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2019-10-21子澈
子澈,本名曾庆鹏,陕西富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延河》等。
1
与葛明亮的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
屋外刮着狂风,卷起弥天的黄尘,天地间苍茫灰暗。这种情绪亢奋的浑浊气流,似乎十分熟悉房间里连通着室外的缝隙,不断小声嘶鸣着从缝隙中挤进来,于是房间中开始聚积尘土的腥味。
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而需要解决的问题毫无进展。
几个人似乎都处于焦虑之中,一支连一支抽烟,房间里烟雾缭绕。
刘新清了清嗓子,对着葛明亮说,葛组长,咱俩也费了不少口舌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两个字“腾房”。房子是给叶兰子盖的,她是政府的重点救助对象。你再有天大的理由,将房子占为已有,就是不对。
葛明亮弹弹烟灰,脸上挂满疲倦,懒懒地回答,房子是我一手盖的,产权就是我的。我搬进去住了,应该是天经地义。
一切又回到问题的原点。
刘新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说,房子是你盖的不假。但盖房子的钱乡上给了你五千元,盖房子的椽檩是村上各户捐献的。为啥盖房的时候乡上会出钱?村民能够捐物?这些因素,你有没有考虑过?
葛明亮头发蓬乱的脑袋晃了晃,有点不以为然地说,我当了六年多村干部,为村上的工作垫了六万多块钱,这次盖房又花费两万多,乡上给的那点钱顶屁用!谁能把村上欠我的钱给我,我就马上搬家,腾房给叶兰子。要不然,这房子我占定了。
刘新感觉到继续与葛明亮争论下去毫无意义。他冷冷地说,那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村上欠你的钱是事实,但事情一码归一码。你回去想,想通了,咱俩再交流。
那我走了?葛明亮问。
你走吧!刘新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葛明亮起身出门,并将房门重重关上。
村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刘新和乡党委文书小杜。
小杜合上谈话记录本,小声说,刘书记,看来葛明亮还是难以说通。
刘新又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闷闷不乐地说,话难说也要说。谁让咱们的职责就是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
2
春天,应该是黄土高原上喜气洋洋的季節,在冬日中枯寂的草木开始悄然萌发。先是山桃花、野杏花春雪般漫山遍野开放。紧接着又是苹果花开得花团锦簇,粉红白嫩。油菜花也不甘落后,金灿灿的一片片油菜地刺得人眼睛发疼。当然,在这一波又一波花的海洋中,沙尘暴也不约而至,隔三差五吹得满世界黄灰弥漫,几乎毁掉这样一片大好的春光。有时望着那些迎面而来的滚滚黄尘,刘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也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在这风沙弥漫的尘世,难以自如掌控。
下午五点,在尘灰飞扬中,刘新和小杜骑着摩托车赶回乡政府,直接找乡党委书记李一鸣汇报。
李一鸣正在房中和几个站所负责人打牌。见到满脸灰尘土头土脑的刘新走进来,就让撤了牌摊,招呼刘新坐下。
刘新简要地汇报了一下情况,讲明田庄的问题比较复杂,目前毫无进展。
李一鸣听了眉头有些紧皱,给刘新抛过来一支烟,说,今上午,周小红又到县信访局上访,要求县上出面给乡上施加压力,尽快解决叶兰子房屋被侵占的事情。为了这件事,这两年他到县上跑了不下七八趟。信访局马局长也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说这次接访时周小红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威胁说如果再不解决问题,他就要到市政府、省政府上访。看来,这件事没有办法再拖。
刘新长长吐了两口烟,说,这件事处理起来非常棘手。目前问题的症结在于葛明亮毫不让步,逼着乡上和村上解决他的债务问题。解决不了,他就不腾房,要拿房子抵债。
李一鸣听了闷闷不乐,许久才问,你看这事情咋办?信访局那边给了五天处理问题时间。到时候如果事情仍处理不了,周小红再上访,他们就要给乡上记账。
刘新知道李一鸣在担忧什么。乡上每年的信访案子有指标限制。如果当年出现两次以上集体访,五次以上单人访,全年工作“一票否决”。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几年,乡上不管哪个村子出了问题,都是由他带队往前冲,由此别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扑火队长”,面子上是夸奖他工作有能力,其实他知道,给他起这个外号,是出于嫉恨和嘲讽。所以每次在他勇往直前披荆斩棘处理纠纷时,乡上的其他副职在背后不是说风凉话,就是乱嚼舌头,盼着一旦事情处理不下去,好去观看他的笑话。听说这几天又要调整乡镇领导班子,平时溜溜达达不干工作的乡人大主席,此时正在城里活动,据说已经被定为乡长人选。而他,脱不开身子,仍然坚守在乡里跑前跑后工作。
想到这些,刘新有些郁闷。他没有马上回答李一鸣,想了想说,我暂时也没有想出好的解决办法。农村的事情,的确难处理。
这件事从前年至今已经拖了两年多。我记得前年的时候,你当时当副乡长,包抓田庄工作?李一鸣突然又问。
哦。当时是我在田庄包队。刘新回答。
给叶兰子盖房的事也是你经手的吧?看来,这件事情你最清楚前因后果,还得靠你去处理。
这事是我包村时留下的遗留问题。可今年田庄由武装部长包抓。根据信访案件属地管理的原则,由他上手处理比较合适。刘新推辞说。
他没有那个能力,处理不了这件事。李一鸣不快地说,你现在是党委副书记,还兼任着纪委书记,分管乡上的组织工作和纪检工作。村干部队伍中出了问题,你就应该代表党委去处理。你不想去,难道让我亲自出马?
