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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右岸

2019-10-21许侃

延安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苏铁小龙作文

许侃,本名许春善,安徽马鞍山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等。

1

苏铁的课堂气氛轻松,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孩子们随便插话,像一群小鸟。窗外的银杏树叶子黄得像碎金屑,也起哄似的在微风中抖动,把阳光滤进来。

这是上午第四节语文课,课文是《不褪色的迷失》。文中说到在大街上失散的父子,重逢后父亲给儿子买了一包食品,边走边吃。苏铁即兴发挥道:“文章要写得生动,越具体越好。这里说‘一包食品,就不如说一包炸薯条、一块烤山芋甚至几只卤鸡爪什么的好……”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罗织美味小吃的名目,寻思着文中描写的那个年代都有些什么零食,这时孩子们乱哄哄地嚷嚷饿了。

“老师,你说得我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不要再说了啦,我饿得都没劲笑了。”

苏铁对孩子们的反应表示理解:“你们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临近中午饿是正常的。但是也不用这么夸张呀!”

“老师,我们早饭还没吃呢。”

“什么?没吃早饭?”苏铁眉眼间的笑意一下子凋谢了,变得严肃起来。“为什么不吃早饭?”

“我们没时间。”

“胡扯!怎么会没时间吃早餐?时间呢?哪去了?”

同学们乱哄哄地小声叽咕。苏铁叫了班长马小龙的名字,问是怎么回事。马小龙笔直地站起来说:

“老师,我们早晨起床后要出操,出完操要上早自习。早自习后就正式上课了。中间吃饭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食堂里人多排隊,有些同学来不及,就不吃早餐了。”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苏铁一连叨咕了两声,在地上转了个圈,说,“我一定要向你们系主任反映,要给你们留出充足的时间吃饭。”

“哗——”,孩子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不过,我说了也不一定管用。”苏铁想到自己的身份,生怕问题不能解决,令孩子们大失所望。

“老师,你有这份心,我们……”

“老师,我们在家不吃早饭也习惯了,不要紧……”

苏铁知道这一批孩子全部来自农村,将来还要回到农村去,成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乡下的孩子能吃苦,也许真的没把不吃早饭当作一件大事。可是——

“不行!早餐一定要吃。也许学校的作息制度让你们吃早餐有困难,即便如此,你们也要想方设法吃上早餐。你们知道吗?脑细胞容量的大小发展到17岁就停止了。你们还有一两年的时间,让大脑抓住最后机会再发达一点。有人说,早餐要吃得像皇帝一样,中餐要吃得像大臣一样,晚餐要吃得像乞丐一样。早餐多么重要呀,怎么能不吃早餐呢?”

“老师,为什么晚餐要吃得像乞丐一样呀?”孩子们哈哈笑。

“那是说我们大人。有些人晚上下馆子,胡吃海塞,把身体搞坏了,所以要节食。对于你们来说,每一顿都要吃得饱饱的。”苏铁站在两排座位的中间,看着孩子们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脸,认真地说,“假如我的孩子在大学里不吃早餐,那我可不答应。”

“老师,你的孩子也上大学了吧。”

“呵呵,他可比你们大多了,已经读研了。”苏铁说,“好了,我们继续讲课。我不再提吃的了,把后面该讲的讲完,提前五分钟下课,你们可以抢在其他班级同学前头去食堂排队打饭。”

同学们又是一阵鼓掌,他们觉得老师跟他们一样有点孩子气。

2

“召集大家来开这个会,是集思广益,研究一下如何搞好在我校试点的五年制农村小教培训工作。”教师教育系主任林梅说。

这是一个修饰得体、很有职业风范的女子。她身材瘦小眼光明亮,微笑着扫过所有任课教师。苏铁感觉她对自己格外客气,是因为自己比她年长的缘故呢?还是因为自己是外聘的,本质上就是一个客人,并不真正属于这个集体?

一位脸皮细嫩血色鲜丽的青年女教师率先发言。苏铁虽然认不全在场的教师,却认识她是小教5班的辅导员龚雪。龚雪说:“小教班的这些学生素质不错,可是也有问题。尤其是那些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同学,因为没上高中、没参加高考,初中毕业就招进来了,他们心中有遗憾,甚至对未来感觉迷茫。我在课堂上鼓励他们说,现在的农村,师资力量薄弱,将来你们毕业了,一定会大有作为。到了乡下,你们就是最牛的。要记住你们是全省农村小教培训第一届毕业生,相当于黄埔一期。学校要把你们培养成一代名师,你们要成为乡下的名师!同学们,你们有没有信心呀?”

龚雪高亢的语调让在场的人轻声笑起来,一时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苏铁本不想说什么,关于教学他其实是个门外汉,此时想多听听专业老师的高见,但是林梅叫到他了。林梅说:“苏老师,你是作家。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铁对教学没什么话说,却想说说孩子们生活上的事。那天听孩子们说不吃早餐,让苏铁念念不忘。趁这个机会便把孩子们没时间吃早餐的事说了一遍。林梅听了,呵呵笑道:

“你被学生们忽悠了,苏老师。哪有那么严重!不错,我们对这批学生管得确实比较严。因为他们是试点生,经过五年师范教育,将来是包分配的。其他学生早操后上不上自习听其自便,对这批小教师范生规定了出操之后必须上早自习。吃早餐的时间是紧了点,因为我们要确保这批学生的教学质量,这是我们跟省教育厅立了军令状的。”

“可是,可是……”苏铁有点结巴地说,“同学们吃早餐的时间总要保证吧?”

“你说得对。可是只要抓紧一点,吃早饭还是来得及的。”林梅把头点了点,目光转移到别的老师脸上去了。

苏铁还想争辩,想到自己在这里仅是一个外聘,想到自己在原单位屡次建言屡遭白眼的经历,把来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去。

就这么不了了之?苏铁并不甘心。只是今天的主题是教学研究,不宜在生活小事上死缠烂打。

散会后,苏铁在两座教学楼之间的廊桥上,迎头碰见两名女生。令他惊讶的是其中一位手上缠着纱布,用绷带吊着。另一位搀扶着她,扮演着庇护者的角色。苏铁认识她俩是自己班上的孩子,关切地问:

孩子们像小学生那样拖长了声音,大声喊道:“是——”

苏铁看见翟水清的脸上云开雾散,眼睛里有一种神气的晶亮;倪金芳热烈地鼓掌,双脚在地面上快速敲击;樊玉格捧着缠了纱布的手,向老师示意她很想鼓掌,脸上露出愈发夸张的笑容,要让老师看出她内心的感动。

4

两节课间隙,苏铁捧着茶杯到C302教师休息室续水。在这里碰到了辅导员龚雪。龚雪在教学研讨会上给苏铁留下了慷慨激昂的印象,此时却是一脸的落寞,显然很不高兴。

“苏老师帮我做了不少学生工作呀。”龚雪说。

“哪里哪里,我是看见有的孩子转不过弯来,才疏导一下。”

龚雪主动拎起水瓶,帮苏铁的茶杯续水。苏铁有点担待不起地捧着杯子,龚雪说:“你放下,免得烫了手。”

苏铁把杯子放在了台案的边沿上。龚雪冲水的方向朝外,那杯子便从台案上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龚雪连声道歉。

“没关系的。”苏铁从地上捡起茶杯。

杯子是不锈钢的,并没有摔坏。里面的茶叶泼出来一些,苏铁要把沾在杯沿上的抹回去。龚雪夺过,把残茶掉倒,从公用茶桶里换上新茶,重新沏上了水。

苏铁谢过龚雪走出来,脸上讪讪的。他想自己的行为是否有损于龚雪的权威呢?好比龚雪打了孩子们一巴掌,他去揉一揉。他扮演这种角色也难怪龚雪恼火。也许他是多事了,他只是一名外聘任课教师,这种事他完全可以不管。但是,当他看到翟水清身陷泥淖般的状态,觉得自己要是不闻不问,那就枉为人师了。

