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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转为轮

2019-10-20郭玉婧

青春 2019年9期

主持人点评

郭玉婧同学今年大二,她的这篇《生死转为轮》,虽然文笔略显稚嫩,但是从故事策划上,却有自己独特的创意。

这篇文章融合了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各自的优点,它像是一部微电影,有完整的故事结构,有起承转合,有人物的情感变化,有误会和冲突。故事开头具有网络文学的特色:“柏文欣死了,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也死在了那被放弃的手术台上”——这段开场,极具戏剧冲突,随之而来的人物设定也是针锋相对,矛盾鲜明。而故事的线索,“游魂”这个设计,更是夸张而奇幻,是一种摆在极端环境之下的幻想手法。

但同时,这篇文章也有传统文学所主张的内核,故事立意十分正能量,用奇幻的手法去剖析情感的本质,通过一个上帝视角,去探寻“平时看不到的另一面”,最终看清了一系列的误会原因,化解父女之间的矛盾,真正打开女主角的心结。故事将父女之间的亲情羁绊,描绘得感动人心,从误会的开场,走向美好的结局,令人印象深刻。

——赖尔

柏文欣死了,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也死在了那被放弃的手术台上。

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消散,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变成了一抹游魂,一抹飘荡在天地间,入不了轮回的游魂。

“你怨气太重,有余愿未了。”模糊间,她好像听见有一个声音,是这么对她说的,“去吧,去找一个最爱你的人,让他渡化你。”

“可我找不到。”柏文欣苦笑一声答道。

二十余载光阴,转眼间倏忽而过,再回首,才恍然惊觉爱情、友情、亲情,她已经三者缺二了,真是可怜。

柏文欣从未感受过母爱,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因病去世了;柏文欣也未能体会到父爱,因为她父亲柏义,是一个人如其名的薄情寡义之人,对她从未有过半点父女亲情;至于那据说每个少女时代,都必将经历的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更是不曾體验过。

这样算下来,柏文欣恐怕是没救了。

“不一定,这世间万般恩怨皆由因果所致,而诘其根源,其实是自己的内心。如此看来,你需要找的怕是你最恨的那个人了。”

最恨的人?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还涉世未深的姑娘来说,真的有她最恨的人吗?

有!至少柏文欣有。

那人就是她方才提到的父亲——柏义。

柏文欣永远也忘不掉,他从小对她的不闻不问,以及在医生问他是否要继续抢救下去时,那句干脆利落的回答:“不,放弃。”

是啊,反正她已经生机渺茫,再救下去也不过是徒费钱财罢了。这可真算得上是个明智的决定,说不定从那时候起她便已经死了,不然又怎会听到这句话?

“去吧,去了结了这场恩怨。” 耳边再次传来沧桑而有力的声音,在这漆黑的空间里幽幽回荡着,盘旋不去。

可她又到底该怎样去化解呢?

一道白光闪过,再睁眼时,柏文欣回到了她八岁那年。

看着自己突然变小的身子,柏文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那声音的主人在帮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讨厌的人:那个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的年轻男子,她的——小叔叔。

小叔叔是她家的亲戚,同时也是她家的保姆。说亲戚,是因为他是柏义最小的弟弟;说保姆,是因为柏义每月给他一千五百块钱,雇他照顾柏文欣。

其实“雇”这个词在柏文欣看来,只不过是柏义养他弟弟的一个借口罢了,只为了照顾弟弟因找不到工作而受伤的自尊心,他就不顾她意愿地把他招到家里来当保姆,还美其名曰:自家人信得过。

呵,自家人?一个连块糖都吝啬于给她买的自家人吗?

“叔叔,我们去小卖铺买糖果吧。”当小文欣怀着期待的心情,第一次见到这个所谓的亲人时,她是如此说的。

“好。”也算一个并不坏的回复。

于是,得到首肯的小文欣就这样满心欢喜地跑进店里,在一堆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糖果摊中,挑出了自己最喜欢吃的那个。

“你带钱了吗?”就在起身去柜台结账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她被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没……没有。”

叔叔:“没有?没带钱你来买什么?回去拿钱吧。”语气不耐烦中带着些质问,半点儿也无付账的打算。

小文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嘴边。她愣愣地,想说些什么,但大张着的嘴巴半天也发不出一个音来;她想要结账,可口袋里却摸不出一分钱;她想要逃,然而周围人怪异的视线,将她牢牢钉在那里,让她动弹不得。

她不知道他的“好”居然是这个意思。

最后,实在受不了的小文欣崩溃地抛下糖果,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而可笑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才不过值两角钱。

柏义:“不就是没买上糖吗?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值得提?无理取闹。”

柏文欣怎么也不会料到,她一心盼来为她主持公道的父亲,竟会持这样一种态度,在收到答复的一刹那,她失望了。

对人、对事、对他。

后来这样的“小”事更是接连不断地发生,一开始,柏文欣还会跟父亲抱怨,但渐渐地,总是挨骂而不被偏袒的她也就说的少了。

大概从那时候起,他们之间就不知不觉地产生裂痕了吧?