刘新一时语塞,迟疑了一下,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捻灭,表态说,既然组织上安排我去处理,我就该出手时就出手了,谁让咱的职责就是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李一鸣狡黠地一笑,说,那就定下了?你到田庄,一定要想办法把事情拿下来。否则,可真要我亲自上手了。
那倒不必。处理这种事情,派我们这些敢于冲锋陷阵的马前小卒就可以了,哪能杀鸡用牛刀,动用你这尊大佛?刘新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可李一鸣并不在乎这个,对于他来说,最当紧的是要把处理这件棘手案子的任务落实下去。
那就好。处理这起信访案子由你总负责,具体抽调哪些干部配合你的工作,由你挑选。时限是五天,五天之内我要结果。工作完成了,我请你喝酒吃鸡。李一鸣干脆地说。
说到吃鸡,刘新心里暗自发笑。李一鸣是出了名的爱吃土鸡,乡上的干部背地里给李一鸣起了一个外号叫“李一鸟”,有点揶揄和蔑视的味道。鸟字加上一个偏旁或鸣字改动一个偏旁就是鸡。可见李一鸣爱吃土鸡,名字里带着。
可刘新此时知道,这回能不能吃上庆贺胜利的土鸡,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变数。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理完这起信访案子,然后抽出身子到城里打探消息,运作活动,看有无提拔的可能。这才是事关他前途命运的大事。
3
两年前,刘新当副乡长,是包抓田庄村的片长。
这些年来,刘新都有一个习惯,无论包抓哪个村的工作,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全面熟悉村情民情。
至于什么是村情民情,往大里说,就是村上的土地、人口、产业,以及党员干部队伍现状。往小里说,情况就非常复杂了。村上计划生育有多少超生户,节育措施落实得如何?来了计划生育检查如何应对?土地分配是否公平?有没有因地界不清问题闹纠纷的?村干部的文化知识结构如何,性格脾气咋样?书记、主任、会计、组长,哪些干部实实在在,哪些喜欢耍奸溜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哪些干部廉洁?哪些干部爱贪小便宜?哪个干部代表哪个家族的势力?干部与干部之间,村里几个主要家族之间谁和谁有矛盾?矛盾激烈程度如何?矛盾的焦点又是如何?是历史积累遗留问题,还是最近发生的问题?甚至,还可以了解一下村民中间流传的野史故事,男女荤腥之事。虽然流传于村民中的故事大多都是鸡零狗碎,漫无边际,但掌握清楚村民生活中真正生动鲜活的一面,知己知彼,是做好农村工作的基础。
比如,刘新曾经历过一件怪异的事。某村有一户蔡姓人家,多少年来生活困难,光景一直过不前去,而且家中天灾人祸不断。后来经人指点提醒才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邻家身上。这户姓蔡的人家,门前的邻居姓杨,房后的邻居姓牛。想想,他家是一棵“菜”,被牛杨两户前后夹着,牛踩羊啃,光景又如何能过好?后来,姓蔡的农户选择了搬家。又搬来一户姓忽的人家。忽与“虎”同音,这下热闹了,牛杨两家在出了幾场意外之事以后,也想着要搬家。当时刘新在那个村子驻队,协调着给牛杨两家重新划了宅基地。多少年以来,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情在冥冥宇宙中有可能是极为罕见的巧合。
当然,每到一个村子,刘新还要安排走访五户以上产业大户,再走访十户以上最为贫穷的农户,并弄清他们贫富差别的原因。不管你是不是承认现实,在某些农村,贫富差距一直在不断扩大。做了这些以后,如果再有闲暇时间和闲情逸致,你也可以去深入了解一下农村干部的内心世界,关心一下他们的成长历程,剖析一下他们的性格成因,这样你对干部的评价就能基本做到客观公正,不会有失偏颇。
到田庄村走访时,刘新认识了葛明亮。他有三十七八岁,瘦高个,驼背,长脸,皮肤黝黑,忧郁的脸上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
田庄村是南坡村的一个村民小组,有八十多户人家三百多口人。村子坐落在塬畔畔上。村民小组长葛明亮是村里有名的能人。据驻村干部讲,葛明亮有两件事情可以记录在南坡村村史里。
一件事情是葛明亮做到了“长兄如父”。在他十五岁那年,父母遭车祸双双去世,他退学回家,扛起家庭生活重担,供养两个年幼的弟弟长大。他收过破烂,下过煤窑,贩过木料,在工地当过小工。因为年龄小下苦过重,他成了驼背。七八年前,给两个弟弟各箍了三面砖窑,并娶了媳妇。看着两个弟弟成家立业之后,葛明亮自己才结婚成家,至今仍住在两面破石窑中。石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大集体时修建的,当时是村上的养猪场。