其实他也并不想多事。头一次上课,他自我介绍,公布了电话号码,并不打算公布QQ号。有孩子在下面叽叽喳喳地说:“QQ号,QQ号……”他不忍驳了孩子们的面子冷了学生们的心,才把自己的QQ号写在了黑板上。一下课,他的手机就“哔、哔、哔,哔、哔、哔……”地响个不停。他与孩子们互加了好友,一瞬间就收到几十条“老师,您好!”他只得在下堂课上道歉说:“你们有事只管讲,像这样打招呼的信息,我就不回了。”

有了QQ,让他真正融入到孩子们的空间。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他担任外聘教师本是为了挣钱糊口,忽然发现挣钱倒是次要的了,更主要的是他感受到一种崭新的生活。他对孩子们的状态充满了好奇心。打开一个孩子的QQ空间,就好像打开一座蕴藏丰富的矿山。慢慢地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庞在他眼前清晰起来,生动起来,变得有血有肉,色彩鲜明了。他的这些学生,名义上是大学生,其实刚刚初中毕业,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稚气,他在内心深处把他们视作一群孩子。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发生了一次漂移,这份工作从挣钱的事务性劳动,变成了倾注着感情的兴趣爱好。他的精神世界因为这些孩子而变得丰富和生机勃勃。

来到教室门口,苏铁与一个孩子险些撞了个满怀。那孩子瘦条条的,一个猛子蹿出教室,看见苏铁,歪着身体避免冲撞老师,刹住脚步立正了,举起手来行礼,说:“老,老师好……”

苏铁认出他是馬小龙,虽然个头不矮了,脸上还带着发育前的男孩才有的癣斑。苏铁把茶杯举高一些,免得被他碰洒了烫着手:“马小龙,慌慌张张的跑什么?”

“老师,”马小龙揉了揉肚子,声音忽然矮下来以免旁人听见,“老师,我拉下来蛔虫了。”

“是吗?”苏铁说,“你吃了两片了?”

“是的,老师。”马小龙看着苏铁感激地笑,“我觉得痒痒,又想去拉。”

“哦,去吧。”苏铁微笑地说。

“我怕打铃迟到。”

“你是班长嘛,迟到一会子,谁敢拿你怎么样?”苏铁开玩笑地说。

“谢谢老师!”马小龙呲牙一笑,做个鬼脸,一溜烟地跑走了。

苏铁前几天告诉马小龙,一般来说脸上有癣斑是肚子里有寄生虫的原因,可以去药房买一种俗称“两片”的肠虫清来打一下虫子。“两片”是非处方药,即使没打下来虫,吃了也没有多大的副作用。

马小龙是孩子们中间最早被苏铁记住的。他总是这么莽撞,但又极有礼貌。第一天上课就是一头闯进来,看见老师急忙刹住脚步,恭恭敬敬地立正行礼,喊:“报告!”

苏铁得知他是班长,让他把全班同学的名字填在自己的点名册上。马小龙的字迹工整中带着一点儿飞扬的气息,就像他的人品,既忠厚勤勉又有点儿冒冒失失。这个黑瘦的孩子已经抽条了,个子挺高,脸上有一些癣斑,显现出营养不良或者还没有发育成熟的模样。他那张瘦长的小脸其实是眉清目秀的,只是因为那些发白粗糙的癣斑存在,让人忽视了他本有的俊俏。苏铁看见马小龙脸上的癣斑,无端地想起梵高笔下旋转的星云。那个不幸的天才割下自己的耳朵,悲惨地死去了。马小龙在苏铁看来,也有一种类似天才的恍惚神情,这个孩子与自己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应。苏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马小龙很快就回来了。他踩着上课铃声的尾巴进入教室,并没有迟到。苏铁满意地瞥了马小龙一眼,拿起了讲台上的课本:“同学们,上堂课我们讲解了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这篇伟大的演讲词是不是让我们热血沸腾呀?马丁·路德·金的生平我们已经介绍过了。再补充一点信息,你们知道二十世纪全世界最伟大的八大演说家都是谁吗?第一名就是马丁·路德·金,此外还有邱吉尔、希特勒、苏珊、罗斯福、列宁、赫塞尔和甘地。下面我把这些人的事迹一一向同学们简要地叙述一下。有趣的是,第一名马丁·路德·金恰恰是第八名甘地的学生,马丁·路德·金是从印度的圣雄甘地那里学会了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手段争取黑人的平等自由权利……”

苏铁看着台下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满足感。他给孩子们讲了邱吉尔在二战中用鼓舞人心的演说激励人民抗击德国法西斯,又讲了作为邱吉尔对手的希特勒为什么也能进入这个排行榜。苏珊是为美国妇女争取到投票选举权的女权运动领袖,赫塞尔是促成以色列建国的犹太奥地利作家,还有伟大的列宁……

课程上到后半段,苏铁与孩子们展开了互动,他鼓励同学们积极发言。他说:“读了这篇《I have a dream》,我想听听你们都有什么样的梦想。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至今还记得那里面的台词。一些成为工程师、将军和作家的孩子回来看望老师,大声朗诵起儿时老师教过的歌谣:‘挺起胸膛向前走,天空树木和沙洲。风和日丽暖,我们紧紧拉着手。挺起胸膛,赤着脚,身上穿着破棉袄。往前走,别害臊,前面就是光明的大道……,你们看,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位乡村女教师已经老了,眼睛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那情景真的很感人!大家说说看,你们都有什么样的梦想。”

这番话其实是一种引导,等于给出了标准答案。被叫到的孩子们站起来,纷纷回答说,将来的梦想就是做一名乡村教师。苏铁后悔不该预设答案,便鼓励大家放开思路,把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这时,樊玉格将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托举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老师,我有点负面的想法,不是正能量,能说吗?”

“能说啊!在老师这里什么都能说,大胆地说吧。”苏铁鼓励道。

樊玉格站起来,头垂下去,刘海遮蔽了眉眼,沮丧地说:“我其实不想来这里。嗯,对,我是不想来的。我想上高中,将来考大学。考上考不上,总不能连搏一把的机会都没有,就定了终身吧。再说我中考成绩还不错,本想跟我最要好的同学一块进重点高中的。可是我家里人要我来这里,他们说上面给了一个好政策,五年制小教培训,五年后国家包分配,有编制……”

“是呀,这不是很好吗?现在很多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呢。”苏铁疑惑地问。

“可是,可是……”樊玉格说不下去了。

“我们是要签协议的。”倪金芳冒了一句。

教室室一片叽叽喳喳,许多人在小声嘀咕。

“签什么协议?”苏铁问,“马小龙,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马小龙笔直地站起来说:“老师,我们五年制小教培训,毕业后是定向分配到农村去的。协议规定,我们在从事乡村小学教师工作满六年之前不许跳槽,不许考研,不许考公务员什么的。”

“那要是跳槽了呢,考研了呢?”苏铁问。

“那就要赔偿损失。我们上学前三年学费全免,后两年虽然要缴学费,但是工作三年后可以全部赎回来。如果中途变卦,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也就是说,上了这条船,有十一年时间别想下船。”

“哦,还有这些个条条框框呀。”苏铁说。心想:我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嘛!包分配有编制,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他心里对这个事情有了看法,但是在学生们面前,不能信口雌黄。于是转变话题说,“樊玉格,你的手伤好些了吗?”

