堤与力平私会,她怕被母亲发现,常常拉亚毛头作伴。看着母亲射向自己的目光,黑眼角很多次渴望它能变得柔和些,像母亲看弟弟妹妹们那样,可不知为什么,刚才还轻声细语和弟弟说话的母亲,一扭头便对她凶神恶煞起来。她不能让母亲窥见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和力平的事,一定会拦住她外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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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毛头给黑眼角做伴其实是有目的的,她希望力平捎带上她南下,可每次她含蓄说出这个想法之后,黑眼角都一口回绝。黑眼角曾经对笑笑说,自从村上人都喊她黑眼角后,她内心特别自卑,总觉得那两条胎记特别对不起观众,亚毛头跟着她去,要是和力平间发生点什么事咋办?
明天一清早黑眼角就要离开了,亚毛头心里充满了恨意,“哼,不带我去,我也让你走不成。”她想马上跑去告诉金姨黑眼角的秘密,可每天和黑眼角、笑笑她们在一起,一旦告密的事传出去,村上的人会怎么看她呢?
她又站在那柚子树下静静地瞅着黑眼角家,正巧黑眼角家的邻居刘二正朝南边观望,一下就瞧见了亚毛头。
对了,让刘二传话。刘二是村上的一霸,力气大,胆子也大。几年前亚毛头给王春花起了个“黑眼角”的绰号,要不是刘二整天嚷嚷着怎么会家喻户晓?现在可是顶替了春花的大名,连春花的母亲金姨也这么叫她。“谁叫我不快,我加倍还给他!”亚毛头恨恨地想。老驼背总是禁止孙女笑笑上亚毛头家,亚毛头的奶奶就喜欢笑笑,杀个鸡都要给笑笑捎俩鸡腿,每次都是黑眼角帮着递给笑笑,亚毛头早恨得牙痒痒,才会给春花起那个诨名,叫刘二在村上传播开来。
刘二听了亚毛头说的,赶忙跑到金姨面前,说,她女儿黑眼角要跟有妇之夫私奔了。金姨一听炸了,两眼鼓得像铜铃,大声吼道:“你听哪个说的?”刘二理直气壮地要她问黑眼角。
理亏的黑眼角看到母亲,全身一下就軟了。气不打一处来的金姨将黑眼角关进了小窗的柴房。“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金姨念叨着,踢破脚趾来往于媒婆家,她要将黑眼角嫁出去。
刘二傍晚来村东打牌时,他用戏谑的口吻讲了黑眼角被关的事,我听后立马跑到老驼背家,让笑笑给我做伴去找找力平,我担心黑眼角嫁一个不好的男人。
为了绕开老驼背,不能径直走向对门对户的老驼背家,我得转个弯跑到他家后门口找笑笑。一路上我脑中不停闪现黑眼角初冬时节在豁喇坡砍柴时的情景,她穿着衬衫,一边砍柴,一边描绘山里的野果,捆完柴后,带我去摘野果的情景。她用手撩一下额前的刘海,乌黑大眼露出野性的眼风,微噘的嘴显露着倔强。
我曾不解地对黑眼角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竟然见了你妈就像老鼠见到猫。”黑眼角从野火堆中扒出烧好的苞谷球,递到我手中,伤感地说:“我也想能像你们一样,得到妈妈的疼爱。”她啃两口发黑的糊玉米粒,脸上两道泪痕,垂着眼低声说:“哪怕一个柔和的眼神,一句关心的话,我也只能在梦里得到。”金姨常年不给黑眼角吃饱饭,穿暖衣,她常常在山上烧野火,慢慢地村上很多人都觉得她像野人,母亲不让我跟她来往,怕我学坏。
笑笑不愿意给我做伴,她说她不愿再掺和黑眼角家的事,她恨死金姨了。我软磨硬泡她才苦着脸跟我走。一路上笑笑告诉我,亚毛头的奶奶曾对她说,老驼背以前人还撑场,又够攒细,快要和心上人结婚了,金姨横插一杠,勾引她爷爷。她爷爷那时开机驳船,金姨在船上和爷爷纠缠不清,被爷爷的未婚妻带人堵船上了。他那未婚妻怀过他的孩子,爷爷脸上挂不住,在水库堤坝处从船上跳进了水里躲捉奸的人,由于他刚与金姨行房,从水中起来后,背就再也伸不直了,弯成了近九十度,成了驼子。
我张大了嘴,“黑眼角她爹就不管?”笑笑白我一眼,“他有能力管早让黑眼角她们吃饱饭了。”黑眼角有五个弟弟妹妹,是村里的超支大户,大集体时年年欠村上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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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力平告诉我们,他已上过金姨家了,金姨让他拿3000元彩礼就答应这门婚事。力平一年收入就几百元,刨去花销,所剩无几。不过,最近水库里边有人迁坟出来,要用他的机驳船运棺木,对方出价高,忙过这一阵再拉扯一点儿,钱凑够了他就上金姨家提亲,他堂客已主动找他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