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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红

2019-10-21惠雁

延安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妮

惠雁,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作品》《小说月报》《延河》《散文》等。出版长篇小说《本色》。长篇小说《旧家时》为其新作。

11、凤凰翅

清明节前后,“千叶罗裳”店里就忙碌起来了,准备夏天的裙装和纱衣。李叶妮从办公室到店里,顺路走过各大商场浏览今年春装、夏装的流行款。几个合作的厂家都争相发来最新衣料样品,各色的丝绸料子一批批运到。

叶妮整个下午都在裁衣,十分疲累。叶妮亲手裁剪,以便合理安排用料。新来的韩雪莲自荐可以裁衣,叶妮没多想就让她试,并提醒她注意衣料的纹理、图案对接。果然,雪莲十分在行,虽不长于计算变通,但能严格按照纸样儿裁剪节省衣料。叶妮突然觉得尽可以放下对于一段丝绸衣料的爱惜,将由绸而成衣的过程完全交给他人,自己可以一边旁观欣赏。

小燕儿管理事物分毫不徇私,也少通融,叶妮深以为然,做事还是少通融的好,通融多了便难免不合尺寸。各从规矩才是最好的通融。叶妮在给大家分下午茶时不禁笑道:“怎么来我这儿的人都像是我的姐妹呀,个个都叫我放心。”原来,韩雪莲正是白腊梅的表妹,腊梅这时才坦白了。春夏两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四个人分工协力,各尽职守。

叶妮这回更有闲心想一些新的款式,搜寻新的衣料。各位驻店或在家的缝衣工,早在小燕儿的一句一板的呐喊声里,备足了精神,想着手上多出活儿好挣一笔钱。

天一热起来,人间各种是非纠葛,正道小道消息,恰如雨后春草疯长起来,仿佛人类也是有着某种程度冬眠属性的动物,气温一低,便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躁动。北山市委组织部部长在会议中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身亡,坊间传闻先于《北山日报》之前汹涌奔流。这消息也传到了叶妮耳中。

清晨,叶妮开了电脑写作,写下她的自言自语,随兴直觉和思考。在文字的叙述中,会自然地进入深度思考。早晨是叶妮思考生活的时候,拒绝他人打扰。事实上这样一个基本不发稿费的文学期刊副主编,是很少有人会来打扰她的。

李小妮推门进来,一语不发瘫坐在椅子上。直到叶妮从电脑上回过眼神来看她。

姐姐不希望她早晨来,她知道。如果不是事情忍不到下午,她也不会来。

叶妮一看她焉头耷脑的样子,心下已觉得不妙,又是和妹夫麻军吵架了?快四十岁的人了,也不会在同一个人、同一层次的事情上有个领悟改善,蚊子还知道玻璃窗上飞不出去瞅门缝走呢,满心的怨三妹脾气不改,却并未开言,只是冲了一杯咖啡推给她。

“姐,组织部长死了你听说了不?”小妮气冲冲地问。

叶妮淡淡地说:“听说是心脏病突发,再尊贵的生命,也那样脆弱。”

“你说我怎就这么背运呢!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了,人算我,天也算我。别人要办个事偷着、背着、顺手就成了,我就脱皮掉肉的还没落个好!”

“怎么了?你!”

“我30万打水漂了,死无对证,全贡献给鬼了!”

叶妮疑惑地望着妹妹愤怒的脸。

“就是从你这儿拿的20万,我又添了10万,整整30万,我亲手交给了鬼!”

“钱去了就去了,全当是消灾呢。别再折腾自己了,再把自己气病了,哪里多哪里少。”

“我哪里再去寻这30万,这不要我的命么!”

“行了,谁现在逼着你还钱呢,就爱这么一惊一乍的!”

“你不逼我,我自己逼自己。看着咱家那个穷样儿,有人看没人管,我原是想着为咱家里!看看咱爸那年来北山治两天病,姐夫给你和爸受的那个气,要不看在小宇面上,看我不亲手撕了那姓苏的,辱父辱母辱姐,这种东西我还能让他活吗?”

共同的揪心往事回到眼前,叶妮缓言念着:“你这人,一张口动不动就是死呀活的!”眼中已经泛起泪意。

“装什么假,我就是恨他,我就是一辈子不能原谅他。他不就是让个处级领导么,他哪里就比我们强了,我就不尿他!爸在你家里受他气的事是我事后才知道,要当时我就知道,看我不要了他的狗命,怕什么!陈胜、吴广就是我祖宗!”

“怪不得妈常说最担心你,你气性还是这么大!”

“我就想不通,受穷,人家看不起是应该,偏偏是亲人,是身边的人看不起,给咱气受!我就常常奇怪,你和姐夫处的那个关系,常年累月的演给小宇看,你不嫌累我瞧着都累!你为什么不骂他?我不高兴就把麻军骂上一回,骂上一回我浑身舒坦,也不想离婚了。”

“那麻军舒服了没?”

“我管他呢,我还能叫他这泡尿憋坏了。”

“我就老想着找个茬茬,专门上门把苏航那孙子揭皮敲骨地骂一回,把他骨头缝里的那点碎渣渣全给骂出来,让他醒醒脑子。”

“行了,我的事不劳烦你费心,我自有办法。”

“你有啥办法,你就有个忍的办法,跟二姐一样窝囊。”

“你这个护士脾性就不改,一说起话来,针扎上一样,瘆人呢。”

“这只能说明我的专业好嘛,我要是看得上当护士,那绝对是护士长。”

“我现在有自己的店,挣得比他多,什么事都自己来安排,你说,是我忍他,还是他求着我?我再有钱,再多能耐,我哪里给小宇再捏一个亲爸去。闲着尽是瞎操心!”

“唉!二姐老好人,帮不上。大哥纯粹不管,爸生的他,他和爸有点联系倒像是辱没了他。建荣别提了,无底洞,谁也补不起他。建勋倒好,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显摆的,一心只顾显摆他那个商会副会长的架式,连一点人味也没了,连自己的爸爸也敢拷问、责难,他还算是个人吗?”

“行了,你就一心记着这些恨别忘!报仇雪恨那是针对外面,伤了你爸的小指头,还说是给你爸报仇。有你这么报仇的么!”

小妮一时无语了。

“人要活得悲伤、悲惨、悲切、悲愤都容易,甚至活得悲壯也不是太难,但要活得悲悯难。你稍微把那心胸放开一点,不要老想着报仇,报仇。狗咬了你一口,你也报仇去!有些人就是认识水平和境界上有问题,你也一样下死力和他们较量去。”叶妮叹息着,絮叨着。

“唉,你总是为那些一无是处的人开脱。这家里,只有你倒是想着家里,可是你就关心自己的什么文学,个人修养,那顶个屁么!你不在外面打下一片天,家里的事累死你也摆不平,扶不起。我想着,姐姐你爱惜自己的每一个表皮细胞,我去争一片子半截子官来,不为别的,让姐姐也少受点累,让爸妈也宽宽心。哪里想得到,我流年不利,不知得罪了哪路恶鬼!”

叶妮听了,满眼泪花。她素以为小妹太过浮躁功利,却不知她有着如此侠义之心,而自己何尝不是在无意识中鼓励着妹妹的功利之举。妹妹与她,是同源同本,同一个目标,却不同道。然而这一点同,为了同一目标的努力,也足以叫叶妮动容。

叶妮望着小妮悠悠叮嘱道:“你好好的,让妈放心就好!钱的事别那么着急上火的。以后外人面前可不敢再这么言语失度。许多时候,我觉得妈是对的,安时守命,勤恳踏实过日子就行了。”

“你就越来越像农村老太太,没出息,蚂蚱活一回还蹦两蹦呢?”

“当然,要蹦,要尽全力蹦,只是以不伤着自己的翅膀为前提。”

“把老娘的30万打水漂了,好大一只翅膀呢!买个凤凰翅膀也绰绰有余了。”

叶妮笑道:“你个三女子,你那嘴就天上地下没个遮拦,咯呱呱一嘴全说破,像只野山鸡。还一心想给自个儿装配个凤凰翅膀,想得倒美!”

小妮笑得弯腰曲背。

跟小妮说话,款言软语压根扎不到她那颗躁动的心上,非得利言给一句,才能给她的心挠痒痒。

一遇到兴奋的事,小妮就跑来嚷:“姐姐,你快骂我呀,你骂我我才舒服。”

叶妮说:“你不是看不起文学,说那是空的,没用,文学就是给人心挠痒痒的。”

“姐,那你以后你好好给我挠呀,怪不得有时候叫你细细骂上一回我反倒浑身舒坦呢。姐,你的文学功夫全使在骂姐夫身上了!”

“一边去,就你姐夫那蠢笨样儿,我还看不上给他挠呢。”

“姐,那啥样儿的你才看得上給挠?”

“你没见你那个闲置副处级的姐夫都不用我挠吗?上赶着去挠,挖空心思去挠,还不累死人。不如我对付几尺绸缎,宽窄都是由着我来裁度。”

“好,你有骨气。”

“我没骨气,我爱自在。”

“那你自在够了就给我挠。我愿意让姐姐挠!”

