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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脸红

2019-11-10孔令尧

当代小说 2019年9期

孔令尧

我觉得我们遇见太早,我也觉得我们再见得太晚。不都一样么?

六年前,两人开始在同一所学校复读,压抑了一整年互相接近的冲动,毕业没几天,便尝了禁果,挽着手度过了三年。三年里,男人有恃无恐,喝酒,浑天度日,女人从期望,到失望,到绝望。见最后一面时,男人的下巴还露着烂肉,头天晚上喝大了,下巴栽在玻璃上,女人看见了伤,没眼泪,也没表情,便说了再见。

从再见的那晚说起。这天是两人分手后的第二个年头,女人要去参加教师资格证面试。男人知道了,说,我去找你。女人说,不用,不要想着再和好。男人说,没有想着再和好,只是想教给你些面试经验。

一路上,车里空调开着冷风,男人觉得热,矿泉水瓶的包装纸被手心的汗浸得脱落下来,他只是攥着瓶子,忙着想开场白,忘记拧开瓶盖喝一口。

好久没见了,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在火车站外,两人碰面了,像两年前一样,男人抖了一下身体,伸出手摆了摆,表情故作冰冷,没说出话来。两年时间好像冲淡了女人的伤痛,她笑了,笑得像没分开时一样甜,说,你脸怎么红了?男人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极不自然,在公交站牌上照了照自己的脸,觉得是红了,还是没说话。两人往前走。

男人觉得自己脸色不好看,走在女人后面,打量着她的身体,她穿着正装和他不喜欢的白色的尖皮鞋,男人盡力保持着冰冷的表情,说,你样子和身材都没有变,就是变老了一点,是因为穿搭么。女人转头,瞪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显然,女人都不爱听“老”字,无语凝噎。两人走到了出租车前,因为目的地太堵,司机不载。一旁的红色三轮车倒是很热情。女人没犹豫,迈开脚踏了上去,尽量靠里坐了坐,给男人留出一大块空位。男人皱起了眉头,两年了,不能亲自开车载她,连出租车也打不了,还是像原来一样坐三轮车。他迟疑了三秒,便故作自然地坐在了女人的对面。

女人一脸奇怪,说,给你留空了,为什么坐我对面,还坐得这么矮。男人看了看窗外,嘴动了动,说,我在想开场白,我想说“过年好”这句话,结果我刚才没说出来。现在已经是初夏,女人知道男人平时说话古怪,她偏头看了男人一眼,貌似关切地说,你说话结巴了,脸和耳朵都红了。男人自己摸了摸,觉得耳朵很热。

被发现脸红是一件更让人尴尬的事,男人不敢和女人对视,慌忙打开已经没了包装纸的矿泉水,仰脖咕咚咕咚灌起来,他想用喝水来缓解尴尬,给自己降温,他隐约觉得,自己故作冰冷的表情肯定因为脸红变得出奇难看。

到站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下去,三轮司机在后面吆喝,还没付钱呢!两人都尴尬地笑起来,男人拿出手机扫描了二维码,问,多少钱?司机说,十块。男人心想,十块钱,比坐出租车还贵?可他这下没迟疑,很快地摁下数字付了款。

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十米,两人正并排走着,女人突然伸手拽住男人衣角,皱着眉头看向他,说,十块钱你也付?这段路顶多三块,下次再坐我给司机讲价。男人不知道刚才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没有讲价,可能因为好面子,人缺什么就夸张什么。比如他缺钱,他就用花钱来掩饰。男人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两人一起去打印了准考证,花了一块钱,女人自己掏的。

来到考场外,女人递给男人一张湿巾,说,你这么热么,你太虚了,还胖,减肥吧。男人点了点头。女人像是在和男人闹着玩,说,面试我一点都没准备,我不想考了。男人又故作冰冷起来,讽刺里带着关切说,呵,我觉得也是,你连笔都不拿,有考试的样子么,去买枝吧,一会儿要用。两人走进考场对面的精品店。女人去挑笔,边挑边说,给碗挑个好玩的东西吧。碗是女人姐姐家的孩子,看孩子是两人原先约会的便利借口。男人说好,便去挑,挑了几分钟,没有挑到。两人出了精品店,没买笔也没买好玩的东西。女人掏出手机像在给谁回复信息,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考了。男人的脸抽动了几下,用余光小心地瞟了女人一眼,接着把准考证从她包里拿出来,撕成了八瓣,扔进了垃圾桶,没敢去确认她的表情,背对着说,走,我们去玩。

