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毛泽东马背诗想到的
2019-10-21伍朝胜
伍朝胜
一
1928年9月5日,毛泽东率红四军主力疾驰在井冈山返程中。罗霄山脉秋色浓,唯美仙境撩人间,却难撩红军似箭归心。晚霞当红的山间小道上,传来了黄洋界保卫战胜利喜讯,毛泽东闻讯后连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顿时诗情迸发,《西江月·井冈山》的吟诵声,和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打破了一路走来的沉闷气氛:
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旌旗、鼓角、敌军、围困、炮声、宵遁……战争硝烟第一次弥漫在毛泽东诗词中,开启了毛泽东马背诗的新纪元。从江西罗霄山脉的井冈山一路走来,毛泽东率领红军踏出了中国革命的一条新路,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独特风格的马背诗。
“马背诗人”是指那些在打仗的时候写诗的诗人,曹操、岳飞、辛弃疾等便是古代“马背诗人”的代表。但他们的诗却没有毛泽东马背诗表现出的大气而沉稳,雄浑而豪迈。比如,曹操的《短歌行》哀叹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岳飞的《池州翠微亭》抒发的更多是“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的无奈。辛弃疾的《菩萨蛮》表达的则是“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的追怀之情等。
毛泽东的马背诗之所以脱胎于古人,又远逾古人,是源于一个纵马沙场的统帅,以笔蘸血,对革命斗争实践经验提炼,并吸收了优秀传统文化内核,又赋予了马克思主义的理想色彩。“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情况。”他在《反对本本主义》中如此呼吁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在马背上的馳骋,勾勒出中国革命斗争的风采。
夏日时节,我们漫步橘子洲头,柑橘树婷婷袅袅,含唇依笑。饮一杯湘江水润嗓,诵一遍伟人词品情,《沁园春·长沙》在洲间回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字里行间,体现出毛泽东的壮志豪情和雄厚底气。这底气源自于深入地调查研究。“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实践出真知”,这些至理名言,孕育于毛泽东领导全国农民运动的大革命时期。1927年1月4日起,毛泽东用32天时间,访湘潭,察湘乡,步衡山,走醴陵,涉长沙。融入农民运动革命洪流中的毛泽东,对农民强大的力量有了深切感悟,于是倾情而著了撼世之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用“好得很”的事实来驳斥“糟得很”的歪理。这一句“好得很”,不仅粪土了当时反动派,也对党内右倾机会主义者敲响了警钟。
长期在马背上纵横驰骋,这让毛泽东对革命斗争现实的感悟多了几分理性的分析。“山上要隘,都筑了工事。医院、被服厂、军械处、各团留守处,均在这里。现在正从宁冈搬运粮食上山。若有充足的给养,敌人是打不进来的。”他在《井冈山的斗争》中描述道,“因割据已久,‘围剿军多,经济问题,特别是现金问题,十分困难”。毛泽东在带领红四军主力下井冈山后,经过实地调查研究后认为:“赣南地区广大,有九连山和武夷山脉作屏障,我军可以迂回转战于赣南、闽西、粤北广大地区,那里物产丰富,有足够的给养供应,而且山岭河川交通不便,敌人来往困难。况且赣敌较弱,又多是客籍军队。”
这一论断足以展示毛泽东才识超人、洞察敏锐的能力,而这些都是建立在深入地调查研究、缜密地分析研判基础上的。
1929年2月下旬以来,毛泽东指挥红军策马于赣南、闽西广阔区域,出东固,战长汀,袭龙岩,占上杭,攻永定,将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的战略智慧舒展得淋漓尽致,并以此确立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大格局。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这首《清平乐·蒋桂战争》是毛泽东洞察先机,把握时局风云,利用蒋桂战争的有利时机,开辟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真实写照。
二
进入二十世纪,先是孙中山民主思想让国人逐渐走出愚昧,后是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给中国带来了马克思主义,呼唤英雄成了那个时代的声音。毛泽东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成为时代伟人,与湘人勇武不屈的性格休戚相关。《史记·项羽本纪》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湘地属楚,人杰地灵,英雄辈出。