第二件事情是为了村上的工作,他的媳妇被气疯。几年前,在村上换届时,葛明亮几乎以全票当选村民小组长。当上村干部后,他为村上修生产路,修机井,盖学校,上苹果树。因他个性倔强,办事强硬,说话直率,在村里也得罪了不少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人提着斧头跑到他家的果园,砍坏了八十多棵果树。他的媳妇一气之下精神失常,疯了。经过治疗,病情有所好转,可落下病根,间隔一段时间,病情发作一次。而这起案子也一直未得到侦破。当然,其中有个原因,出事的那天晚上,估计是在案犯作案之后,田庄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将案发现场的所有蛛丝马迹都冲洗得干干净净。由此推断,案犯在选择作案的时间上是提前进行了精心的谋划。后来,案子不了了之,乡政府给葛明亮批了一千元钱民政救济款,算是一点补偿。
到了田庄葛明亮家里,刘新给他讲明了来意。葛明亮的媳妇当时正在灶台上闷头洗碗,见了来客也不打招呼,面无表情。
葛明亮说,这几年,田庄苹果产业发展快,家家户户收入都在几万以上。但有些村民光景还是一直过不好。过不好的原因比较多,有的家户没劳力。有的家户有人常年害病,是药罐子,干活不行,还要花钱看病。有的家户中有呆痴傻,智力不行,扶都扶不起来。还有天灾人祸,本来光景可以,出一场事故就倾家荡产了。
村里最贫困的是哪户?刘新问。
是叶兰子。葛明亮想了想说。她是安徽人,六零年逃荒到田庄。她有一个儿子,叫周小文,一辈子没结婚,前几年害病死了。叶兰子现在一个人住在村边的烂窑洞里。
4
叶兰子的家在村边的土崖下面。
院子没有围墙,土崖根部有一孔分辨不出年代的土窑洞。叶兰子正在院子里剥玉米棒子。她的白发干枯蓬乱,像一堆衰败松散的白茅草,仿佛只要有一股风刮过,就能将它们吹散。她的脸色焦黑,手背上长满灰白色的鳞皮,穿着油腻腻的黑布夹袄。刘新觉得那身衣服她至少已经穿了几十年。
葛明亮介绍说,这个老叶,八十六岁了,耳朵聋得厉害,说话声音小了,她听不见。
然后冲着叶兰子的耳朵大叫,乡上领导看你来了!
叶兰子抬头用浑浊的眼光扫视了一下来客,嘿嘿一笑,说,啥事?乡政府干部来了?多少年没见过了。然后扔下玉米棒子,颤颤巍巍起身带着刘新一行人进窑。
走进窑洞,刘新才吃了一惊。这个窑洞足足有十几米深。说是窑洞,其实更像个山洞。窑里临窗是一个土坑,依次往里是灶台,再往里是几个破旧的桌柜,窑洞的最后面堆放着一堆玉米棒子,一堆洋芋和几个白萝卜。靠墙放着锄头、铁锨、镢头等农具。
虽然窑里光线昏暗,刘新还是看清楚了,窑洞后方的顶部已经裂开几道狰狞口子,有一大块粘土已经凸出墙面,摇摇欲坠。扭头再看,窗户上面的窑口已经塌出脸盆大小的一个窟窿,从窑洞里透过窟窿,可以看见高原上的蓝天白云。
这孔窑洞危机四伏。刘新得出这个结论。
站在旁边的葛明亮向刘新介绍情况,叶兰子是个苦命人,只有周小文一个儿子。周小文十分窝囊,没本事,又身懒,不爱干活,一辈子没娶媳妇,两年前害病死了。害的啥病,因没钱检查,也没钱医治,大家都不知道。
叶兰子平时由谁照顾?比如说吃的面和油咋解决?谁给她担水拾柴?刘新问。
她在本村有个远房侄子,叫周小红。周小文死后,叶兰子母子俩的四亩地由周小红耕种。平时由周小红送些面油和柴水。葛明亮解释说,可遇到下雪路滑,周小红就送不来水,叶兰子就化雪水吃。
刘新心中涌出一些酸楚。
大概是看到乡村干部在嘀嘀咕咕说话,没人理睬她,叶兰子有些着急,冲着葛明亮喊,葛队长(当地的村民仍习惯把村民小组长叫队长),你们有啥事?我的窑里去年秋天钻进来长虫,我怕死了。
那你咋不到小红家住?葛明亮也冲着叶兰子大喊。
他又不是我儿子,人家不要我。能给我吃的喝的就不错了。
没等刘新他们说啥,叶兰子又在嚷嚷,你们帮我看一下,我窑里钻进来长虫,我怕死了。
那我帮你看看。
说着,葛明亮从灶台旁边拾起一根木棍,到窑里的角角落落检查。
刘新站着,看着葛明亮在窑里忙碌,他心想,叶兰子是他遇到的最为贫困的一户。像这种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眼下最为当紧的是让她从这孔危机四伏的窑洞中搬出去。最好是在今年雨季来临之前。
葛明亮忙碌了一会儿,一无所获。
咱们回去吧。刘新说。
临走,刘新摸摸口袋,给叶兰子留了两百元钱。
5
晚上在南坡村村委办公室召开干部会,专题研究叶兰子的安置问题。刘新特意通知村书记、村主任必须参加。
开会时,大伙七嘴八舌提了许多方案。
刘新把大伙的意见归纳了一下,主要有三个办法:其一是做通周小红的思想工作,让叶兰子搬到周小红家里居住。毕竟,他是叶兰子在陕北唯一的远房亲戚。其二是在村子里租赁窑洞或房子,让叶兰子从烂窑洞搬出来,但需要解决租赁费用。其三是选一块地给叶兰子盖房子,房子不一定盖得太大,够用就行,但需要解决建房费用。
讨论时,葛明亮推翻了第一套方案。他说,周小红人品不错,可他的媳妇是个母老虎,厉害,人又糊涂。让叶兰子搬到他家,恐怕是门都进不了。
谈到第二套方案时,村书记老姜发言了,租房子住?怕不现实。不是没有房子,只是叶兰子年龄大了,是有今没明的人,随时都会突然去世。即使有空闲房子,也没有人愿意租给她,怕她死在自家院里惹来晦气。
其他村干部也附和着老姜的意思,说,是啊,是啊。农村人讲究这个。
第三套方案也行不通,原因是南坡村或者田庄小组都是空壳村,没有多少集体收入,盖房的钱从何而来?
