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书法艺术中的生态意识
2019-10-23杨伟梁
杨伟梁
20 世纪人类社会工业的迅猛发展将整个世界带入一个崭新的时代,然而随着经济的扩大化发展,现代工业革命带来的弊端也逐渐显现,“唯科技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所造成的自然环境与生态的污染破坏越来越严重,已经直接威胁到数亿人民的生存与安危。[1]对生态的关注和重视催生了生态文明时代的到来,具有时代特性的生态美学也不断发展,在这个标榜着生态意识的时代,书法这门传统艺术不但没有落伍,反而因其自产生以来就所带有的浓厚的生态意识而更加熠熠生辉,也为当今中国生态美学内涵和实践的丰富提供了大量的审美智慧。本文就将系统梳理中国书法艺术中所包含的生态意识。
一、书法艺术,诗意的栖居地
书法历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应用,自产生之初就已经天然地建立了与自然、与人、与生命、与情感的密切联系。书法可观、可用、可游亦可居,记录文字、思想、历史精神的功用自不必说,更有无数文人骚客于挥毫泼墨间抒胸臆,在点线方圆间建构内心、联系感应万物,诗意的栖居。
首先,书法创作所使用的材料都是取之于自然,带有自然的特点。毛笔的前端是由羊、狼和兔等动物毛发制成的,根据毛发的软硬不同,写出的字也就有所不同。弹性好的笔写出的字灵动而有韵味,硬度大的则适合写小楷或瘦金体,工整严谨。所用的墨是由松烟、油烟等制成,是植物的天然颜色,所用的宣纸、砚也都取于自然。单就材料而言,已经灌注了自然生物的特性。
其次,书法以汉字为载体,而中国的汉字源于象形,也具有浓重的生态色彩。汉字与宇宙万象血脉相承,其形态充分保留了自然之形,模拟物象是汉字产生的基础,如:“泉”(如图1)为水从山崖泉穴中流出成川之形,“雨”(如图2)为水从云中下之形。将自然万物之形貌物态融入点线之中,使得汉字沾染了自然之生命,活力顿现。与此同时,由自然演化而来的点线在书法家的笔下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比如竖,如悬针、如垂露、如树干、如弓弩、如蜿蜒之流水、如犀利之闪电,[2]形态各异,那跃于纸上的,是点线构成的文字,更是一幅幅自然生态之美景奇观。
朱良志在分析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时将汉字作为一种生命符号,认为其通过“面向生命、凝固生命、启发生命、表现生命”影响着中国艺术的审美精神。“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使得文字的产生取自然之物象,集自然之灵气,于是中国的汉字,有花草之芳香、江流之飞动、鸟兽之活力,活色生香,摇曳动人。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总是通过“体悟”的方式来进行,由心出、融于情,再汇于心,因此,文字之中也将这种缘情感心发挥得淋漓尽致。
此外,中国的书论也从自然万物中汲取智慧,将书法艺术与自然形态相联系,生动而形象,书法家的创作理论与评论家的批评都弥漫着自然的韵味,极具趣味性、审美性和生态性,创造了中国独特的书论文化。
欧阳询有书法“八诀”:“点如高峰之坠石,捺似长空之初月,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戈如劲松倒折,落挂石崖,横折钩如万钧之弩发,撇,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捺,一波三过笔。”[3]或浑厚或坚实,或灵动或流畅,一笔一画都曲尽自然之妙。将书法的笔画势态与自然相结合,取自然之态,充实书法之神韵,更使书法的精妙可观可感。
书论作为赏析品鉴的文章理应理论性强,然古代的书论却立象而作,生动传神。如卫恒《四体书势》:“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矫然特出,若龙腾于川;森尔下颓。若雨坠于天。或引笔奋力,若鸿鹄高飞,邈邈翩翩;或纵肆婀娜,若流苏悬羽,的靡靡绵绵。”[4]以自然之景物,述文字之形神,既状笔画之形,兼述用笔之疏异,又绘笔势之神采,内蕴之精魂,或高藐飞腾,或温柔细腻,或清逸绵长,状书法之精妙情致,如在目前。
于书法中,人与自然万物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不仅血脉相通,而且共生共美。书法艺术不仅是形式美的大本营,更是所有心灵所期盼的诗意的栖居地。
图1:泉
图2:雨
二、“势态”中所蕴含的和谐追求