因为讨厌叔叔,所以才讨厌父亲;因为讨厌父亲,所以才更讨厌叔叔;因为更讨厌叔叔,所以才……这就是围绕柏文欣幼年,一个永无止境的劣性循环,哪怕直到小叔叔离开,她和柏义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改善。

既然怨恨的种子早已埋下,经过这么多年的浇灌、成长,哪能这么轻易就被化解,不过她今天既然来了,就要做些什么,不然岂不是既辜负了自己,又白白浪费了这一番好意。

受萦绕在脑海深处万千思绪的驱动,沉陷其中的柏文欣不觉走上前去,关掉了那台正在放映的电视。

“别人正看着呢,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疯?”果不其然,都不用小叔叔亲自开口,柏义便已经抢先出声斥责开了她。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柏文欣用一种与幼小外表绝不相符的严肃口吻说道。

“谈什么?”可能是被她这种架势给震住了?这回的柏义,难得没有张嘴就是数落。

“我不喜欢你。”这绝不讨喜的开篇,意料之中地为她引来了对面暴风似的怒吼,但柏文欣却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

“我不喜欢当我跟你说一件事情时,你总是不信任我的样子;我不喜欢当我跟别人起争执时,你老是向着别人的样子;我不喜欢当我跟你诉苦时,你露出来的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喜欢,你总是不着家的在外边忙,却不愿抽出一会儿空来陪我……”

柏文欣说完后顿了顿,接着扭头对在场的另一位大人,她的小叔叔说道:“我也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在打碎我心爱的瓷娃娃后,除了一句‘吓死我了就不准备道歉的做法;我不喜欢你假借打扫之名,就随便翻我的东西;我不喜欢你每天把电视声音调那么高,打扰我做作业;我不喜欢你光占着保姆之名,却窝在那什么也不干,家里脏了都是我在扫;我不喜欢你做的饭菜,很难吃,有时候甚至是凉的;我不喜欢你老是跟我爸打小报告……”

那长久以来拥塞在柏文欣心头,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这一次难得的谈话中,找到发泄的机会,狠狠地爆发了出来。

尽管倾诉完这些后的柏文欣已累得气喘吁吁,但对方沉默的样子,让她浑身都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畅快。

“砰——”一声,卧室的门被关上了,柏文欣没有留在原地,也不想留在原地等结果,她觉得这样就够了,她已经办到了她以前想办却不敢办的事情。

此刻,正捂着耳朵躲在被子里的她隐约觉得,外面好像一阵嘈杂,又好像一片安静。

胸前发出的白色光芒,使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幻。一下子抽长身子的柏文欣,望着眼前熟悉的教室、老师和同学,顿时明白了现在的处境,这是她的初中时期。

黑板正中央硕大的“家长会”三个字刺痛了柏文欣的眼,柏义没有到场,他又缺席了。

“我工作上有事走不开,你让老师通融一下。”他每次都是这套说辞,好似她的请假对他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或许吧,或许在某些方面,她和柏义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

脑子里正想着,再回神时,柏文欣就已经离开学校,置身于校外,这回倒不是由于那些外力,而是她自己逃课出来的,她想到长元街,到那里找找卖理财保险的柏义。

她想去看看,此刻的柏义到底在干些什么?是真忙的腾不出时间?还是只单纯的不想来?

打车过去后,柏文欣为寻到柏义的踪迹,跑遍了那里大大小小的银行,但没有任何收获。

盛夏的天气闷热得要命,黏稠的空气中,好像连丝风都要被凝固住,为找人而奔走了那么多地方的她,在从最后一个处所出来时,身上早已是热得大汗淋漓。

柏文欣擦了擦额头上再次冒出的一层汗珠,开始沿着街道内侧有阴凉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心灰意懒间,斜對面一丈远的地方,却突然有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搞推销的?怎么不在室内?