1910年秋,毛泽东离开韶山去湘乡就读小学,临别写了一首《七绝·呈父亲》: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在这首诗中,少年毛泽东豪迈地表达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英雄志向。
到了1916年秋,毛泽东在就读的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开展全校性的“人物互选”中位居榜首,被同学们送了一个雅号:“毛伟人”,但毛泽东并不满足于同学们对他的赞誉。
1917年,他致信湖南一师历史老师黎锦熙表白心曲,说人生在世,“十年来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终身未得即终身无志。”因此,他决心“下全幅功夫,向大本大源探讨,探讨既得,既然足以解释一切,而枝叶扶疏,不宜妄论短长,占去日力”。这些表明了毛泽东坚定执着地追求理想信念的远大志向,并把这种志向与祖国和人民紧密联系起来。
1917年暑假,他用一个多月时间,与同学萧子升考察了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县。同年冬,毛泽东又只身到浏阳县文家市铁炉冲一带考察。深入乡村,深入民众,使他对农村社会的认识有了自己独特视角。
1918年4月,毛泽东与蔡和森等组织新民学会,开始接触并传播马克思主义,提出“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的宗旨,就把寻求学术真理,以动天下之心的目的具体化了。毛泽东在1919年回湖南创办《湘江评论》时,就强调“引入实际去研究实事和真理”,“反对脱离实际的空虚思想”。这在当时难能可贵。
1930年12月,蒋介石在结束中原大战后,立即掉转枪口,纠集国民党杂牌军10万余兵力,向中央苏区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围剿”。毛泽东采取“诱敌深入”作战方针,红军于江西永丰县南部的山峦中打了一场伏击战,全歼敌第十八师9000余人,活捉了中将师长张辉瓒,取得第一次反“围剿”的伟大胜利。毛泽东为此写下了气势恢宏的《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要知道,反第一次大“围剿”胜利,正是在党中央负责人李立三制定以武汉为中心的全国总暴动和集中全国红军进攻中心城市的冒险计划,幻想“会师武汉”“饮马长江”的时候取得的,这表明李立三的“左”倾路线的破产,而毛泽东“工农武装割据”理论已深入人心,因为她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将是一派红旗漫天的景象。
三
人们不禁要问,中共党内顶层人物中博古通今者为数不少,如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张国焘、博古、王明等,都是大知识分子,有些是工农运动领袖,有的还是留洋回来的大学教授,然而,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毛泽东睥睨四海、洞察万千的慧眼?这大概与毛泽东沉稳、旷达与坚毅的性格有关。
1929年10月,身患重疾的毛泽东被人用担架抬着,从永定向上杭疾走。沿途风景诱人,可谓一路沿溪山峦绣,黄菊遍野翠鸟香。傍晚时分,毛泽东一行来到上杭,住在城南汀江岸边一座临江小楼。第二天恰逢重阳节,毛泽东登高远眺,只见汀江两岸菊碎金,远山逶迤绕云间,秋雁万里驾长风。面对此情此景,毛泽东不禁往事翩跹:领导秋收暴动后建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反而因为没有坚持攻打长沙,而被中央撤了政治局候补委员之职,甚至还误传被开除党籍;领导开辟了赣南、闽西大片革命根据地后,又在红四军党的七大上落选前委书记之职。这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每当毛泽东的领导地位受到排挤时,正是他另辟蹊径,革命征程实现峰回路轉时;而当他革命征程受挫折时,反而能让红军辨明是非,是他的军事思想重展光辉之时。看待人生,就像秋天一样,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不一样的观感。在悲情者中是凋零,于豁达者中是明丽。伤而不悲,忧而能解,坷而见平,在萧秋落叶中看到生机萌发,这是毛泽东独步高远的体现。这些都可见诸《采桑子·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毛泽东的这首词览重阳秋景,歌战地壮美,给人以昂扬豪情,予人以寥廓胸怀,抒发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对革命前景充满乐观和信心的伟大情怀,具有极强的审美启示力。
