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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智高请求内属事实梳理

2019-10-25黄金东

广西民族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历史地位

黄金东

【摘 要】侬智高是北宋时期羁縻广源州一位有雄才大略的部族首领,为了摆脱交趾奴役,发展地方经济,他屡次向宋朝请求内属,至死不改其志。侬智高的求附,在主观和客观上都具有正当性和合理性。从侬智高历次求附的行动和表现来看,他的态度是坚定的,内心是真诚的。与此同时,侬智高始终未向交趾求援以对抗宋朝廷。梳理和辨析侬智高历次请求内属和他对交趾的态度,有助于了解其行动的真实意图和内心态度,明晰侬智高事件的性质,公正评价侬智高的历史地位。

【关键词】侬智高;内属;侬智高起事性质;历史地位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9)03-0112-008

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尤其是宋朝和独立交趾关系、广西地方史、民族史等方面内容,侬智高及相关历史事件是一项无法跨越的议题。千百年来,围绕侬智高的话题一直沸沸扬扬,产生了大量的议题和研究成果。進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人类学、民族学等多种研究方法被更多学者采用,与侬智高有关的研究在广度和深度上进一步拓展,在许多议题上逐步取得共识。然而,现有成果在侬智高历史定位等关键议题上仍存有争议,一些相关重要历史事件仍未得到清晰梳理。

就侬智高请求内属之事而言,虽然史籍及今人论著均有所涉及,但对整个过程的梳理、性质的认定等方面仍存有模糊,甚至互相冲突的说法。如《百色历史通稿》将史籍中有关侬智高请求内属的记载都单独计算,总计八次。[1]221-222如果算上起兵后的求附,则有九次之多;其他论著对此事则多引用史籍记载说明侬智高请求内属的事实,但没有专门就此进行归纳、梳理和进一步展开论述。1 同时,与此相关,《越史略》等越南古代史籍及一些今人论著均对侬智高起事失败之际曾派人向交趾李朝求援,李德政派殿前指挥使武珥将兵救援的说法持肯定态度。2 这些事实关乎侬智高起事性质、侬智高历史定位等关键问题的定性,很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一、侬智高历次求附事实梳理

侬智高为了抗击交趾,摆脱受人奴役的地位,保全边疆领土,发展区域经济,曾多次向宋朝请求内属。根据史料记载统计,侬智高曾不止六次“请内属,求一官以统摄诸部”[2]4142,如果以单次请求条件就算作一次的话,则有近十次之多。更难能可贵的是,无论是在兵败被俘还是势头正盛之时,侬智高都不曾倒向交趾一边,保持了崇高的民族气节。

1. 第一次:不受其地

侬智高之父侬存福是当地有远见的部族首领,最初知邕州下属羁縻傥犹州。在看到地方州洞林立,虽为同一族姓却互不统属,还时常互相劫掠,同时交趾不断进逼的情况后,侬存福开始了统一区域的尝试。《涑水记闻》曰:“侬智高父本山僚,袭杀广源州酋豪而据之。”[3]270《宋史》载:“初,有侬全福(即侬存福)者,知傥犹州,其弟存禄知万涯州,全福妻弟侬当道知武勒州。一日,全福杀存禄、当道,并有其地。”[4]14215侬存福逐渐将地盘扩大至广源州,并利用“地产金,一两直一缣”的丰富资源,“由是富强,招诱中国及诸洞民,其徒甚盛”[3]270。

在占据了广源州后,侬存福积极寻求机会向宋朝请求内属以增强抵抗交趾的力量。天圣七年(1029),“首领侬存福归附,补存福邕州卫职”[5]170,一开始朝廷同意了侬存福的内属请求。然而,时任广西转运使的章频去了交趾一趟回来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史载:“(天圣)七年(1029)四月,安南静海军权知留后事李德政言:父既歿,合管参佐、将士、耆寿,请臣权领州镇。遣使入贡。诏广西转运使章频充弔祭使,赠公蕴侍中,追封南越王。”[6]297可能是章频感受到交趾对广源州非有不可的气焰,他明白此时朝廷只求南疆“静谧无事”,不会得罪交趾,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帽子,回来后便罢遣了侬存福,“不受其地”,直接将广源州拒之国门之外。在此情形下,侬氏父子只能先独立发展,增强自身力量,“存福乃与其子智高东掠笼州,有之七源。存福因其乱,杀其兄,率土人刘川以七源州归存福”1[5]171。