“我可没工夫给你挠痒痒,自己到石墙上蹭去。”

“你一句就把我打回长平川的猪圈里了。姐,我想起咱家的那个小黑猪了,又黑又瓷实,爸给它做了个木枷子,我们几个拉着它过了菜园去河边吃草,给它洗澡,骑在它背上,它吭两声照样走,比小板凳还稳当。”

“见过牧羊的,没见过牧猪的。又是说疯了。”

“我骗你干什么,你那会儿上学不在家,那头猪太好玩了,后来被杀了,我当时实在想不通,这么亲的猪为什么要杀呢。”

叶妮说别只顾疯说了,小敏就要订婚了,要小妮得空问问亚妮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小妮龇牙道:“就你心多,订婚还要帮什么忙,到时候咱一起过去吃一顿就是了。”

“你看你,要是你的磊磊订婚我就不操这心,你二姐明说和咱们不一样,你抽空去问问,骑猪去问。”

小妮这才笑了。

周末,叶妮独自回到长平川。晚饭后,天阴着,仿佛暮色早至。三人闲坐院子里,安静、无打扰,适合于某种核心话题的展开。母亲不免又说起建荣来。建荣是父母谈话的重点,最后一席欲语又止,不能不说的话题肯定是建荣。

母亲说:建荣前几天打电话来,说要和妈说一句话,一接起电话,就是个哭,说田芹和两个孩子都嫌他,要赶他走。现在是他欠别人的钱,要不,他不如死了算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容他了。

父亲说:“那人意识坏了,不醉的时候想法、意识也坏着哩,没有一点的个责任心,一辈子没有做成一件事。”父亲长吁了一口气,不愿再说下去。

叶妮也不想再说下去,只漫漫地想着父亲的话:一辈子做成一件事。忽然落起雨点来,疏且小,可以忽略不计。有燕子飞旋在屋檐下,家里的灰色狸花猫看见了,立刻跳上高墙,龇牙咧嘴、声声调调地向着燕子叫起来,像是谈判,像是吓唬,像是引诱。燕子左右飞旋,并不理它。

母亲说:“咪咪,你下来,那个你可逮不住。”

猫还是昂首仰望在细雨中,寻找着机会。

叶妮听着母亲的碎语,看着猫儿,想着小妮的30万打了水漂,

想着建荣已无处立身,至亲骨肉的艰难件件在她心上,然而这一刻,她和父母得以闲坐屋檐下,看着雨、谈着猫。生活的风雨雷电也许就在不远处滚动,但这一刻暂得安宁。

14、黄鹂鸟

李小妮升任市卫生局副局长,顿然入了处级女性领导交际圈。某舞蹈工作室邀请市里的女副处们去学一段舞,某几位女处或副处雅聚某茶室共话女性之美,处事之道,又某旗袍协会邀请女处级领导鉴赏指导,参与共进。又有某读书协会邀请女领导光临指导。小妮总是按品大妆出行,兴兴头头出席这些以显示自己身份和美貌华服的场合。不消一段时间,小妮已经是女领导圈里最会穿衣,最为美貌者之一。每归来,总要到叶妮店里来学说一番,或又带了二三女领导来店里试衣。小妮自认为是时尚专家,明确提出衣饰搭配方案,自然这方案有多半就在眼下的千叶罗裳店里。还自作东家,备了茶点,边吃边说,连笑带说,热烈谈论起某次聚会上某女人的衣饰打扮,容貌言谈,彼此评介,或者批评。时而大笑,时而窃窃私语。叶妮只待最后首肯一声小妮自作主张说定的价钱,照旧于裁案前忙碌。这个滔滔不绝,兴兴头头又是吃又是说笑的妹妹,多么相似于儿时那个在一坡山花前连扯带挽还唱着歌儿的小妹。叶妮缓慢裁衣,只是在内心深情地怀念起那个哼唱挽草的小妹,无论如何,那个小妹要比眼前这个又吃又说的副处级妹妹要可爱的多。

通过小妮的直接间接引导销售出去的衣裙真不在少数。可从事裙裳设计的叶妮却从不主动为顾客搭配衣服,她反倒更喜欢留心顾客选了什么样的衣服。叶妮忘了自己是个服装生意人,满有意趣地看那些女人的个性化选择与订制。遇到实在有违千叶罗裳店审美水准的才开口建议。小燕儿说:“我就不喜欢我三姐来,她来了又是让我买瓜籽,又是让我买点心,卖衣服的事一点轮不上我,我就没个站处了。”

这天,小妮春风得意,身摆杨柳,步履轻点而来,看到“本色布衣”与“千叶罗裳”两店并立,说:“姐又悄没声息地就是一场大战,也不给我说说,是怕我入股!”叶妮笑道:“你专心作你的官,股不股,你还不是擅自作主从小燕那里拿。”正在说笑,小妮忽然就叹息一声,说起在副职上的为难,私下里几次杯杯盏盏,恭贺道喜的宴请下来,剩下的也不过是并无实际内容的无聊日子,下面几个老科长,说也说不动,还有人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是个从前的小护士。小妮如同梦魇在其中,手脚动弹不得。

叶妮开导说:“你安心做你的官,你只在那庙里按步撞撞钟就行了,别想那么多。别人说什么,都是酸葡萄。你不听,就没有这个声音。人在局中,哪能任性畅意,你应付着,好好保重自己,也该放缓心情歇息歇息,打理打理自己的家。”

叶妮还想叮嘱妹妹注意言语方式,甚至穿戴打扮,都要从俭,重端庄。寻常人也要有立言立形象的意识,何况你一个副局长。作为一个女官员,小妮的穿衣风格显然过分时尚化、女性化,有失端正。想着这一番话对眼前这个忽儿一脸春光,忽儿又慵懒自得的局长妹妹说未必合适,于是忍着不提,只诉些闲话。

诉些闲话,与叶妮是一件苦差事。叶妮一旦觉出是在以闲话支应真心话,便有浪费时间与费心措辞的双重苦恼。

姑姑膝盖疼,前来市中医院针炙。姑姑来,还带了一蛇皮口袋的瓜菜。小燕儿从火车站接回来,怨声不断,说公交车上人家都讨厌哩,又占地方,又重。姑姑说小燕儿:“憨女子。”

之前早就说好了姑姑住小妮办公室,方便去医院。偏偏姑姑来这天,小妮电话说她就在百米大道的某宾馆,一时走不开,让叶妮打发个人来取钥匙。叶妮正好借机从裁案上直起腰身来散散步,便独自缓步走去。按小妮指示找到楼层房间,门外守着两个红制服服务员,门关得严丝合缝,隐隐听见说笑声。叶妮反复说明来意,服务员终于将两扇形门错开了一个缝。说笑声仿佛围墙里后囚禁的小动物,一下子奔突出来。借着服务员传菜的间隙,叶妮从门缝里一扫,只见一大桌子十几人有一大半是她认识的或听说过的当地名流人物。有当地著名的歌星,某位能歌又能舞者,其中还有卫生局副局长李小妮,李小妮右手边是电视上常见的某位政要。

“小妮来唱一首。”这是那个电视里人物的声音。显然他借了酒,音色语气全不是电视里的样子了。

“我不会唱,真的什么都不会唱。”

“怎么不会,小学里总学过一首吧,给我唱!”电视里的人显然是不高兴了,霸气地身子向后一仰。

叶妮的心,仿佛被一只脏手攥住了,这是她的妹妹!

“我就会一首儿歌,词还记不全了。”

“也算。唱!”他果断地命令。

小妮清了清嗓子,椅子响了一下,小妮坐直了腰身,开始唱起来。

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妹妹一出声,叶妮脸上嗖地被无形的刀刮了一层皮,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妹妹提着嗓子,小心地尽力将这一首歌唱好,就像是胆怯的小学生被老师叫起来独唱。在这不惑之年,被迫去唱一首蹩脚的儿歌。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他

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鸟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这就对了,爬上来你就成熟了嘛!”这是那位电视人物的声音,接着是稀里哗啦的掌声。叶妮转身就走,泪水模糊了视线,脚步飘忽,只想着尽快逃离。

这首儿歌本属于小妮和两个弟弟,小妮更是坐卧行走不停地唱。那时,父亲家的院子里也有一颗葡树,姐妹们从开始吃葡萄的酸酸的细茎,到青硬的小果,一直吃到葡萄熟,只差去吃葡萄叶子。

那无心自在吟唱的童年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叶妮还是将她安置在903号的租房,和腊梅他们住一起。事后对小妮说,姑姑没让她来拿钥匙,怕住办公室影响小妮。

打开姑姑带来的蛇皮袋子,倒出一堆土豆、玉米、豆角、茄子。叶妮笑道:“姑姑,你这还是膝盖疼哩,要不疼的话,还不把地里所有东西都给我带来。”

这些带着泥土,带着阳光暖意的菜蔬,将整个一个长平川打开在叶妮眼前。叶妮久已习惯了素手抚丝绸,习惯了罗衣裹身,高屐步袅袅。这些故土里长出来土豆、茄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前十几年,甚至前世,想起了长平川那熟悉的、多得叫人厌烦的菜与果,那些种菜、种庄稼的亲人和邻人,他们一生匍匐于大地,反复种出庄稼来,以维持最基本的生计。

叶妮的出身背景就是这么一片黄土地,那一些熟悉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还在过着如同土豆一样土里生、土里长、土里死的日子。叶妮要用怎样的努力,才能改变这黄土上亲人们辛劳而贫困的人生。

叶妮要做一个精卫鸟吗?力有限而心无垠。

乡愁,为故土愁,为故人愁。

整理着这些带着土味的菜疏,叶妮心思漫漫,满腹忧重。

叶妮多想告诉刚刚在酒桌上被人驱使的小妮:我们是有家的,家在黄土地上。黄土,我们命里的全部风水。我们踏踏实实的去衔石填海,缝衣补穷,不必上赶着权与贵,活得全无自尊。

缝衣真能补得了穷吗?叶妮原以为衣食丰足,衣袂长垂,穿得体面,自然就可以使人知礼节,有尊嚴。

单单衣衫光鲜,那是世俗层次里最浅表的体面,不要也罢。

17、招商会

北山市招商活动在十月初举行,招商活动由市政府牵头,招商局主办。金秋时节,北山红枣、苹果成熟,市场上、田野显现出一种物产丰富的模样。这是这片干旱少雨地区唯一尚可以富夸显的时节。招商活动由市政府牵头,招商局主办,是李小妮出任市招商局党组书记、局长两年来遇到的头一件大事。李小妮为此紧锣密鼓,声势大张,做足了功课。把手下的20多号人马支使得团团转,另提前约请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务必使这次报道出彩,给全市人民和市上领导留下深刻印象。安排工作之余,小妮更是精心准备好了招商活动中不同场合、不同时段的衣服。单是在“千叶罗裳店”里新做的就有两套。

两天半以来,招商活动按照预定规程顺利进行,前来客商受到贵宾级的礼遇,洽谈签约之外还顺带去了北山市附近旅游景点观赏。活动到了最后一天,只剩下了中午的告别午餐,小妮自觉大功告成,一身轻松向宾馆餐厅走去。正步态妖娆、顾影自得地走着,却见司机老乔突然走过她身边,连头也没回一下。老乔明年就退休了,因此上很有些指挥不动,就在昨天,还有一组客商的景点旅游是王副局长临时从别的单位调了车才送到,原因就是负责这一组运送的老乔电话打不通。王副局长昨天下班时轻描淡写地向李小妮提了此事,小妮也是带听不带听地笑了笑。

此时,小妮并未想什么,便冲着那人的背影开了言:“老乔,王局长说他昨天打你电话打不通。”

老乔立刻转身,大步走至跟前,情绪激动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你看!王局长45分给我打的电话,过了10分钟我给回电话了没,你看,你看见了没?我回电话他接了没!”