这种乐观积极、洒脱豁达的情怀贯穿于毛泽东一生,尤其是在他处于人生逆境时,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和力量。1932年10月,在中共苏区中央局宁都会议上,毛泽东被免去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仅主持临时中央政府的工作。1933年夏天一个傍晚,雨后晴空,群山苍翠,毛泽东带着警卫战士再次信马大柏地。这是1929年初毛泽东和朱德率领红军主力由井冈山向赣南、闽西进军中打了第一场大胜仗的地方。面对昔日金戈铁马的战场,毛泽东不禁感慨万千,追溯往事,铺纸着墨,写下了《菩萨蛮·大柏地》: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从这首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身处逆境,遭受着接连不断的批判和不公正对待,毛泽东对事物的看法仍然保持着乐观豁达的态度,看到彩虹就联想到彩色绸带“当空舞”;看到关山就联想到雨后斜阳时“阵阵苍”;看到弹洞联想到可以“装点此关山”,而且“今朝更好看”。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毛泽东,只有乐观的情怀、坚定的革命意志,而没有一星点“郁闷”的表现。每次品味都能涤荡我们的内心,给予我们前行的精神力量。
对于这段不平常的经历,毛泽东在1962年1月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作了“现身说法”:“不能做这项工作了,降到下级机关去做工作,或者调到别的地方去做工作,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为什么只能上升不能下降呢?为什么只能做这个地方的工作而不能调到别个地方去呢?我认为这种下降和调动,不论正确与否,都是有益处的,可以锻炼革命意志,可以调查和研究许多新鲜情况,增加有益的知识。我自己就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得到很大的益处。不信,你们不妨试试看。”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毛泽东在失去军事指挥权后,仍然一心向党,心系红军,忍辱负重,迎难前行的根本原因。
四
1935年2月28日傍晚,娄山关重崖叠峰,硝烟未尽,残阳欲坠。毛泽东与张闻天、周恩来、朱德、彭德怀一起,策马登上山顶,极目四野,群山逶迤,红军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蜿蜒前行。躬身细察,山石的炸痕、弹孔,峭壁的残树、断枝等,清晰地记录着刚刚过去那场战斗的惨烈景况。娄山关战役,红军击败敌军4个团,但红军也伤亡千余人。当毛泽东获悉作为主攻部队之一的红3军团12团政委钟赤兵的一条腿被炮弹炸伤致残时,心情沉痛地对随行人员说:“应该在娄山关立个石碑,刻上‘钟赤兵在此失腿一只……”
娄山关地处遵义、桐梓两县交界处,北交巴蜀,南襟黔桂,居黔北之咽,自古以来即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
毛泽东凝神于刻着“娄山关”三个行书大字的石碑,思绪万千,心情凝重,娄山关历史战争硝烟一阵阵扑面而来……清初李定国、孙可望率抗清的大西军进攻娄山关,大败守关清兵,横扫大西南;清末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一部也曾攻下过娄山关。
娄山关战役,是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重掌兵权直接指挥的第一场大胜仗,一扫五次“围剿”以来红军一路败退在指战员心中留下的阴影,也再次证明了毛泽东的军事指挥才能。但毛泽东深知,此次胜利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红军的被动局面。从领导层格局来看,虽然在遵义会议上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但会议明确“以毛泽东为周恩来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在军事决策上并不能最后拍板,这会影响正确决策的形成和实施。这一弊端在娄山关战役后仅10余天召开的苟坝会议上就显露出来了,在会上虽然毛泽东极力反对进攻打鼓新场,但会议依然没有采纳毛泽东的正确意见。从军事形势看,蒋介石调集数十万部队正加紧围堵,而且原来认为战斗力差的川军等地方军阀在土城战役中表现的实力并不弱。希望与忧患交织于胸中,让毛泽东在踌躇满志中平添了理性的沉稳,于是有了这首《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你瞧,“西风”“孤雁”“霜月”这些冷峻悲壮的元素力透纸背,让人如临险恶与残酷的战斗场面。你听,急促的“马蹄声”,呜咽的“喇叭声”,这些雄沉壮阔的意象跃然纸上,让人循声穿越红军面临生死危机的场景。而经历娄山关战役的淬炼,再次让世人看到“真如铁”的“雄关”在红军面前,只是平坦的“漫道”而已。在遵义会议精神的指引下,且看“而今迈步从头越”,即便洒下热血,红军也将义无反顧,不惧牺牲,敢于胜利。
五
