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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江上之旅

2019-10-30吴亚丁

飞天 2019年9期
关键词:女儿

吴亚丁

女儿终于要离开家了。她要去北京念大学。

这一年,女儿十七岁。可是,他与她,却开始进入了中老年。这个木讷的男人,几十年来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脸色平静,保留着不可思议的单纯。而他的性情,一如既往的温和。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嗫嚅。如今,说话时,他甚至比年轻的时候要更加含糊不清。尤其是在家里的时候,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

幸而在学校里,在上课的时候——他是本城一家小学的数学老师——在课堂上,他竭力表现出兴奋和努力,他卖力地讨好学生,当然也讨好同事,这才让他招人同情,保住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女儿性格敏感,早熟。在火车站,快要上车了,她突然一扭头,就往回走。她嚷嚷着说她不去北京上学了。不,不去北京。为什么呢?母亲问。

她睁大眼睛回答说她只是不想离开母亲和父亲。

傻孩子!女人严厉地说。你不要荒唐了。你以为,北京是谁想去就能够去的么?乖!听话,回到车上去。

可是,女孩闷闷不乐地说,可是刚才我听见你们在说离婚的事。你们真的想要离婚了吗?

这孩子!女人竟然笑了起来。好吧,你也长大了。这种事,早晚都要告诉你的。其实,我们——我与你爸爸,我们上周二就去民政局办理完了离婚手续。我们本想等你去了北京后再去离婚的。可是,我们一刻也不想等下去了。我们不是现在才想要离婚——其实是一直都想要离婚。

一直想要离婚?女孩被吓住了,眼睛里闪着泪光。

是的,我们本想等你到了北京,然后才告诉你的。这个想法,不,这个决定,从你快要念完初中开始,我们等待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等了整整五年?女孩觉得不可思议,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傻孩子!就是为了让你安心考上大学呀。女人满意地说。现在,你终于遂了我们的心愿。你真是乖孩子!所以,现在我们也该完成自己的夙愿了。

怪不得,那女儿喊道。怪不得你们分居呀。妈妈,你这几年宁愿离开爸爸过来陪我读中学,就是为了今天跟爸爸分手吗?

哎,别喊这么大的声音嘛。女人朝四周看了看,小声地制止女儿说。我和你爸爸?不,我们很平静地相处,不是什么破绽也没有露出来嘛。你看,我们很坚忍。关键在于,我们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不,不是这样的。女儿哭了起来。

你到了北京,埋头到学习里去,就没有什么感觉了。至于你的妈妈,你的爸爸,依然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不是的。女儿低首饮泣。

你瞧,我们是好合好散。我们又不是吵架打架才分手的。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女人说。

有教养就不要分手。女儿说。

什么话嘛。教养不是用来凑合的。女人说。然后,只见她从大背包里拿出一只大纸袋,有点鼓鼓囊囊的,纸袋已经很旧。她递给那个沉默而安分的男人。

瞧,我给你爸爸一点分手的东西。也算是一个礼物。女人笑盈盈地说。

礼物,会是一包钱么?女儿好奇地问。

什么话嘛,你这个小人精……我们怎么能够那么充满铜臭味?女人说。只是一份文稿,是我年轻的时候,刚认识你爸的时候,为他写的一篇文章。

一篇文章,你会写文章?女儿吃惊地问。她到现在,倒是更加纳闷了。真是的,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妈妈还曾经有这样雅致的爱好。

我是不会写文章。可是,当年不是年轻么?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她什么不会呢?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是什么都有勇气去做的。难道我就连一篇文章,都不敢写了么?总之,写文章算不得什么冒险——贸然嫁给一个人,那才叫冒险呢。