这时候,侬智高虽然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但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并继承了父亲积极抗击交趾,心向中华的情怀。侬存福被交趾杀害后,侬智高接过了父亲树立的大旗。

2. 第二次:却而不受

宋庆历元年(1041),侬智高与母亲阿侬在继父的帮助下重新占据傥犹州,建立大历国,第一次独立举起反抗交趾的旗帜。《越史略》载:“乾符有道三年(宋仁宗庆历元年)冬十一月,侬智高与其母阿侬自雷火洞复据傥犹州,改其州曰大历国。”[7]30但由于这次起事比较匆忙,准备不足,力量有限,侬智高最终被交趾俘虏。被交趾释放回来后,侬智高实行韬光养晦之策,不再一味强硬地与交趾直接对抗。他一方面表面臣服于交趾,另一方面则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史载侬智高“内怨交趾”,“阴结李德政左右,欲夺其国”[3]270。

庆历八年(1048),侬智高第二次举起反抗交趾的大旗,“袭据安德州,僭称南天国,改年景瑞”[4]14215。《越史略》载:

戊子,天感圣武五年,侬智高以勿恶洞叛,命武威侯及太尉郭盛溢讨之。交战之日,天地晦冥,俄而轰雷震于洞中。其酋长支体磔裂。举洞惊骇,遂降。[7]32

交趾天感圣武五年即为宋庆历八年(1048)。以上材料反映了侬智高第二次举兵反抗交趾的事实,只是经历了多年准备的侬部并没有失败。此时,经过多年经营,侬智高已经具备了与交趾抗衡的资本。广西转运使萧固称其“才武强力,非交趾所能争而畜也”[2]4078。后来奉命平定侬智高起事的广西经略安抚使余靖也说“智高趫勇而善用兵,因击并旁近州邑而统有之。拓地寖广,胜兵寖盛,交趾不能制”[8]117。

在建立地方政权并打败交趾入侵后,侬智高立即上书朝廷,请求内属。《涑水记闻》载:“智高怨交趾,且恐终为所灭,乃叛交趾,过江,徙居安德州,遣使诣邕州求朝命补为刺史”,然而,“朝廷以智高叛交趾而来,恐疆场生事,却而不受”。侬智高无奈只能以武力的方式引起朝廷的注意,“智高由是怨,数入为盗”[3]257。皇祐元年(1049)秋九月,“广源州蛮依智高反,寇邕州”[9]218正是此种情况的反映。

侬智高的举动确实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但并不是接纳他的内属请求,而是防备他。《宋史》载:“(皇祐元年)九月乙巳,广源州蛮侬智高寇邕州,诏江南、福建等路发兵以备。”[4]227但是,侬智高并没有灰心,他一方面积极防备交趾的进攻,一方面积极寻找有见识官员的支持。邕州人殿中丞昌协就是这当中主张朝廷接受侬智高内属请求的开明官员之一。宋皇祐元年(1049),“邕州人殿中丞昌协奏乞招收智高”,然而朝廷却“不报”,即不答复,也就是不接受。[5]171

3. 第三次:若与交趾同进奉,即许之

皇祐二年(1050)底,在加强边境防范的同时,广西转运使萧固命令邕州指挥使亓赟前往打探侬智高的虚实。邀功心切的亓赟违背上司的意愿,擅自攻打侬智高,不料却被对方擒获。为了保住性命,亓赟谎称自己奉命前来招安,是部下误会以致与侬部发生冲突。归附心切的侬智高觉得正是大好机会,便亲手为亓赟松绑,向他询问“中国虚实”,亓赟“颇为陈大略,说智高内属”[2]4078。《涑水记闻》载:

先是,礼宾使亓赟坐事出为洪州都指挥使,会赦,有荐其材勇,前所坐薄,可收使,诏除御前忠佐,将兵戍邕州。赟欲邀奇功,深入其境,兵败,为智高所擒,恐智高杀之,乃绐言:“我来非战也,朝廷遣我招安汝耳。不幸部下人不相知,误相与斗,遂至于此。”因谕以祸福。智高喜,以为然。[3]257