从古至今,中国人对山岳有一种崇拜感。《说文解字》说:“山,宣也。谓能宣散气、生万物也,有石而高。”可见,早在汉代,人们就认为山岳能产出万物,是生命的原动力,具有灵性。韶山是位于湘江流域的湘潭县韶山冲的一座大山,高峰耸立,漫山葱郁,幽香云云。相传虞舜南巡至此,赏心悦目,遂与妻臣在山上奏起《韶》乐,引得凤凰来仪,百鸟和鸣,因而得名。毛泽东生于韶山,长于韶山,因而对山有别样的迷恋与感悟。
翻开中国革命斗争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山水争锋的现象。你看,蒋介石曾屡次借水阻挡和消灭红军,例如湘江、金沙江、大渡河战役等。而毛泽东率红军则以山为依托,声东击西,穿插迂回,与蒋介石巧妙周旋,以劣势兵力牵着数十倍强敌的鼻子走,成就了中国革命乃至世界革命战争史上的伟业。毛泽东心怀大志,天资超群,博闻强记,因而能洞悉世事,拿捏时机,纵情山间,把山的深沉、坚韧、博大挥洒于笔端,让你看到了他对人生的最高追求,跟随他的诗意一起跳动。让我们品读一下《十六字令三首》,领略一下那难以企及的理想境界: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1934年10月18日傍晚,患病的毛泽东被人抬上担架,踏上了凶险难测的长征途程。一路上战马嘶鸣,萧风送歌。西去的红军还能回归么?这是红军广大指战员的疑惑,也是苏区人民不舍之情的真实流露。那首《十送红军》的民歌,真切反映了当时苏区人民对红军望眼欲穿的期盼:“一送红军下南山,秋风细雨缠绵绵,山里野猫哀号叫,树树梧桐叶落完,红军啊!几时人马再回山……”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有“山”。这“山”便是救国救民的红军队伍的化身。他们无坚不摧,刺破青天而自身完好无损;他们无私无畏,天塌下来也能顶着。所以,纵然面对高山峻岭般的艰难险阻,他们也要“快马加鞭未下鞍”;虽然面对白军倒海翻江般的围追堵截,他们也敢“万马战犹酣”,勇往向前,走向胜利。
1935年10月7日的六盘山,秋风送爽,红旗猎猎,雁声阵阵。红军刚取得在青石嘴击败前来堵截的敌骑兵团的胜利,毛泽东意气风发,随后他与张闻天、王稼祥率领的红军指战员策马山巅,纵目远眺,心潮澎湃,脱口吟了这首《长征谣》:“天高云淡,望断南归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六盘山呀山高峰,赤旗漫卷西风。今日得着长缨,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
后来,毛泽东先后经八次修改,成为他诗词中的得意名篇《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六盘山位于宁夏南部,是红军长征翻越的最后一座大山,也是红军摧毁敌人最后的一道封锁线。自1934年10月上旬,中央红军自江西瑞金开启长征远途一年来,跋山涉水,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在六盘山领略到“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别样风光。正是因为红军有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救国救民的坚定信念,才能跨雪山、越草地、趟激流、过险滩、穿严寒、耐酷暑,创造出“屈指行程二万”的人间奇迹。眼下,六盘山上漫卷的红旗,宣告敌人围追堵截已被彻底粉碎,是长征画上句号的标志。今日长缨在手,全军思想空前统一,缚住蒋匪“苍龙”只是时间问题了。
举什么旗,走什么路,始终是中国革命的根本性问题。因此,用“红旗”来指引中国革命的方向,用“山”来昭示中国革命道路的路标,这是毛泽东诗词中最典型的意象。可以说,“红旗”与“山”的关系是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关系,如“山下旌旗在望”“不周山下红旗乱”“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中国革命受到“上山”理论的启迪,而“红旗”是“上山”理论的符号。
毛泽东“红旗情结”的形成过程,是他对中国革命实践的真切感悟。1927年9月,秋收起义部队在毛泽东的率领下,从文家市出发,到达三湾村时,原有5000多人的起义部队,仅余不足千人!“红旗到底能打多久?”这个大问号随着失败、重创、转移,像瘟疫一样,导致部队思想混乱、军心涣散,不少人逃跑、叛变。在这当中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第一团党代表何挺颖所带连队,由于思想工作做得好,竟无一人逃跑。这一成功经验,点燃了毛泽东智慧的火花,催生了创新的种子。从9月29日到10月3日,在不到一周的休整中,毛泽东对起义部队进行了一次大刀阔斧的整编:缩减编制,将支部建在连上,建立士兵委员会。“支部建在连上”,使红军的思想政治工作有了平台,“红旗”成为凝聚官兵的灵魂。1928年3月,由于“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遭到重创;同年8月,又发生了“八月失败”;同年冬,井冈山又面临湘赣敌军重兵围攻和粮食艰难;1929年春,井冈山遭受湘赣敌重兵第三次“会剿”。每当革命形势处于低潮,“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总是如影随形地冒出来,消磨人的意志。对此,毛泽东从1928年10月到1930年1月,先后写下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井冈山的斗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论著,回答了中国革命的前途问题,揭示了革命形势必然由低潮走向新的高潮的客观规律。残酷的斗争淬炼,让毛泽东的“红旗情结”更加炽烈,他的“红旗”理论与诗词也随之走向成熟。