冒险?女儿的嘴唇动了动,仿佛在说什么。

哈,年輕的时候,总是不顾一切的。女人仿佛很替年轻的自己骄傲。

不顾一切?女儿嗫嚅着说。不消说,她的模样,长得像她的父亲。所以,她的音容也有如父亲的笑貌。她抬头去看了那可怜的父亲一眼。

可是,她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对,她发现她的父亲并不可怜。不,父亲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一言不发。男人对女人刚才的那些举动也无动于衷。

来,你拿着呀。那女人有点不耐烦了,对男人发号施令说。这个纸袋里面是我二十岁认识你的时候,特意为你写的一篇东西。时间真快!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可是,这篇文章我也断断续续地写了有三十年呢。写了改,改了写。最初的时候,我每年都会去写。真的,里面的故事都是你的,我曾经用心倾听过你的故事。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去回想你的故事,然后又一次一次想要去写好它。我乐此不疲,忘我投入……唉,年轻的时候——我说了,年轻的时候真傻!——我竟然只是为了琢磨透你,愿意付出那么多的辛劳。

琢磨我,琢磨我什么呢?男人平静地轻声问道。他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我有什么好琢磨的?

你的确是没有什么好琢磨的。那女人提高了嗓门说,口气有些鄙夷。你几十年来就没有进步过。一个男人,怎么就像一条时常干枯见底的小水沟呢?

女儿听见,又哭了起来。

不去北京,我不去北京,我不想去北京读书。

傻了?这样吧,我陪你去北京。女人突然做了一个决定。看起来,她是一个果断的人。我送你去大学里,报完到我就回来。

说罢,那个女人将正在哭泣着不肯从命的女儿拖上了列车。

我一直想替这篇文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很多的想法和念头,像这南方暮秋的落叶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在我的脑子里。一阵风后,满满的一地都是。自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一个人的念头和想法,哪里会有落叶那么多呢。不过,不管怎样,我只想说,那么多的落叶里,没有一片叶子是我认可的。那么多凌乱的念头和想法,也没有一个是我满意的。

但是,你不要因此就认为,这不是一篇文章。让我来告诉你,没有题目的文章也是文章。

我想写你。没错。就是想写你。想到你我就心跳。没错。我想写一个少年的故事。是我钟情的那个人。我想写一个少年亲口告诉我的故事。你虽然不善言辞,却总是吸引着我。你虽然害羞,却总是令我心跳。不呢,岂止是心跳呢,我还感觉到了身体里面隐隐爆发的热力与冲动……真的,我不骗你,就是那种让人耳热心跳的躁动与不安呀(真不好意思)!

我发誓我要记录下来你。可能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倔强得不肯放弃的姑娘。虽然从小学到大学我都不擅长写作文。真的,这一回,不管怎样,反正我就是要写,我要写一个少年的江上之旅。

不是么?你告诉过我,那是你一生中第一次去长江乘船。那一年,你只有十七岁。大大的轮船,船客们排着队上船。你告诉过我的,那一年你穿了一双外婆亲手做的黑布布鞋上船。船票分好多种。船票从一等舱到五等舱。不不,我记得你是告诉过我的,一等舱根本不让人上去。那里,是有钱有权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你住在五等舱里。对了,你好像说过,还有比五等舱更差的船票,就是那种没有铺位的船票。我猜想,那岂不是很像汽车或者火车的站票嘛。

我记得,那一次,你是多么开心呀。你说话的样子真好看。因为你回想到了愉快而幸福的事情。我猜想你一定是特别钟意你的那一次旅行。那是你一生当中、是你年轻的一生当中第一次旅行。

你真行啊,第一次旅行,就乘船,然后是长途客车,然后是步行。我怎么撒开想象的翅膀,也追不上你。

哈,我当然知道,一个人一生中肯定免不了步行的。要不,长着腿和脚是干什么用的呢?爬山自然要步行,走路也要步行。可是,我却羡慕你第一次出门就坐上了大轮船。而且,而且是在我们中国最大的江河——长江之上。

我禁不住迫切地想要问你,坐船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像在空中漂浮?