“那时,客人正等着上车呢,没车。”

“就在那10分钟上呢,王局长他扎球什么势哩。老子一脚油门,哪里挤不出10分钟来。他倒另找个车!”

“王局长不是怕误事么。”

“能误什么事,迟10分钟上车怎么了?你们就把我开除了,有本事今天就让我退休!我伺候人早伺候得够够的了。你也把那差不多点,你不就陪领导睡觉睡下的这么个官么,狂诈什么哩!”

李小妮吃惊老乔何以突然情绪如此激动,更吃惊老乔竟然会说出如此不堪的话来,满面红涨正要回他两句,又发现两个女人刚好从身边走过,小妮认出她们正是边远县区的两位招商局干事。

老乔扭着头悻悻走开了,李小妮怔在原地,大脑发麻,只想着那两个女人会把老乔刚才的不逊言辞传遍各个县区。李小妮害怕女人的耳朵,女人的嘴,她们会一团一簇,扬扬洒洒,像四五月间的柳絮一样将这事件扬得满世界都是。

小妮强打起精神走了两步,恍惚看见道边的龙爪槐上像开了一朵花。走近一看,却是一个浅黄色的纸人儿,小小的纸人儿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裸体。小妮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后退几步,以为这纸人儿是活了一样。

北山乡间常有剪纸人儿送鬼的陋习,或仅仅是剪来玩赏的,但是谁如此促狭,将这个纸人儿挂在树上,不由叫人以为是纸儿人跑上了树梢。

李小妮临时通知王副局长主持告别宴会。她再没有一点力气出现在人群中。

那为招商大会准备好的最后一套衣服穿上还不到三个小时。

18、姐妹夜谈

十月,在北山是小阳春天气。太阳渐渐南行的时节里,几番秋雨之后,陡然就有了一番温暖,叫人莫名地喜出望外。

叶妮就在这个时节里开始着手羊毛绒大衣的打样制版。订购的几卷面料回来了,有了景秀不遗余力的帮忙,叶妮觉得自己仿佛多出一双手来。心里默然为这个孩子想着未来,让她学会裁衣,让她学店铺的打理经营,还是趁着好年纪给她找个人家。景秀已经21岁了,这个女孩没了父亲,母亲又整天传教不着家,只因叶妮心中偶然一动地帮她葬父之事,这实心眼的孩子把叶妮当作是恩人了。

一会儿工夫不见,景秀就端来一碗小米粥,粘稠的,却并未见着几粒米。油黄的颜色、酽酽如绸缎。

叶妮不禁就喝了一大口。

“哪里来的?”

“我让腊梅姨捎带熬的。我们景家崖的小米。”

“阿姨你今天站了好长时间了,坐下来喝。你不是说多喝咖啡也不好。”

“你这孩子!”已是晚饭时间了,叶妮真的需要一碗粥。这土里生长,阳光下晒熟的谷子,饱满得仿佛还有着太阳与大地的味道。这多么相似于儿时味道,而这一碗粥的得来也相似于儿时,由祖母事先备好,再双手递到叶妮手里,还要叮咛一声:碗端好了!小心手手烫。

被人关怀,被人温柔、贴心地对待。是祖母在整整十二年里给叶妮的熏陶与教化。

这孩子,让她想起祖母。这孩子,体贴得像女儿。

一气饮完,周身都觉得滋润。叶妮闲闲向门外望去,恰见小妮紧裹了风衣,弓着腰进来。银灰色的风衣里,是一件大红色的真丝丝绒旗袍。这旗袍还是国庆节前罗裳店里的新品。叶妮只说着太艳,不宜寻常场合,旗袍也不宜于生活装,还是禁不住小妮十万个理由,由着她“借”了一件。

这一身衣裳原本不错,但如此盛装须得是配一个年轻佳人,在隆重场合才宜。叶妮此时一眼扫过服装,只顾了看衣服里的人,只见她面白如霜,无精打采。“小妮,感冒了!吃药了没。景秀,那小米粥还有没了,有的话去给你小妮姨端一碗来。”

“累得要命哩,想去903躺会儿。”

“那去吧,上去喝点粥。”

“姐,你也去。”叶妮听那快要哭的腔调,便收拾了收拾裁案,同了妹妹出来。

二人从后门出,穿过小区院子,只见残阳流金,花木行人皆在金壁辉煌里,明亮到不真实。身边的妹妹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叫人担心,叶妮不禁牵起她的手,尽量温和地问:“你怎了?给姐姐说。”

“不怎,就是累得想去死。”

“没事就好,别说傻话。”

903室里下午没有饭,腊梅、雪莲、春红等也快到了下班时间,见小妮来了,便也陆续走了。叶妮略略备了粥和小菜,姐妹二人先吃了,景秀知趣,说不回来吃了,关了店门她去了同村打工的姐妹处转转。叶妮要她早点回来才安全。

小妮吃完就躺在床上,有氣无力,长吁短叹。这间卧室内有一张床,一个小小的书架,一张宽大的原木案,兼裁衣案与书桌。叶妮有时就在这里休息、裁衣。

夜色模糊,小妮说她不走了,要叶妮也别走。叶妮看小妮今天吞吞吐吐、犹豫不似平常,也换了睡衣,姐妹二人同在被子上靠着。小妮呆呆地不说话,像要睡去。

一面宽大的落地窗外,天空一片温润的明兰,云朵也白得纯净。一会儿,天空成为灰兰,云朵边上沾了阴影。山形之上还分得出天空由明至暗的蓝色一重一重融合无间地暗下去。转眼之间,山形消失,那醉人的明兰转化为深深的藏兰。叶妮留恋日暮时分每个时段里一重一重迷人心魂的蓝色,叶妮相信,直到星星满天,那夜空也是蓝色的,那是一种深浓到化不开,辨不出的蓝。

最好的丝绸面料印制图样设计,应该是模仿天空、云朵、晚霞的色与形,没有比这更好的构思了。叶妮将要特别订制一系列天空色彩系列的绸缎,最好是独家拥有印制版权。一有空闲,叶妮就会无端思绪游离,想起她的丝绸之事来。

“姐姐,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一颗星星吗?”

“我从来都不想说什么死,我只想活着看星星。”叶妮看不清天空的蓝色有几重,也不知妹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无奈里只好便将焦急化为舒缓。

“姐姐,我从前看你特别糊涂,不会利用自己的才华,就知道死受,白白瞎了自己,混在人堆里出不来。现在想,也许你这样是对的,就你那个假清高,没应对的性格,给你个台阶你也挥洒不开,没准还把自己逼坏了,如今你这样安心务裁缝,我倒也放心了。”

叶妮听这从不曾有的口气,不禁笑了。“原来你一直为我操着心,怪不得把你累得像个小老人!”叶妮没说她今天看着暮气沉沉,未老先衰。

“有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一大堆衣服其实也没用,要那么多衣服干什么!以前是见了新衣服就想买,心里就想着哪里找一件最合适的衣服,总是觉得搭配缺一件衣服。

过几天,我把在你这里拿了的衣服送来,有的真是只穿了一次。连个折痕还没有呢,姐姐你看着能怎么处理就处理了吧。

姐姐,我还少你20万呢,这么多年了都没还上。也不过仗着你是亲姐,你又总能过得去,我就赖着不还。要换别人,谁还理你呢。”

窗外的星星已经淹没在城市的灯火里,小妮双目茫然,喃喃自语。叶妮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无由觉得一种恐怖,妹妹似乎并不是在对她说话。

“知道自己赖皮就好!我现在手头宽裕了,你不用忙。衣服放着吧,好好的处理什么,说不定你哪天心血来潮又要穿,你尺码又没变。”

“有个有钱姐姐真好啊,要是我小时候就有这么个有钱的姐姐该多好!”她拉着软软的长调儿,像是要哭。

“你小时候,姐姐还来不及长大护着你。”妹妹今天句句话让叶妮摸不着头脑,只有小心呵护着,让她说出实情,让她平安度过。

“小时候就没人亲我,人人都嫌我狡诈,刺头。可是,我连一双新袜子都没有过,尽是穿你们俩剩下的。最是一次,妈竟然让我用二姐用过的牙刷,还专门到开水锅里煮了一回,说新新的消消毒就能用。我妈这一辈子除了一个节省的心眼儿,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心眼。”

“陈朝古代的些事了,还不忘!记着不累么,再说那会儿不是困难么。”

“穷就是理由,我妈的那点死勤劳、死节约,一点不顾其他的美德,我是从心里憎恨!我就是憎恨!恨得我心里难活!”

“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受到足够的尊重和呵护,包括物质的呵护,我理解你!不过,妈是有心这样做的吗?你要学会原谅人。”

“她就不能长点心吗?直到现在,你看看,你给她拿回去多少衣服,你见她穿了几件,都藏着,不把身上那几件穿烂,心里就不甘。我恨得后来都懒得给她买衣服,天生就爱那一种穷相,你能把她怎么样?随便她!”

“你今天是怎么了,心里就有这么多的怨气。要我看,还是你看见妈最亲,我能体谅她的节约是习惯成自然,你就恨不得她老人家立刻变成个穿绸着缎的尊贵老太太!博古通今的大教授!”

小妮抹了眼角的泪道:“姐,你就是会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哪里就坏到会恨自己的亲妈!我有这么坏吗!”