侬智高和亓赟的对话,乾隆《南宁府志》有进一步的发挥:

赟擅发兵,为智高所执,释其缚……引赟坐,赐之卮酒,复问赟曰:“丈夫何以郁郁久为人役?方今交趾擅命,经略失驭,边吏养安,孤欲北并衡湘,西荡瓯骆,然后乃策进取,即不能跨有南海,剖符通使,亦与国也,朝廷其许我乎?”赟曰:“足下以弹丸之地,崛起逆命,天兵所加,譬犹灶上扫尘;且夫顺天者存,昧时者蹶,何如卷甲束身,纳土请命,不失封侯之赏,孰与夫首领不保,妻子为戮乎?”智高笑曰:“吾固念之,事在公矣。”[10]12-13

《南宁府志》记载的这段对话,突出了一个傲慢无礼、妄自尊大的侬智高形象。对此,白耀天已经证明这段对话为后人伪托而编撰出来的,因为它来源不明、话题不对、事实不符。[11]139-143虽然这段对话不足为据,然而从侬智高在听到亓赟劝说他内属后,“智高喜,以为然”的表现来看,归附朝廷,做宋朝的臣民是侬智高“吾故念之”的追求却不会假。于是,侬智高“遣其党数十人随赟至邕州,不敢復求刺史,但乞通贡朝廷”[3]257,再次向朝廷请求内属。然而,朝廷却认为亓赟无端生事,将其贬黜为全州都指挥使,把侬智高的人赶了回来。《涑水记闻》载:“邕州言状,朝廷以赟妄入其境,取败,为贼所擒,又欲脱死,妄许其朝贡,为国生事,罪之,黜为全州都指挥使,智高之人皆却还。智高大恨。”[3]257《续资治通鉴长编》也说:“(侬智高)乃遣赟还,奉表请岁贡方物,朝廷以其役属交趾,未听也。”[2]4078

这“未听”便是没有听从广西转运使萧固的建议。皇祐三年(1051)二月,广西转运使奏言:“广源州蛮侬智高请内属”,宋仁宗下诏说:“转运使与本路提点刑狱、钤辖司具利害以闻”。于是,萧固上奏说:“智高必为南方患,愿赐一官以抚之,且使抗交趾”。对这一建议,宋仁宗却要求萧固首先保证交趾不会打侬智高的主意,并且内属后侬智高永不为乱才会接受。这显然超过了一般臣子的责任和能力范围。萧固只能耐心分析说:“蛮人见利则动,必保其往,非臣所能。顾今中国势未可以有事于蛮方,如智高者,宜抚之而已。且智高才武强力,非交趾所能争而畜也。就其能争,则蛮人方自相攻,吾乃得以闲而无事矣。”[2]4078

萧固的一席话,从当时边疆的形势分析,认为南方不能再有事端,侬智高实力已大增,可因势利导用来抗击交趾,让蛮人自相攻击,可保国家无事。但是,宋仁宗却仍不为所动。这个过程,《尚书祠部郎中集贤殿修撰萧君固墓志铭》有详细而生动的记载:

方是时,侬智高搜兵,诱聚中国亡命,阴以其众窥边境,而边吏士尚皆不寤。君独忧此,以谓必为南方之患。乃选遣才辩吏,说智高内属。上书言状,请因以一官抚之,使抗交趾,且可以纾患。书下枢密,枢密以智高故属交趾,纳之生事,以诏问君,能保交趾不争智高,智高终无为寇,则具以闻。君曰:“蛮夷视利则动,必保其往,非臣之所能。顾今中国势未可以有事于蛮夷,则如智高者,抚之而已。且智高才武强力,非交趾所能争而畜也。就其能争,则蛮夷方自相攻,吾乃所以闲而无事。”争议至五六,而枢密遂绌君言不报。君又奏请择将吏、缮兵械、修城郭以待变,亦至五六,又皆不报,而君以召归。[12]1963

这边朝廷在数次争议后不报,那边侬智高却仍在积极准备内属贡物。为表诚心,皇祐三年(1051)三月,侬智高又“奉表献驯象及生熟金银”[13]卷十,请求通贡。为了能与内地互市,侬智高“乞每南郊时贡金千两”[14]4。“南郊”指宋朝帝王每年冬至日在京城圜丘举行的祭天活动。南郊的费用由各路分担,宋朝规定“南郊,进奉一十五万二千八百六十五贯、匹、两”,其中“广南西路银五百两,钱二百三十贯文”[15]78-79。侬智高承诺南郊活动时贡金千两,比整个广南西路还要多,足见其心之诚。