你要知道,我到现在,都二十岁了,可是我却还不曾体会过坐船的滋味。

我记得,你是和你的一个好同学一起去的。他是你们班的副班长。我记得你说过,他有四兄弟,他正好是排行第三。而你,你是老二。其实,你的年紀比他要小一些,你却跟人家争执说你比他大,因为你排行老二。

有没有你这么逗的人呀。我看你是那么安静本分的一个害羞的小男生嘛,怎么就会跟人家比年纪的大小呢?比什么不好比,年纪又有什么好比?哎,你说话都容易脸红呀。不,你甚至还没开口说话脸就开始红了。你那么腼腆。唉,你怎么好意思跟人家比大小呢。排行归排行,那是人家的兄弟之间的排行吧。你们俩的年纪,却是实实在在的事,谁也骗不了谁。

不过,我倒是愿意相信,你的本意,其实也只是说一说而已。我相信,你的声音,甚至都会低微到人家听不见。你哪里像是一个会去争吵的男生?不管你赢了没有,反正我只相信,你最多只是偷偷嘟哝,回了人家一嘴而已。

不过,我却喜欢你这样害羞的性格。你是多么乖的男生呀。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的人夸你像女孩子。这也是我愿意跟你待在一起的缘故。你让人踏实和放心。

真的,像你这样胆小的男生,我不清楚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么小的年纪,两个毛孩子偷偷地相约就跑出去玩。我知道,最近社会上有一个时髦的词叫旅游,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因为,在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旅游毕竟还是新鲜事物,你也太超前了。简直让我太崇拜你啦!

我不擅于写文章,如果、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文章,请你不要笑话我。

当然,我也还没有打算把这篇不成样子的文章送给你看。这篇文章,其实是我写给自己看的东西。你看不到,会不会生气呢?

我记得,你们同学俩,买了两张五等舱船票。可是,你们还是这么小,还是这么贪玩的男生,怎么会愿意待在黑暗偏僻的船底,还美其名曰五等舱。你们急急忙忙地跑到甲板上来玩,来看热闹,看风景,我都能猜到。换作是我,我也会跑出来玩的。你们是出来旅游,又不是为了在憋屈地躲在臭烘烘的五等舱睡大头觉。

可是,你们会去哪里呢?当然我知道,因为你告诉过我,你们在甲板上坐了一会儿。甲板上到处都是人,你们到处钻来钻去,后来累了,就坐了下来。换作我,也会累的。不过,我不会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女孩子怎么会席地而坐呢。当然,后来你告诉我,船就那么大,不随便找地方,难道还想去船长室坐沙发么?

真的,坐下就坐下嘛。我还真想不到你这么调皮。你竟然让你的副班长,一个人独自守着行李,而你却一个人,欢天喜地地到处看风景去了。

哈,这会是你么?你这么乖巧的男生,怎么会把朋友一个人晾在那里呢。

你说过,船经过一片灰蒙蒙的村庄时,天快黑了。仿佛所有人都在朝岸上招手。其实,他们谁也不认识,只是因为在对岸看见了人群。好像是,每个人都害怕天黑了,彼此看不见对方,所以赶快互相打一个招呼。

我在想,如果我在船上,会不会也这样呢。我虽然不像你那么害羞,可是,我却不喜欢跟陌生的人打招呼。何况还是在外地,在一个大船上。我猜想,我宁愿到处张望,也不会胡乱挥舞手臂,装作跟谁都认识的样子。

不过也难说。也许,当大家都那么发疯地挥舞手臂呢?如果大家都狂热地跟岸边的人们打招呼,也许我也会乐呵呵地参与进去。反正,年轻人嘛,想干什么就应该去干什么。

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去船尾看浪花。哎,你这么一个安静的男生,怎么会想到去船尾看翻滚的浪花呢?我真的很好奇哦!