“我知道你!过段时间,我再给她缝一沓子衣服带回去,衣服多得没处放了,看她还穿不穿。”

“让你做,她还不偷偷再给二姐、田芹转移几件!”

“这转移的毛病,我可没办法!你有魄力你去说。”

小妮苦笑起来:“唉!你不嫌累你就继续做吧,咱家这个穷窟窿,老一代结束了,下一代又开始了,何时是个了啊!我能记得的第一件新衣服,好像就是我考上卫校时,姐姐给我做的一件粉色碎花绵绸连衣裙,居然招摇了两个夏天。姐姐好手艺,同学都问我裙子是哪里买的,我说百货大楼买的。”

“家穷逼人,没培养出个作家,倒逼出了个裁缝。想不到我这裁缝的手艺都20多年了。”

“哈,那些年,咱家里基本上都是穿的你做的衣服,现在想起来,那会儿真是解決了许多回眼看就要露肉的问题。”

“是你说话露骨,哪里就至于那样。”对着妹妹一本正经的叹息,叶妮笑出了声。

“我在市医院当了护士,姐姐又给我缝了一件玫红色的绸缎长连衣裙。白大褂一罩,那个白里透着红哟,我那一尺八寸的腰,褂子下还露出宽宽一段红裙边,轻飘飘飞在医院大理石滑滑的地板上,在过道镜子里一照,美得像是仙女下凡,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老李家的女子了。”

“你俊!你美!我见过你美丽的模样,最是那轻飘飘一个转身,美得像是一朵出水红莲,受了凉风的惊扰。”

“我就爱听姐姐夸我的话,听着真舒服。姐姐,将来你会不会写一篇文章,好好的夸夸我!其实我不坏,其实,我也确实不丑!”小妮突然之间神色伤感。

“你俊么!人俊,难免使个小性儿,歪调些,不算啥。美人使性儿愈显其姿态可爱!都这么大了,老毛病还不改,就爱听个好听的!”

“姐姐,你真不该给我做那件玫红色连衣裙!”刚刚还是笑,小妮突然就伏身痛哭。惊得叶妮不敢出一言,叶妮的心似乎被乱针扎来,无数点的痛。她只等着妹妹开口说话。

但是小妮一扬头,抹着泪又笑了:“这条红缎裙子,现在还在,可我穿不下了,那尺码太小了。谢谢姐姐!那会儿穿上裙子可真是得意了好一阵子。最好的年龄里,有最好的裙子。”

“咱睡吧,不早了。”

“我睡不着,眼睛也合不上。”

“姐姐,要是咱们不生在这个家里就好了,咱生在一个大官家里,哪里用得着受这么些磨折。从小就让人仰着头看你,谁还敢小瞧你!”

“生在帝王家也有被皇兄排挤,被父皇推入井里的危险,设计命运是最没意义的。”

“那就只好生在咱家里了,可是,我从小就觉得我不是这家里的人,从小就没人亲我,只有姐姐,还勉强和我算是一家人。”

“咱家的娃都怎么了,个个都觉得没人亲,亲就是油馍馍,都叫我一个抢着吃了?我怎么就从没觉得自己没人亲呢,父母不是,再者还有自己生的,还有小猫,绒布狗,还有剪子、尺子、绸子。”

“你心情好啊!我常在想,我本来的家在哪里啊?我的那个家里会是怎样的?姐姐你说。”

“就在你心里,就在咱这家里,别想那没用的了。该睡了,你还不困吗?”

“姐姐,你心里有爱的人嘛,我是说除姐夫外的男人。”

“你姐夫,就不是我爱的人。”

“那你就没有爱过一个人,这辈子就这样白活了?”

“有啊。”

“是谁,他在哪里?”

“他就在那里,终生修持,一辈子不娶,只静坐着等你姐姐呢,你信吗!”

小妮终于笑了一下:“原来,各人有各人在路要走,谁也别指望牵扯着谁,人这一辈子,同路的人真是太少了。”

“那叫同道。”

“同路,不就是同道嘛,这不是一样。”

“还真不一样,跟你也说不清。我若同他说,可不用这么费劲,交谈就是欢宴。”

“谁?”

“你虚拟姐夫嘛。”

“你这人就是忽实忽虚的。说你虚吧,你还真是个实在人做实在事;说你实吧,我都不知道你一天在弄些啥,云遮雾罩的。我就不爱你这号人,假装高深。”

“我这不是为了哄你嘛,你凝视深渊,必然头晕心眩。活得傻一点,就那么个小护士水平,别特意学深刻,不嫌累得慌。”

“姐姐,你说,他喜欢我吗?他总找我,他爱我吗?”

“谁,那只褪了毛的公鸡,你还没跟他断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呢,你一只老鼠跟猫谈爱情,他不过闻着你肉肉香,闲了逗你玩玩。你把我急死了,快跟他断了!”

“他对我那么好,他找我那么多次,他就一点不喜欢我?”

“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他是只找你一个女人吗?如果是,就算。你就把一切搭上都值。”

“他说他只喜欢我!别的是传言。”

“以为他是老几呢,还想给你个妃位还是后位?今天你说起了,我再提醒你一遍:树大招风,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底下也招虫,这不常识么!你凉也乘了,赶紧离远点。你一个小人物犯不上人盯,但他不一样,他有被人盯上做文章的价值!”

“姐,让你说的,人与人之间一点情也没了,利用完了就走人。”

“利用,利用又怎么了。你不认识现实,现实尽早要逼你认清它。”

“姐,男女之间,要,不就是爱吗?难道不是?”

“滚蛋,不和你说这些脏话。你问街上的狗去,哪里来那么多的爱,不过欲望罢了。”

“我不问狗,我就问你,李叶妮!”

二人笑得咯咯响,叶妮说:“情是人和人的事,心和心的事;欲,不过是动物和动物的事,身体和身体的事。别自作多情把欲当作是爱啊情的,远着呢。”

“我只知道你是个裁缝,裁衣量体尺尺寸寸,没想到你还是个屠夫,刀割水洗,骨是骨,肉是肉。要说无情,你才是无情人,却处处落好!我这么真心,这么好心的人,反倒处处不落好!”

“那么多的落好干什么呢?睡吧,睡吧,小妮好,小妮哪哪儿都好!”

“姐,你是哄我,你心里不定怎么浅看我,觉得我惹了事,给家里添了麻烦。姐,我想下楼去走走。”

“这都几点了,下楼去做什么。姐怎么会浅看你,有你这个妹妹,姐高兴还来不及!乖,安安的!啥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别那么没肚量。怕人说还不敢走路了呢,总有那闲人会评说你的步态。你有点气量着,翻过这篇儿,这算多大个事儿。”叶妮背对小妮,只按着妹妹的手:“别毛躁,姐明天细细地给你说,别只看见自己那点小事情,要看见古今中外。心境放宽大了,就什么事儿都是寻常。人世间行走,哪能由着你轻轻爽爽。谁也不是神仙,别给自己提那非要合于几尺几寸的高要求。”

“姐姐真不浅看我!”

“废话,我凭什么要浅看你!还别说你是我妹妹。”葉妮再次摇摇妹妹的手:“我困得实在不行了,明儿再说。二女子,就爱穿个黑裤子。三女子,就爱听个好听的。”叶妮喃喃着儿时家园里父亲的口头禅,昏昏睡去。

一颗泪珠滴落脸庞,小妮终于如释重负,姐姐并不轻看她,这是确定的。小妮大脑发木,困得慌,可是大脑深处,心底里,依旧有万千的翻江倒海来回突涌。这叫她在疲倦里更加挣扎,索性睁开了眼木呆着,免得那心中的种种奔突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姐姐已经昏然入睡,她能体会姐姐精神和身体双重疲倦之后如入浑沌那一种舒服安然,她也曾经有过这样轻松悠然的睡眠。小妮尽量调匀呼吸,温习这样舒服的睡眠。

梦乍破,突然听得门被拍得山响。二人皆惊惶坐起。小妮更是惶然扑入姐姐怀里,抖作一团。

“别怕,别怕,门锁上了!”叶妮低声道。

二人再听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叶妮道:“醉鬼走错门了?你姐夫?”推开小妮立即披衣起床,弓身猫步去门边看。

敲门声一阵狂似一阵,显示着一种愤怒的力量在积聚。叶妮就在这一阵紧似一阵的愤怒里约略猜到了门外是谁,这愤怒的气势她是熟悉的。

猫眼里一看,楼道里果然是一张被愤怒扭屈的脸,双手叉在腰里,一副草莽架势。

叶妮打开了客厅的灯,一边拉开了门,一边回头说着:“你先别起来!”苏航闯进屋,眼光急切地在四处搜寻着。叶妮故意走这走那,一气全开了所有房间里的灯。又借故去看夜色,开了阳台上看的灯。眼看着苏航暴怒的实拳个个打在空气上,叶妮好不开心。只有一间卧室里暗着灯,苏航一冲就要进去。叶妮连忙跟进去按亮了灯,说:“你姐夫来了。”

“是小妮,怎么不到家里来。”苏航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只见红绸被外一缕青丝托着,小妮背对他躺着,头也没回道:“你那城里人的家,我哪敢去,去了让你剜眉瞅眼地恨,还不得让你把我家人踏过的脚印从地板上抠出来扔了。”

“小妮!你刚不是都睡着了吗?”

“他三姨就是利害,你都局长了,姐夫还是个副处。姐夫不如你。”

“哼,你比我姐草民还大着辈呢!我姐还不得處处怕着你。你这三更半夜的是抓奸来了!我姐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叶妮赶紧示意苏航走,送至门边道:“我刚刚惹毛了小妮,才睡去,你又招她,她正想对我撒气。你别在意,她一向在咱们跟前使性惯了,以为自己还小呢,这不又当了个菜籽大的官,更小得不懂事了。你是住下?就只有一些缝纫工的铺盖,还是先回去?我得哄哄她!”

叶妮一连气地说着,言语里尽是软弱,神情里尽是不屑,甚至嘲笑。苏航隐约觉出了这不屑,也顾不了许多,只在自己嘴唇边摸了摸,道:“你们家谁你都得顾着,那我呢,我算啥。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么多年!”