“不疼了,谢谢老师。”樊玉格捧着受伤的手,脸上浮起一丝自怜的微笑。

“樊玉格,你太单薄了。如果你皮实一点,就不会轻易摔坏了手。你要多吃点肉,长胖一点,像倪金芳一样。”

“老师,我胖吗?”倪金芳抗议道。

“呵呵,”苏铁笑道,“倪金芳同学身材很好。我说你爱吃肉总算没说错吧?还没下课就嚷嚷肚子饿的,你最积极……”

“老师,现在又快下课了。”倪金芳笑。

“好了,言归正传。我们学完了记叙文单元,现在我们要作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的梦想》。你们这个年龄,正是最抒情最浪漫的阶段,每个人都有许多彩色的梦。不是吗?拿起你们的笔,把你們美妙的梦想描摹出来,让老师与你们分享一下……记叙文的写法,应该注意以下几项……”

5

苏铁扛着一捆作文本出了校门,走在街道上。

作文本大而厚,又不统一,有的还是硬皮的笔记本。苏铁扛在肩上,就好像扛着五十多个孩子。他在来的路上自行车掉链子,丢在修车摊上了。如果把作文本放在车篓子里或书包架上就省力多了。当然,他也可以把作文本留在教师休息室里不带回去。外聘教师不坐班,上课来下课走。他可以早点来或晚点走,捎带着把孩子们的作文批改完。但是那样就难以专心,不免敷衍了事。他想带回家去,从从容容地把这些作文一一看过。

深秋的寒风扫过,地上几片枯黄的叶子站了起来,滚几滚,又倒下了。天气虽然寒凉,苏铁却走得脊背上汗津津的。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后面叫道:“老铁!”

苏铁一回头,看见一辆电瓶车从他身后追上,戛然一声停在他的身边,是过去的老同事曲啸。曲啸一脚搭在马路牙子上,一脸讪笑地说:“这是干得哪门子苦力呀!”

“呵呵,”苏铁豁达一笑,含混地说,“我在搬运梦想。”

曲啸没听清他的话,沿着自己的揣测,想让苏铁说出自己想听到的话:

“这么笨重的东西,扛哪儿去?”

“扛回家去。”

曲啸没听到废品收购站之类的字眼,顺势转移了话题:“回家后还习惯吧?老铁。”

“不习惯怎么办,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

苏铁继续朝前走着。曲啸双脚像翅膀一样奓开,电门开到最小,游游地驾车跟着他走,说:“上来,让我捎你一程。”

“不,我还是自己走着自在。”

“你猜怎么着?老铁,最近钢价反弹厉害,公司扭亏为盈了。这个月奖金墨涝涝的。”

“那好啊!我就说过,钢铁行业的寒冬总会过去的。”

“你主动辞职,买断工龄,吃亏了。”

“企业要减员增效嘛,国家也要去产能。大家都不下来,钢价怎能上去?”

“高调,高调。”

“不是高调。你说我不下来,在单位不死不活地吊着,有意思吗?你们当科长的,奖金系数是职工的三倍。我一个高级经济师,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比扫大街的都不如。嘁!”

“你没混个一官半职的,是有点亏。”

“好在国家没亏了我,买断工龄给了我十几万块钱。我再找点事干,穷不到哪里去。”

“你找到了没有?”这才是曲啸最想问的。

“呶,”苏铁一耸肩膀,“给孩子们讲讲课,扛了一捆作文回去。”

“哦,你当老师了?我还以为你去垃圾站卖废纸旧书呢。”

“这可是些宝贝。”

“在哪儿教课?收入怎么样?”

“呵呵,”苏铁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路边出现一个修自行车摊点,苏铁停下脚步,招呼说,“老板,我的脚踏车修好了吗?”

曲啸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无趣,说了声拜拜,启动电瓶车,向前滑去。

苏铁瞄了一眼曲啸的背影,知道冷淡了他,有点愧疚。转念一想,自己在单位受到的冷遇太多了,又何曾有人对自己心怀愧疚呢?这样一想,便坦然了,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淡定。

曲啸没走多远,忽然刹住车,回过头来,喊了一嗓子:“老铁,祝处长问起过你,他很关心你。”

苏铁怔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张国字脸:祝顺!那是单位里新提拔的副处长。他为什么会问起我?有心聊一下这个问题。可是,曲啸已经驾着电瓶车开远了。

6

苏铁在灯下批阅孩子们的作文。

有的孩子写得很规矩,有套路但没有真情实感;有的孩子则掏出了真心话。尤其是翟水清的作文让他颇为吃惊。翟水清把题目改成了《我的大学》,但仍然围绕着“梦想”这个话题展开。她在作文的开头添了一行字,作为题记:

——阳光射过三棱镜,以45度角完美冻结一切。

这句话先声夺人,让苏铁急切想知道,她要说些什么。翟水清在作文里写道:

当梦想与现实碰撞,当选择走进十字路口,你是和心走,还是买张车票一直坐到终点?

中考之后,我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没有数学题,没有物理公式,没有翻烂了的旧历史,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听不懂的外星语……

可幸福来了,失望还会远吗?

一个突如其来的“好事”(指教师定向培养)降临在我的身上。我的父母强迫我去接受,可我却竭力排斥。“不,我不去。”这是我的答案。我从未想过要去当老师,我的梦想不是它。我曾以为我会坚定我的心,与我的好朋友上同一所高中,考同一所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可父母的命令真的很强势,我“起义”失败了。

9月16日深夜,我的房间空了,衣服和物品都锁在了箱子里,我的梦锁在了心里。

第二天凌晨就出发了。我的大学真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来到江师专,我没有欣喜,只有紧张,那繁琐的报到手续让我心力交瘁。来到陌生的宿舍,可能是条件反射吧,一个不说话、文静的我悄然走进我的小窝。天地可鉴,我不是好孩子,也不是坏孩子。在外人和长辈面前我绝对是乖乖女,在朋友和同学眼里我就是傻疯子。

但新的室友将与我相处五年,所以我必须欣然接受。我的室友真的很好,两天我们就混熟了。现在我们宿舍内部非常团结,第一天来的现象在熟悉后烟消云散了,她们会是我在大学里最亲密的人。

父亲临走时,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我第一次离家,才有了想家的体会。母亲打电话只要一问我想不想家,我就想哭,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我的大学——江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我将在此度过五年,以15岁的年纪进入大学,在这五年里度过高中和大学。学校绿化很好,但美化不敢恭维。建筑物旁绿色围绕,秋季丹桂飘香,校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当校园小径孤寂着没有人,它格外美。萧索的落叶将路面点缀,这是零乱中的美。路旁的桂花很不起眼,但香气实在引人注目。下起小雨,独自漫步,不由得想起:“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我完全投入到这个地方,完成祖国交给我的任务,相信自己,努力是成功的唯一途径,只有勇者才会不惧失败,永远努力着。

要像那浪花一样,勇敢地撞向岩石,要像那石头一样,无畏地孕育生命,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活得精彩漂亮。

苏铁被这篇作文震撼了,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作文最高分95分。他的眼前浮现起一个笑眯眯的生动面孔,眼睛直瞪着他,充满求知的渴望。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苏铁内心赞许道。曾几何时,这张面孔在他的印象中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差一点儿变成了凄凄惨惨戚戚。

苏铁想起翟水清她们宿舍上白榜的事,庆幸自己的点评帮助了翟水清。龚雪让六名女生“滚到我办公室来”,那一腔怒火可想而知。翟水清作为室长,承受的压力最大。自从他在班上说出那番话之后,明显地看到翟水清的情绪变化。这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从萎靡不振的消沉状态里走出来,变得活泼开朗。

原来她并不想来上这所大学啊!她是被父母硬逼来的。想到这一层,苏铁更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没有错。即使让龚雪不快,但是能让翟水清快乐,他在所不惜。