但是,宋仁宗却下诏让广南西路转运使、钤辖司回复侬智高说:“广源州本隶交趾,若与其国同进奉,即许之”,同时要求“止作本司意答”,而非皇帝本人的旨意。[13]卷十 宋仁宗让侬智高与交趾一同进贡,无异于强迫侬智高臣服交趾。这显然不是侬智高的内心本意,如果他不是心向中华而甘于臣服交趾,又何必不当交趾的“太保”而屡次哀求内属,求个小刺史,还贡金千两呢?

4. 第四次、第五次:却之、亦不报

再次被朝廷拒绝后,侬智高虽然心有“大恨”,却依然痴心不改,仍心存希望,认为经过屡次求附后,皇帝或者会回心转意,朝廷没有理由再拒绝了。皇祐四年(1052)四月,侬智高再次“贡方物,求内属”,却再次遭到“朝廷拒之”的命运。侬智高仍不灰心,“后复贡金函书,以请知邕州陈珙上闻”。但是,他等来的却仍是“亦不报”[2]4142。侬智高哪里知道,陈珙只是个一心求任内无事以求升迁的庸官,对于有可能影响到升迁的事情皆隐匿不报,以欺骗朝廷。《东轩笔录》载:

皇祐末,诸司使陈拱(珙)知邕州,有旨任内无边事与除阁门使。是时广源蛮酋侬智高檄邕州,乞于界首置榷场,以通两界之货,拱(珙)不报。久之,智高以兵犯横山寨,掠居民畜产而去。拱(珙)虑起事而失阁门使也,皆寝不奏,亦不为备。司户参军孔宗旦知其必为患,移书于拱(珙),乞为备御,拱(珙)不省。[16]142

陈珙收了侬智高的贡金,却把给朝廷的书函扔进了军资库。侬智高“既不得请,又与交趾为仇”,被推到了“孤立无所归”的境地。在两面夹击之下,摆在侬智高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背叛中央朝廷,卖身投靠交趾,换取高官厚禄;另一条是起兵求附,进而为维护祖国领土完整而战。侬智高选择了后一条路,《太平治迹统类》载:

智高既不得请,又与交趾为仇,且擅广源山泽之利,逆招亡命,数出敝衣易谷,绐言峒中饥,部落离散。邕州信其微弱,不设备也。乃与广州进士黄纬(玮)、黄师宓及其党侬建候、侬智忠等日夜谋入寇。一夕,焚其巢穴,绐其众曰:“平生积聚,今为天火所焚,无以为生,计穷矣。当拔邕州,据广州以自王,否则必死。”[13]卷十

皇祐四年(1052)五月,侬智高发出了“今吾既得罪于交趾,中國又不我纳,无所自容,止有反耳”[3]270的呐喊,率领五千部下沿郁江东下,相继攻破横山寨(今广西百色市田东县境)和邕州,抓住了邕州知州陈珙。侬智高在点阅军资库时发现了自己给朝廷所上的书函仍原封不动,他愤怒地怒斥陈珙说:“我请内属,求一官以统摄诸部,汝不以闻,何也?”此时,陈珙仍狡辩说“尝奏不报”,想把责任推到朝廷身上。但侬智高跟他索要奏章的底稿时,陈珙根本就拿不出,于是“遂扶珙出。珙病目,不能视,惶恐呼万岁,求自救,不听”,斩掉了这个昏官。[2]4143

由上可知,侬智高之起兵与朝廷屡次拒绝其求附有很大的关系,“智高既不得请,又与交趾为仇”,可谓“计穷矣”,“孤立无所归”的侬智高迫不得已只能走上兵谏的道路。宋人司马光认为,侬智高“且以朝廷及交趾皆不纳,穷无所归,遂谋作乱”[3]257。宋人滕甫也说“(侬智高)始乞本朝补田州刺史,不得,又乞教练使,又乞徒赐袍笏,又乞每南郊时贡金千两,愿常于邕管互市,皆不许,至令入寇”[14]4。这说明,起兵求附并非侬智高的心愿,是“技穷矣”“否则必死”情境下的无奈反抗。