“你算顾着我呀,你又不和他们一样,看不见我的个忙闲!”

苏航走出门,下楼去。叶妮依旧扶了门站在楼道里目送,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关门。

归来躺下,姐妹二人都没了睡意。“你对姐夫好得很着哩,你们感情深得历害哩!”

“不对他好又能怎么样,他这冷风半夜地走一趟,我再把他气上一回。待他礼貌些,那是应该的。”

“瞅见他那个样子,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人活着,怎么能将爱与恨分得尺寸分明呢,哪里有那样简单的事。”

“人都是一样,一样的事,看别人的件件分明,落到自己身上,就有一万个糊涂的理由。睡吧,怎么说都是你李叶妮对。”

次晨醒来,叶妮梳洗好了,还不见小妮起床。问她怎么不上班,小妮立身坐起,说今天不用去,没什么事。茫然望着窗外,喃喃道:“姐,要是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多好,你替我上班去,我替你看店。”

叶妮说:“看能的,才得二两皇粮,就又厌倦了。不上班,回家给磊磊做饭去,你也该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说着自己脚不停点要出门去。

“姐,我给你说……”

“啥,你说。”

“嗯,不说了,你先忙吧。”

叶妮仔细看了妹妹一眼,打开门走了。叶妮只要一醒来,每半个小时里都有预定的工作量,数十年来很少打乱过。

19、秧歌闹场

整个下午,叶妮都在门店的裁衣案上忙碌。景秀见她要走,说了一声:小妮姨还在903。叶妮深觉疑惑,她一天就躺在设计室里没出去,连忙就去903。

一会儿缝衣工们相继散去。小妮倒好,说她不饿,兴兴头头起来梳洗,说想去桥头公园扭秧歌,让叶妮陪她去。

“你好好一个局长,扭什么秧歌,别记起一出是一出!”

“我才不怕人说呢,怕人说我连路也别走了。这不是你说的嘛!姐,你也去扭。”

“打死我也不扭,疯了。”

姐妹二人吃了饭,河滨公园桥头广场里的秧歌锣鼓声已经隐约可闻。小妮还说要去扭,叶妮只好告假苏航,李小妮局长还要任性一个下午。

斜阳穿过树林,树木的影子被拉长,挤入秧歌场里,被来来往往的脚踩踏着。秧歌场中人已经拉起了好长的队伍,围观的人群也渐密。这是一年四季里天气不至于冻手脚时北山各大城市广场里的常景。对于爱扭秧歌的人来说,一日不扭,如文士居无竹,美食者食无肉。小妮闻着鼓点声便拉叶妮入场,叶妮坚决站立。小妮风衣一脱,一把扔进叶妮怀里,显出一袭腰身合体的红色丝绒长裙,低V领,宽大的裙裾,行动尚如一团流动的火,何况扭秧歌舞跳。叶妮不禁在心里再一次批评妹妹的着装,总是这么着人去趁衣,而不是衣要趁人,如此艳丽红裙即使是在高级酒会上也显得过于抢眼,何况一个露天的秧歌场。叶妮一边看她在场中执两把粉红色绢扇,长长扇穗随手势舞动,一边漫漫散散的思量:这个妹妹不知何来这一种永不褪色的亢奋,这一段生命不可压抑的激情尤其集中到了对于衣服的无限止追求上,总是衣不惊人誓不休。妹妹如此苛求衣服的惊人,如此不知回避地以艳身示于众人,这是多么危险的事,连同林间的飞禽动物都知道隐身于周边环境。怪不得那个多么实在的妈总是说: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妮。

散漫想着,眼光掠过场中的每一个舞蹈者,观察这场中不同着装、不同职业的人,在同一个鼓点里大体相似又各具性情的手舞足蹈,在叶妮是一天里最为悠闲的享受。她观察揣度着每个人不同的气质、个性,看着他们舞蹈,就像画家在仔细观察着要描绘的每一个树的枝丫,无心地将他们揣度、描述。

一进入秧歌场,那些有秧歌瘾的舞者都成了自由艺术家。扭秧歌是旋风里急走泥丸,是要在冰上步步踏稳;爱端庄的尽管端庄,爱泼辣的尽管泼辣,爱妖娆的尽情妖娆,舞到尽情处仿佛打开了自己的灵魂,扭起来就是在尽情地、或隐约地表演自己,表演一个再高明的艺术家也无法描摹的自己。

秧歌是众生内心的舞蹈。

小妮一身艳丽,一段妖娆扭动,粉红绢扇高举又低伏,移步里左右翻飞如里蝶张狂。真是舞低楼台月,歌尽扇底风。三妹天赋这一份人中艳质,又善于发挥,在哪个场合都很快成为关注的焦点。大开大合里是热烈狂放,左右盘旋里是娇柔妖娆,这如此美艳手法身姿是哪里学来,怕是天赋一段浓烈风情借秧歌而张扬。这个三女子,李家出了怪!

不知不觉中,发现小妮已移出秧歌队,与一个中年男子在踢二人场子。这个中年男子叶妮早就注意到,他身形消瘦,穿戴素净。他擅舞扇,一出手便知身手步法深有味道,得空间就双扇当风,大开大合,搅动气流,左右旋转腾挪,如少年矫健;如队形中实在扭不开,就无奈垂了扇低头慢慢走着,那垂扇慢走也有一种风韵。他也到秧歌场中央去,扮艄公,扮赶驴汉皆有板有眼,但大都是执双扇与骑驴婆姨或船娘相戏,他倒是扭得生风,一旦发现了对舞者不能合拍逢迎,便很快退到秧歌队伍中去。他身手过人却不得施展,更无人能和,满场舞者,叶妮独替他孤单。

小妮与中年男子的对舞显然是棋逢对手,行内人看着就在期待着更多的精彩,两位舞者身不由已开始了一场比舞,目不相送却有着一种精神里的迎合,身手不让却有一种灵魂里的景仰,不知伊人是谁却有着心底而生的愉悦。扭到半中央,只见四扇飞旋而不辨别人影,如同两团当风的火焰,相依相遮,点燃欲合,被风赋形又被风撕开,以至于场外有人欢呼拍起手来。

只见小妮越跳越是轻盈。舞蹈,是肢体随着心意一起飞,是肢体摆脱了心灵种种的羁绊与胶滞,体会神赋的快乐与自由,让心事盛开如鲜艳的花,让肢体优美旋转如风中柔荑。舞者的快乐,让叶妮这个观舞者也深深陶醉。

在激越的锣鼓声里,飞扬缠绕于树枝的唢呐声中,叶妮身未动,思绪脱缰,任意飞扬。遥想那一个李晴川,他一定会轻轻一笑观看眼前这一种手足恣意的舞蹈,与他的言语之欢,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一场激越对舞。好想再有一场与他的对饮长谈,好想在他的身边,他的视线里长久自在地沉默。生命只有在含情的、智慧对等的观照里才会有充盈的存在感。大地上的生存,会因衷情人的关注而如同流云上的飞度,因为爱,因为智慧,地为天,人成仙。

叶妮仿佛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那里才是她心的故乡,心的安妥之所。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晴川,他的名字千年以前就被写进了诗里,叶妮寻找了多半生,仍就是望得见故乡,到不了安心之乡。故乡在哪里呢?叶妮立定此身,心中鲲鹏起飞,自由翱翔,俯视下界,寻找自己的故乡。只见晴朗天空下,山川明媚可亲。

突然,叶妮从越来越聚集的围观人群中感受到了异样气息,只见场中原本是扮艄公的青年男子突然丢下船娘,搅入了小妮与中年男子的对舞。

这男子一脸猥琐相,满面红黑,挺胸腆肚,动作放浪,整个一个立起来的蠕动大虫。他与场中人换了一把扇子,硬是挤入二人中间成为三人舞,连连紧依着小妮,扇子在小妮身上无端的扫拂,又是挤又是撞,好像他是醉了。这便是借着舞蹈公然的骚扰了,叶妮心里紧张起来,希望秧歌立刻散场,好结束这尴尬。

小妮几次怒向于他,借扇敲打推开他,人群中愈是发出了嘻笑声。

叶妮急得不知如何去化解,不由就从场外人群中移步靠近了妹妹。

太阳已落了,只剩下了明亮的灯光,刺眼地照耀着这一场尴尬。叶妮想靠近打家什锣鼓的,要他们立刻停止敲打,停止一切音响。正这么想着,只见那个立起来的人虫再次用扇子将小妮满身的扫拂,并且一只手搂住了小妮的腰,還屈腿腆脸望着小妮,体态神情更是不堪。小妮以扇子向那人脸上打去,那人却一口咬住了扇子,狗也似的甩头掉尾。小妮的扇子被撕下了大半彩绢,显出了列列扇骨。

小妮愣了一下,场外人群哄然狂叫。叶妮一个飞步闯入秧歌场,从小妮手中夺过扇子,劈面扔在那人脸上,满面怒不可遏,冷言道:“你吃了!你把它咽了!”

“你怎了?我们扭秧歌耍哩,关你啥事!你狂诈什么哩!”

“我不敢狂诈,我姑舅才是对面派出所的个所长。咱走!”

叶妮给妹妹披上风衣,恶狠狠地瞪着那只立体的虫子,一把拉起小妮手就走。

二人过了马路,叶妮回头见并没有人跟上来,这才放心。只是恨得眼里迸出泪水来:“这种糟人,就应该送他去把司马迁替出来!”

小妮道:“姐,司马迁不是一个作家吗?他哪里跟作家扯得上。真他妈扫兴,好不容易扭一回。老娘还没扭够,痛快!”