我从没有乘过船,特别是那种大轮船。我不能想象,大船船尾的浪花,到底有多大。平时,我们在家乡山野间,能够看到的野花,从豌豆那么小,到桃花那么大,就算很惹人注目的鲜花了。平常所有田野、山边的花海——如果可以称为花海的话,那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一点也不起眼的小花朵。真不能去想象,你嘴里说的巨大的白色浪花,铺天盖地的巨大浪花,会有多么大呢。

让我有些不安的是,你竟然会去认识陌生人。而且,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竟然拿那么多根香烟给你抽。你们整整抽了一个晚上。感觉他就是一个烟贩子。唉,难道他不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嘛,他不知道你还不懂抽烟吗?不不,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会抽烟嘛?当然,你会替自己辩护,说只是尝一尝。可是,有这么一支接着一支品尝香烟的乖男孩吗?

其实,我心里是有疑虑的。我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你说那个年轻的男人,整个晚上,他从背包里,居然就像变戏法一样,拿出近二十种不同的香烟来。并且,每一包烟的品牌绝不雷同。这个,我真的不信哦,我认为你是在编故事。

当然,他不光是给你烟抽,他还拿出来一只银光闪闪的新手表。你告诉我说,那是最新款的庐山牌手表。是一只漂亮的最新机械手表。那年轻男人将手表轻轻在铁质的船舷上面清脆地敲了敲,炫耀说,瞧,防震的。然后,又夸张地在空中朝浪花飞溅的船尾挥舞了一下说,还防水!一只又防震还能防水的手表,是多少人的梦想啊!他还说他要带这只新手表到南京去卖个好价钱。你听听嘛,你这么说话,那一刹那间,我还以为你真在编故事呢。

可是,看着你诚实的脸,我看着你泛着兴奋光泽的眼睛,还有你小心翼翼說话的模样。我又不能不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你是一个诚实的男生。你从不说谎。在我们的年代里,所有的妈妈都喜欢这样的男生。她们喜欢老实、听话、可靠的男孩。正好你就是这样的男孩。所以,我不能不相信你。

当然,你最后说,在那个晚上,你因为抽了太多的香烟,你的脑袋晕晕的,你的身体是飘飘然的。你的脸上都能够感觉到船尾扬起的浪花,湿湿的,潮潮的……你说你的身体是臭臭的,整个人头重脚轻,总也感觉恶心。我听你这么说,我才会相信你的。你一定是狂抽烟,吞云吐雾,把自己都抽傻了。

你知道么?当时听了你的话,我甚至担心你会不小心从船舷边滑进江里。啊!你看我,其实我还是很在乎你的呢。

不过,实话告诉你,我最喜欢的还不是这个故事。我最喜欢你遇到那个安徽男人的故事。他说欢迎你去他们家乡玩。他的家乡是国家产棉区。他还说,如果他妈妈看到你这么个年轻的小伙子真的到了他的家乡芜湖红旗公社,一定会高兴得煮一碗溏心鸡蛋来欢迎你!还不止这些,我记得你还说过,他甚至愿意等你结婚时送你一床十斤重的上好棉花给你做新婚棉被……

哎呀,结婚……哈,你知道么?你真的遇到大好人啦。

我知道你不可能看到我正在写的这些文字,所以我才这么大胆写下这些让人耳热心跳的感受。

……

你一定不会相信吧?就这样的文字,我是改了又改。我总是感觉没有修改好。所以我总是不停地改。

慢慢来就好了。我安慰自己说。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姑娘家开天辟地第一次写她心目中最最心仪的男孩子哟。最主要的,是人家害羞……对呀,写不好不要紧。我知道,用我所不擅长的方式,来描写一个男生,那简直就像练书法的描红那样,我只有慢慢地一笔一笔地描,一丝不苟地描,最后总会把你描得好看的。