刘新心中不快,打断了村干部的发言,咋了?难道叶兰子不是南坡的村民?你们眼睁睁看着叶兰子住在危窑里,却视而不见,良心何忍?我们在坐的大多数都是党员啊。在群众遇到困难,需要我们伸出援助之手时,难道我们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尽找原因推脱责任?
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大伙都沉默不语。烟都抽得厉害,房间里烟雾腾腾。
最终还是葛明亮的发言打破了僵局。他说,依我看,就盖房吧。如果节省一点,也花费不了太多的钱。盖房要用的砖、瓦、木料我想办法解决。匠人工资乡上能不能给点支持?
刘新表态说,乡上肯定支持这件事,至于支持多少资金,我会尽量多争取。
会后,刘新回到乡政府,向当时的乡长,也就是后来的乡党委书记李一鸣汇报了情况。李一鸣很重视给叶兰子盖房子的事情,当即表态说,过去是没见哪个乡村干部专门汇报过,不知道叶兰子的事情。现在知道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从乡民政款中解决五千元建房資金。并叮嘱由刘新负责,督促村上把房建好。
刘新又到田庄,向葛明亮传达了乡上的态度。同时又询问葛明亮怎样去解决盖房所需的材料。
葛明亮诡秘地一笑,说我早有主意了。田庄旁边的深沟里曾经建了一个煤矿,五年前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矿井被查封。当时矿上盖了几十间工棚,石棉瓦屋顶和木料早被人偷光了,但砖墙还在,还有些没人要的破烂门窗。我叫上几个人下沟拆墙,将旧砖拉上来盖房,再捡上几副门窗,找个木匠修一修就能用。盖房要用木料,到时由村上各家各户募捐。还有盖房要用机瓦,万一不行,我就买一些。
听了葛明亮的计划,刘新十分高兴,叮嘱葛明亮一定要抓紧施工,尽量在雨季来临之前将房子盖好。
6
计划赶不上变化。
盖房的砖、水泥、木料、沙等材料刚刚备齐,工人们刚刚进场开始挖地基,葛明亮的媳妇病又犯了,又唱又跳,四处疯走疯跑。无奈,葛明亮让工队先停工,领着媳妇到西安去看病,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刘新急得团团转,又毫无办法。
等到葛明亮回村之后,刘新迫不及待到田庄找到葛明亮,而此时的葛明亮已经失去了当初表态盖房时的热情,对刘新的督促有些不耐烦。
我不是不想为叶兰子盖房,既然当初我答应了,就要兑现承诺。葛明亮对刘新说,可是现在,我现在实在快撑不下去了。这几年当村干部,村上没有收入,我已经垫资了五六万。这回给我媳妇看病,没钱,我贷了三万高利贷。给叶兰子盖房,除过材料,我算了一下最少还要花两万左右,乡上给五千,我还要垫资一万多。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该咋办?
葛明亮说话时声音低沉,佝偻着身子,驼背愈加弯了下去。
刘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本来想给葛明亮咬咬牙,让他必须兑现盖房的承诺。可是听葛明亮这么一说,他有点像泄气的皮球,呆坐在沙发上发愣。是啊,农村干部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家的光景。这个葛明亮当干部这么多年,尽给村集体贴钱,现在内外交困,可有谁又能给他一些帮助呢?