翟水清是那种最让老师们喜爱的学生。每有旁的学生回答不出的问题,翟水清便是苏铁最后的王牌。在课堂上,苏铁经常提一些刁钻的问题,看着学生们抓耳挠腮,意有所得,终不能言的样子,他体会到什么是孔子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当翟水清也答不上来的时候,苏铁的讲解及时补位,给孩子们留下深刻印象。

在这篇作文中,翟水清袒露了心思,倾诉了负面情绪,但是哀而不伤,愁而不怨,传递出的消息恰如其分,表明她已走出了阴影,入学的纠结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读这样的好作文如品一杯新茶,让苏铁有一种唇齿留香的感觉。苏铁在作文簿上写下一段热情洋溢的评语,合上了翟水清的本子,拿起下一个作文本。

苏铁对每一篇作文都批改得很认真,每一个错别字都用红笔圈起,旁边画上底端开口的方格子用于订正。直到深夜11点多,还有三分之一的作文簿没有看完,苏铁打了个哈欠,决定留待明晚再看。

7

凛冽的北风一夜之间就把树上的黄叶全都刮掉了。

苏铁踏着满地的黄叶去上课。教室里,不少孩子冻得瑟瑟缩缩的。苏铁说了个笑话:“北方的孩子乍来江南上学,发现南方的冬天奇冷。在北方冬天有暖气,江南却没有。家长打电话问,抗寒咋办?孩子回答說:抗寒基本靠抖!”

教室里哄堂大笑,一片欢腾。虽然物理气温并没有提高,苏铁的笑话却驱散了孩子们心理上的寒意。苏铁又说:“同学们要记得添加衣裳。你们才只有十五六岁,少小离家,没有人叮嘱,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樊玉格,你身体这么单薄,还穿得这样少,不可以啊。”

樊玉格朝老师投来感激的目光。苏铁继续说:“看见你们这样,我想起我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给你们说说?”

孩子们一窝蜂地叫好,课堂秩序有点乱。苏铁觉得扯远了,欲言又止。但是教室里马上安静下来,一张张小脸扬起来,目光专注盯着苏铁。苏铁只得说下去。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对,也是初中毕业嘛,我就去南京读书。我就读的是南京河运学校,座落在江边,出了后门就是江堤。每天早晨我都去江堤上早读。有一天,也是这样的季节,我在江边码头的栈桥上大声朗读,感觉浑身冰凉,奇冷无比。为什么这么冷呀?这才发现自己穿得太单薄了。转念一想:箱子里不是有衣服吗?我为什么不把毛衣拿出来穿呢?这时候忽然想起在家时母亲的唠叨。我总是嫌母亲唠叨添衣之类的话,到了外面,没人提醒了,才觉得是那样珍贵。”

孩子们听了苏铁的话,觉得这个老师没有一点儿老师的架子。马小龙问:“老师,你上的不是大学吗?”

“我上的是一所技工学校,是培养船员的,一毕业就当水手。”苏铁说,感觉到孩子们目光里的疑问,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后来改行了,自修到大学本科学历,通过国家专业资格考试最终拿到了高级经济师证书,在一家钢铁企业任职。好了,不闲扯了。我们今天该学哪一课了?”

孩子们从邈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拖长了声音,参差不齐地朗声回答道:“《你会养脑吗》”

“好,我们今天就学习这篇说明文,请大家把书翻到98页。”

晚上回到家里,苏铁继续批改昨天没有改完的作文。白天在课堂上与孩子们谈起的往事,此时涌回心间,触发他的感慨。

是啊!以出身论,他只是一名水手,标准的社会底层,怎么有资格在师范大学的讲堂里给学子们讲课呢?不过他本是极聪明的,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担任学习委员,是班级的尖子生。只是由于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才选择一所技工学校自谋饭碗。凭心而论,他是个用功的人,做到了一个小人物所能做到的极致。不是吗?在职业升迁的道路上,高级经济师到顶了。用那位至今还关心着他的副处长祝顺的话说: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但是,他又是失败的。在国有企业里,官本位意识极浓,如果没有一顶乌纱帽的话,职称再高也没有用。要想弄个一官半职,靠自身本领是不行的,必须向外求,找靠山拉关系,与领导套近乎。这是苏铁的短手,也是苏铁不屑的。或者不是不屑,而是不会与不能。苏铁所能做到的只是向内求,抻自己的筋,打自己的铁,努力熬炼自己罢了。

在单位里,也有人为苏铁鸣不平,比如祝副处长。可是祝副处长比苏铁年轻,自己才晋升不久,位置并不稳固,说话也就没什么份量。苏铁在科员的冷板凳上坐了二十多年,再坐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心平气和地辞职了。

从单位退下来的苏铁有时也会产生一点儿不服气的心理。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顶小帽子戴戴,自己堂堂正正有职称有本事,反而总是升不上去呢?如今的企业,薪资多寡唯官衔论,官大一级收入翻番。自己空有一个高级经济师的头衔,没有行政级别便屁用不顶,真的让人很不是滋味。

人生在世不称意。苏铁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李白,想起了古往今来无数英贤才俊,也许这是人类共有的慨叹吧。由此,他又想起了翟水清的作文。与前人的不称意比起来,翟水清的不称意也许算不了什么,甚至连苏铁的不称意都比不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匹老马的感觉是迟钝的,即使失足滑跌伤了脚踝,与一匹小马喝凉水呛了风比较起来,也是那小马的感觉更为强烈吧?这个比喻钻出脑海,苏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想起翟水清,让苏铁的思绪飞回现实。可以说,翟水清这匹小马从濒临崩溃的泥淖里成功地走了出来,自己有效地帮助了她,使她调整好心态,摆正了方向。但是有的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今天他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教3班有一位同学退学了,原因不详。如果苏铁没看到翟水清的作文,一定想不出她退学的缘故,了解了翟水清的所思所想,他就能摸到一点儿头绪了。

唉,难为了这些孩子们!苏铁收起感慨,重新把精力集中于书案上的那摞作文簿。他看到的是班长马小龙的作文,看着看着,苏铁的眉头拧了起来。这篇作文的主题与翟水清不约而同,让苏铁看得心都揪起来了。

马小龙的作文——《这一步》

岁月如水,两个月的假期匆匆流过。这一天,我跟着我的叔叔来到了江师专。这所大学,这所我还不了解,未有耳闻的大学,更是我最不愿意来到的大学。我知道,我即将在这里度过五年。我伫立在江师专的校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从我身边走过。我面向北方,那是我的家乡。如今我已离开她的怀抱长达几个月了,我爱的那片土地等着我。

小学时,我是一个顽皮的孩童,一门心思只是想着玩。想着怎么更有趣地玩。我那时对于未来真是一无所知。爸爸总是教育我要好好读书,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还总会问我有什么理想?我懵懂无知,毕竟太年少,只得呆呆地摇头。爸爸说:“你要是像大姐姐一样考上一所好大学,我就满足了,但前提是考上一所重点高中。”从那时起,我便有了对高中的向往。

初中时,正处少年的我并未有宏伟的计划,只不过像普通人那样有着对高中的憧憬,就像殿堂般神圣,那是我心中最向往的地方。

这一年,国家出台了一个新的政策,五年制小学教师培训,包分配,有编制,听起来多诱人,那就像宝藏一样吸引着人去探索,去挖掘。对我而言,毫无兴趣,我不以为然,更不屑一顾。爸爸却义正辞严地对我说:“必须上这个。”我想,人民教师固然神圣,他们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奉献了一辈子。孰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我已十六岁了,已有了鸿鹄之志,我更向往,更渴望成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啊!当一个个在病痛中垂死挣扎的生命从我手下慢慢变得健康,那感觉犹如琼浆般甘甜,像春日里的微风让我心神荡漾。但这不过是一场白日梦,我最最荒诞的夢。

