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风筝
2019-10-20高星雨
高星雨
1
书云坐在田埂上,望着天上的那只风筝。
今年的春天十分像样,日光温暖,微风徐徐。在没有电线杆和高树的田野上,一只风筝自由地飘动。风筝很大,书云看不见放风筝的人在哪片园子后面。只见天上的风筝偶尔抻几下,她便知道是有人在扯线了。
二十年前的今天,是书云六岁生日。那天她早早地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门口。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看到一片橙红朝自己飞来——父亲手里拿着一只大鱼风筝。书云朝着父亲和大鱼飞奔而去,父亲一手拎着风筝,一手将跳起来的书云抱进怀里,笑吟吟地走进院子。
书云仔细地观察这只大鱼,发现它的眼睛比自己的脸还要大。她把大鱼的眼睛覆在自己的脸上,隔着风筝布冲父亲咯咯笑。父亲组装着大鱼的骨架,也学着她的样子做怪表情。那天阳光很好,打在葡萄架上。书云站在树的阴影里,阳光恍若碎玻璃散落在砖墙和水泥地上。
父亲把手伸出去,感受风的走向。他在田野里奔跑,橙红色的大鱼在绿色的田野上缓缓升起。随着父亲不断地扯动风筝线,大鱼摆动着鱼尾,在天空划出柔软的弧线。书云想,自己如果是那只大鱼,也可以在天上跑来跑去,怎么折腾都可以。在父亲面前,书云是自由的。
她在田埂上拍着手跳起来,一伸手就想握住飞翔的大鱼,甚至想让大鱼带自己一起飞。她迈下田埂,因为跑得太快,一脚踩进烂泥里,脚拔出来了鞋子却还陷在里面。她着急地喊爸爸,父亲将风筝线系在篱笆上,快步朝她走来。
父亲从泥里拔出鞋子,笑道,这么着急,是要去吃鱼吗?
书云道,不啊,这么好看的鱼,吃了多伤心。说着她双手抱着父亲的脖子,歪到了父亲怀里,让父亲给她穿鞋。
穿好鞋子,父亲抱着书云朝田里走去,她挠着父亲的脖子,抬头找大鱼。大鱼在蓝蓝的天上静止不动,像在水边发呆的书云。也许是大鱼睡着了吧,一会儿饿了就该醒了,她这样想。
父亲拿回风筝线,送到书云手里。书云扯着风筝线,一动也不敢动,担心一松手大鱼就会飞走。她转身,却发现父亲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放线的罗盘。父女俩龇牙咧嘴地笑,五官拧巴在一起,如同一块抹不平的棉布。无论书云在前面干什么,父亲总是在她身后,以前是学自行车,现在是放风筝。
书云盯着大鱼说,爸爸,鱼怎么会在天上飞呢?做风筝的人搞错了吧。
父亲道,庄子有一本书,上面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书云见父亲躺在草地上说着奇怪的话,便朝他吐舌头做鬼脸。
父亲耷拉下眼皮,笑说,意思就是以前有一只很大的鱼,后来变成了一只大鹏鸟。
是我们放到天上的这只大鱼吗?还是外婆养在水缸里的那只?爸爸你说的那只大鱼是什么颜色的?能吃吗?书云又扯了扯风筝线,等着父亲回答。父亲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书云说,爸爸!风筝飞走啦!父亲仍然没有理她,在草地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书云见状,继续放风筝,扯线时猛然回头,发现父亲睁开了半只眼睛偷偷看她。爸爸!书云大叫且伴着笑声,父亲仍然不为所动。
书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风筝线系在篱笆上。助跑几步,扑进了父亲怀里,父亲睁开假寐的眼睛,跟她在翠绿的草地上打滚,笑声传至四处。天上的大鱼风筝,在风里如鱼得水,悠悠然轻轻浮动。书云又问,庄子是谁?为什么不叫村子、镇子?