5. 第六次:将受其降

侬智高攻下邕州八天后,即移师沿西江东下,准备攻打广州。不到二十天,侬智高已经相继攻破横、贵、浔、龚、藤、梧、封、端、康等九州及三水,直抵广州,“岭外骚动”。《涑水记闻》曰:“横、贵、浔、龚、藤、梧、康、封、端诸州无城栅,皆望风奔溃”,“时升平岁久,缘江诸州,城栅隳敝,又无兵甲,长吏以下,皆望风逃溃”。[3]257-258侬智高的队伍从最初五千人,迅速扩大至二万人。在围攻广州五十七日不下后,侬智高挥师回邕州,沿途仍势如破竹。为了平定侬智高起兵,朝廷先后任命杨畋、余靖及孙沔“经制蛮事”,但杨畋、余靖“又所为纷乱,不能自振。而孙沔大受请托,所与行者,乃朱从道、郑纾、欧阳乾曜之徒,皆险薄无赖,欲有所避免要求”[17]1770,“军行不整,所过残掠”,也不免“屡败”[18]24。“师久无功”的形势之下,虽然“又命孙沔、余靖为安抚使讨贼”,宋仁宗“犹以为忧”[4]9719。

皇佑四年(1052)九月,侬智高在馆门驿败广西钤辖破昭州后,势头更猛,如“鬼兵神将,非人可敌”,宋朝官兵,“锋刃未交,而心胆已碎。后败甚于前败,今日甚于昨日”。[19]308《通鉴纲目续编》说:“(侬智高)恣其攻略,如陷无人之境,守臣戍将,非死则逃,罔敢与敌。”[20]卷五看到时机已经成熟,侬智高上书朝廷,表示“得邕、桂七州节度使即降”[2]4174。可见,侬智高即使起兵纵横岭南,仍不忘于求朝廷一官,在大一统之下统摄诸部,以抗击交趾。他的起兵,其初衷就是以武力求附,并不存在什么建国称帝、独霸一方的想法。

在侬智高“移书行营求节度使”后,宋仁宗无奈“将受其降”,接受侬智高的内属请求。如无人干扰,侬智高这条路将是顺畅的。然而,历史总是充满了吊诡之处。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枢密副使梁适却跳出来阻止说:“若尔,则岭表非朝廷有矣!”更巧的是,狄青也来上表请行说:“臣起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得番落骑数百,益以禁兵,羁贼首致阙下。”宋仁宗“遂以为宣抚使、提举广南经制贼盗事”,并“诏岭南诸军皆受青节度”。[9]219一场本可避免的血战最终还是发生了,侬智高迎来了兵败归仁铺,西逃特磨道后入大理国,最终被杀的悲剧命运。在自毁长城后,没有了坚决抵抗交趾的广源州作为屏障,朝廷不得不面对“自侬徭定后,交人浸骄”[4]10680的严峻挑战,最终酿成了宋朝与交趾的熙宁战争,我方邕州等地军民被屠杀十余万的惨剧。

二、侬智高从未向交趾求援

侬智高向交趾求援的记载最早见于安南史籍《越史略》,随后《大越史记全书》《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沿袭《越史略》之说,以记其事。后人遂引用这些记载,说明侬智高在兵败之际向交趾求援。

《越史略》载:“癸巳,崇兴大宝五年(1053),宋伐智高,使梁珠来乞师,诏以殿前指挥使武珥为招讨使以援之。是月,宋狄青败智高于归仁,智高奔大但(理)国。”[7]33

《大越史记全书》云:“皇祐四年(1052)夏四月,侬智高叛,僭称仁惠皇帝,国号大南。(癸巳五年,即皇祐五年,1053)冬十月,智高使梁珠来乞师,诏指挥使武珥将兵援之。狄青又破智高,智高奔大理。”[21]179

《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曰:“癸巳五年(宋皇祐五年即1053年),冬十月,智高使人来乞师,诏指挥使武珥将兵救之。”[22]16

以上材料均表明,皇祐五年(1053)十月,侬智高派人至交趾向李朝皇帝求援,李太宗决定派殿前指挥使武珥率兵前去救援。《越史略》《大越史记全书》更言之凿凿侬智高所派之人为梁珠,似乎其事有据可查,板上钉钉。然而,经过比对和考证,此事却是子虚乌有,纯粹是安南史学家的杜撰。

