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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系深坑:将无病少女送上手术台

2019-11-04刘依霖

知音·下半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徐伟李莉尖锐湿疣

刘依霖

曹佳曾是一家莆田系医院的护士。所有莆田系医院的乱象,这家医院都有。她见怪不怪,甚至如鱼得水,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叫李潇潇的女孩……

本文为采访所得,以第一人称写成。

叹息:未成年少女来看性病专科

2018年年尾的一个周六,曹佳临时替同事顶班,匆匆赶到医院,套上白大褂准备干活。这是一家位于四川省西部的莆田系皮肤性病专科医院。

高三那年,因家中突遭变故,曹佳高考遭遇“滑铁卢”,最终去了邻市一家卫生学校读专科护理。毕业后,受限于学历,她在家乡找工作四处碰壁,直到被这所莆田系医院收留,成为一名护士。

医院开在商业街旁边,不仅名字很莆田系,水平更是莆田系里的翘楚。只是医院虽水,架不住有市场。正如四川省内火锅店密集之处,一公里内必有肛肠医院一样,得益于居民日益增长和丰富的娱乐生活需求,这家医院不仅没倒闭,竟还客似云来,成为当地娱乐产业链中最兴盛的周边产业……

还没到护士站,曹佳就远远看见诊疗室门口站着一群人等叫号。队伍里基本是熟客,个个面色冷漠,时不时朝人群另一边看去。曹佳走近才发现,他们看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那姑娘独自坐在休息区,偶尔抬头往诊疗室那边看几眼。当发现大家都盯着她时,她局促地低下头去。呵,她当然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看她。拒绝去综合医院,跑这种私人医院来看病的,大多心照不宣:这种医院的凳子最好别坐。而那姑娘坐得笔直且自然,显然是第一次来,缺乏经验。

曹佳不屑地看了那姑娘几眼:这么小就染这些病,父母咋教的?她走进诊疗室帮医生接诊病人,忙得不亦乐乎。病人来了一茬又一茬,时针很快指向4点,叫号的護士大声喊:“37号!”听到锁芯转动的声音,曹佳抬头往门口看,37号正是被人围观的那位姑娘。她抿着嘴,一脸无措地看着他们。

“关上门,坐这儿吧。”医生指了指旁边的凳子。那姑娘关了门,应声坐下,背挺得僵直。医生问了些常规问题,她左右躲闪,既不想正面回答,也不敢看人,只低声央求:“医生,不要问这么多好不好,我就想看病。”曹佳安抚她:“放心,医院会保护病人隐私的。”那姑娘才慢慢放下戒备。一番聊下来,曹佳得知,女孩叫李潇潇,刚满17岁,在本市一所重点高中读高二。曹佳让她躺到检查床上去,李潇潇犹豫半天,才涨红着脸躺上去,全程紧闭着眼,胸廓剧烈起伏着。两三分钟后,医生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示意她下来:“我给你开几个单子,你拿单子去二楼做几个检查。”李潇潇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单子仓皇出了诊室。

医生一边洗手,一边背对着曹佳讥讽道:“啧啧,这姑娘看着不大,私生活是真丰富啊,她这十有八九是尖锐湿疣嘛。”尖锐湿疣是性病中最常见的病种之一,由感染HPV(人乳头瘤病毒)低危亚型引起,与其他几种性病常年以小广告的形式盘踞于大街小巷里的各种电线杆上。李潇潇刚刚的体征,确实与尖锐湿疣高度相似。严格说来,尖锐湿疣没什么显著的临床症状,主要展现形式是“开花”。以前它只开在该开的区域,后来随着人们的花式发挥,它也逐渐开到了其他一些令人疑惑的地方,且传染性强,复发率极高。

快到五点半时,病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潇潇拿着检查报告敲门进来。曹佳接过来放到医生桌上。李潇潇紧盯着医生,眼里全是紧张和担心。

纠结:莆田系医院害人于无形

医生将几张纸拿起,匆匆瞟了几眼,正要放下,手上却忽然一顿。曹佳当即意识到,这几张报告单的结果很可能与他料想的有所差异。她微微偏头,凑过去瞅了两眼,也愣住了——确诊是否“开花”,临床上一般采用多种常见方式检测;李潇潇的醋酸白试验报告单上,明确显示是阴性,可她的免疫学实验报告上却显示HPV21型为阳性。