爸爸先是苦口婆心地说服我去,可我坚决不去,我的强烈反抗让爸爸很不满,他开始不顾我的想法,无视我的意见,硬生生地把我推到了大学。那几日,我把他视若仇敌,整日以泪洗面,但只是徒劳。这是被迫的一步。

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呢?不也是一样吗?看着别人那么灿烂的笑容,我的心里只是也仅仅只是悲凉。再见了曾经的同学,老师,再见了我神圣的殿堂。那一天我认识了我的室友,老师,还有几个同学,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我想唯有忘记过去吧。近一夜未眠,思绪飘回了那个地方。从此,这一步将覆盖我的整个人生格局,改变我的一生。

苏铁感觉一股凉风,从脚底板升起。

他本以为孩子们都能像翟水清那样,解决好这个问题。可是马小龙的作文让他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马小龙还是班长,他在同学们中间是有影响力的,他的情绪能感染相当多的同学。联想到别的班级有学生退学,让他感到问题十分严重。如何疏导好马小龙这一类同学的心理,是极其重要的。虽然他只是个外聘教师,但是既然有缘与这些孩子们相识,那就责无旁贷。

苏铁想,要找个机会与孩子们好好谈谈,说一说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8

第二天上课,教室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其中林梅、龚雪,是苏铁认识的。还有两位不认识,林梅介绍说,他们是省教育厅的巡视员,下来抽查教学质量。

“今天要听你的课。没打招呼,不好意思啊。”龚雪说。

“哪里哪里,欢迎指导。”苏铁说。

有领导在场,苏铁不想谈孩子们的活思想。他把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压下来,尽心竭力讲好当天要讲的功课。作为外聘教师,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同学们,今天有贵人光临。让我们以标准的课堂礼仪向几位老师致敬。同学们好——”

“老师好——”

孩子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唱歌一般喊道。

苏铁平时从来不搞这一套,偶尔为之,效果显著。孩子们这么配合,苏铁很高兴。他说:“今天我们学习季羡林老先生的散文《清塘荷韵》。”

孩子们翻开书,一個个很拘谨,课堂上鸦雀无声,气氛有点儿庄严肃穆。苏铁开玩笑地说:“同学们是不是有点紧张呀?平常上课不是这样的嘛,大家都放开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几名听课老师面带微笑,向身旁的同学小声询问什么。苏铁补充了一句:“该紧张的是我嘛!”

这句话让孩子们笑起来,课堂气氛顿时松驰了。

苏铁讲解课文前,拣出文中的一些生僻字,为孩子们正字正音:“纤维的‘纤,不要念成‘千。换了别人读成‘千也就罢了。你们将来是要当老师的,念错了字会影响很多人。那时人家不喊你老师,喊你老千,你就干瞪眼了。”

“老师,老千是干什么的?”坐在最后一排的柴贵举手发问。

“老千就是在赌桌上偷牌做牌,企图蒙骗别人的人。”苏铁说。

坐在柴贵身旁的省教育厅巡视员,诡秘地笑了一下。

扫清了字词障碍,苏铁谈起课文作者生平,说到季羡林曾是陈寅恪的学生。本是一句话带过,就要转入正题。这时候,柴贵又举手插话了:“老师,你能不能把陈寅恪(què)的事,再给我们详细说说?”

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孩子们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苏铁知道,柴贵是在对他提出挑战!因为苏铁把“恪”字念作“kè”,而柴贵却念作“què”。两个音如此不同,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注意到这一区别。究竟是谁念错了呢?苏铁微笑着说:“柴贵,你是湖南人吗?”

“不是。”柴贵回答。

“我猜你是湖南新化那个地方的人呢。”苏铁的目光并不在柴贵脸上。

“老师,我们班都是来自本省的。”坐在前排的马小龙插话。

“嗯。你们知道吗?陈寅恪是湖南新化人。恪这个字的读音,在湖南新化那个地方确实读作què。那地方的语音有点奇怪,玫瑰读作‘麻蝈,郁达夫读作‘油豆腐。有位编辑曾经发表过我的小说,他就是新化那地方的人。有一次他跟朋友们说:‘哎,油豆腐的小说写不错哎。在场都是读过几本书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油豆腐是何方神圣。有位大作家不耻下问:‘油豆腐是谁呀?他说:‘就是那个写《春风沉醉的晚上》的作者嘛。嗬嗬,大家明白过来‘油豆腐就是郁达夫,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简直地动山摇。晚上去到卡拉OK歌厅唱歌,又出笑话了。我这位编辑朋友喜欢唱《送你一支玫瑰花》,每次都唱成了‘送你一只麻蝈……麻蝈是什么?就是癞蛤蟆呀!”

孩子们听得兴高采烈,课堂气氛重新被点燃了。听课的老师们也显得很高兴,目光中少了一份怀疑,多了一点儿兴趣盎然的意味。苏铁继续说:“中国地方这么大,语音变化多端。恪的读音有不同,丝毫不奇怪。恪这个字在湖南新化读作què,谁也不能说他读错了。但是你查字典,恪这个字读作kè,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如果你是陈寅恪的同乡好友,为了显派一下你与他不一般的关系,故意读作què,那也是没有问题的。我这么说,你能同意吗?”

“老师,我知道了。”柴贵在座位上嗫嚅道。

苏铁的目光王顾左右,并没有放在柴贵身上,微微一笑。

9

下课时,苏铁收到一条短信,是“速递易”发来的:“请凭MF8S48到鹊桥西区A03取快件,免费存放24小时。”

苏铁骑车回家,来到那个时尚新颖的铁皮柜子前,输入上述密码,取到一个邮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本同期杂志。杂志是江苏省一级期刊《太湖》,苏铁的一篇小说在那上面发表了。

回到家里,苏铁把两本杂志摊在地上,一本翻开到内页,这一页上有发表的小说,还有作者照片;另一本用封面遮盖住多余信息,拍了照。他把这张照片晒在了自己的QQ空间。

不一会儿,苏铁的手机便不时发出“哔——”的一声。苏铁划开手机屏幕,就看见有人给他留言或点赞。“哔、哔、哔”声响不断,苏铁看见除了少数几个熟人,绝大多数都是他带的班上的孩子们。过去没当老师,在QQ空间发布此类消息,就没有这般热闹。想到这里,苏铁觉得这个老师没白当,起码自己的朋友成几何级数地增长了。

孩子们发现老师还会写小说,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他们把苏铁以前发布的信息都翻出来点赞,不时地有人惊叹:哇,老师发表了这么多小说啊!这个晚上,苏铁的手机响得就像船上的报务舱一样。

苏铁没办法干别的事,索性去看孩子们的QQ空间。在马小龙的空间里,他看见这样的话:“天冷就给自己多加件外套,不要奢望谁会给你一个拥抱。”

他不能断定这句话是不是另有出处,即使不是马小龙原创,他觉得也挺酷的。因为这句话完全体现了马小龙的心境与禀赋。

他在马小龙的QQ空间里徜徉,眼前浮现起那张瘦而执拗的小脸。他的脸上已经初露青春的端倪,只是还带着未肯褪尽的癣斑。等到肚子里的蛔虫打尽,多吃多运动,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成为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苏铁想,关键是要理顺马小龙的心结,不能让他一根筋,钻到死胡同里拔不出来。

马小龙的“说说”引来许多同学点赞。在那两三排点赞的人群中苏铁看见了翟水清的名字,手指轻轻一触,就进入到翟水清的QQ空间。

翟水清的“说说”也极有个性。这段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予你一首情诗,岁月还漫长,你心地善良,终会有一人陪你,骑马喝酒走四方。”