六
1935年9月17日凌晨,毛泽东指挥红一方面军攻破天险腊子口后,一路直下,翻过达拉梁,在17日傍晚到达岷县漩涡村。当晚,住在村民韩启明家草屋里的毛泽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长征以来的一幕幕像音符般萦绕脑际,数日后在马背上汇聚成这首不朽名篇《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红军长征路,是一条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慘烈之路,是一条感天地泣鬼神的胜利之路,也是一条锻造了人民军队气吞山河品格的凯歌之路。“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抢渡湘江、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二万五千里征程,铁流奔腾之处,哪里没有一曲曲动人的壮歌?
为主力红军断后的红34师师长陈树湘腹部中弹被俘,在敌人用担架抬着他去邀赏的路上,陈树湘从昏迷中刚刚清醒,就硬是用双手从腹部伤口把肠子拉出来,断肠取义,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为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红3军团12团政委钟赤兵在率部夺取娄山关时,右腿被9颗子弹打伤,骨头被打断,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硬是咬紧牙关,锯掉了一条腿,拖着一条腿,走完了长征。
红军女战士姜秀英脚趾受伤,为了跟上部队,她从老百姓家里借来斧头,咬紧牙关,硬是自己将已经溃烂的脚趾剁掉,用盐水清洗包扎后,拄着拐棍,追赶部队……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勇敢的力量!雪山无语,流下多少离人泪;草地无言,铭记多少诀别痛;寒水无情,洒下多少英雄血。毛泽东说:“长征一完结,新局面就开始。”
1935年秋天,中央红军走完了长征即将到达陕北的最后一段行程。十月初的一天,毛泽东纵马岷山峰顶,眺望苍茫昆仑山脉,白龙万千、纵横飞舞的壮观景象扑入脑际,胸中奔涌着激烈的情思,于是这首冠绝古今的《念奴娇·昆仑》旋律迸发而出: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这首诗昭示,长征在解决了党的军事路线问题后,党和民族前途又进入了重大转折阶段。此时,日本帝国主义正在加紧密谋华北事变,国内“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呼声越来越高,因此,毛泽东开始谋划全民族抗战了。诗中表达中国共产党应像“横空出世”的“莽昆仑”一样有世界格局的襟怀,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调动全民族的抗战力量,以实现“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长征期间,红军共进行各种战役战斗600余次,其中师以上规模120多次。可以说,长征的胜利,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军事思想的伟大胜利,也是红军将领作战指挥技巧灵活运用的胜利。1935年10月19日,党中央和中央红军结束了长征,到达陕北保安的吴起镇。彭德怀指挥部队进行了“切尾巴”战斗,歼灭敌军一个骑兵团,取得了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第一场胜仗。毛泽东有感于彭德怀的英勇善战,功勋卓著,作了这首《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相赠: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这首诗是毛泽东对战友彭德怀从井冈山一路走来的真实写照,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大将形象。毛泽东对彭老总的赏识、倚重和信赖之情跃然纸上。
七
1936年2月,毛泽东亲自率领红军渡过黄河东征,途经陕北清涧县袁家沟时,大雪纷飞,黄河冰封。这天,他登高远眺,意气风发,信笔书就了旷世名作《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首词是毛泽东诗词中的巅峰之作,其艺术造诣之高不必在此赘言。这也是其人民史观得以飞跃的重要标志。“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是古为今用、今必胜古的生动表达,旨意是历史不是英雄创造的,而是人民创造的。