拿到大鱼风筝的这些日子,只要逢上晴天,书云就会到田野里放风筝,经常一放就是半天。大鱼一次一次飞起来,书云总会想起父亲口中那些好听却听不懂的句子。
一日,太阳早已迈过了头顶,外婆却没有叫她吃午饭。她收了风筝朝家里走去,院子静悄悄的,她试着叫爸爸妈妈,却无人应答。她沿着小路走到了大路上,怎么也看不见家人的身影。
站在路口的大叔说,丫头,还放风筝呢?你爸都要没了。书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的沟壑里读出些什么。爸爸要没了?她没能理解这句话,只觉心中惴惴的,一声不吭地朝家里跑去。
后来,家里吹吹打打了几天。父亲躺在那里,书云叫了几声爸爸。父亲还是被抬走了,葬在了自家田里的一角。父亲出了车祸,但书云只知道爸爸没有了,再也不能陪她放风筝,至于父亲去了哪里,她并不能明白。她不懂这些复杂仪式的意义,也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更不能找出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以为父亲只是睡着了,等这些都结束,父亲会继续带她玩。
忽然,家里变得十分静,似乎连呼吸声都不该有。
此后的每一天,书云都会把大鱼高高地放到天上,在父亲的坟前一坐一整天,认真地与父亲说话。无论外婆怎么唤她,书云也不理会,完全沉浸在自己与父亲的世界里。
外婆气急了,她说,死丫头,整天放风筝!我让你放风筝!外婆一手拎着书云,一手拎着风筝,径直朝厨房走去,把风筝填进了燃炉。
火焰吞噬了好看的大鱼,从鱼尾巴烧到鱼眼睛,最后风筝的骨架在火中啪啪作响。书云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仿佛这一场大哭早该进行。见书云哭,外婆拧了一把她的脸,也跟着啜泣起来。
外婆哽咽道,你哭,你还知道哭,你哭什么哭!你爸没了,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母亲闻声过来,抱起书云进了卧室,接着是无休止地流泪。书云摸摸母亲的脸说,妈妈不哭。话毕,母亲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泪痕。
2
书云十八岁那天,她端坐在镜子面前,仔细看自己。褪去了一些稚氣,嘴唇与下巴的部位完全继承了父亲。眼眸里,照出了父亲的样子。
母亲见了,说,傻丫头,这么多年还是喜欢发呆。快来吃饭了。
今天是书云读了大学之后,为数不多回家吃饭的日子。去年填志愿的时候,书云选了很远的学校。书云想逃离这里,陌生让书云拥有安全感,因为陌生意味着你可以让别人只了解你愿意展露的那部分。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也没有人有资格询问。重新做人一般,你可以任性地展现自己,也可以肆无忌惮地隐藏自己。
书云正出神,母亲敲敲碗边,道,咱们家书云,是不是恋爱了?
书云没有犹豫,是。
外婆来了兴致,哪里人呀?
方形的饭桌,自己身旁这一边空着。书云回想这十几年,没有人能告诉她一个全是女人的家庭该如何生活下去。母亲与外婆对自己男朋友的好奇,仿佛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书云没有告诉她们,接受这个男孩儿唯一的原因,是他带自己放了一次风筝。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点头的一刻,男孩激动的神情。而书云却觉得,他从来都不认识自己,他认识的书云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灵魂里的一切都被掏空,葬在春天里,葬在父亲的墓旁。
书云不再回答外婆的问题。外婆的声音像囚笼里的小兽,而书云只是个局外人,在自己的脑海里沉沦。她想到自己,想到外婆对自己仅有的爱不过是神情间与父亲的那一点相似。这样吝啬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分给别人的。
恋爱关系没有延续太久,一个月,可能有两个月,书云记不清楚。她在道德谴责与渴求歸宿之间挣扎,想要给自己打开一扇窗,却意外撞开一扇门,自己被丢进去,尸骨无存。
所有人的归宿,都是一座坟。
3
书云坐在田埂上,那只风筝随风飘动的模样像书云此次归家的心情。突然,风筝线被篱笆刮断,风筝挣扎了一下,不久便落了下来。就这样坠落、坠落、坠落……像自己无数次在梦里,醒也醒不来,整个人恐怖地坠落、坠落、坠落……最终落到大地上,被熔岩吞噬。至于风筝落到了哪里,湖泊还是土地,书云并不关心。
她听到外婆喊,吃饭了!二十好几的人了,一回来还是发呆。风筝就那么好看?
书云闻声回去。天边的几朵淡云,随着风淡到没了痕迹。一只孤鸟飞过篱笆,啾啾几声后田野又恢复了寂静。
饭桌上,外婆说,这边就要拆迁了,她爸的坟怎么办?
母亲接道,迁不走,村里说统一规划,不知道要迁到哪里去。
书云听着母亲与外婆的话,嘴里的一口米饭怎么也嚼不烂。她习惯性地反胃,米饭连着唾液拥堵在喉咙里。
母亲问书云,怎么不说话?越来越不爱说话,大了心思多了。
外婆道,整天发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声不吭的,你回来干嘛?
书云不语,放下筷子进了书房,把嘴里的一口饭吐进了垃圾桶里。她坐在书桌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镜子面前坐久了,她觉得自己谁也不像,不像父亲,更不像自己。从泥土里随便长出来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组成了空荡荡的自己。空荡荡的自己在空荡荡的家里,空荡荡的人生如断了线的风筝。
她时常会想,为什么死的是父亲。她的生命里死去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自己,悲伤也是短暂的。田野里的那座坟,不仅葬着父亲,还葬着自己的童年。生与死的界限在哪里?父亲爱读庄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无生死,无是非。如果真的无生死,那么自己与父亲之间隔着的是什么?如果真的无是非,那么自己这些年究竟为什么而活?活着是一种残忍的惩罚。这些写书人,都是骗子。
窗外的最后一抹夕阳散去,无穷无尽的黑暗覆盖密不透风的村庄,晚风一阵一阵地吹,这春风让人沉醉也免不了让人加一件外套。
书云回忆着过去,把故乡的泥土碾碎藏在梦里。她梦见,橙红的大鱼风筝在青绿的田野上高高升起,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说着故事。
这一夜,母亲与外婆在夜幕里沉沉地睡,无论风来雨往,都是不断接续的明天。
4
母亲收拾书云留下来的东西的时候,看到她夹在书页里的未烧尽的大鱼风筝碎片。橙红色的薄布边缘,是火焰轻吻的焦黑痕迹。
碎片夹在的那一页,是鲁迅的《风筝》。那是个一错永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