首先,时间搞错了。《越史略》等说侬智高派人求援之事在皇祐五年(1053)十月,当月狄青打败侬智高,智高奔大理。然而,根据中国史籍记载,狄青早在当年四月份即已回朝。《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74载:“皇祐五年(1053)夏四月壬申,狄青还朝。”[2]4204滕甫《征南录》也说:“狄(青)先还京师,公(指孙沔)留邕计事。”[14]4因此,根本不可能有皇祐五年(1053)十月狄青打败侬智高之事。检遍中越其他史籍,也没有发现记载与侬智高之事有叫梁珠的人,同时《越史略》《大越史记全书》《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所有记载为同一史源,仅是一例孤证。

其次,越南史家对此事也持怀疑态度。狄青打败侬智高于归仁铺,时在皇祐五年(1053)正月,纂修《大越史记》的黎文休及其后继者应当是清楚的,因此相沿《越史略》记载此事时,为了符合逻辑,才在“是月,宋狄青败智高于归仁”的基础上改成了“狄青又破智高”,企图以一个“又”字蒙混过关,不料却又与真实的历史事实相冲突,现出了纰漏。这说明,越南史学家也认为侬智高求援之事并不存在,至少是持怀疑态度的。《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在记录此事后的一段“谨按”就说明了问题:

谨按:旧史但书癸巳五年冬十月,梁珠来乞师,诏武珥将兵援之,而有无与宋交兵或因何而止,不有明载。今按纲目续编,癸巳年春正月狄青大败智高,智高走入大理,后二年,智高死。而癸巳年冬十月以后并不载智高乞师及李兵往救事或是智高奔大理之后欲假李兵以为助。而李所以助智高者,盖愤宋人前日之却兵,欲因此乘势以邀利,及闻智高力不能支,而援兵寻止,终不果行也。若果提兵出境与宋交刃,则边疆大事,宋人安得而没之哉!此条旧史记载不详,姑存俟考。[22]18

可见,连越南本国的史学家都觉得这事编不下去了。因此,潘清简在沿用《越史略》《大越史记全书》记载时,不敢说侬智高所派之人为梁珠,只以笼统的“人”代之。他很清楚,关于此事,旧史记载不详,事实模糊不清,所以才推测出“及闻智高力不能支,而援兵寻止,终不果行也”这么一个牵强的理由来。事实上,此时狄青已还朝,侬智高兵败西逃,根本不可能有派人来求援之事。明白其中缘由的潘清简也只能说此事“姑存俟考”了。

最后,从当时交趾与侬智高对待彼此的态度来看,此事也不会发生。一方面,侬智高反抗交趾的态度坚决,在历次起兵及请求内属的过程中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同时,侬智高曾“发三解不得志”[23]52,多次参加宋朝的科举考试,深受儒家大一统思想的影响和僚人坚决维护中央大一统爱国情怀的熏陶,他不会放下身段向交趾低头求援。阮明祥认为,尽管李王朝表现出厚待侬智高的意愿,如封他为广源州州牧,颁印,加封“太保”职务等。但侬智高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反抗“大越”,坚决不臣服于李王朝。[24]258另一方面,交趾使用赐爵、给地等笼络手段均未能改变侬智高的抵抗态度,对此,交趾统治者是清楚的。所以,交趾不可能在侬智高已经战败的情形下答应派兵援助,转而攻打宋朝军队。越南著名历史学家陈国旺教授说:“侬智高已多次起义,李朝很想除去他,不可能帮助侬智高。”[25]16因此,面对已经战败西逃的局面,交趾李朝会冒着与宋朝开战的巨大政治代价,派兵去救援一个一贯反抗自己的侬智高吗?显然,只要稍有常理和判断力,交趾统治者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以上论述证实,侬智高向交趾求援,交趾命武珥派兵救援之事根本不是历史事实。这说明,侬智高即使在兵败之际也从未向交趾求援,从始至终保持了民族气节。