也许是被他凄惨的样子,和与柏义相同的职业所吸引,柏文欣不禁抬起头来,多看了那人两眼:他佝偻着背,就这样站在炎炎烈日炙烤下的大路上。

也不知在这大太阳底下被晒了多久?那件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早已留下了一圈一圈很明显的汗渍,一看就是被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造成的。

又一次摆手走过的,是他拦下问住的第几个人了?好似除了被投以厌恶的目光外,那人也没有什么其它收获。噢,不对,或许他还收获了汽车尾气和马路灰尘。

左右也无事可做的柏文欣,索性就蹲在旁侧的屋檐下,窥视那人做推销。一上午的时间里,他不停地通过转变位置,来招揽新主顾,有些貌似成功了,但更多的是失败。

随着晌午时分的临近,酷热愈发地难耐了起来,就连在户外走动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不得不暂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他要去吃饭吗?柏文欣忍不住这样想。

但事实显然并不是如此,那人不顾三十多度的高温,在披上件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稍显整洁庄重的外套后,就朝着不远处一栋居民楼走了过去。

容不得柏文欣细想,身体已经不受她大脑控制地先一步站起,沿着那人的脚步追了上去。

“咚咚咚”,那户人家的门,被他曲起的指节,很清晰地连敲了三下。

可惜,屋内半天也无人响应。

他又不死心地敲了第二回。

“谁呀?”这次门倒是开了,但屋里那位在看清楚来人后,就边挥手赶人边嚷道:“都说了我们家对理财保险不感兴趣了,你怎么还来?”

“不是,您听我说……”他想上前一步解释,但却被伸出来的手,直接给推开了。

“说什么说,我们家没兴趣也没有多余的钱,麻烦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搅我们了,不然别怪我以后不客气。”说完“咣当”一声,门被毫不留情地闭上了。

她看到他半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如尊凝固的塑像。

柏文欣隐匿在暗处,偷偷地跟了那人一天:从青霄白日到灯火阑珊;从街头巷尾到大家小户;从精神抖擞到力倦神疲。她看着他为了生计,而到处奔波劳碌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阵阵心酸。

不为别的,就为那人是——柏义。

“好好读书,不然将来怎么找份好工作。”这一刻,那句柏义时常念叨的话,仿佛再次穿越时空,透过耳膜,一字一句地敲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感觉心在疼!原来以前那些她自以为能够理解的,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弄懂了啊!

柏文欣有太多的话闷在喉咙里,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她知道她错了,她不应该凭借胸中那些莫须有的愤怒,就在心里轻易地为他判死刑;她不应该只顾一味地埋怨,而多次忽略探究事实真相……

毫无疑问,此刻柏文欣的心里已经成功地点起了一盏灯,灯光虽还黯淡,但也足够照亮她的心灵,指引她前行了。

就在有所感悟的她,打算抛开犹疑、抛开逃课被骂的顾虑,跑过去跟柏义说些什么的时候,熟悉的白光再次闪过,柏文欣又失去了意识。

柏义:“你先去睡吧,我现在有事儿赶不回家,要等第二天清早才能把题给你拿回去。”

当头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开了柏文欣记忆的闸门,往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片断,登时如滔滔江水般涌了出来:这好像是六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刚满十七岁,上高中三年级。

作为一个人生必经之路上的重要转折点,高三注定是紧张而充实的,卷子垒了满书桌,需要做的题和打印的题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柏文欣偶尔也会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不过身来。

而这回的事情就发生在她再次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况下。当她抱着一堆卷子准备出门打印时,柏义却不同于往常地主动站了出来说要帮她,难得被关心一回的柏文欣,很快就高兴地将卷子递了过去。

可不成想,柏义在半道上居然打了个电话,就拿着卷子不回来了。

当年柏文欣接完来电后,默默地独自琢磨了一晚上,整夜都没能合眼。不光是因为他晚上不回来,更是因为三更半夜的,电话那头除柏义的声音外,竟然还传来了其她女人的说话声。

那声音乍然刮进柏文欣的耳朵里,犹如惊雷一般。十七年来这是第一次。

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回来了?他不回来要住哪?难道高考过后她要有后妈了?那这家里以后她还待得下吗……

内心敏感多疑的柏文欣忍不住在这个方向上,不停地推度了下去,但其实,后来一直到她二十三岁死的那年,这些猜测都没有得到证实。

脑子骤然冒出来的她可能又误会了的感知,一下把柏文欣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像被蜂蛰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拉开门把手就想要冲出去一探究竟。

可在夺门而出的那一瞬,她又停下来了。

这回她不知道地点。就在柏文欣苦恼着,正打算到打印店附近先碰碰运气的时候,眼前一闪而逝的白光,又一次帮她见到了柏义。

彼时,他正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和一个站在摩托车旁的女人争论。

出事了!