无论是汉字还是一整幅的书法作品,其书写的大空间都是方形,这就是书法艺术本身的场所。而方形本身就是包含着浓郁的中华传统场所意识。中正平和,是中华民族深入骨髓之精神追求,于汉字也不例外。汉字是由点线构成的方块字,于方正中展现万千笔画变幻。横,平正而稳定;竖,垂直而有力量。在横、竖基础上架构的汉字大气十足,雄浑而有力量,显示了中华民族的豪迈气概和恢弘大气。
方方正正,是古代人对天地方圆的朦胧认识,也是对自然万物之规矩的朴素把握。方块字作为一个密闭的整体,有着严格的边界意识和棱角限制,再多的笔画也要融于方框之中,即完成了方正之审美追求,也在自由的发展空间之中提出了一定的限制,于规矩之内自由发展的辩证思想,随着文字的产生就已经在人们的头脑之中扎根。
书法的势态之美更在于对自然之取法不限于静态描摹,更多的是对整体自然之相互关联和生命之姿的精神描摹。没有一物是孤立存在的,也没有一物不是运动变化着的,这生命之变化在书法之“势”中尽显。就单纯的一笔而言,书法艺术讲求用笔中锋,欲上先下、欲扬先抑,无垂不缩,无往不来,在一笔之间提按以显顿挫,波折以示灵动,兼有疾涩之分,或气势排荡、或突然收摄,顿挫灵动间勾连现出生命内部之循环之态,浑然一体又充满节奏,成为一个动静和谐统一之整体。这势还包括对立统一中所带来的张力。宇宙之妙在其相生,也在其相克,正是这样的对立统一才使得生命能够有节制的延续下去,而书法所要体现的也是这种对立统一之精神。
万事万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于人、于书法都是如此。在生活中场所也就是空间是一切生物存在的地方,在这个场所中就必然会有相互之间的联系、对立、补充或者影响。就环境而言,场所意味着不同物品、生物的大小、颜色、声音、材质,而这一切又都能够通过人的感觉器官所感知,人通过对其的感知能够判断出它们是和谐共处,还是相互对立而又具有牵制的张力。在这种相互的交流感知中,达到一种动态的和谐,这样的和谐更加具备生命的特征。而这样的生命又将建筑、山水,甚至气味、声音等等无生命的事物联系起来,以凸显生态美学中所突出强调的人类和生态整体所共同构成的“生态圈”思想,以及其所包含的平等对话的主体间性的交往方式。最能够突出体现书法艺术中所包含的这种大生态圈的和谐场所意识的莫过于“势态”了。
场所意识所体现的是空间性的特征,但在书法作品中,却将时间性也穿插于其中,在这种时空的交织中,书法艺术的场所意识更为立体,也更加具有生命感。书法之用笔无往而不复,无垂而不缩,在循环变化中体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时间意识,行笔之间的轻重缓急、疾涩圆润,所彰显的都是生命之节律。平缓、低沉或是昂扬,似春花之灿烂,夏树之繁茂,秋叶之凋零,冬雪之寂静,万物出生之萌发、成长之漫长、凋落之迅疾、死亡之复归的生命循环过程历历在目。就如张旭写在五色笺之上的《古诗四帖》,从谢灵运与庾信那一派自然纯真的古诗中汲取天然的灵气,于心中鼓荡情愫,化作笔下疾缓有序、灵动而浑融的线条,一气呵成的创作中婉转与力量并存,绵延不绝,观之如感自然之生命动势,沛然心动。
三、“尚意”书风所强调的“天人合一”的参与意识
卫夫人论书有“意在笔先 ”之说,王羲之有“点画有意”说,宋代书法更是提出了“尚意”之说,其所尚之意,是心绪、是情致、是胸怀、是神意,是生命韵味的浑融,是人格精神之高扬。书法艺术之所以能够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就是在于其具有的巨大的表情达意的空间。文人之机心,能感天地时序,能悟万千变化,能从古今之中上下求索,能于笔画之间激活生命之趣。士人之真性情,亦能还书法一个妙韵。蔡襄取神,苏轼尚意,米芾重趣,黄庭坚尚韵,其所追求的,是个人精神影响之下的超越文字、物象和情感体验的神采,是体悟自然之元精、通透个人之元神。正如朱良志所说:“在观化颐生中,去除物我之间的对抗性因素,由一腔幽暗的冲动进入性灵的澄明之中。胸中湛然天真,宇宙浩然明澈,在己去其迷蒙,在物去其神秘,内外交融构造出一个奇异的清新世界。”[5]
对“势态”的追求已然将人的感觉和情感置于重要的位置之上,尽管不能够刻板地坚持以人类为中心的方法,但在生态的审美过程中,人的“参与”却成为激活整个生态圈的关键。也正是这种合理和和谐的参与,让生态圈拥有了高于其自然本观的审美体验和实践。完全颠覆自然固然是要不得的,但停留于原始也不是和谐发展的最终目的。这也就是有论者所提到的“力求建立起一种完全不同的主体以及在其上所有感官积极参与的审美观念”。[6]这种参与将人的感官和主观能动性充分融于其中,这与提倡在改造和利用自然的同时部分地恢复自然的神秘性和神圣性的“返魅”并不相矛盾,而是经由原始和谐到对立分裂之后所进入了新的对立统一的和谐。这样的天人合一的参与意识在书法艺术中得到了极大的展现。