三、结论:侬智高始终心向中华

侬智高一生心向华夏,虽然被迫臣服交趾,却不贪慕交趾的荣华富贵,自青年时便不断向宋朝请求内属,然而却一再遭到拒绝,从“始乞本朝补田州刺史,不得”;到“又乞教练使”,连这小官也不许;“又乞徒赐袍笏”,仅求一身朝服和笏板,也不给;最后袍笏不要了,“又乞每南郊时贡金千两,愿常于邕管互市,皆不许”[14]4,就连在广州回师途中兵峰正锐時仍表示“得邕、桂七州节度使即降”[2]4174。

侬智高的求附既是广源州各部族摆脱交趾奴役、发展地方经济的需要,更是他实践和维护中华大一统的外在表现,具有合理性和正当性。在三番五次的请求过程中,充分体现了侬智高内属的心是至为虔诚的。他的这种情怀,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实属罕见。因此,后人对宋朝廷无故拒绝侬智高内属的做法多有批评。

侬智高事平后任广西提点刑狱等职的李师中对“侬智高特纳款,而邕守将萧注玩寇要赏,不以时抚定”的做法非常不满,曾“檄(萧)注诣府诘责”,并同意侬智高后代的内属。史载:“初,智高平,其子宗旦及党聚保有火峒,或出入省地尚猥,众无所属,前将规讨击幸赏,贼遂固守。公揣其情,移书谕祸福,皆泣。即遣其子曰新率孥族三百并酋长六十九人,以地内属。其后安平州、古万等峒争效顺,公因请以恩拊纳,使受命为国捍蔽。”[26]253-254李师中在处理边民内属等问题上顺乎民心,“边人化其德,多画象立祠以事,称为桂州李大夫,不敢名。”[4]10678从诘责萧注到接收侬智高遗民内属,体现了宋朝官僚阶层尤其是亲身治理边疆事务的人对广源州侬氏的态度。

明代陈邦瞻纂辑的《宋史纪事本末》对朝廷无故拒绝侬智高内属颇有说辞:

(侬智高)求附中国,使朝廷纳其金函。俾处入江峭绝之乡,与交趾角立,椎髻左衽,战斗用命,未必非二南一奥藩也。无故拒却,激其背叛,焚巢入寇,邕州失守,曹觐等相继战死,杨畋师久无功。以南土之久安,当文吏之迂缓,一夫攘臂,二广震惊,势所必然。庞籍力赞,仁宗专任,狄青挺铍,先斩败将,疾趋昆仑,绛衣倒北,农种糴收,童谣验矣。[9]221

陈邦瞻说得很清楚,如果朝廷接纳侬智高内属,不仅可以抗击交趾,保卫边疆人民,保卫国土,而且有助于地方经济的发展。然而,朝廷却“无故拒却”,以致“激其背叛”。

清朝嘉庆四年(1799)八月至七年(1802)初出任广西巡抚的谢启昆作《宋皇祐平蛮碑》诗一首,责备宋仁宗不接受侬智高内属请求的错误做法,诗曰:“仁庙承平轻远徼,赤鸢以外阻声数;金函不报朝贡踈,雷火频婆遂屯啸。”[27]卷四

宋朝廷的做法不仅被国人所责备,更为交趾人所嘲讽。安南史籍《大越史记全书》引有宋诗一首,诗曰:“因贪交趾象,却失广源金。”[21]190这虽是宋人诗句,但经安南史籍引用,就别有一番滋味了。安南人在记载“定边界,宋以六县三洞还我”内容后引用此诗句,其讥刺和嘲讽何其强烈。

以上论述显示了朝廷在处置侬智高请求内属之事上的失策,同时突显了侬智高一心向中华,坚决维护大一统的可贵精神。

总之,侬智高继承了僚人的爱国传统,心怀中央朝廷,一生致力于“统摄诸部”以便抗击交趾,将广源州等地方交回朝廷,保全国家领土完整的事业。为此,他不惜一再降低身段,屡屡请求内属,充分表现了其矢志不渝的爱国情怀。同时,侬智高自始至终没有向交趾的高压政策所屈服,也没有为交趾高官厚禄的诱惑所动摇,即使在被狄青打得“一败涂地”的境况下,也没有向交趾求援,保持了中华民族崇高的民族气节。侬智高的事迹表明,他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维护国家领土统一的部族首领。对此,应充分肯定侬智高的爱国情怀,给予侬智高应有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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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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