他有些愕然。心里长久没有缓过劲来。是的,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内心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软起来。关于那个1980年代的遥远夏天的故事,长期以来,其实一直都深藏在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那也是他最浪漫和最温暖的秘密。当初,在生命刚刚进入一片青涩的时期,他千不该万不该偷偷地拿了家里六十元钱(那个年代可是一笔巨款),在暑假里跟着要好的同学一起出了门。那一年他正好十七岁。真的,那个年纪的他,特别想体验什么叫“远走高飞”。

那是一个社会管制刚刚试图放松的年代。他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旅游”这样的新鲜词汇。少年的心渴望飞翔,少年的脚则渴望奔跑。那一年,旺盛初生的荷尔蒙让他以猝不及防的形式,铸成有史以来第一次大错。他“旅游”归来回到家中,才发现重病的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而他,却莽撞地挥霍掉了家里仅有的救命钱。

一年以后,父亲不治去世。他从此进入了郁闷的自责期。五年后,师范毕业的他,在一个闷闷不乐的雨后聚会中偶然遇见了她。

我喜欢你的忧伤。单纯的她对同样单纯的他说。

他木然地望着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喜欢你这么傻傻的模样。她这么说。看样子就知道是大胆的女生。

我傻……他嘀咕着说。

我知道你不傻。她笑嘻嘻地说。像你这样的男生,一看就知道是聪明人。不过,我很好奇,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开心的事情愿意告诉我么?

开心的事情?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当然有,当然有啊。他记起了他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可是,那是无法启齿的欢乐,那也是雪藏起来的忧伤。他知道在那些欢快与忧伤的上面,早已结满不幸的果实。

他不记得是否曾将少年时代梦幻一般的长江之行告诉过她。那是他心底里幽暗而痛苦的秘密。后来,即使他与她拍拖的时期,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也不曾跟她谈论过他那次莽撞而追悔莫及的少年之旅。

可是,眼下的情形,她写下的故事却恰像是他的口供。并且,这份口供,虽然饱含了他曾经经历过的生命狂放时期那些昙花一现的激情,却无人知晓他日后所经历的那些自我责罚与苦楚。

话说回来,平心而论,他与她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又怎么可能不跟她叙述和描绘那属于他一生中最初的一次、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旅行呢!

当然,不排除在他很可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而她听了,却莫名地兴奋起来。谁知道呢?

事实上,那次旅行,是他的第一次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那以后,在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后,即使是因事外出,他也绝口不提旅行这种花哨的字眼。因事外出?顾名思义,那是出差。出差就是出差。旅行是一种传染病,一如不受控制的电脑病毒,被他直接删除。

他的生活,从很早就开始变得寡淡无味。

而到了现在,在他的婚姻过去二十几年之后,不,在他的婚姻解除不到一周之后,她却非常意外地将他一生中最明亮的画面翻找出来呈现于他。她用最感性的文字,急切地描摹了一个少年最初的懵懂世界。并且,尤为刺心的,那是她芳龄二十岁时的手笔。

二十岁的女生。十七岁的少年。

不过,那些文字的语气,还真像她。读着那些熟悉的语句,真像是站立在她的身旁,听她耳提面命呢。那个年纪的她是好看的,那个年纪的她,声音也是甜美的。而他却已过早坠落在生命的黑暗里。虽然他仍然记得跟她在一起最初的恋恋时光,可是,那是怎样的一种捉襟见肘般的孤寂与沉默。

唉,你真是个迷途的羔羊。来,笑一个,笑一个嘛。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宽容开朗、喜欢逗人的女孩子。她的口吻也曾经那般的明媚和温存。

他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想给她打个电话。是的,她唤起了他的昨日记忆。他想要询问她,不!他几乎想要感激她为什么还记得他一生中最让人心动的那些瞬间呢……

可是,手机刚按下第一个数字,他就蓦然瞥见她信笺背面留下的另外一行看上去有些潦草的字体:不要以为我只记下了你最美的时光。其实,我也写下过许许多多对你的不满、愤怒,甚至咒骂……好在,我都毁掉啦。

咒骂,她的咒骂?这个,他是相信的。结婚后的数年开始,她便开始呈现出了性格急躁偏执的另一面。她的确是喜欢咒骂的女人。她的歇斯底里和容易失控,都让他心塞。

那么,那些被毁的东西,都在哪里呢?