眼前的情景与他们言辞间所提到的医院、保险公司,让柏文欣马上就意识到,柏义可能是出事了,他该不会是被摩托车给撞了吧?

霎时,天旋地转,世界对于她宛若虚无。柏文欣紧张地跑上前去,想伸手触碰一下他的肩膀,但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颤抖的五指,穿过了他的身体,扑了个空。

绝望的气息瞬间凝固了周遭的空气,愕然缩回手的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一个冰窖中,寒冷异常。是啊,这次被带过来的她没有实体,而且……

她已经死了!

就在柏文欣怔神的片刻,她身旁的两人已经基本谈妥了事情的解决方案。只见那个女肇事者,慢慢地将坐在地面台阶上的柏义,扶上了她的摩托车,看样子他们像是要去医院。

这动静,一下子就让愣怔的柏文欣回过了神,当她看到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往前走的柏义时,顧不上多想就绕在他周围一圈圈地转了起来。

她眼睛上下左右不断乱瞟,试图找出柏义身上带有受伤痕迹的地方,但在衣服与夜色的遮掩下,柏文欣并没有什么发现,只大约知道他应该是左边的腿或脚那块被撞到了。

也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流血了吗?流了多少血?有没有伤到骨头?

迫于现实而无可奈何的她,只好飘在柏义身后,一路看着他们进医院、挂号、做检查,却无能为力。

“只是脚趾头擦伤,没有伤到骨头。”当听到医生在诊断过后下结论时,三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幸好,柏文欣心想。此刻一心挂在柏义身上的她,似乎完全忘记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病房里。

好不容易兜了大半圈才检查完的柏义,在坐下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打印卷子,仔细收拢好。

“我看你刚才给你女儿打电话了,用不用告诉她一声,叫她过来陪床?”站在病床边的女肇事者,看到他的动作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用。”柏义听见连忙摆了摆手,“我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她现在高三,本来就睡眠不足还忙,没必要再因为这些琐事分心。”

柏文欣的视线顷刻间就模糊了,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依稀能看到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没想到,他因怕她担心而瞒着的事情,却被她一直误会到了今天。

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的歉疚,几乎让她窒息。直到现在,她才知晓自己以前的胡乱猜测到底是多么可笑。

她早该发现的,从他闪躲的言语间;从他不方便的走姿中;从他异常的行为里,可她没有,统统都没有。

她任由自己的多疑、敏感都用在不正确的方向上,任由自己走向死胡同。她只会怨他看似漠然的神情,只会怨他不懂她、不爱护她,却从不会和他交流,给彼此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

想到这儿,柏文欣的眼泪遏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上回柏义都没休息够一天,就照常外出工作了。

她实在无法想象,他拖着这样的脚,是怎样做事的?是怎样站在烈日下拦人?又是怎样去挨家挨户敲门的?

“对不起,爸。”哽咽的声音细若游丝,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可躺在床上本该闭眼的柏义,却若有所感地扭头朝她望了一眼。

悄然间,一撮微光自她身上亮起,又转瞬将她淹没。

当柏文欣于稍显黯淡的白光中睁开眼时,再一次发觉,她又处于飘着的虚体状态。

可能真的到最后了吧?柏文欣消沉地想。

周遭陌生的环境和挂在门口衣架上的衣服、书包,都在向她提醒,这是一家旅馆,一家她刚来大学报道那天住过的旅馆。

接着,往事如烟雾自心上升起:高三的时光转瞬即逝,在高考结束过后的一个月,柏文欣顺利地接到了她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是一所她专门挑的,离她所在城市颇远的学校。

当时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只有:管他什么后妈不后妈的,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这个家了。

漫长的暑假过后,柏文欣迎来了开学出发那天,本打算自己一个人走的她,却因为东西太多拿不下,不得不让柏义陪着她一起去。

提前两天报道,室友们都还没来,在这个闷了一暑假,一股味儿的宿舍里,柏文欣实在呆不下去。于是,在放下行礼、开窗通风后,她就和柏义一同走了。

由于正处于开学季,人流量爆升,好多酒店都挂出了客满的牌子。没有提前预订房间的他们,只能跟着手机导航,在这个不熟悉的城市里满大街找地方住。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晚上快十一点之际,他们在一家离学校还不算太远的小旅店里,找到了一间空房。