叶妮恨得牙痒,重重地呼吸着,一语未发。只听锣鼓声依旧响着,并不因一个人的耻辱而改变节奏。小妮还要住903,叶妮也不力劝,由她。自己回家去住。

次日清晨起床,叶妮已经洗漱将近,只见苏航走出卧室,一脸颓丧的样子:“能的话把卫生间门关住!”叶妮将十分的厌憎化为轻且柔在轻蔑:“门没关嘛,我还尽量关着呢。”然后火速换好衣服果断离开。

苏航仍抢着时分报怨:“你们家的事你没有一件不关心,这家里你就像住旅馆,什么都不管。”

“什么我们家,你们家,那小宇家又算是谁家?小宇下周结婚的事昨晚不商量得好好的么。”说着,拉开门离去。

一张颓丧的,又加之衰老多皱的脸,那皱纹里还夹杂着荒草一样的细细毛发。这样一张只看到室内,看不到室外,天生爱在小事上怄气的脸。这一张脸已经老了,不光滑没色泽了,那报怨的表情尤其叫人厌恶。

多少年来,就是这一室之内的怄气和报怨逼迫着叶妮一次次地逃离这个家,从这间房子里火速撤离。苏航实无大恶,只有小恶接连不断头。

我们家,你们家,旅馆。这一句话,这一种表情里勾起了叶妮对于近三十年来这段婚姻里重重叠叠的反观与映射。就是这么个人,就是这么个婚姻,三十年来回环往复,没有丝毫的提升,也没有丝毫的其他改变。看不出来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也看不出来有结束的必要,好在儿子过几天就要结婚了。叶妮对自己说:不要在已知根底的事情上再花费时间,这一段旅馆式的婚姻就随其自然吧。

儿子婚礼上一些细节末梢的事需考虑周到,这是值得叶妮清晨坐在办公室里去思量完成的事情。

独处一个空间去完成一些事情,这是这桩婚姻多年来留给叶妮的习惯:独立完成,从总体目标到细枝末节,尽量自己完成,尽量不让他人知道,等到结果显现时轻轻一句带过。

我们家,你们家,叶妮想着,目前李家的事,最叫她惦记的不是田芹母子,倒是当了局长的李小妮。小妮这些天的行状总是不停地从她脑海里跳出来,叫人疑惑。等小宇的婚礼后,时间宽余了,要和小妮细细谈谈,问清疑虑,再好好劝劝她。未来还有许多事需要低调踏实而行。

21、香消玉殒

元旦这天,北山日报社康主任的女儿结婚,叶妮和小妮几天前已收到了请帖。叶妮早早起来,比平时略作修饰,薄施粉黛,低挽发髻,一件烟灰色西装领直身水波纹羊绒大衣,粉色梅花缎面丝巾,高跟黑色短靴。趁着风寒,急步紧走先去办公室静坐。

又念道:“我现在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见了小妮,看见她对我说:“姐姐,我冷!”说着又是泪水长流,无声哭泣。

“大姨别怕,我知道,我爸去世时我也是一样,我守着你!”

“我的亲人呐——”叶妮哭了一声,又叫道:“不管怎么样你得活着!”

李亚妮正在超市的米面油档里上货,一袋袋面粉撂起来,食用油一一放在架上。突然接到了妹夫麻军的电话,所言之事,亚妮简直无法相信。麻军冷冰冰地说:“埋葬的事我不管,这样的女人不能进我麻家的坟,我已经告诉你家老大了。”

超市里声音播放的声音并不大,顾客也少,亚妮表现了最大的克制:“我听见了,我还在超市里呢,你等着,我过来和你说。你在你办公室等着,你不在我就让你同事叫你,再不行让麻磊找你。”

亚妮即刻回家,叫上辛平安,两人乘坐5路公交车,再转22路公交车,到了秀沿区畜牧局门口。亚妮一路上忍不住泪水长流,嘴唇惨白。辛平安看她一句话不说,不免担心。

麻军远远地从马路边望见二姨姐满面愁惨向单位院内走去,连忙上前去叫了一声,三人在单位门口略站站,便去了马路对面的酒店。

麻军早看见二姨姐穿着一件梅红色呢子短大衣,围了一条粉红渐变色羊毛围巾,心里便有些忐忑,这正是小妮十多年前曾经穿过的衣服。二姨姐这时候穿得如此艳丽,是因为走得太匆忙?

三人进入房间,谁都不先开口。辛平安人高马大,站在中间,清了清嗓子开了言:“这种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麻磊知道了吗?”

“我能告诉他么,我怎么告诉他。小妮做下的那些事,我捂都捂不住,我还告诉他!这几天,我活得比死还难受,我都恨不得也跳进那冷水里一下死了算球。”

“小妮直做下些什么事?你麻家哪个没沾小妮的光,上学的,治病的,调工作的,这会儿光沾够了,倒指责起小妮的不是了。”亚妮清了清嗓子,声音低哑,越说声音越高。

“做也做在暗處,非得张扬得全市、全国都知道,我装王八也装不消停,我还有什么脸再认这个女人,你们看得拉回去埋了。反正我不管!”

“放你妈的屁!我就看到时候是哪个驴下的披麻载孝埋李小妮!”

“死了人不问你罪,你还七说八说不抬埋。你是明里欺负我家没人了!你不埋,我让你儿埋;你儿不埋,我让你麻池沟那老不死的埋!好抬好埋了你求个安生,要是不埋,有你小子的安生日子过,李小妮变了鬼也恨你,天天抓扯着你,让你小子好活!”

“小妮做下些什么事,她还有脸抓扯我,我不怕她抓扯,我都恨不得抓扯她呢!”

亚妮、平安夫妻二人被怔住。亚妮只是含怒望着妹夫。

“看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李小妮做下的事,你们自己看!”一把掏出手机来。

亚妮接过手机,打眼一看,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坐在床边,女人两腿之间有一个男人的秃头。女人的面容、上半身看得很清楚。亚妮只一看,便两眼一合,瘫软倒在了地上。

辛平安连忙摇她,掐她人中。一声长呼吸,亚妮忽地哭开了,声音叫人惊异,说出的话更叫人发愣:“姐姐,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怕得历害!姐姐,你快救我!快救救我!”那急切悲惨,抽抽咽咽,声声泣泣、娇娇缠缠的神态、声音完全是小妮素日的神气。

二人正惊异,亚妮大缓一口气,又出声了,还是小妮的声音,但安静多了:“麻军,我真想还是那个护士,你还在石盘乡当兽医,那样我们便可以安安心心地陪着磊磊长大,等着他娶媳妇。就像以前磊磊小的时候,咱一家三口在家里做饭,一起散步。你回城了,咱上大姐家转去,上赋新街转去。磊磊多亲啊,磊磊最亲了!麻军,你要照顾好咱磊磊!”

亚妮闭口再不言,柔软蜷卧在辛平安怀中,脸白如纸。亚妮常有晕眩的毛病,辛平安赶紧再掐她人中,灌了一口冷水,才渐渐醒转过来。

亚妮睁开眼,半天茫然。环视室内,问说这是哪里,咱在这里干什么。站起来要走,看见了麻军,说:“我刚才好像听谁说我家小妮长了短了,尽他妈的狗嘴里瞎放屁哩!”

二人都知道亚妮是发懵了,巨大的刺激,让她一时糊涂了。

亚妮、平安夫妻来到903,姐妹二人相见,抱头痛哭,哭过方才确信妹妹去世之事是真。二人皆不能言语,各自含悲饮泣。辛平安要亚妮先睡一会儿。他有事和大姐说。在客厅里,辛平安言说中午去找麻军商量事宜,其中亚妮被小妮鬼魂附身之事。叶妮听得愣在那里,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身边,再细细回想附体时所言,的确多半是小妮曾经所言语。

小妹确是自杀,再不必起疑,报警再寻辱没。据拉上来的人说,小妹腰上用长丝巾绑着一块大石头,可见其必死之心。小妹自杀的原因,叶妮也从辛平安所言猜得一二。三妹已逝,二妹虚弱,叶妮至此清醒,强打起精神来,安排腊梅备饭,自己铺纸提笔,写道:

“麻磊父亲:

李小妮为麻磊生母,舍身冰窟,痛彻眷心!小妮有错,错不全在小妮。我曾有亲妹,谈笑可亲;你曾有美妻,为官一时。你我作为小妮的亲人,理应照拂她平安往生,不再招众舌闲谈。

小妮受辱于世,但为母则尊,望你与甥男麻磊再作商量,李小妮早日入土为安。

妹身已亡,魂魄犹存。小妮为世俗毒杀,怨魂难安,愿早得入土确信。如实不愿安葬,也请确言,我李家自会安排。

麻磊二姨骂你,实出情急。请谅解!

李叶妮即时”

叶妮要景秀拍了照片,用微信给麻军发去。

到次日清晨,叶妮手机上得到回应。

“小妮安葬在仙鹤岭公墓,5日入葬,可以吗?”

叶妮说与平安,亚妮听,三人商量,叶妮回复道:“可,李家各位甥侄参加葬礼。”

叶妮重铺绸缎,再为亲人裁寿衣,万端感慨。裁衣更惹大悲,非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景秀、雪莲见状要帮忙裁衣,叶妮不许。大红提花缎外套,纯白色丝质衬衣,粉红缎面棉衣,棉裙。腊梅、雪莲、春红赶工缝起来。景秀见了,悄悄说:“这衣服倒像是戏台上女附马的衣裳。”叶妮听了,嘴角上竟然微微一笑。遥想三妹一定会喜欢这身衣裳,三妹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泼辣佳人。

叶妮姐妹蜷缩在903室里含悲饮泣,挑针缝衣,商量安葬诸多事宜。其间只有苏航电话来问讯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叶妮软语礼貌拒绝,言说三妹之逝不吉,尽量不沾染更多的人。姐妹商量分别通知了两个弟弟建荣、建勋并田芹、白菊二弟媳。大哥已逝,大嫂那里自不必提起。父母那里,商量决定还是只字不提,尽力掩饰,待将来再说。痛失同胞,姐妹二人只心疼父亲,年高之人,闻此不幸如何能禁得住。