看到刘新为难,葛明亮倒不好意思,说,我只是向你诉诉苦。作为男人,说话办事要说一不二,我承揽了盖房的事情,再作难,我也要克服困难把房子建好。这几天,我想了一下,盖房还缺机瓦,干脆把我家院里的棚子拆掉,上面还有一些老瓦,不够用,我再到别处买一些。你放心,秋天之前,我一定把房子盖好。
听了葛明亮的话,刘新心中涌出许多感动。葛明亮这样的村干部足以谈得上是优秀干部,甚至值得写成通讯报道,在报刊上宣传他的先进事迹。
秋天的时候,房子盖成了,两大间,足有四十多平方米。刘新也代表乡政府给葛明亮兑现了五千元建房补助。
可叶兰子那边又出了问题。不知受到谁的唆使,听说乡村两级给她盖房子,先是嫌弃没有建单独的灶房,等到葛明亮在房子左侧又搭起灶房后,又嫌弃房子没有吊顶,四面透风,于是葛明亮又赊账请人吊顶。等到吊顶完工,又嫌弃房中没有盘炕,睡在床上太冷。于是葛明亮又请人盘炕。等到炕盘好,已经进入冬季。叶兰子又说在新房里过冬太冷,不愿意搬家。刘新和葛明亮亲自相跟着和叶兰子谈了一次,也没有做通工作。刘新气得想吐血。
葛明亮倒很坦然,对刘新说,刘书记,你别生气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咱们也算做到仁至义尽了。
刘新想了想说,是啊,叶兰子咋能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呢?她总以为既然乡村两级要给她建房子,就要做到最好,这是咱们的本份和义务。她难以想像乡村两级为了盖房子的事,尤其是村干部有多作难。
来年,刘新工作岗位调整,当了乡上的党委副书记,不再承担包村工作。初夏的时候,他听说了葛明亮侵占房子的事情。
原来,第二年春天,叶兰子仍在搬家一事上一再拖延。一开春嫌房子冷,要等到天暖和了再搬家。到了春末天气暖和了,又提出要求让村上给房子周围修院墙,盖大门,否则,感觉住里面不安全。这些不断加码的要求终于激怒了葛明亮,趁五一节期间乡政府放假,葛明亮将自己家搬进新房子。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事态严重了。
李一鸣派包片领导驻村干部多次上门做葛明亮的思想工作,要求他必须从新房中搬出来。但葛明亮的态度更坚决,说当这样的村干部,他早受够了,就是债务问题无法解决。乡上村上如果能解决他的债务问题,他愿意马上辞职不干,并腾出房子。
可现实情况是,无论是乡政府,还是南坡村委,没有任何一级组织敢贸然答应葛明亮的要求。乡政府考虑的是怕引起连锁反应,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这么多年以来,哪个台上台下的村干部屁股下面没有债务?解决了葛明亮的问题,那么其他村子的村干部债务问题,乡政府管不管?南坡村村委会也是毫无集体积累,也没有能力解决葛明亮提出的要求。
可叶兰子想不通了,给自己盖的房子咋能让村干部占了?她的侄子周小红开始为姑姑打抱不平,先是到乡上上访,看到乡上一拖再拖无法解决问题,又开始到县上上访。
7
这次,由刘新负责处理葛明亮的案子,他觉得自己是拿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拿不行,拿着,烫得手疼。
他思考了几种解决问题的方案。假设能要回房子,那么就要解决葛明亮的债务问题。而从现实情况来看,解决葛明亮的债务问题,可能性不大。假设要不回来房子,那么这起上访案子该如何圆满收场?如何能给叶兰子、周小红一个满意的答复?更为关键的是,叶兰子今后该如何安置?而如果后一种假设成立,还意味着葛明亮利用职务侵占村民财产,已构成严重违纪,他的干部职务必须撤销,今后在田庄村会身败名裂。对于这样一个为了村上的公益事业负债累累的干部,家人受到严重伤害的干部,他又如何能下得了手去撤销他的职务,让他后半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
刘新感觉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这一团乱麻之中,进退维谷。
可仅有的五天时限,又容不得他有过多的迟疑,他必须尽快作出抉择。
与小杜商量不行。这个小伙子刚刚参加工作,在农村工作上毫无经验。这几年刚刚分配的大学生,到基层工作大多不安心,不是想着法子找关系往县城里调动,摆脱基层的艰苦环境,就是急着找关系跑官要官,想尽快提拔。社会在发展,在提速,整个社会都深陷浮躁,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你又何必去要求一个基层干部能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刘新想到自己,提拔当副乡長那年,已经工作了九年多。没后台背景是一个原因,关键是自己对当官的渴求并不强烈,一直不愿意去投机钻营。
刘新让小杜叫来乡上武装部的王部长和经营站的李站长,商量一下田庄的事情。
两位乡上领导来了之后,刘新简要向他们通报了一下葛明亮盖房、占房的始末,并说明了一下乡党委和县信访局的要求,让他俩出出主意。
王部长是田庄的包片领导,他长得五大三粗,大头,人称“王大脑袋”,工作作风急躁。李站长则身材瘦小干瘪,沉默寡言。