女人有些错愕的样子,看着面前的男人撕掉准考证,大口地朝自己的喉咙里灌矿泉水,一瓶水已经没了一半。她知道,他不敢看向她。

两人并排往前走,没有目的地。男人记得女人不爱吃早饭,故意问,早上吃饭了么?饿么?要去吃东西么?女人顿了一下,回答,早上吃了一个苹果,不饿,去吃吧。男人抬起手指了指自己不知道的方向说,这地方最好吃的是那家烤肉,带你去吃。女人点点头,说,我要把衣服换下来,穿正装太累了。寻了一处公共厕所,分别进入,男厕所里有一位保洁阿姨在打扫,男人心想,竟有女的在男厕所打扫卫生,这件事出去要告诉她,肯定能逗笑她,结果出了门,等了女人三分钟,便忘了说。

路上,男人看了看女人穿的白色尖皮鞋,问,是不是很磨脚。女人答是,小拇脚趾被磨到,为了面试,没办法。男人心想,打车太快就到了,还想再多看她一会儿,多听她的声音,不管她磨不磨脚。不知道女人是不是也这样想。距离那家烤肉店大概有五公里,两人笑着走着说着,用了两个小时,结果也没在那家吃,这是后话。

路上两人迫不及待地说着两年来各自的生活。女人的眼睛一直看向远处,谈起新欢,她眼中好像充满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期望。她说,现在我的他晕针,那次我打针,他在一边,差点躺过去。男人攥紧了水瓶,没说话,想,这世界上真的有晕针的人么,装X。女人说,他肩膀比我肩膀高一点,我肩膀比你高一点。男人手中水瓶越攥越紧,想,她怎么总是找矮子。见男人沉默,女人像是故意刺激男人一样,指着自己的腿说,有一次我刚洗完澡,脚湿踩滑了甩脂机,摔了下来受了伤,现在腿上这块肉还是硬的,这块肉应该死了。当时他就坐在床上看着我,快要笑过去了,你看看。

男人的眉头拧成疙瘩,看向女人的腿,挺大的一块疤,心里疼起来,一是因为这块肉死了,二是因为女人洗完澡,那个他在床上看着她,还笑着。男人冰冷地笑了笑,说,你怎么没死。

马路上能嗅到酸味,女人眯着眼笑了,她知道男人泛酸了,说,我有一个同事,她找了一个渣男。同事也知道他外面有人,渣男还不知道上进,成天上网打游戏。两个人像咱俩原来那样耗着,直到双方父母见面,谈定亲价格。女方家要十万,男方家坚持给一万一,两人不了了之。这是三个事情,渣男。不上进。家庭关系。

男人停下脚步,一本正经,说,结婚不是法定的,为什么要结婚,不结婚没有执法人员抓,不结婚能避免很多事情。女人没理男人,眼神又变回那种期望,说,起初,我现在的他也很小孩子气,和他吵过几架近乎分手。现在他很上进,回家自己开了公司。尤其见过我妈以后,我妈提定亲条件是十万,他更加努力了,他会为了我们两个的未来忙碌,所以他因为忙顾不上我,我也能接受。

男人不愿意听,却听得很清楚,一个字也没落下。他抿了一口矿泉水,像抿了口白酒一样,咽了好几次才咽下去。

男人扯嘴笑,好似承认错误一样,说,我不像当年了,我戒酒了,我得学习,考编制,要个稳定工作。女人笑了笑,貌似带着惋惜,没说话,但是男人隐约像是听到了,晚了,两个字,很轻很轻。

男人苦笑,说,现在我的她和我年龄差距很大,很成熟,会打人骂人,但是管得住我。我们两人十分明确,不会结婚。女人一脸关心的表情像是装出来的,语气也是冷冰的,说,知道你的受虐倾向,但希望你能为别人想想,别总为了自己舒服。

两人沉默了好久。好像真迷了路,找不到那家烤肉店,在万达广场三楼转了三圈,女人指着接过的传单,就这家三汁焖鍋吧,我们吃过的。男人点头,对,是我们倒数第二次约会时吃的。两人一起想最后一次约会吃的什么,却都摇摇头,想不起来。女人像是笃定了,说,结束的那天,连饭也没吃,今天这个正好是散伙饭。迟疑片刻,男人点了头。