这一论断是毛泽东从实践得来的真知灼见,他深信“谁赢得农民,谁就会赢得中国”。他多篇诗作都体现这一观点。比如,“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枯木朽株齐努力”。即便在赢得建立新中国的胜利,毛泽东也始终把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群众看作是真正的英雄,看作是生存之基、力量之源。
你看他在1964年所作的《贺新郎·读史》: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毛泽东在这首词中,高度概述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以盗跖、庄、陈胜为主要风流人物,表达了对农民造反者的推崇,对帝王将相的藐视。这与《沁园春·雪》“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既然对人民推崇,就确立“我们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的理念,就要“始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因此,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毛泽东喜欢骑马,因为这样做是广泛接触民众、摸清情况、科学决策的最好途径。1947年3月,解放战争进入重要转折时期,蒋介石调集25万精锐部队,向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大举进犯,而我军只有3万人。对此,毛泽东分析这一严峻形势后,决定暂时放弃延安,与敌人在延安以北周旋,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这期间,在陕北黄土高原纵横驰骋中,毛泽东在马背上哼成了这首《五律·张冠道中》:
朝雾弥琼宇,征马嘶北风。露湿尘难染,霜笼鸦不惊。
戎衣犹铁甲,须眉等银冰。踟蹰张冠道,恍若塞上行。
新中国成立后,马不再是中央高层的代步工具,但毛泽东依然对骑马充满着眷恋。1960年,毛泽东的专列经过济南,他对上车看他的舒同、杨得志说:“我就是想骑马沿着两条河走,一条黄河,一条长江。如果你们赞成,帮我准备一匹马。”1961年3月23日毛泽东在广州说:“在下一次会议或者什么时候,我要做点典型调查,才能交账。我很想恢复骑马的制度,不坐火车,不坐汽车,想跑两条江。从黄河的河口,沿河而上,到它的发源地,然后跨过山去,到扬子江的发源地,顺流而下。不要多少时间,有三年时间就可以横过去,顶多五年。”
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之际,有一天晚上,毛泽东在中央政策研究室整理的《列宁反对第二国际机会主义的斗争》最后一页上,信手默写清代诗人严遂成的《三垂冈》,并告知工作人员说,这是“咏后唐李克用和其儿子后唐庄宗李存勖的诗”——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淚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英雄立马”,既是毛泽东对古代英雄的称道,也是对他自己跃马沙场的留恋。1975年初秋,著名眼科专家唐由之为毛泽东进行白内障手术治疗。术前,毛泽东命秘书张玉凤打开录音机,岳飞《满江红》激昂的韵律在室内回荡:“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跃马长啸、壮怀激烈的场景,一次次拨动着他的心弦,让他在暮年时面对挑战依然“胜似闲庭信步”,在手术中依然保持心跳不变。但毛泽东毕竟已步暮年,业未竟,身躯倦,鬓已秋。因此,术后刚恢复一眼视力,他在阅读南宋词人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时,竟感慨万千。陈亮力主抗金,曾多次上书孝宗皇帝,倡言恢复中原完成祖国统一大业。他在《念奴娇·登多景楼》中写道:“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悲叹长江天险像鬼神设施,竟被糊里糊涂地看作划分南北的天然疆界。这深深地触动了暮年毛泽东的思绪情怀。因两极冷战格局的掣肘,恐怕在自己手上难以完成国家统一大业了,这对于满怀“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豪情壮志的毛泽东,会是多大的遗憾和痛苦啊!
而今,可告慰毛泽东的是,经过改革开放40余年的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时代中华民族复兴之路上正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伟大传奇,祖国统一的脚步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