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安岭历险记
2019-10-30许曙明
许曙明
2012年7月25日,我乘坐一辆长途客运中巴车在小兴安岭的崇山峻岭中穿过,打算去伊春市。
这里是典型的小兴安岭林区,植被非常茂密,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小兴安岭的山势并不陡峭险峻,大都比较平缓、舒展,因为是夏天,小兴安岭看上去一色碧绿,青翠欲滴;可以想象秋天的小兴安岭会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到了冬天,一定又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林海雪原。
兴安岭的树木远看似乎全都是松树,细看有落叶松、樟子松等之分。很长的一段路边,是大片的白桦,亭亭玉立。可能是为了争取阳光的原因,这里的树木长得都很直、很高。同车的一位旅客说,大、小兴安岭是全国最大的林区,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木材贮量占全国的一半。由于气候寒冷,植物生长特别缓慢,木材的质量非常好。
兴安岭除了重重叠叠的山脉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外,还有清澈见底的河流。千山万壑中,河流很多,哪一条都很清纯。在绿树下缓缓地流动,有一种悠然、轻盈的美感。
看到我对兴安岭特别着迷,开车的师傅问我是干什么的?当他得知我是一个旅行爱好者后,便热情地给我推荐小兴安岭中的一个海子(湖泊)。他说那是原始森林中的一个海子,很少有人进去打扰过,纯粹原始的湖泊,他看到过。“老好看了,那个水啊,鱼啊,杠杠的!”
东北人的“杠杠的”是特别好的意思,既然他反复说“杠杠的”,那一定就是特别好。他告诉我那个海子恰巧就在这条公路旁,离公路不太远,只不过没有路,得自己摸索着走进去。
我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决定独自去看看那个“老好看了”的湖泊。
半个小时后,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指着旁边的森林说:“就沿着这个方向进去,一两个小时就能到,不要偏离方向!”
我开始往森林里面走。真正没有被人打扰过的森林和我们平时旅游时看见的森林公园完全不一样,和公路边的森林也不一样。树木长得没有那么整齐,至少有百分之二三十是东倒西歪的。我观察了一下,有些是老死的,有些被雷劈死了上半截。这就大大加重了我前行的难度,我得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倒下的树木。
一个人在原始森林中行走是危险的,好在我多多少少有些经验。我找了一根枯树枝,不停地敲打树木,这种敲打的声音可以惊跑附近的野兽,惊动潜藏在地下腐殖质中和趴在树上的毒蛇。
每走几十米,我就折一根树枝放下,朝着一个方向。这样,一旦迷路,我就可以顺着树枝指引的方向走出来。
不到两个小时,我看到了那个“老好看”了的湖泊。
湖泊的面积不是很大,直径也就五六十米。水平如镜,静如处子,如宝石静卧,碧玉镶嵌。湖面四周,树木茂密,葱郁苍茫,映衬得湖水温柔可爱,似乎羞涩腼腆。在夏天的正午,在万道阳光的照耀下,在难以名状的安静中,湖泊波浪不兴,蔚蓝无比;待一阵风吹过,湖面像撒上了一层细碎的银子,水色潋滟。
这个湖泊已经寂然独处了千万年了,恬静而坦然。湖水中有一种微微发黑的鱼在游动,体态不大,动作非常灵巧。游起来时,几十条、上百条聚在一起,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在蔚蓝的水面上飘过。由于它们几乎没有被人打扰过,所以很怕人,人只要一走近,立刻就游开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这个湖泊怎么这么洁净,湖面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呢?那个司机告诉过我,这个海子无出口又无入口,池水却洁净无比;久旱不涸,久雨不溢,水位不升不降。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纯的湖泊,我在心里感叹,真是如碧玉一般的湖泊啊!