参与意识中一个重要的向度是自由,这种自由就是游心,即庄子《逍遥游》之个人生命精神之自在自由,是自适其适的畅游,是物我合一的两忘,是离形去知的超然,是心无挂碍、复归自然的和谐。当人的自我精神得以完全的觉醒和自由,当自然的品性节奏与人之性情生命戚戚相和,当人摈弃了一切的束缚和功名利禄的纠缠,用心去体味自然、感悟万物,自然之精神幻化为人之精神,达到了天人合一的至高至美之境。
书法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技巧,但它毕竟不是普通的技术,匠气太过、雕琢太足则会淹没其自然本质之趣,也失其独特灵动之质,更缺乏其内在的精神支持。比如宋徽宗的瘦金体,尽管其开书法字体新的一派,瘦挺爽利,但始终雕琢太过,局限太多,气郁结而不流畅,有一种病态之美。而诗书画无一不精的苏轼,其文豪放流畅,其诗词磅礴而隽永,其画尚墨戏,恣肆奔放,其字更是在行云流水中散出一派丰腴圆润、天真自然,无法可循也。
书法所带来的意之美是双向的,其含意出于书法家,也出于品鉴者,二者合一,成其完整变化之深意。书写之人汲取自然灵气,现自然风范,而观赏者,也可以在这种气韵生动的形象中体味万千世界的变化和精神,感悟自然的生命精理,建立自己心中的大化自然,从点画之间感悟振翅高飞的气概,小桥流水之清新亘古,在其基础上,建构自己的生命体悟,充实所写文字之深意。
四、对当代书法艺术发展的反思
首先从书法创作的材料来说。20 通过以上对传统书法艺术中生态意识的分析,似乎能够以此来对当代书法艺术的发展进行一些反思。
2003 年的书法大赛上,来自广西的艺术家通过将材料做旧,使作品带有了历史的沧桑感从而吸引了大家的眼球,也为书法艺术的当代发展打开了一个新的出口。这样的创作不能不说是构思奇妙,但另一方面却也带来了浓重的匠气,渐渐淡漠了传统书法艺术创作中对自然、对笔法、对意的追求。不能否认,时代的发展所带来的先进技术能够为书法的普及和创新带来助力,而速食又泛滥的文化使吸引眼球成为能否成功的关键,不在时代的发展中求新求变将最终会被时代淘汰。
但是,作为极具中国特征,代表着浓郁的中国精神文化特点,有着悠长历史积淀的书法艺术却不能因此而丧失自己的品格。一味地追随时代将使书法最终走向街头招牌、广告牌之类的用过即丢弃的实用工具之途。生态意识否定了完全利用工具理性改造自然的神秘性的“祛魅”,而是提倡通过部分“返魅”来构建一个工具与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世界,书法艺术也应如此。
其次,社会发展带来的另一个方面是思想的多元化,而审美的维度也从单一的优美走向了壮美、崇高、荒诞和丑。于是在书法的领域中也大兴丑风,不少书法家奉徐渭为榜样,提笔随意书写甚至左手作书,整个作品看上去毫无章法有的甚至不堪入目,这样的作品是好的作品吗?
我们承认在文化的发展过程中需要突破,有统一就有对立,这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但是这种发展是与时代的特点和人的内心相紧密联系的。我们应该遵从或者理解自然中的万物和谐,从而拥有了个安宁的安家之处,并带来自由和敞开。即便是徐渭,他的癫狂之作也是代表了清代的逐渐解放的心灵和思想,展现了他所遭遇的人生悲剧和巨大的精神痛苦。那一幅幅作品看到的是字,所进入心底的确是极度的痛苦与彻底的发泄,能使观者震动。而一些书法家的作品却只是乱书一通,看不出喜悲,甚至看不到内心,这样的作品恐怕只能满足于眼球的猎奇之欲。只有与个人情感和自然万物紧密联系,这样的作品才能真正的成为心灵诗意的栖居地。
最后,书法艺术的参与精神所强调的自由是真性情、真内心、真感悟的自由,而不是当代书法家刻意为之、急功近利的自由。有不少作品打着求新、求独特的旗号专注于形式的标新立异,而将书法的基本特点,书法创作的基本功和基本内涵置之脑后。我们提倡创新,没有创新,也不会有行真草隶的出现,也不会有大批的书法名家,但是这种创新是根植于传统,建立在书法创作的基本功的精熟之上。虽难以达到退笔如山,起码也应经过苦练。
当然,我们不能否定,当代书法在汲取传统书法的精华基础之上,也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更有一大批书法研究者将毕生心血倾注其中,才形成了如今书法繁荣的局面。当世界由工业文明进入了生态文明,生态美学的兴起也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审美向度。书法艺术所蕴含的场所意识、参与意识将人与自然、社会和环境紧密的联系,将整个生态圈和谐地融为一体,也只有在这样的生态圈中,在这样的书法艺术中,无论是人,还是心灵,抑或是无生命的自然万物才得以能够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