酒也戒了,两人喝了一扎西瓜汁,不知道是哪里堵还是因为太稠,每一口都咽不下去。两人吃着,聊着,整个饭局,都在狂笑。

只有一个空了的、被攥得变了形的矿泉水瓶,和剩羹一起躺在饭桌上。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车站里候车的地方人很多。两人挤在一块儿坐到一个位置上,坐得太靠近,男人浑身不自在。女人挑起眉毛,逗着男人玩,说,以后对任何人包括我也别这么实在,多学点心眼。一看我你就脸红,你看你又脸红了。

男人猛地站了起来,给女人腾出一整个座位,他没用吼的腔调一字一顿道,你、狼、心、狗、肺。男人用脚使劲蹍灭地上的烟头,和女人一起上了回家的车。女人的座位上没有安全带,她转头面向男人,带着暧昧,说,要一起死么?男人迟疑,解开了安全带。

困么?不要睡了吧,男人用手抠着车座,小声说。女人看向车窗外,默许。一路上,两人聊了电影,聊了白头发,聊了工作,打了赌,听了歌,做了很多的事情。男人皱了眉头问,你才25岁,就这么着急定亲结婚么?女人沉默了一分钟,答非所问,我想要个小孩子了,我胸这么小,不知道有没有奶。说完她看向车窗外的夕阳,眼睛里反射出模糊的阳光。男人看见那光里略带惋惜的悲凉,可更多的是满怀憧憬的期望。一起养个小孩曾是两人许诺过的,男人的心猛地绞痛了,他把耳机音量调大了一点。女人转过头,说,现在你肯改变了,也不是为了我。

男人使劲地闭上眼,头重重地靠在座位上,沉默了许久,心里暗想,是为了你,就算知道我们两个不会有结果,也要自顾地为了你,他妈的一定要借这次机会考过事业编。想完,转头要对女人说出这些话,才刚说了一个嗯字,女人的电话响了。

女人对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脸也红了起来,用手似有似无地遮挡着来电显示,把耳机摘下来递给男人。男人偷听了一句他两个对话,女人是在讲普通话不是家乡话,男人觉得喘不过气想呕吐,便又戴上两个耳机,把音量加到最大声。

客车还有10分钟就到站了,车里一直放着说不上名字的老歌,是邓丽君?还是孟庭苇?男人咬了咬嘴唇,说,再仔细看看你吧,等你去了别处,也看不到了。便试探地转头去看。

女人咧开嘴笑了笑,豆粒大的泪珠在眼里转圈。她抬手揉了一把眼睛,男人看到了,他知道,两个人都不好受,登时,自己眼里也涌上一股热流。

男人不知道再说什么,他想帮她揩眼泪,可伸出的手在半空悬了三秒,就收了回来,他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座位之间的空隙。

两人硬生生没让眼泪掉下来。

冥冥之中,好像回答了林夕在匆匆那年那首歌里写到的歌词: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车到站了。

当晚,男人的朋友喝得烂醉,给男人打了电话。朋友告诉了男人,今年的事业编报考条件,第一条就是限制学历和专业。这简直是对着男人来的,好像当头一棒,让男人蒙了。等挂了电话,他呆了老大会儿,戒酒多时的他,起身下楼买了一瓶白酒。

深夜,男人身旁摆着空酒瓶,他用酥麻的手掏出手机编辑短信:要是可以结婚的人不是你,结婚这件事就不是必要的了。我想考上事业编之后,把你抢回来。可是我不能让你等了,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能了。

女人收到信息不到10秒就回复了。

女人说,嗯。

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手颤抖着,男人说,一定要好。

屏幕左上角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女人输入了又删,删完再输入。男人收到信息,已是10分钟后,短短七个字,我也希望你能好。

男人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没有力气再去回复。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屏幕上写着:没有谁像你对我掏心掏肺的那种纯粹,不知道你懂不懂。其他人包括现在的他,都在给我讲条件。可是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了,咱们虽然还有那时的感觉,可是真的回不去了,今天算是好好道别了吧?

女人又发来了消息,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男人想了一整晚,编辑了短信,摁了发送键。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