那是一间单人房,但他们有两个成年人。

正当柏文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柏义开口了,“你就在这儿住吧,一会儿凌晨我还要赶回去的火车。”

“哦。”当时的她是这么回答的,一点也没有深问下去的打算,只以为他也跟她一样,懒得再在彼此身上花费时间,浪费功夫,所以才一早就订好了回去的票。

最终,他们没有住在一起,而她也没有在他临出门的时候,说上哪怕是一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

柏文欣回想到这儿,嘴唇边不由浮出了一抹略带自嘲的苦笑。那时的她,只听到了他的借口,却不深究这背后的苦心;只看到了他转身的背影,却不想他眼中的落寞。

现在想来,那隐藏在黝黑皮肤下的苍白和凄然,明明是那么明显。但她呢?她竟可以一直视而不见!

攥紧的拳心,暴露了她内心一直以来的后悔、自责。

没时间了,柏文欣心想。

上一回还能带她来回穿梭,把她带到柏义身边的白光,这回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她想,她得抓紧时间奔赴到他的身边,去做最后的告别。

来到火车站后,柏文欣凭借身体透明的优势,很快就飘进了候车区,她将座位一个挨着一个地仔细找了过去,但是没有,东边的没有,西边的没有,楼上的没有,楼下的也没有。

怎么办?火车开走了?还是他因为没有票,去找别的旅馆住了?一时间,烦躁、焦急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将她逼的只能在大厅里不停地来回打转。

就在柏文欣再次抬眸看钟表的时候,突然眼角余光的一瞥,让她注意到了墙角根处的柏义。

他蜷缩着身子,枕着包睡在地上,睡在那个狭小、肮脏,空气难闻的角落里,就为了让她住旅馆,就因为她嫌弃宿舍空气不新鲜。

柏文欣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用两手遮住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找到他了,但她宁愿没有找到他。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一会儿就坐火车回去,现在这个点,除了站票哪还有票?为什么不再多呆几天?要知道从这儿到家,路上可是要站二十多个小时啊。

她当时为什么不拦住他?为什么就不能多问一句?

这么多年来,因为猜测中莫须有的后妈,因为她以为他不在乎,而一直没有回去过,暑假、国庆、中秋……柏文欣忍不住痛哭流涕。

她现在知道,电话那边好长好长时间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了;她现在知道,他的那头乌发是被什么样的隐秘悲哀,给过早染白的了;她现在知道,他的背影为什么会那么苍老而衰弱了。

原来这些年来,那个做错了的人,那个真正无情的人,一直都是她。

现在好了,无论她再怎么呼喊认错他都不会听见了。柏文欣痛苦地紧蹙了眉头,颤抖的指尖由于不断用力而微微发白。

再次回想起手术台上的话,她心中已不再满怀怨愤。是她先遗弃了他的爱,让他失望的,要是哪天她有这样的女儿,估计也会在抢救希望不大的时候放弃吧?

柏文欣双手撑地,直起发软的膝盖,徐徐站了起来。

她向着他的方向走去,只希望这条道路可以长些再长些,甚至无限度地延长,这样好让她再仔细瞧瞧他那粗糙的脸庞、那两鬓的白发、那眼角的皱纹……

可道路终有尽头,她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柏文欣最后凝视了一眼这个名为她父亲的人,然后缓缓低下头去,在他的额头上虔诚地落下了一吻。

钟表的指针“滴答”一下敲到了十二点,白光应声涌起。

柏文欣的周围仿佛只剩了一片白,一片铺天盖地的白,一片头晕目眩的白,一片仿佛要淹没一切的白。

她的意识为什么还存在?她不是应该就此消散吗?

“醒了,病人醒了,这真是个奇迹。”不知道是谁在大喊大叫,这声音一下子吵醒了柏文欣。

如同天地混沌,鸿蒙初辟,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的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人逆着灯光走来。那是一个他爱了她一辈子,她欠了他一辈子的人,那是她的父亲——柏义。

人如其名,至仁至義。

为什么还会再见到他?奖励吗?因为她两样都办到了,既找到了最爱她的人,又了结了和她最恨的人的恩怨?

还是,这只是一场梦?此时的她是梦中的自己,刚好苏醒。

兀自猜测的柏文欣在与他视线相交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过来,什么原因都不是,只是有一个爱她的人一直留在原地等着自己。

原来到头来,她还是误会他了啊,原来那句话不是“不,放弃。”而是“不放弃。”

夜幕降临,向日西斜,但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主持人:赖尔

编辑:朱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