曹佳反应过来,李潇潇应该是假性湿疣。假性湿疣与“开花”除了症状相似之外,它与性无关,多由环境潮湿引发,没有传染性,对人体无害,且可自愈。而李潇潇又同时因免疫低下,不小心感染了HPV——感染HPV并非等同于有了“开花”。很多人并不知道,90%的女性一生中都会因为各种原因,有过至少一次的HPV感染,但基本会自行消失,并无大碍。李潇潇却非常不巧,同时有了假性湿疣和HPV感染。若是不负责任的医生只看了她的体征和免疫报告,可能就直接按“开花”处理了。

正胡乱想着,医生的话顿时扎进曹佳耳朵里:“小妹妹,你这是尖锐湿疣,得尽快治疗。”曹佳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她很清楚,在这种医院里,利益至上,良知难存。大多数时候,她也习以为常,毕竟医院才是发她工资的金主。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渐渐转为了平静。

李潇潇将头埋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好半天才抬起全是眼泪的脸,声音细如蚊蚋:“那医生……我该怎么办……”医生安抚了她几句,提出一个治疗方案:激光灼烧+光动力,整个疗程需三个月,每月各一次,激光一次三千五,光动力一次五千八,总费用得两万八左右,还不加药费。

曹佳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只是长期在莆田系医院耳濡目染,她对私生活混乱的病人并无好感。曹佳转念想,就算李潇潇不是“开花”,但来看性病专科,难道不是因为私生活太乱?年纪轻轻这么会玩,医生骗她点钱、让她吃点苦头,也无可厚非。

李潇潇一个劲儿直哭,说要回去想办法凑钱。曹佳见她一双杏眼哭得红肿不堪,便借故将她送出医院,低声叮嘱她,再去别的医院复诊一下,以后也别再随便跟人发生关系了。李潇潇声音沙哑道:“我没有……”曹佳的怜悯顷刻消弭了:装什么装?她冷淡地将她送出去,转身回了诊室。

半个月后,李潇潇又来了,带来了做一次激光电灼的三千五百块钱。医生开了治疗单,让曹佳领她去激光室。激光室的医生冷脸看了眼李潇潇:“打疣的?”曹佳回了声“嗯”,上前将治疗单和收费单递给她。医生扯过蓝色治疗单铺在床上,转头冲李潇潇喊:“还站那干吗,过来脱裤子躺上去啊!”李潇潇紧张地用右手抓住曹佳的小臂:“护士姐姐,做这个……痛不痛啊?”曹佳有些愧疚,轻声安抚她,让她赶紧躺了上去。曹佳转身离开,绕过走廊,还没走到前台护士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她抬头一看,只觉心情更差。

眼前的中年男人叫徐伟,四十岁左右,国字脸,戴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毛发稀疏,呈典型的“地中海”景观。他常来医院治疗室,对自己的病因也有多个说辞,有时说是因为经常出差睡了不干净的酒店,有时说是去大澡堂洗澡被传染的。可事实胜于雄辩:他被诊断为梅毒一期,身上多处出现硬下疳。

那次检查结果出来后,徐伟倒显得淡定,还嬉笑着问一个护士,愿不愿意每月一万块钱被他包养。而曹佳更加厌恶他,是因为那之后的某一天,她给他扎针输液时,徐伟跟她攀谈:“要么你跟了我吧,不用再辛苦上班,我每月给你四千生活费,你看行不?”曹佳的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虽然在心里直骂,表面上仍强挤出一个“谢邀”的微笑,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此刻,徐伟正面走来,曹佳躲不开,只好扯出笑脸迎上去,打了个招呼。徐伟不死心,又想抛出“橄榄枝”,她借口有事要忙,脚底生风地溜了。

12点刚过,外卖小哥送饭来,众人饿狼扑食般围过去。曹佳扒了几口饭,起身走向激光室。路过休息区时,李潇潇那张苍白的脸从拐角处出现。她扶着墙,脚下虚浮,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她所有力气。曹佳快步上前,将她扶到休息区坐下。

两人默默无言。这时,食物的香味幽幽飘来,曹佳过去拿了一盒饭,递给李潇潇。李潇潇道了声谢,一边接过去,一边往衣兜里掏,问多少钱。曹佳说她请,李潇潇摇摇头,将几个兜翻了个干净,凑了十五块钱,硬塞给她。饭吃到一半时,她停下筷子说:“护士姐姐,那天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没有随便跟人发生关系。我是被人下药的……”

忏悔:那永远还不上的良心债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周六,李潇潇跟新认识的一個“哥们”,以及他的朋友一起去大排档吃饭。自从李潇潇父母开始闹离婚,她就没了学习的心思,渐渐与校外一群爱玩的“哥们”混在一起。