王部长说,我和葛明亮已经交涉了不下十回,说不通。这个人性格倔,认死理,咱们就是再去田庄,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估计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刘新给两人发烟,说,事情必须处理,周小红上访一事必须平息,咱们已经没有退路。
那干脆把葛明亮就地撤职算了。王大脑袋愤愤地说。我早想撤他了。为了房子的事情,李书记嫌我办事不力,骂了我好几回了。
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吧?刘新接过话茬。我们评价一个干部,不光要看他的现在,还要看他的过去。客观地说,葛明亮是个好干部,甚至可以用上“优秀”两字。这就是我迟迟不能下决心,将葛明亮撤职的原因。对于一个农村干部,我们只是要求他一味地付出,而当他遇到现实困难时,我们把他的合理要求置之不理,不去拉他一把,而是将他一脚踢到一边,做为平息事件的牺牲品,这恐怕也不符合我们的干部使用原则。另外,就算是把葛明亮撤了又能咋样?叶兰子、周小红要的是房子,而不是和葛明亮斗气。撤了葛明亮的职务,就意味着房子永远要不回来,那么叶兰子如何安置?如果安置工作做不到位,周小红仍旧会不断上访。这意味着,我们还是难以为田庄的上访案子画上句号。
哦,我想得没有这么复杂。王大脑袋拍拍后脑勺说。
看似一个有悖常理的行为的后面,肯定有许多原因。刘新继续说,大家还记得几年前双木村村主任张清亮自杀的事情吧?张清亮平时十分廉洁,不贪不占,但为了给媳妇看病,收了盖学校工队两万元贿赂,后来因为付不了工程款,工头翻脸,到检察院告他,一气之下,他服毒自杀。村干部首先是一个农民,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现实困难。我们平时对他们的关心太少,只是一味地压担子,让他们不断付出,而又不从体制机制上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就拿张清亮来说,为了给媳妇看病,卖了果园,背了高利贷贷款,家里一贫如洗。像这样处境困苦的村干部,作为政府没有给他任何帮助。为什么多年以来,空壳村干部选用工作举步维艰?就是因为当空壳村的村干部,就意味着要不断付出,干部有可能要为村上的公益事业不断垫资,因而拖垮自家的光景。
国家钱多了,可是留给基层的太少,甚至没有。一直沉默的李站长说,农村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基层组织的运行和公共设施的管护问题。比如,农民肯定关心村里何时硬化街道,绿化美化环境,但首先关心的是,机井坏了谁来修?生产路被雨水冲毁了谁来修?村办公室的电费谁去交?诸如此类最现实的问题。
不扯那么远了。刘新问李站长,你有什么高招。
高招没有。但你说得对,对于葛明亮不能简单地一撤完事。我考虑,先从清账开始吧。算一算葛明亮的收支情况,看他到底为村上垫了多少钱,再看有没有解决的一线可能。就是要撤职,也要公布一下葛明亮的债权债务,还干部一个清白,还群众一个明白。
那就要抓紧时间,总共只有五天时间,清财算账安排三天。王部长,你到村上再和老姜联系一下,再把村上家底刨一刨,看能不能为葛明亮解决全部或者部分债务。刘新又强调说,你要给姜书记讲清,乡上要保葛明亮这个干部,保不住,拿他是问。
王大脑袋和小杜出去以后,李站长小声问刘新,听说马上要动班子,你个人的事情办得咋样?
刘新说,还能咋样?估计没有结果。
李站长提醒他说,还是要去运作,现在光靠干工作不行。听说这次李一鸣书记推荐的是人大主席,县人大王副主任是他的二舅。
刘新说,我也听说了。十几年前,李书记在农业局当文书的时候,王副主任当时是农业局长。现在看来,他是要报答当年王副主任对他的提携之恩。
唉,现在的事情没有啥道理。李站长轻叹了一声说道。
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人在做,天在看。能不能提拔,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刘新平淡地说。其实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提拔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遥不可及。
8
田庄村的清账算账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对于一个多年来只有支出没有收入的村子来说,村级的账务仅仅只是几大页债务表格。乡经管站干部需要做的工作,只是逐笔核对账务,并调查每一笔收支的真实性与合理性。
这期间,刘新又去了一次田庄,葛明亮在其所占的房屋中和工作人员正在对账。
刘新把葛明亮叫到屋外的沟畔畔上谈话。
他给葛明亮发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问,你最近想得咋样?
没多想。葛明亮说,当这样的村干部,我也受够了,不想干了。
刘新看到葛明亮脸上挂着惘然若失的表情。
我現在还在努力,等算账有了结果,看能不能想办法先给你解决一部分债务。
听了刘新的话,葛明亮无动于衷,冷淡地说,别费劲了,村上的家底我比你清楚,山地、林地、平地都给户上分完了,要不然咋叫空壳村?