苏铁注意到这段话发布的时间是“昨天22:55”,他又回翻到马小龙的QQ空间,发现马小龙的“说说”发布时间是“昨天21:38”。苏铁想当然地认为,这两段话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逻辑关系。这种想法令他像喝了一杯茅台酒那样齿颊留香,竟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翟水清不算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但绝对是最聪明的。她听课时专注的神情尤其给苏铁留下深刻印象,每当苏铁说到某个知识点时,就会看见翟水清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睁大了。“睁大”这个词并不准确,苏铁心里想到的是一个英文单词“widen”,意思是“加宽”。他读过一篇英语课文《The Dinner Party》,宴会中女主人发现一条蛇爬上她的脚背,不動声色地告诉了站在她身后的侍童,“the boys eyes widen(男孩的眼睛瞪宽了),”然后迅速拿来了一碗牛奶引诱毒蛇离开。

翟水清的眼睛时常会像那个男孩一样“widen”起来,好像苏铁说出的鲜活知识是一条条毒蛇。她的眼睛本来是双眼皮,“widen”的时候就看不出来了,变得像双筒猎枪黑洞洞的枪口。这样的孩子求知欲旺盛,学到的知识是难以磨灭的。

苏铁心里正想着翟水清,好像有感应似的,翟水清的QQ头像忽然一闪一闪地摇动。苏铁打开对话框,看见翟水清给他发来了一条信息——

“老师,全国大学生言情小说大赛我想投一篇稿,麻烦您给我点意见,行啵?”

“行啊,发过来我看看。”苏铁立即回复。

几乎是一眨眼工夫,一篇文档飞了过来。网络疏远了人们,又拉近了人们。原来很繁琐的交递变得触手可及。苏铁感觉到这种方便,高兴地接受了翟水清的文稿。当然,如果换一个人,苏铁也许就会排斥这种便捷,把它当成一种烦扰。

翟水清的小说写的是两名十五岁的高中女生相互倾慕,相互励志,一同考上名牌大学的故事。小说的题目叫作《追梦》。显而易见,她是把内心里那个未圆的高考梦搬到文艺作品里来做个了却。这可以说是所有文艺创作的原始动力。苏铁很喜欢这个作品,透过它仿佛看见了翟水清的灵魂,触摸到她的体温。

苏铁为这篇小说写下一千多字的评语,仔细列出十多条具体修改意见,甚至为她重写了故事梗概。原来翟水清自己写的故事梗概太诗意化了,她显然不知道如何写故事梗概,把“瀑布回溯而上,子弹退回枪膛。当镜头摇回十五岁那年……”这样的句子也写到了梗概里。苏铁大笔一挥,悉数抹去,留下最要紧的资讯,再补充一些作者遗漏的关键情节。信息量增加了一倍,字数却减少了一半。当然,最后并非最不重要的,苏铁没忘了鼓励她:“总体来看,以你这个年龄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老师看好你。加油!”

10

苏铁在班上点评孩子们的作文。

意外地,翟水清不肯读自己的范文。苏铁看见她害羞的样子,猜想她是不是因为那些想哭的话,不好意思当众坦白。正当苏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翟水清问:“老师,我能请同学代读吗?”

“当然,当然可以。”苏铁高兴地说,“你自己挑选人。”

“我请倪金芳代我读。”

倪金芳爽快地站起来,接过了翟水清的作文簿。苏铁注意到她俩的眼神交流,是那么愉快而又神秘的相互一递眼色。显然,翟水清找到了新的闺蜜。

轮到马小龙朗读范文。马小龙笔直地站立着,骨子里藏着桀骜不驯,表情却是谦卑的。立正的站姿是最好的注脚。苏铁担心他也不肯朗读,但是并没有,马小龙以服从命令的姿态,快速地朗读了自己的作文。

苏铁对两篇作文逐一进行了点评,尤其赞赏孩子们在作文里说出了真心话。在必要的表扬与抚慰之后,苏铁话锋一转,进入他预先设定的主题:“说几句题外话。下面这些话并不是我们语文课的内容,但是既然咱们有缘成为师生,作为一个长辈,我也跟你们说几句我的真心话。”

苏铁早就想跟孩子们谈谈有关职业选择与人生轨迹的话题,希望对孩子们的心理有所裨益。上次因为来人听课没有谈成,这次就着作文讲评,他重新拾起这个话题:“在翟水清与马小龙的作文里,有一种梦想破碎看不到既定目标的摇摆与迷茫。我跟你们说,人在年轻时一定要有自己的目标,否则就会随波逐流,淌到哪儿是哪儿。有目标的人步伐是坚定的,他会孜孜以求,锲而不舍。一段时间后,偶尔转身,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高台阶上了。

“理想的状态是,这个既定目标与我们的职业发展相重叠,那是最好不过了。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意,我们的职业道路与我们的人生理想发生了分歧,怎么办呢?我说,没有关系,它也可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职业道路发生了偏离,请不要因此丧失了你的人生理想。我想以我自己为例子,说说我的人生轨迹,你们想不想听啊?”

“想——”孩子们声震屋顶。

倪金芳、樊玉格流露出兴奋神情,马小龙坐得笔挺,翟水清眼睛又“widen”起来。教室里的气氛肃静而又激动,好像大战打响前的那一刻。

“我跟你们一样,初中毕业后没能上高中。虽然我中考成绩全班第一,还是选择了一所技工学校,可以早一点参加工作。18岁我从河校毕业成为一名水手,在长江上开始了我的飘泊人生。我那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要成为一名文学家。能不能出名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在文学上丰富自己,造就自己。

“记得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就花5块4毛钱,在南京下关的热河路书店,给自己买了一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那时一个月工资36块8毛钱,除了给母亲寄去20块,余下的我都用来买书了。船上伙食不要钱,我没什么花销。我们的船是顶推轮,与三艘一百多米长的油驳绑在一起,行驶在江上像一片飘浮的岛屿。我每天拎着黄书包,跨过船档,到驳船上去学习。因为那里空旷无人,又没有机器噪音,特别适合读书。

“我是一名水手,但我的兴趣不在于记熟航道,操作舵盘这些方面,我把業余时间完全用在了文学爱好上。十年水手生涯,我在《中国海员》《海员文艺》等杂志上发表了不少小说。我的同学许多人考上河船驾驶员,成为三副、二副、大副,升迁最快的已经成了见习船长,而我始终是一名水手。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我甚至主动要求由一级水手降为二级水手,这样在航行时可以免值舵手班。就这样,从事水上工作十年,别人升职了,我却落到了这一行的最底层。

“28岁结婚后,我调回家乡,在江钢原料场做了一名拉小板车的取样工。《江钢文艺》发表了我一篇小说,抽我到黄山参加文学笔会,回来就被原料处宣传科留下了。我在宣传科搞专职通讯报道,觉得这回理想与职业算是吻合了。这一年全公司52个处级单位新闻发稿量竞赛,原料处得了第一名,可是我却下岗了。我被这一闷棍打懵了,心理受到巨大冲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坏事最终变成好事,宣传科囿于编制让我下岗,业务科却找领导把我要了去,因为我‘人好,能写。我领悟到:一个人只要诚心待人,尽心做事,即使性格耿介,命中犯小人遭受磨难,终究坏不到哪儿去。我还想到:要坐稳办公室交椅,没有文凭是不行的,让我下岗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别人有文凭而我没有。职业发展的考量终于战胜了文学理想,我把全副精力投之于拿文凭考职称的努力。结果还不错,经过十年修炼,我也算有了大学本科文凭,我也算是省人事厅注册的经济师,端牢了手中的饭碗。这十年,我没有写一篇文学作品。可是,我从没有真正忘怀于文学。它像一个被废黜的君王坐在幽暗的深宫里,虽然再不露面,但是他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你的举止行为。