他迟疑起来。恰好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只旧信封。大纸袋里套着另外一只旧信封。那只信封看起来有点鼓。他拿过来扯开一看,里面的东西,飘飘洒洒散落一地。哇,全是被撕碎的白色纸屑。

他的脸色,情不自禁变得苍白,手指也开始哆嗦起来。的确是被毁灭了……

那个瞬间,他不用去想便明白了一切。老天啊,这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刻薄与极端。他立即回想到他之所以愿意下定决心跟她离婚的原因。的确,那不是没有来由的。

要让一个自小便自卑隐忍的男人自动缴械投降,自动退却,自动放弃一切,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可是,每个人都有软肋。他最不能容忍她的,便是她的偏激与极端,他不能容忍她动辄表现出来的不顾一切的丧心病狂——

每次吵架升级,她都要把他的衣裳从衣柜里丢满一地。然后,咬牙切齿地用锋利的剪刀一件一件剪成布条。他隐忍而惊骇地瞧着她,听着她一边咒骂,一边恶狠狠地将他的衣裳撕剪成拖把布。

从那个时刻起,他的心里开始了绝望的堆积。生命的旗杆开始夭折了。

后来,他们断断续续地多次协议过离婚。各种形式的离婚。当然,那都是些掩人耳目的秘密商讨过程。他们不愿意在女儿考上大学之前暴出这样的惊世骇闻。所以,直到一周前,他才在离婚协议书上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反而十分平静。

前妻此时应该已在北京了。或许,此刻正在训诫女儿也未可知。可是,她留给他的“礼物”,却让他情不自禁地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与挣扎。

天黑了,他忘了开灯。在黑暗中独自呆坐了很久。恍惚之际,他的双眼直视着地上那堆雪花似的东西,那是一堆被污染的雪花。他呢,仿佛正竭力用想象的胶水,想要一片一片粘接起来。他不知道,雪花只能铺出严寒的图景。当他的想象力抵达最真实的现实关系时,他才恍然大悟,其实是她(也许还有他自己)都一直在用最愚笨的方式,为彼此营造一个寒冷的季节。

他像是看见了她。看见她那逐渐衰老的脸庞,正从那堆脏雪花里面爬起来,面目熟悉又模糊。

不用去猜想,那些雪花般的纸片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不管是冷淡的讥讽,还是恶毒的亵渎。知妻莫若夫。他当然知道,那里面一定饱含有什么刺伤人心的毒液。

年轻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与女人都很单纯。反正,他是相信她会因为他的害羞和简单而愿意跟随他,愿意嫁给他。当然,很快他就发现,那点吸引力不够用了。简单不再是什么优点,简单和羞涩后来成了她反复攻击他的靶子。她是他的师范同学,可是进步得比他快。他一直在小学做他的数学老师,她却很快便调到了区教育局,成了管理教育和学校的官员。

从那以后,他们的行为和声音,就逐渐变得不那么协调,明显地分离在不同的声部。他们单独异处时,还自成曲调。合在一起,便成了噪音。

而她,更一跃成了高高在上的家长般的人物。

唉,不管她成了什么吧,她的发泄与攻击与大多数世俗的女性并无二致。她开始嘲笑他的胆怯和谨慎,偶尔也挖苦他的懦弱与没有出息。话说顺了嘴,这些词汇后来都成了这个可怜男人的标配。唉,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男人,既不能当官,又不会赚钱,还有什么用处呢。

当然,这些貌似合理的理由尽管都是老生常谈,在世俗的市场却颇具杀伤力。而他其实也还顽强。他以自己的方式,克制而隐忍,心力交瘁地去抵抗这些莫名其妙的打击与伤害。这一方面得益于他沉稳的性情,另外一方面得益于他的与世无争的观念。

可是,这有用么?