我叫老姜那边也在想办法。刘新说。
那个人是老油条,靠不住的。
我给他捎话了,保不住你,他也跟着下台。
是吗?葛明亮拿异样的眼光看着刘新。
你不相信?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你。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干部再去受伤。你为村上的事情已经付出了很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侵占房子应该不是你的本意,你只不过是想借助这件事情讨要个说法。当然叶兰子无休止地提要求,你不耐烦,一气之下将她弃之不顾,你也负有责任。
葛明亮眼光黯淡下来,继而蹲下,将脸埋在双手中。刘新听到他在小声抽泣。
对面山梁上,青黑一线的天际边沿,夕阳正在纠结着不愿意离去。它已经抖落了炫白的亮光,变成温润的浅红色。夕阳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像似放在地平线上的一面滚圆的铜镜。有徐徐的冰凉的风刮过来,刘新感觉到了来自春末的寒冷,而这种寒冷又在悄然侵入他的心底。
今天上午,班子调整的结果已经突然公布。乡长调走了,人大主席当了乡长,而他的职务没有变化,这意味着他的努力又一次落空。看来,他也要想办法离开工作近十年的乡镇了。对于他所面对的,无力改变的乡村世界,他已经深深厌倦了。
9
田庄村债务汇总清单摆在刘新面前。
葛明亮从2005年10月8日任职至今:
一、收入项目
1、村级转移支付收入:0元。
2、集体果园收入:2008年,村上将仅有的3亩集体老果园发包10年,每亩每年100元,收入3000元。
3、机动地收入:有机动地38亩。1998年11月土地延包后被李卫星、刘跃进、尚伍权、王拴柱、王小保、王七姓、刘大林、刘二林、刘小林、刘光明、刘明川、刘小富等12户承包20年,承包费于1998年已一次性全部缴纳,在前任干部已全部支出。
共计收入:3000元。
二、支出项目
1、2005年至2010年,6年上交乡政府党报党刊征订款4798.6元。
2、2006年村上五保户麻小仓去世,买杜梨木棺材一副,老衣两套,支出1650元。
3、维修村上机井:淘井2次,换水泵2台,共计支出35328.7元。
4、2007年秋季修生产路3公里,雇用铲车,支出油料费、工时费13961元。
5、2008年春季修生产路2.8公里,雇佣铲车,支出油料费、工时费11530元。
6、2009年为村民购买《苹果提质增效技术》书籍50本,支出165元。
7、2009年夏季防汛,购买塑料油布80米,为贫困户盖窑背,支出1415元。
8、2009年为叶兰子盖房,共计工、料费用支出23158.9元,冲减乡上补贴5000元,支出18158.9元。
9、其它零散支出358元。
10、差旅费、招待费未见列入支出。
共计支出87365.2元。
三、债务统计结果:收支相抵后负债84365.2元。
刘新将债务清单递给老姜。老姜看了以后沉默不语。
刘新问,姜书记,葛明亮的债务问题如何解决,村上要拿一个意见。
老姜为难地说,不是我们不想解决,实在是没有能力解决。南坡村在全乡算是一个烂村,村上的收入少得可怜,哪个村干部屁股底下不压一大堆欠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真的没有办法?刘新又问。同时他向王大脑袋使了一眼色。
王大脑袋冲老姜说,你们村委会名下还有四十多亩机动地。我都调查清楚了,这几天马上发包。
老姜面带尴尬,说,我不是要哄刘书记。这边村干部的债务也要靠这几十亩地解决。
刘新一摆手,你就说你能给葛明亮分出几亩?
老姜狠抽了几口烟,艰难地说,三亩。
刘新不语。
五亩。这是最多了,再多我给其他干部没法交待。老姜眼巴巴瞅着刘新。
八亩。刘新张嘴一锤定音。承包二十年,每年每亩地150元,一年可抵1200元,二十年能抵24000元。
听了刘新的决定,老姜十分不快,脸色阴黑得像锅底。
再有啥办法?刘新问王大脑袋。
田庄有个废弃的打麦场。有四亩大小。这几年塬面都栽了苹果,这个麦场废弃不用,长了荒草。如果能修整一下,还是一块好地。如果作为土地向外发包,还能收点钱。王大脑袋回答说。看来他对村里的情况了解得比较透彻。
把这块麦场也抵债,承包给葛明亮吧。刘新说。
10
谈话在老姜家里进行。
我不同意。葛明亮对刘新说。这十来亩地能抵三万多债务,剩下的五万多咋办?
葛明亮的反应出乎除刘新之外所有人的预料。
我要了地就要退房。你们想要房子就要解决我的全部债务。葛明亮冲刘新说。
看到葛明亮的反应,刘新身上掠过一股寒意,虽然这个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已经在职责范围里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看来葛明亮并不满意。
事情再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刘新在做最后一丝努力。
不商量了。刘书记,我的事情的确让你费心了,为难你了。葛明亮声音嘶哑,有点悲伤地说。
这不能怪你。刘新说,是我们的体制机制有问题,没有给你们这些农村干部提供干事创业的基本保障条件。但是,事到如今,我还是要代表乡党委、乡纪委向你宣布三条决定:一是免去你的田庄村组长职务;二是根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你的组长职务是村民所选,免职或许对你并不合适,你可以保留到上级组织的申诉权利;三是你的债务问题现在已经算清,要张榜公布一周,接受群众监督。既然你不同意目前的解决方案。那么到此为止,这一方案今后不再有效。另外,再補充一点,咱们私人之间没有任何恩怨,永远都是朋友关系,今后,有事仍然可以联系。
这些话语,已经在刘新肚子里滚动了一段时间。出现眼下这种情况,并未超出刘新的判断。是该到了了断的时候,刘新别无选择。老姜、李站长、王大脑袋、小杜在一旁坐着,听了刘新说出的决定,都有些惊愕。
你有意见可以保留。刘新眼睛盯着葛明亮说,但是现在,咱们之间已经没有交流的必要。
这一番话语,对葛明亮来说无疑是一个重磅炸弹,他被炸懵了,呆坐在椅了上,佝偻着身子,目光僵直。
刘新并没有去理会葛明亮的反应。这么多年了,由他宣布免职撤职的村干部不下十多个,大多情况下都是为了平息事态,出于迫不得已,被逼到了墙角,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葛明亮应该是他处理的最后一个农村干部。刘新想。