“因为受文学影响,我厌恶吹牛拍马那一套,厌恶庸俗关系学。用某些人的眼光看,是文学毒害了我;换一种角度看,也是文学成全了我。当我自觉端稳了饭碗之后,对文学的兴趣重又占居了我的主要精力。迄今为止我发表了将近一百万字的小说,包括一部长篇、十几部中篇和三十多个短篇。可悲的是,在职场上我始终是一名小小的科员。虽然我的职称由中级上升到高级,那又有什么用!高级经济师名义上享受副处待遇,出差或体检什么的。可是企业里奖金系数是与行政级别挂钩的,科长的奖金系数是科员的3倍。你就是教授级高工,如果没有行政职务也等于零。当然,这种情况比较罕见,只有我这种理想与职业发展左右摇摆极不均衡的人才会如此吧。

“我是一个理想目标与职业道路分道扬镳的典型。同学们可以从我身上汲取不少经验教训。”

苏铁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看见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苏铁继续说下去:“说完了我这个反面典型,我再给你们举一个正面的例子。就职业发展与个人理想取得一致性来说,这是一个成功的典范。这个人名叫祝顺,和我是一个单位的,比我小十来岁。当年,他与其他三名大学生一道通过考试招聘到我们单位,人称四小龙。这四小龙后来发展的都不错,祝顺尤其出色。

“祝顺是个工作狂,把工作当成了乐趣。才来时他还没结婚,有事没事整天泡在办公室里,把打电话给煤矿或铁路局催发煤炭当成人生一件乐事。每到春运时节我们单位就会煤炭紧张,别人催不到煤,祝顺能。为什么呢?因为他几乎天天与煤矿或铁路局的业务人员联系,相处久了连对方的生日、癖好、有什么特长都了解了。他是把全副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别人监管不到位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比如说,原料处长要问什么情况,煤炭科长可能回答不上来,转回头去问祝顺,祝顺一五一十说得清清爽爽。

“时间长了,祝顺就成了副科长,谁也没有意见。因为谁都知道如果煤炭科晚上还亮着灯,那一定是祝顺还没走。双休日开早调会,别的科室都是正副科长轮流来,煤炭科祝顺承包了。一年365天,祝顺天天都要到办公室来。别人问他累不累?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办公室有茶水有空调,比家里还舒服嘛。他是真正把工作当成了乐趣。我告诉你们,一个人最容易成功的渠道就是把个人爱好与本职工作完美地统一起来,成为同一件事。

“前不久,祝顺又提拔了。公司不景气,罢免了一批不称职的干部,祝顺顺理成章的补位,成为分管煤炭的副处长。他曾经想把我调到他手下去。可是就算给我个副科级的小帽子戴戴,我能全心全意负起责任来吗?我怕我还是忘不了文学,那不就耽误事儿吗?祝顺跟我不一样,他是实实在在干事的人,完全把个人兴趣与工作结合在一起了。这样的人不提拔,提拔谁呢?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孩子们拖长声音说。

“当然,我也不必妄自菲薄,在理想的道路上我毕竟也算有所收获。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业发展与理想追求。这两者能够重叠是最好的,像祝顺那样,是最容易取得成功的。如果职业道路与自己的理想追求不一致,那又怎么办呢?虽然目标发生了偏移,我们仍然要有一个目标,要有人生理想。一个人有没有目标是不一样的,没有目标的人四处游荡,而有目标的人则好像有一个家,它让我们的灵魂有一个安憩的归处。”

苏铁看见,马小龙的脸上那些癣斑明显地消褪了,青春的气息越来越旺盛,已经有隐隐的油彩焕发出来,他就要摆脱孩子气,成为一个标致的小伙子了。在翟水清的脸上,苏铁同样看到了令人高兴的气色,她翘起的嘴角呈现出菱角般的模样,嘴角的笑容与眼睛里的笑意叠加在一起,好像三潭印月的西湖水在夜色阑珊中闪动着粼粼的波光。

11

樊玉格递上来一本作文簿。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拆了绷带之后有一种新异感。苏铁看见这双手,下意识地想:多么敏感细腻,很适合弹钢琴呢。

“老师,我补交的作文。”樊玉格说。

“你的手伤养好了?”苏铁接过作文簿。

“嗯,医生说我年轻,恢复得快!”樊玉格笑得眉眼弯弯的。

真是豆蔻年华啊,这些孩子在苏铁的眼中时常变化着,几天工夫容颜与气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樊玉格是愈来愈好看了,曾是那么瘦硬干柴的小女孩,转眼间就像春天的山涧一样朗润起来,水丰草茂,另有一番气象了。

苏铁利用两堂课的间隙,坐在讲台上批阅樊玉格的作文。作文的題目是《青春左岸》。这个题目让苏铁很感兴趣,诧异樊玉格为什么会想到“左岸”这个词。她在这个题目下会做怎样的文章呢?

读完樊玉格的作文,苏铁意识到樊玉格并不了解“左岸”这个词的来历,她只是在写自己的向往。在她笔下“左岸”与“彼岸”是混淆不清的,作文写到结尾,该用“左岸”的地方直接改用“彼岸”了。

苏铁笑了一下,抬起眼睛在教室里寻找樊玉格。樊玉格坐在座位上,密切观察老师的表情。看见苏铁朝她招手,立马来到讲台前。

“你知道左岸吗?樊玉格。”

“嘻嘻,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词,觉得它酷,新颖别致,顺手就用上了。”

“呵呵,我告诉你,左岸是有典故的……”

说到这里,打铃上课了。苏铁让樊玉格回到座位上,拈起她的作文簿,对全班孩子们说:“樊玉格同学补交了一篇作文《青春左岸》。文章写得不错。但是关于这个左岸,她还没搞清楚。有谁知道什么是‘左岸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看来这个知识点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一个盲点。苏铁继续说下去:“左岸,特指巴黎的塞纳河左岸。最早是非常荒凉的,除了一些零星的居民外,只有三所大学。当时大学师生用拉丁语写作、交谈,所以这个区域也称拉丁区,它是一个由知识分子构成的区域。它与右岸的繁华富足形成鲜明对照。右岸有巴黎的皇宫,有香榭丽舍大街,是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地方。有句话说‘右岸用钱,左岸用脑。文化精英聚集在左岸,书店、小剧场、美术馆、博物院在左岸建立起来。在这里,你随便走进一家咖啡馆,一不留神就会坐在海明威坐过的椅子上、站在毕加索发过呆的窗口、头顶一盏萨特写作过的罩杯灯。在左岸,还有著名的先贤祠,安葬着对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先贤们,他们是卢梭、雨果、左拉、伏尔泰、居里夫妇……听听这些名字,是不是一个个如雷贯耳?当然,左岸不再是荒凉的,它成为巴黎一个文化圣地。在英文中,右是Right,有正确的、好的意思。左是Left,有离开的意思,可不可以引申为离开热闹场所另辟蹊径呢?

“同学们,听了这样一个左岸,跟Right相对的Left,你们都有些什么感想呢?”

翟水清眸子冉冉转动,举手发言说:“老师,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好的去处在右岸,进入高中的同学们等于去了右岸,而我们来到了比较荒凉的左岸。但是左岸更光明更浪漫,左岸一样可以大有作为。”

“马小龙,你说呢?”苏铁没有正面回答翟水清,狡黠地把话题交给了马小龙。

马小龙笔直地站立,用军人般的声调回答说:“老师,我以为没有上高中,是我人生的一大憾事,我们都是失意人。但是听了你的课,我慢慢地懂得了,右岸固然是理想的去处,但是左岸更有精神。一个人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永远不要消沉,要相信英雄总有用武之地。”

没等苏铁评论两人的观点,倪金芳抢着嚷道:

“马小龙是最棒的!”