诸事粗略敷衍,姐妹二人几乎不敢清静下来,不敢面对姐妹六人中,年纪轻轻已有二人逝去,且都是突然被鬼魂请走,伤悲里更有莫名恐惧。

亚妮、平安先期回家,并负责与麻军联络5日安葬具体事宜。

小妮入葬只剩一天时间。叶妮通知儿子小宇务必前来送小姨一程。

诸事粗略安妥,小妮究竟为何竟至于突然决绝离世,并不留下一句话。叶妮才想起妹夫一句话,二妹看了麻军遞过的手机就晕倒。闲时打开电脑来,才搜了一个北山市招商局局长李小妮,满屏皆是画面嘈杂。

北方某市市级领导与市招商局一位女局长的艳照,多张不堪入目的视频截图充斥于网上,从配图的文字来说,女方为一小护士,多年来与身为区领导、再为市级领导的某某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女方也随之一路升迁。

发布视频和的照片的人原本是一个无业游民,名叫张勇,只因想着快点发财,便不惜购买了监控器材,跟踪某大人物于北山市百米大道,潜入某小区某室安装了监控视频。然后向当事人敲诈巨额钱财,在得到第一批小部分现金沾沾自喜时,没想到却遭到时任某区区公安局局长指使的人无端入室搜查,暴力审讯,并以其他罪名被捕,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五年后出狱,妻儿走掉,正生计无着之计,突然闻听了该区公安局局长因涉嫌参与非法小额信贷,使用暴力手段帮助收贷而被抓捕的消息。

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出狱者借风点火,声称资询了数位律师,在不违法的情况下网上公布这位大人物的艳照。当初正是这位大人物派出他的亲信,如今被抓的区公安局局长某某无故入室搜查,损毁一切有关证据,将他送进了监狱。多亏他想得周到、深远,早将有关录相资料分不同位置埋入山中。

视频截图中还有这位大人物和其他女性的艳照。张勇在说明文字中说共拍到三位女性,李小妮成了截图中的女主角,面容清晰,姿态百出。

小额信贷收贷不继,导致股民上访,区公安分局局长被抓,这本是一件小事。张勇出狱,更是一件不足挂齿之事,不想两件事刚好撞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五年前的旧事,想来小妮也许是知道一些的,但绝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突然从网上冒出来,更没有想到自己之外,还确实有别的女人。

视频截图上网发布时间是12月30日。可怜的小妮,在这一连串的偶然事件中,不幸生生被逼自戗。

从30日下午2:40视频截图出现在网上,到元旦清晨,这期间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叶妮紧张地计算着这其间的三十多个小时,想象着她能够在这三十多个小时里紧紧地拉住妹妹,抱住妹妹,千言万语的劝阻她,要她活着。对她说什么呢,网上的文字图片会随着时间自动消失的,一切不如意都会过去的,唯有你活着才会有一切!

紧紧的抱着你,

我要你活着!

万语千言说尽,

我要你一世安好!

祈祷上苍和大地,

我愿你永得安宁!

亲亲的人啊,

我要你活着!

叶妮心中旋转,仿佛三妹就在身边,已经紧紧的拉着她,抱着她。叶妮一时心中有一万个理由让三妹活着。

想到三妹已逝,还冷冰冰地躺在殡仪馆里。明天如何穿上寿衣,谁来为她穿寿衣,叶妮只觉得全身冰凉,痛彻心肠。叶妮无力目睹亲人已逝的身体再遭遇如此悲惨,也不能让亚妮看到小妮的惨样,叶妮在西北川公园里见过小妮通身冷冰冰、湿淋淋的模样,已经无法忘却。

当即电话与麻军,商量晚上花钱请人为小妮穿寿衣,明天好让亲人看到装扮好的小妮。

殡仪馆在更偏僻的北郊,叶妮独自打车到那里,等着麻军前来,好找人交接衣服。叶妮孤零零地站在殡仪馆空旷的广场里,寒气随着暮色愈发浓郁,叶妮满心里是三妹冰冷的身体,仿佛自己也随之冰冷到发木。

麻军迟迟驱车而至,面无表情从叶妮手里接过衣服,说:“你先回吧。”

叶妮说:“等穿好了,整理好了,我去看看。”

“明天再看。”

“不,她一个人在那里。小妮会恨我!”叶妮裹紧了大衣,面无表情地走进一个大厅里等着。

麻军谈妥价格,将衣服交给工作人员,也站在大厅门口等着。二人各自望着一个方向,麻木无言。

一会儿工作人员来解释,因为种种原因,衣服暂时穿不上去,等明天早晨9:00保证穿好,保证让家属看了满意。

叶妮叹一口气说:“那就等5号早晨吧,家属都到殡仪馆,看一眼小妮,再往公墓埋葬。”麻军知道是说给他听,就答应着。

叶妮独自打车离去。

麻军望着大姨姐轻轻提了大衣,从容上车的背影,只觉得她全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言笑和气的样子了。自从小妮的职位得到提升,他也因此而调回城里,并逐渐升职,麻军就和这个李家刻意断了联系,尽量少接触。大姨姐的那一份冷傲,只叫他别样地想起新丧的亡妻来,姐妹俩相似的身材和面容里,一个是看似温和柔软,实则是韧而有力的傲骨;一个是内里的强悍张扬,和外显的媚而无骨。

早从小妮嘴里知道这位大姨姐是个历害人物,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她来暗里掌管的。麻军现在深重担心的是,大姨姐会怎么来掌管小妮入葬这件事。

5日早晨,在仙鹤岭公墓一堆新剖开的新土前站着稀稀疏疏一圈人:叶妮,亚妮,田芹,辛平安,甥侄里小宇,小敏,小军,小恒,小雪。再是麻军、麻磊父子。

叶妮站着,没有眼泪,只是听着一锨一锨的土冷重地扔进墓道里,三妹躺在里面的棺材里,三妹要是活过来,想要走出来是千难万难了。

又想着三妹从此入土为安,厚厚黄土保护着她,她再也听不到人间那些是是非非了。

在这个墓地上,没有哭声,男子们轮换着为墓道填土,女人们一言不发站立着,仿佛都被那“咚、咚”落土的声音所震慑。眼看着土就要填平,叶妮颓然跪倒,跪着,泪眼汪汪的看着坟墓从洼陷、到抹平,到一堆新土堆起来。

还有人用铁锨在拍着那坟堆。只见麻军将一块小小的石碑立的坟前,石碑上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李小妮之墓。2018年元月立。

亚妮看见了,冲上去就问麻军:“这是谁刻的,你哪里寻这么个石片子来!”

麻军低下头,说,“我让刻的,我只是想让小妮躺在这里安宁些,我没有别的意思。”

亚妮还要嚷,叶妮无力地向她摆摆手。

众人默然,在新坟前点燃一撂纸,晚辈们跪着三磕头,小妮便算是入土为安。一行人陆续离去。

葉妮亚妮长于小妮,不磕头。叶妮久跪发木,已经站不起来,田芹扶她起来。叶妮再看一眼那堆新土,意欲离去,挪了两步,突然回身扑倒,抱住那堆新坟“啊”了一声,只是痛哭,没有言辞。亚妮见状,正好牵出心痛,不梦放声大哭,一声呼一声嚎。田芹多少恓惶事无处痛哭,正好借机抒发。三人对着新坟大放悲声,一声更比一声高,一人更比一人伤怀。哭声让前行的人又返回来相劝。还是田芹先止了哭,劝着两个姐姐暂缓缓,离开这伤心地,别让三姐也跟着不安。

元月六日,903室恢复工作。借着儿子归来,叶妮回家做饭,一个家庭暂得团圆。将罗裳店里一切事务交由景秀打理。可巧这段时间小燕儿生了二胎。景秀也说不用请人,她能顾得过来。

三妹去了,叶妮竟然觉得左左右右无所适从,惧死亡,畏人言。别人一句寻常问话,都疑心是在嘲笑、闲谈小妮。所识圈内人士无一不晓得小妮是她妹妹。更怀疑元旦那天,康编辑女儿婚礼上也是有多少人等着看她们姐妹笑话的,多少人在等着观看李小妮还来不来参加这场婚礼。

李小妮没有来。

而且永远拒绝再参加这个人世间的任何聚会。

正如叶妮所猜测的那样,康主任女儿的婚礼上,丽森宾馆大厅里聚集了许多人,尤其是女人们在窃窃私语着网上的艳照事件。大家都在翘首以待李小妮的出现,甚至在等着李叶妮的出现,看看这一对姐妹,尤其是那个向来自矜以一二俏言、冷语力压庸谈、不屑于流俗话题的姐姐如何应付这一场艳照风暴。

十点多钟,小妮的死讯在微信上传播开来,有不道德者还拍摄到了小妮从冰窟里拉出来的照片,还有叶妮跪地抱起湿淋淋的小妮,想摇醒她的照片。

小妮的死迅如一股暗流一样涌动在婚礼餐桌的闲谈间。甚至于办喜事的康主任也无端地听说了消息。背着人恶狠狠地在地上唾了一唾,挤眼扭嘴地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多年以前那个手机误听事件发生后,小妮来找她时那一张惶恐的脸,那可怜巴巴祈求饶过的眼神突然鲜活在她眼前。

康主任第一次想到,自己当初要是在听到不妥声音的第一时间挂掉手机就好了。也许,李小妮不至于死在女儿婚礼这一天。

要是没有那个急于发财的无业游民盗录视频,李小妮也不至于有今天,那人无业游民也不至于有牢狱之灾。康主任踩着高跟鞋忙着敬酒,突然就加了几分小心,脸上的笑容也稳重多了。

22、祭红

春节之后不久,苏航经年惦记的升职之事已妥,正式成为市人大正处级调研员。无实权,但名分是正了的,很值得在酒桌上、同学圈里说道一番。但人前炫耀之前须是背着人作好必要的打点。

眼看进入腊月,苏航几回游说,说叶妮去了好说话,最起码打个圆场。叶妮只好答应与苏航同去送礼。休息日的清晨,叶妮接到苏航电话,他已备好其他礼品,要她再买些营养品在街边等。

叶妮出了办公室,就去超市对面买了两个双份的营养品,作为随手之礼。那个黑色的、车号熟悉的车子在超市旁边停下来,叶妮正要提上去。突然见苏航一脸阴重:“你买这么多干什么哩!好像人家没见过个东西。”

叶妮一愣,就在那里站着。

“还不快上,跟人家约好了等着,你以为人家会随便让你来,你以为你是谁呢!”