正在这时,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尽管这里信号很不好,时断时续的,但基本能够通话。
我有个习惯,在外面打电话时喜欢边走边说,我沿着海子走来走去地接电话。当我接完电话,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往回走时,猛地想起了我走进来的方向,想起了我放下的最后一根树枝。因为接电话,转了几个圈,我忘记自己进来时的方向了,忘了那根树枝的位置了。
我沿着小湖跑来跑去地找我放下的最后一根树枝。哪里有什么树枝?四周都是密密丛丛的树木,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个样子!我一下子慌了。我继续沿着海子跑,找那根树枝。
因为来来回回地跑,加上心里急,不一会,我就大汗淋漓。
一大团野蜂朝我扑来。事后,我才知道,大兴安岭有一种野蜂,嗅到人身上的汗味就会扑上来蛰人,是非常厉害的,能把人活活蛰死。
我用双手拼命地驱打,越驱打,野蜂越多。急情之下,我想起了我的旅行导师大哥。
那是一位真正走遍天涯的大旅行家,是我赖以依靠的旅行拐杖,旅行经验非常丰富,多少次我在旅行过程中遇到紧急情况时,都是在他的指导下脱险的。遇到急事请教他,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我不顾蜂蛰,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告诉他我在兴安岭森林里迷路,被野蜂围住了。
大哥不愧为大旅行家,尽管手机的信号很差,但他还是马上明白了我当时的情景。他干净利落地告诉了我两点:一、再不要驱打,就地坐下;二、脱下外衣,护住头部,特别是眼睛。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后来我才明白大哥当时的指导多么正确,就地坐下,不再来回跑,身上就不會再出汗。没有了汗味,野蜂自个就会飞走;如果没有保护住眼睛,被野蜂蛰伤了,我就真走不出去了。
大旅行家就是大旅行家,他们的旅行经验,是在千百次的实践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摸索出来的。
在生与死的关口,大哥再一次向我伸出了援手。他的双手不光温暖,而且有力。
等野蜂飞走,我试图再和大哥联系时,才发现我的双手已经被野蜂蛰成了馒头状,几乎握不住手机了。
我拿的不是智能手机,无法定位。再说,我这个人很笨,不会倒腾那些新式玩意儿。多少年来,我都是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旅行。大哥知道我的这些情况,所以他没有费别的口舌。他告诉我,再不要花力气找那根树枝,按他的要求判断方向。他问我这里是晴天还是阴天?我说晴天。他问我当初坐车时,是坐在司机的身后还是侧面?我说侧面。他问当初太阳是照在我身上的还是司机身上的,也就是说太阳是在汽车的左面还是右面照射进来的?我说右面。他问我离开汽车大约多长时间了?我说最多三个小时。他说,那好,你现在根据太阳的位置,减去三个小时,判断一下当初太阳的位置,判断公路在那个方向。我茅塞顿开,一下子就判断出了公路的方向。
实践再一次证明我写过的一段话是正确的:在我旅行全国赖以依托的心灵天空中,大哥是有限的星辰中最明亮的一颗。
大哥斩钉截铁地给我指出了三点:一、判断好方向后,坚定不移地朝这个方向走,绝对不能犹豫、怀疑;二、关闭手机,以节约手机的电量,每半个小时开一次机,和他通一次电话;三、找一根枯树枝,不停地敲打树木,不要被蛇咬了。
大哥指导的,除了第三条我自己知道外,另外两条我都没有想到。
大哥特别强调了第一点,就是绝对不能怀疑自己判断的方向,不能走不出去就再往回走,那会断送生的希望。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往外走。
我进来时,就感到原始森林的路很难走,往外走时,就觉得更难了,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的。算起来,已经六七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饥肠辘辘。又急又累,体力消耗非常大。我觉得每一分钟,我的体力都在衰减。
小兴安岭的夏天也是很热的,森林里密不透风,我的衣服被树枝挂得褴褛不堪,一条一条粘在身体上,又闷又热。手臂、面庞也被树枝挂破了,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
我一步一步往外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每隔半个小时,我就开机和大哥通一次话。有时候有微弱的信号,有时候没有。能通话时,大哥反复强调,不能怀疑断定的方向。
我走进去时,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可是往外走时,已经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了,还不见公路。
大哥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判断错了方向。
我告诉了大哥我的怀疑。