大伙仍在沉默不语。刘新叫小杜和他一同返回乡上。摩托车出了村子,刘新又叫小杜绕了一下,去了周小红家里。
见到周小红,刘新简要地向周小红通报了一下对葛明亮的处理情况。
周小红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说,房子呢?叶兰子的房子呢?我给我姑要的是房子。
刘新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回去给乡上汇报一下,目前只剩一种解决的办法,那就是给叶兰子租房。当然,每年的租金由政府承担。
周小红仍不满意,叨唠说,太便宜葛明亮了。没想到我告状告了两年,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应该知足了。刘新不客气地说。能租下房子,让叶兰子从危窑中搬出来,是整个问题的核心。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已经尽职尽责了,无愧于天地良心。
回到乡上,刘新又向李一鸣汇报了工作进展情况,并说明,剩下的唯一任务就是由乡政府出钱,村上给叶兰子租房。
李一鸣似乎对这个结果也不太满意,沉默半晌不表态。
刘新不愿再多做解释,他对李一鸣说,这已经是整个事件最好的收局,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李一鸣说,让我再想想。
出了李一鸣办公室,刘新回到自己房中闷闷不乐。
在灶上吃晚饭的时候,李一鸣情绪不错,对刘新说,事情他想好了。他已经给老姜打了电话,必须在两天之内解决租房问题,并组织村干部亲自动手给叶兰子搬家。
刘新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没有好意思问李一鸣,吃不吃土鸡。不吃更好,这意味着他的工作没有被认可。从今以后,他就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也比较无能,可以理直气壮往后退缩,不用再去处理棘手的纠纷。多少年了,被一桩桩信访案子纠缠着,他已经有些心力憔悴。另外对于刘新来说,一次次错过了提拔的机会,冷酷的现实证明了,干不干工作,对于改变他的前途命运都无多大意义了。
11
叶兰子最终没有搬家。
姜书记给她租赁了一孔砖窑。搬家那天,叶兰子哭着喊着不愿意搬家。说如果村上干部再逼她,她就自杀。村干部们为难了,最后还是老姜下了决心,说,不搬算了。李书记那里我去解释,任杀任剐,随便了。
那年腊月的一天,刘新去了田庄一趟。他想去看看叶兰子,看看那个可怜的老人生活得咋样。
走进叶兰子的院落,刘新看见院子当中用两根木棍支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挂着一团黑乎乎的类似绳索形状的物体,下面点着蒿草,浓烟滚滚,火舌呼呼地往上冒。
他指着木架子大声问叶兰子,那是啥?
猪肠子。别人送的。叶兰子回答。原来她在烧猪肠子。
看了几眼那一团黑乎乎令人恶心的东西,刘新心中有一股酸楚冲上鼻腔。
走进窑里,刘新左右看看,窑口上方的窟窿已经补好,窑洞深处的那一块即将掉下来的粘土已经不见了。窗户上糊着麻纸,四周墙体上粉刷了白灰粉。窑洞里还安装了节能灯管。刘新知道,这是老姜他们做的。对于这样一个留恋旧居不愿搬家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能帮她做的只有这些。
刘新知道老人怕蛇,就专门在城里买了雄黄,勾兑了五瓶药酒。他把雄黄酒一瓶一瓶从包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又对着叶兰子大喊了几声,这是雄黄酒,夏天秋天的时候,你往窑里洒洒。
叶兰子拿起酒瓶端详。刘新又大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叶兰子抬头,满脸笑意,说,八十八了。说完又伸出两个手指,对刘新说,我还准备再活两年。活够九十。
刘新情绪有些黯然。这个老人,从精神状态来看,还是比较豁达乐观。可是她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12
一年之后,刘新调到县信访局担任副局长。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接访和处理上访案子,这意味着他要继续从事早已厌倦的工作。可是为了回城,他别无选择。
没想到的是,上班第二天,接待的第一个上访人就是葛明亮。
见了刘新,葛明亮脸上有些羞涩。进屋后,他弯着腰,怯怯地坐在沙发上。刘新给葛明亮发烟,并随意问了问他的家庭情况。葛明亮说他媳妇的病情一直还在反反复复。家里的果园收入很好。女儿已经上了小学。
随后,刘新安排让办事人员给他做了谈话记录。
葛明亮在诉状上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要求县乡村三级解决他担任村干部期间的负债问题;二是他的村民小组长职务是由村民选举产生的,不应被免职,应该召开村民大会走罢免程序。他认为上级党委政府应该还他一个说法。
临走时,葛明亮撂下几句话,我的问题县上必须解决。我再等一个月,处理不了,我就到市政府、省政府上访。万一不行,我就进京上访。
葛明亮弯腰走出信访大厅,孤单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人流中。
刘新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
看來,葛明亮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而刘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做了的,只是个开头,或者说,反倒是他费了九牛二虎所做的这些事情让事情陷入了更加复杂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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