叶妮心里有一万个不愿去,人却已经缓缓入后座。

一上车,偏偏又是堵车,走走停停,苏航在每一个停车的时间里都在怒言不可遏:“叫你买个东西,你就恨不得把人家商店买光。你以为人家是看上你那点东西了,乡下佬,穷势势的,就爱个多,就爱个体积大!你会不会送礼么,你见没见过个上层人么,给你说,我亲眼所见,给人家扛上去的整羊,到送完礼下楼时就见那羊在垃圾道里撂着。憨她妈逼着哩,拿这一堆东西,人家不一把给你从楼上扔下来才怪哩。”

叶妮的脑子给这一连串的语言锤击到发麻,心中只有刚刚逝去的小妮的一句话:“若不是看在小宇面上,我要亲手杀了他!这辱父辱母欺姐的仇人!”叶妮现在冲动想做的一个举动是飞身上去捂住苏航的嘴,让他立刻停止嘲讽,让他立刻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叶妮头脑里沼气弥漫就要着火,仿佛小妮就拉着她的手要狠狠地捂上去,狠命扼住他的喉咙。叶妮浑身颤抖,拳头紧握,孤心一意只想着如何瞬间按灭这个声音!按灭这个声音,就像以惊天巨浪拍死一只叫嚣的丑怪。

车内太过狭小逼仄,喘一口气都要点着火。

叶妮突然想到了陀氏小说中那些一个个的情绪犯罪。在一个瞬间里就神差鬼使对自己的同类下了手。

情绪犯罪!叶妮绝不至于蠢到如此。

双眼泪雾迷蒙,叶妮想放声大哭,想趁着堵车的间隙跳车逃离。

然而叶妮什么也没有做,意识到这种死一般的沉默是在助长这种愤怒的浪头在一川河道里无阻碍地奔流。叶妮清了清嗓子,以最大限度的克制说:“现在这东西是在车里,并没有供在谁的眼前,没有谁会来你的车里搜查。送不送由你。”

一语按下,苏航顿时没了声音,犹不甘,补缀到:“你就常做的这些事,叫人生气。”

叶妮无语,心里只念着:“最好请你识相点,闭嘴,再说,我会亲手杀了你!”

“我要亲手杀了他!”这是妹妹生前说出喉的话,却一直在叶妮心里起起伏伏:你不要猖狂到我忍无可忍时。

堵车似乎突然缓解了,苏航愤怒的浪头也渐渐低小了,送礼的地方已经到了,苏航的车子停下来。叶妮下了车,木呆站着,像一个刚刚被解开了捆绑的人,刚刚获得了自由的人,一时无所适从。

呆呆站着,看着苏航从车子后备厢里提出了各一份礼品,叶妮还是站着不动。

“走么,愣什么哩,你来做什么来了。”叶妮全然想就此走掉,但不知出于什么原由,还是跟着苏航一起走了,手里只捏着一个钱夹,跟在苏航身后。

苏航放下双手上重重叠叠的礼品袋子,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原来,这个狂妄的人也会这样小心谨慎。

门迟迟才开。扑面是一个肥胖年轻女人气势雄壮地一眼扫视。然后掉转眼光,扭身向后走了几步,突然放低了声音的一声通报。复走来说:“在这儿等等。”

苏航的雄壮健美,叶妮的冰心仙姿在年轻胖女人的眼里如同尘土,二人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没茶没水地干等着。苏航想抽烟,但旋即将烟装进口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叶妮坐着,目光散淡,茫茫然地坐着,魂飞天外,像一具勉强支持呼吸的活尸。

听得见一连声地道别,苏航赶紧站起来,叶妮尽力凝聚了视线,摆出一丝笑迎上去。从始至终,叶妮端庄坐着,尽力集中视线望着对方、望着室中陈设,除了应答,没有一个字的帮着圆场,她认真听苏航在紧张、笨拙诉说,只是坚持浅浅含笑,目光尽力亲切温和。

十分钟不到,终于捱完了这坚持含笑的时光。道过别,那室内的珠光宝器,矜贵冰冷还在脑后紧追而来。出了电梯,重见蓝天,叶妮缓步向前走去,只道了一声:“店里有事。”便径直向街边走去。

苏航边走边叫着:“午饭哩,午饭吃什么。”

叶妮扬手招呼出租车,头也未回道:“随你便!”

叶妮对于这一个人的憎恨、厌恶达到了极点,甚至不想他再出现。憎恶这个人在关键时刻情绪失控的咆哮,在当出钱出力时的毫无担当,待人接物时与弱者的一副鄙夷不屑。叶妮此刻比他更加地不屑。不屑到哪怕他立刻灰飞烟灭化为尘土,那尘土也别落到叶妮眼前来。

叶妮的内心在冒着烟,一时对这个人怀着彻底地厌恶。

家与店本在同一方向,叶妮只需要独自前行。

满脑子里是堵塞,对于在裁案和书案前清静单一惯了的头脑来说,这一个多小时里的信息量、情绪涌动已经完全超出了其日常处理能力,叶妮不能这么满脑子冒烟回店里,先去店附近的粥铺要了一份百合粥和波箩飞饼,甜甜软软的味道,热乎体贴的温柔,恰似叶妮内心所喜爱的那一种感觉。在粥与饼的这一份温柔里,叶妮才落下泪来,才感叹为什么半生努力,却无法摆脱承受语言暴力的命运。仅仅是个体人格的缺陷,还是叶妮身处下层,不足已让他人收敛如此狂妄的放肆。

凡三十年来,叶妮的婚姻时时都存在着解体的潜在,存在着爆炸性解体的危险。叶妮甚至在内心深处期望这爆炸来得更猛烈些,直到炸裂一切,灰飞烟灭。她只希望儿子和自己能从这烟火里全身而退,独立为家。

幸而在当年父母受辱的愤怒里,叶妮愤而开店,如今离开苏航成为分分钟的事情,更省去了中间曲曲折折多少忍辱。能够轻而易举地离开他,就没必要分分秒秒地想着让他消失。一切都在法律的框架内任其自生自灭。

出了粥铺,茫然地走着,能去哪里呢,当然是去店里,店里有那嗒嗒的机器声,那里是一个多么相似于家的温暖所在。

缓步走着,孤魂無依,此时那般痛切地想起小妹来,仿佛她就在眼前。从前两人并肩行走,说笑着,嘟囔着,埋怨着,都觉得那是平常。

903室里温暖如春,叶妮笑着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去了休息室。室内床、案依旧,关了门,这里就是一个独立天地。她最需要的是休息,在这不被暴力指责的地方暖暖地睡一觉。

迷糊了一会儿,醒来依旧摆不脱孤单无依。想起小妮曾在这里同榻而卧,夜深长谈。种种情形,历历在目,简直不能相信小妹已是黄泉中人。

生前多少快言快语,乍然已是隔世之人。心绪起伏,不能自禁,终于铺纸提笔,字字流出:

祭李小妮文

愁年恨月孤寂日,长姊寂寞无归,闲却裁衣手,着素绸立西窗,不禁遥思与妹同榻观落日,神追心往。独具清茶一杯,热气徐徐,乃致祭于亲妹小妮之前曰:

亲妹小妮,落生于山野小镇长平川李家,丽质天生,伶俐自禀,活泼可爱。稍长,愈显窈窕娉婷之姿,聪慧灵敏之质。花容月貌,艳若桃李。笑脸始开,灿若云霞。古道热肠,仗义豪侠。与亲与友,浓情似火。

犹记姐妹同去山野拔草,伺猪羊而补家用。山花烂漫,小妹明媚,哼哼唱唱,疾走急扯。满载而归,皆恨袋中草重,弱肩难支。妹年小而智巧,脚踢草袋,助其滚下山坡,姐妹大笑于坡下轻拾之。

母家小院,手足相亲,姊妹爱猫,争与亲抚。妹天真憨勇,竟许诺小臂之肉喂猫,惹姐姐大笑。

不甘于贫,不泯于众。入北山卫校,跳出农家门,化蛹为蝶,争荣于家。

不忍于辱,不甘于庸。人世间几番莽撞打拼,艳身华服风流倜傥,谈笑爽利挥洒自如。政事家事尽心尽力,心田烂漫前程似锦。恋故里一心孝父齐家,爱手足疾言尽剖赤心。襄助乡邻上学求医,慈悲热肠不计说道。

不料窃贼横出,一夕间城门失火。憎叹命途多舛,冰池内香消玉殒。

抚亲妹遍体湿冷,惊惶无泪恨无处得神衾暖妹还魂。

抱坟莹念妹憋屈,肝肠寸断恨不能借雷电扶妹出塚。

几回忆,姐妹同榻,黯然望夕阳,夜深长谈,皆是剖心之语。恨姐愚钝,未觉心语皆成遗言。

姐受委屈,妹念念在心,誓为复仇恨。妹受逼迫,姐茫茫无知,漠然任飘零。问妹为何不似从前,姐姐面前烂漫出言,为何不将危难诉于姐?姐必调动古今,动摇字句,上表于天,布道于众,剔除天下世俗,按灭千万条唇舌与目光,让出一条大道来,送妹正道而行!

古今之人偶有不慎皆可活,为何吾妹不可活!妹妹,你原该阔大心境,大大方方地活。妹妹,你为何不让姐姐抓着你的手,牵你度过这一段人言危桥。

妹身已去,长姊心孤,从此后哪里再寻手足情,谁再为长姊挺身利言争强。恨姐姐无情,不体妹心,未能出一言救妹妹于心障。

妹魂若有知,应原谅姐姐之悔恨!愿小妹心魂安息。

呜呼,哀哉!

尚飨!

写至此,只见西窗远远的一片星光,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从此后,无论白昼或夜晚,无论北山或故乡,再也看不到妹妹的身影。叶妮更怕回到故乡,无法面对妹妹缺失的那一个院落。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那曾经的家园啊!

那是叶妮愿化作飞鸟不倦地衔来木与石,一心筑建修葺的家园。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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