苏铁笑着睥睨了倪金芳一眼,说:“就你知道你们班长棒了?”

倪金芳朝苏铁呲出白牙,露出讨好的笑容。

樊玉格用胳膊肘捣了倪金芳一下,朝她扮了个鬼脸。

苏铁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翟水清,瞥见她的表情有意思了。是那种刻意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是那种特意要让老师看出来的矜持的微笑。

马小龙的身姿失去了挺拔,像一根面条一样软下来,弯下腰不好意思地挠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坐下来,因为老师还没发话允许他坐下。

“马小龙坐下。”苏铁说。

他看见马小龙脸上一片青春的光泽,原先的癣斑了无痕迹,就好像春潮漫过一片盐碱滩,此前的斑渍被完全覆盖了。那种朦胧的光泽好像春天初生的草茸,又好像桦树林里的晨曦,那么美妙而又珍贵。苏铁作为过来人,深知这种美妙存留的时间甚短。草尖上的露珠消失,或者晨曦的光线既壮,就不是那意思了。

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啊……苏铁心里叹道:莫此为甚!

12

“老师,谢谢你!给你一个法式小面包。”下课时,倪金芳抛过来一个气鼓鼓的小塑料包,包里的气体保护了面包的形状不受挤压。

苏铁接住,又抛了回去:“不要,不要。你谢我什么呀?”

“谢谢老师祝贺我生日。”

“你不是在QQ里谢过了嘛!”

“老师还记得我生日,太感动了!”

“我没那么大本事,是QQ提醒的,不过举手之劳。对了,你为什么带着小面包上课?难道你们吃早餐的问题还没解决吗?”

“不是,不是。”倪金芳嚷道。

“说到吃早餐,我们真的要感谢老师。”马小龙一旁插话,“从上个月起,我们的作息时间修改了,吃早餐有40分钟时间。”

“学校供应早餐的窗口也增加了。”翟水清说。

“老师你一定要吃,这是我们大家的心意。”倪金芳走到讲台旁,把小面包再次塞在苏铁手里。

“你是想看老师出洋相吧?有在课堂上吃零食的老师么?”苏铁笑着推回去,“你们的好意,老师心领了。”

苏铁端起茶杯走出去,到教师休息室续水。续完水出来,在走廊上碰到了系主任林梅。林梅说:“哎呀这么巧,我正要去找你。苏老师,你来一下。”

苏铁跟着林梅走进她的办公室。林梅很客气,又是让座又要沏茶,苏铁抬了抬手中捧着的茶杯说:“林主任不要忙乎,这不是有了么。”

林梅扫了苏铁一眼,明亮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变得有点沮丧,说:“苏老师请坐。怎么说呢?你的教学质量没话说,尤其是学生们反映很好。学校有个学生给老师打分的评分系统,从没有出现过像你这么高的分值……”

苏铁是个社会阅历丰富的人,知道这样的表扬后面往往藏着坏消息,他说:“林主任有什么话尽管说,用不着绕弯子。”

林梅叹了一口气,用很不满意的语调说:“我们国家许多事情搞不好,就因为凡事喜欢一刀切。不是整顿办学风气嘛,狠抓教学质量嘛,这是好事。可能你也看到了,学校在许多方面都有改进和提高。但是有一条规定,所有兼课老师必须具有教师资格证,这样一来……”

“我明白了。”苏铁说。尽管他有高级职称,甚至是位作家,毕竟没有教师从业资格证。“规则是不能更改的。本来就是临时聘用,你们可以随时解聘。”

“我们真不想……,我们极缺像您这么优秀的语文老师……”

“过奖了,林主任。我什么时候走人?”

“本校老师的课程都很紧,一时还调剂不过来。跟你说说,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并不是马上就走。”

“一旦安排好了,通知我一声。”

“苏老师,真抱歉。我们还在向上面争取,如果有一线松动,还是要聘用你的。你是我们遇到过的最好的外聘教师。”

“谢谢了。”

苏铁走出林主任的办公室,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左岸”这个词。他的心情有些苍凉,他已经离开了经济师的本职工作,本想在这个教学岗位找回自身的价值。如果说本职工作是职业的右岸,那么这个教学岗位就是左岸吧。他需要这个左岸,无论是物质生活层面,还是精神心理层面,他都需要这个左岸作为支撑。没想到这个“左岸”转眼间就要变为Left——离去。嘿嘿,有意思……,苏铁的嘴角挂上一抹讥讽的微笑。

他已经被现实从船上抛落过一次,那次他从河水里爬上了左岸。如果现实再一次把他踢落水中,他还能找到新的河岸吗?如果说河流有第三条岸的话,那么第三条岸的含义是什么呢?他想起一篇叫做《河的第三条岸》的小说,里面那个飘荡在河船上永不上岸的老人……,苏铁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苏铁回到教室。一进门,就看见翟水清扑过来,擎着手机请苏铁看上面的一条消息:“老师,老师,告诉你一个喜讯。”

苏铁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漾起一丝笑意说:“什么喜事呀?”

“我获奖了。老师!你指导的那篇小说,参加全国大学生言情小说大赛的,我获了三等奖。”翟水清说。

“祝贺,祝贺。”苏铁说,“我也有一条消息要告诉你,告诉同学们,我很快不能再教你们了。”

“为什么?”翟水清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惊讶的眼睛。

“同学们——,”苏铁站在讲台上,面向全体孩子们,招呼大家安静。孩子们有的听见了他与翟水清的对话,变得肃穆无声;有的还浑然不知,叽叽喳喳嬉笑打闹。苏铁没等上课铃响,就开始了自己的讲演:“孩子们,请允许我这么叫一次,因为在我心里,一直是这么叫的。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为什么?不必打听。人生就是这样,悲欢离合,聚散无定。欢乐的日子纵然很多,失意的时刻也不必悲哀。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无论生活把你抛向何方,都要勇敢顽强地站直喽。”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忘记了合拢嘴巴。他们看见老师的头发翘起来一小撮,看上去有點奇怪的样子,因为老师的头发一向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他的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伧,样式早已不时兴了,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样子。此时,同学们意外地发现他的肩膀上蹭了一块粉笔灰。

苏铁站在讲台前,喉结向上提了一下,他不敢去看孩子们天真无邪饱含深情的眼睛。他怕孩子们的目光撞碎他心底的晶莹,尤其怕见女孩子们眼里已经涌上来的东西。他把目光锁定在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报上,上面有庆祝“男生节”的花体字:“Happy Boys Day!”苏铁一时恍惚,错把它当成是对自己的祝福。他振作精神,哽咽的喉头放松,大声说下去:“孩子们,你们将来会成为一批优秀的乡村教师,这是无上的光荣。虽然你们因此失去了高考拼搏的机会,失去了进入更好的大学的机会,现在也许感觉失意、落寞。但是请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道路曲折一些,坎坷一些,只会砥砺我们的意志,让我们变得更加出类拔萃。”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苏铁说:“好了,闲话讲过,继续上课吧……”

后 记

苏铁的教席最终保留下来。林梅通知他,收回说过的话,一切照旧。没有解释为什么,苏铁也没兴趣打听。他只要还能与孩子们在一起,就高兴了。

圣诞节那天,他收到了孩子们送的礼物——一颗苹果和一张贺卡。苏铁看了贺卡,在讲台上大笑起来:“你们叫我什么?铁哥?你们知道我那帮年纪差不离的文友叫我什么吗?叫我侃爷。我比你们父亲年龄都要大,你们竟然称呼我——铁哥!”孩子们望着他一齐呵呵笑。

苏铁挠了挠头,说:“好吧,铁哥就铁哥……”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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