后来不知怎的,她竟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杂乱的房间里,全身赤裸。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拿着一串钥匙的旅馆前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震惊和暴怒的李潇潇母亲。李母咬牙让她穿好衣服,发疯似的冲上来,将她一顿打骂。

到了旅馆门口,李母松开她头发,抬手扇了她一巴掌,狠狠将她踹翻在地:“你还要不要脸?才多大你干这事儿?”李潇潇蜷在地上直发抖:“妈,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求你别打了……”

周围人围过来看热闹。有人问怎么了,那旅馆前台把嘴一撇,说:“地上这小姑娘,才十几岁吧,年纪轻轻出来跟人开房。这不,被她妈逮到了呗……”李母听到这话,与对方厮打起来。周围议论声一片。李母愈发震怒,回身继续踢打李潇潇。

“我要去报警,他们不信我也不同意,骂我平时就不学好,说我想让他们不得安宁。后来,他们离婚了。我妈不要我,我跟了我爸,他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喝酒。一个月前,我发现自己下面长了东西,百度说很可能是一种性病。我怕得要命,又不敢去大医院,只能来这儿了……这次的治疗费,是那个男的赔我的。之后的治疗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找我爸要钱,他要知道我得了这么恶心的病,大概他也会不要我了吧……”李潇潇絮絮地说着,仿佛曹佳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潇潇还说,这段时间她一直逃课,把自己关在家里睡觉,感觉暗无天日……她撑着身体站起来:“护士姐姐,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多。我要走了,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曹佳涌起一股冲动,想拦下李潇潇,告知她实情。可她又想,李潇潇没钱了,以后也不会再来,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假性湿疣跟“开花”有个显著区别,就是一段时间里,“开花”会迅速增大,假性却并不继续生长。等李潇潇熬过这段时间,应该就会明白实情了吧。她自我安慰着,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嗤笑:得了吧,你不过是担心告诉她后被医院发现,丢掉饭碗罢了!

“等我爸那边有了确切消息,我立即把真相告诉李潇潇,如果她万一还来的话。”曹佳暗自发誓。两个月前,父亲花了一大笔钱托人,想帮她在本市的一家三甲医院谋个工作。眼下那边还没有职位空缺,办事的人说要等。至于等到何时,对方并没说。

所幸半个月后,曹佳得到了入职三甲医院的准信儿。离开这家医院那天,曹佳整个人轻松不已,恨不得立刻找到李潇潇。可翻看病人信息时才发现,她根本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尽管心有亏欠,曹佳也并未执意守在那儿,等着李潇潇再次出现。

后来,曹佳顺利进了三甲医院,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渐渐淡忘了此事。直到2019年6月的一天,前同事李莉发来消息:“你还记得那个李潇潇不?”

“记得,怎么了?”曹佳感到隐隐不安。“哎,那小姑娘上次从我们这儿走,不是正好碰上了那个徐伟么?那秃头男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愣是把这姑娘骗到手了。后来,他还陪那姑娘来医院做过几次治疗,两人牵手揽肩的,非常亲密。”李莉说。

曹佳心下一紧:“李潇潇不知道徐伟有梅毒?”李莉回答:“我试探地问过她,她说徐伟自我介绍是医疗器械供应商,还说他答应出钱给她治病。她生怕病好不了,就答应跟他在一起了。她一个未成年小姑娘被医院这样坑,我真心不好受。万一她被徐伟传染上啥病咋办?所以,我找了个机会,偷偷把她的真实病情和徐伟的嘴脸都告诉了她。”“那就好。她相信了吗?之后怎么样了?”“后来,我带她去三甲医院看医生,做了全套检查。听到医生说她没病,她当时就哭了,一个劲儿地抱着我说谢谢。唉,我还挺惭愧的。”

曹佳沉默半晌,又问道:“佩服你。你就不怕被医院知道惹事吗?”李莉答得很痛快:“我辞职了,正找工作呢!当初我告诉她时,就已经决心离开了。还好她没事,跟渣男分了手,也回学校去了,说要好好考大学,不然我可能一辈子良心难安吧!”

李莉的话云淡风轻,压在曹佳心里却犹如千斤顶。然而,她再没有遇到过李潇潇。

如今,在三甲医院工作的曹佳,时时刻刻把李潇潇和这件事悬在心头,告诫着自己:必须要对得起每一个病人,对得起那份学医的初心。

编辑/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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