他几乎用了一生来证明,单纯的退让是无效的,单纯的抵抗也很盲目。他虽然没有走投无路的感觉,却日渐感到生活捉襟见肘的困境,感觉到人生没有未来的恐慌。

有时候,他仍然会在深夜里獨自苦苦反省自己。独醒的时分,他会黯然神伤,扪心自问。可是,有用么?真的,像他这样的人,还要什么未来呢?年过半百,他不是都已经进入中老年时代了么?而她,就算她再强横,再霸道,再过分,她悄然新现的皱纹和老年斑也都在那里明摆着。属于她的时代早晚是要过去的。也许她还自己意识不到,可那并不代表不存在。

当然,有一点他从未念及,也从未想到,老实人也会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

就在上周,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愤怒地强迫她一同悄然前去办理了离婚手续。晚一天他都不愿意。要知道,他们此前的约定本该是,两个人都必须等到女儿去了北京后才能完成这项最后的分别。

导致他无法容忍的根由,在于女人趾高气扬地说了一句话。那一天,女儿正好跟一群同学去吃毕业饭。他们这里流行谢师宴。那天是女儿一个相好的女同学主请。女儿蹦蹦跳跳的,高兴地去赴约参加同学的宴会。

两个同床异梦的男女,单独相逢在同一片屋檐下面。昔日温馨的场景,早已变成冷冰冰的陌生之地。或许,这两个成年男女都已感觉到了自由的空气正在逼近,他们仿佛都有些期盼,有些兴奋,于是也有些放纵自己。

那个女人,本城区的教育官员,习惯于当众训诫辖区内的各校师生。这天她突然有些最新的心得体会想要表达出来。她也总在不知不觉之中完成挑衅的布局。

她充满优越感地想要训导这个身份为老公的普通教师。她说,喂,你听说过一句名言么?

什么名言?他本来不想理睬她的,他知道她爱摆弄那些名言。自从谈妥离婚协议之后,他早就不肯让她再来无端教诲自己。

我偶尔想起一件事来。听说过美国的政治家富兰克林么?她很有耐心地说。

他不是科学家吗?这个人,不是发明了避雷针么……

那算什么?她的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说,富兰克林首先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这个美国人的先驱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有的人二十五岁就死了,只是到了七十五岁才埋葬……

听见她贸然便说到生与死,他才有些被震撼了。可是,他同时也有些莫名其妙。是啊,为什么好好的,她突然之间要来谈论生与死呢?这是多么无聊的话题啊。

可是,等他明白过来后,他才感觉自己受到了无法容忍的伤害。什么?她是在嘲笑自己这一辈子过得虽生犹死吗?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你才早死了呢。他愤愤不平地说。

她矜持地笑了笑。其实,讥讽别人并不是她的初衷。完成对生命价值的探寻,才是她的最终任务。

不要激动嘛,我又没有说你。她暧昧地回答说。

那会儿,他还没有读到那篇她二十岁时曾充满热情替他写下的青春文字。不过,他的脑子里首先跳出来的,却正巧也是那年夏天那次令人心醉的经历,是那一个又一个新鲜动人的场景。而现在,他却有了一种无力感。真的,他感覺到他一生最具光彩的日子在十七岁那个暑假早就过完了。现在,是她的这句话,她的这一句恶毒的话,才猛然惊醒了他。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她的侮辱和不怀好意。

于是,他们的日子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末路。

秋去春来。到了次年,整整过了大半年的时间,这个孤独的男人,在一个春雨淅沥的深夜,在一本破旧的中国古书中偶然地读到了一句深奥的话,解开了他的心结。他觉得那句话,也可以用来回应那个曾经让他耿耿于怀的女人。

那句话是,天地与天下……万事万物,各行其道。

只是,令人悲伤的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枯竭了跟那个女人说话的欲望。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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