信号太差了,大哥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意思却是毋庸置疑的。他告诉我,绝对不能这样想。在森林里迷路,这种情况是最危险的。他说大方向一定是正确的,只是偏离了一些,走了些弯路。你进去时体力好,走得快,现在没有力量了,走得慢,用了几倍的时间很正常。要毫不动摇地朝这个方向走,断然不能走回头路。
我继续往前走。
体力已经快耗尽了,每走一步都很不容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如果天黑前走不到公路上,我就危险了。
两腿开始发软,双眼都冒金星,我觉得自己随时会倒下去。
手机的电也快没有了。
森林里不断有野兽出没,从左面猛地窜出来,朝右面窜去;从前面窜出来,朝后面窜去。每当有野兽窜动,树枝、树叶就会“刷刷”作响,吓得我心惊肉跳。天黑,看不清是什么动物,不知道有多大,伤不伤人,但那种刺耳的叫声能渗透到你的骨髓里,特别瘆人、特别恐怖……
天色黑了下来,我心里的希望也越来越黯淡。
自从小时候立下“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志向以来,我已经这样旅行了30多年了。30多年来,我只身一人浪迹天涯、漂泊四海。多少次人迹罕至、险象环生的旅途,都一一走过来了,难道今天我真的走不出去了吗?
我想到了远在老家的快80岁的母亲,不知道她老人家这一阵在干什么。我外出旅行,从来不告诉她。无论身处何处,每天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兰州,以免她担心。有时候,侄子、侄女们会说漏嘴,说“从报上看到了我大伯写的文章,他又去哪里哪里了”。母亲问及时,我也会遮掩过去。而今天的情况太紧急了,我有可能走不出去。如果走不出去,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要不要给她老人家打个电话呢?
我拿出手机一看,手机已经没有电了。
天越来越黑,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天空,更不要说天上的星辰了,再加上汗水不断浸在眼睛里,视线就更加模糊。我磕磕绊绊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动不动就会被树枝绊倒。几乎每绊倒一次,衣服就会被割破一道,或是上衣,或是裤子。身体就会被划破一处,或是脸,或是胳膊,或是腿脚……
好几次被绊倒后,我都没有力量爬起来了。浑身发软,双眼发黑,歇上好一阵后,才能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
长时间没有吃东西,加上体力消耗得非常厉害,所以特别饥饿。刚开始,有饿的感觉,饿过头了,就没有饿的感觉了。再后来,就恶心得厉害,不断呕吐。
最后一点体能都耗尽了,我实在走不动了,连站都站不住了。
“放弃吧!”我对自己说。
不能!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过,旅行全国的梦才做了一半,心里还有那么多想法没有写下来。还有,80岁的老母尚在人世,我还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孩子还没有结婚,我还要给他成家,还有……还有……
生的欲望支撑着我,我一定要走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之前,我的意识有点模糊,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好像随时都要崩溃。而在最后关头,反而清晰了。
“再坚持一会,最后一会。”我央求自己。
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控制不住身體了,马上会倒下去。而这一次倒下去,我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在我要倒下去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一声汽车的喇叭声。
一瞬间,我心花怒放。
我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
我用浑身的最后一点力量,连滚带爬,移到了公路边。两腿一软,坐在了公路上。
不一会,我就看到了公路上开过来一辆汽车。车灯放出的两束光芒耀眼而醒目。对我来说,那两束光就像灿烂的朝霞。
为了防止汽车呼啸而过,我爬到了公路中间。举起了一只手向司机示意。我想,他总不能把我轧死吧。
我看到司机停了车,跳下驾驶室朝我走来。
我一下子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户鄂伦春人家的土炕上。我问:“我怎么躺在这里?”
一位40多岁的鄂伦春汉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告诉我,是一位司机将我送来的。
我问我躺在这里几个小时了。他说,不是几个小时,而是一天一夜。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