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你好
2019-10-20朱斌峰
朱斌峰
1
一个披着长发、穿着红旗袍的女子走在北斗岛上,那就是我。我肤色白里透红,身子高挑微胖,岛上的人叫我“红牡丹”。我是青铜时代大酒店的大堂经理,领着儿子在岛上讨生活,没有太多烦恼,只是偶尔失眠。我试过催眠音乐、安睡枕都没有效果——也许男人才是我最好的安眠药。我租住在铜街13号附近,那家人养着黑猫,那只猫像个夜游神享用着岛上的夜晚,偶尔会发出至娇至媚的叫声,我跟它的生活习性有些相似。
我是在一场大雪之前来到北斗岛的。我领着儿子,穿过杂乱灰暗的小城,越过铃声叮当的铜铃桥而来,发现岛上比我想象得暖和多了。儿子坐在车上,突然问了一句:妈妈,我们到家了吗?儿子已经习惯跟着我颠簸,他一到某个地方就努力学习那儿的方言,然后跟别人说他是本地人,也许对他来说每个停脚的地儿都是家。可这次,我觉得儿子的话像是祈祷又像是预言,因为他问完这句话后,一阵钟声响起了,那钟声来自岛上的最高建筑通天塔。我们在酒店住下,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岛上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整座岛就像干冰机喷出白雾的舞台,我就这样在岛上粉墨登场了。
北斗岛是个湖中岛,就像大鱼吸饱湖水,翻着肚皮心满意足地浮在湖面上。岛上有七座蓝玻幕墙的高楼,是按天上北斗七星的勺形排列的。我上班的青铜时代大酒店就在其中的天玑星座前,它是个铜壳的圆形建筑。这座岛是新开发的,我不知道它的前世,只晓得它的今生叫作青铜文化博览园,跟恐龙谷、海啸馆、梦幻城有些相仿却又不同。来这儿的人不仅有观光的游客,还有做铜工艺品、城市雕塑的铜匠、雕塑家和生意人。听说当地青铜艺术馆里收藏的青铜器来自商周汉唐,铜街上打制的铜工艺品参展过全国文博会,青铜世家别墅群里的艺术家设计的雕塑已安放在香港、澳门的广场上。这里可供观光的地儿有通天塔、铜雕园、铜神广场之类,就连大街小巷都不时露出铜铸的景观雕塑来,似乎都染上斑斓的铜锈气息了。岛上湖边有沙滩,那里细软的沙子可供孩子们堆沙塔,沙子太滑,堆起又流散,再堆再散,给孩子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走在岛上,我的高跟皮鞋敲出踢踢嗒嗒的声儿,让我觉得这座岛是坚硬的。
没怎么去过铜铃桥那边的小城,那是从铜矿长出的城市。听说很多年前,一批批五湖四海的人来到那儿,开矿建厂,一座座矿山、工厂就在荒山野岭上长了出来。现在,铜矿资源枯竭了,一些废弃的矿山采矿运矿的铁家伙生锈了,街道上不时露出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红砖小楼,多少有些荒凉破败,与北斗岛完全不一样。听说那座城的老辈人大多是工人,在矿井、高炉、机床前劳作过,过着让乡下人羡慕的生活。如今,没有了矿石,他们的子孙纷纷寻找出路,也许北斗岛就是小城化茧为蝶的地儿吧。其实,人活着,就跟候鸟一样,在寻找一个能安居乐业的落脚地儿。
每天早晨,我会把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酒店前下沉式的小广场上,让他们跟着音乐做操,活动筋骨,提振士气。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一排排站立着,跟树林一样。前面穿着亮黄色旗袍的是服务员,她们的旗袍上绣着青铜纹饰,开衩挺高,露出白嫩嫩的长腿。后面穿白大褂的是厨师,他们的后背都绣着饕餮纹,那是传说中贪吃的动物。等做完操,我会大声喊:早安,北斗岛!他们就会跟着喊。我问:你们准备好了吗?他们就齐声应:准备好了!然后就拍响手掌散开,涌进酒店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我则会钻进酒店客房里小睡一会儿,因为夜晚才是最耗精力的,我要张罗酒吧、歌厅,直到客人们愉快地睡去。
也许是常上夜班的缘故,我喜欢北斗岛的夜晚。每每夜半走出酒店,我会使劲吸一口夜气,在夜风中沉醉起来。夜间的北斗岛才是真正的岛,就跟沉睡在湖底似的。街上,嘈杂的游客已经散去,只摇晃着几条身份不明的人影,偶尔会有一辆没装消音器的摩托大着嗓门呼啸而过。店铺已经打烊,偶有小酒吧还亮着惺忪的眼儿。一个个街头铜雕却醒了,它们在月光下明明暗暗着,表情比白天生动,就像夜精灵。铜街上的铜匠们已经睡沉,偶尔会遇见门前动物的铜骨架,那是正在打制的铜龙、铜马什么的,也许它们会在下一个白昼奔腾起来。我在铜神广场上,还看见过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男孩在跳舞,他穿着裹得很紧的黑色皮衣,像机器人一样甩动手臂,用头顶着地面滴溜溜地转圈儿,仿佛就是铜制的变形金刚。广场上没有观众,他跳得很入神,也许是把月光当作掌声了吧。
这天晚上,我从酒店下班回出租屋,走进巷子时,看见一个男人抱着盒子迎面走过。他低着头匆匆而行,差点撞上了我。我认出他是我们酒店的客人,白天的他显得臃肿迟缓,而夜晚的他动作是那么迅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有些惊讶,脱口而出:查总!他像是受了惊吓,看清我后笑了笑。我问:查总,您这么晚在做什么呢?他低声说了句:哦,我刚从酒吧出来,晚安!说着急急地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青铜艺术馆巨大的阴影里。那是个圆形建筑,我隐隐觉得那个姓查的客人就是从那儿游出来的。
第二天,当听到青铜艺术馆“镇馆之宝”兽面鼎被盗时,我忽然觉得北斗岛颤了颤,心里就钻进刺猬了。
2
我从小就喜欢“岛”,这个词让我有一种踮着脚尖跳圆舞曲的感觉。我出生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十六岁之前没见过岛,只是在电影《东邪西毒》中见过桃花岛,那里桃花就像红色的云朵飘来飘去,那里住着一个古怪而痴情、会吹竹笛的老头,还有他的狡黠女儿。我知道那只是虚构的地儿。可后来一个叫海南岛的名字在我心里灼热起来,那是个真实的地方。那时,我的父辈兄长们像中了盅似的,纷纷抛弃麦地向着那个岛奔去。听说那儿春天来得早,赚钱赚得多,是个金银岛。我想长大后,一定要去那儿,淘金、做梦、吹海风。我常常坐在麦地里,看麦浪翻滚,看着看着,一座岛就会从天际线上升起。它有些像山,在云里在雾里在霞光里,却怎么也看不清面目。
十八岁,我终于去了海南岛。第一次坐轮船,我站在甲板上欢跳着,新奇地跟着水上的房子漂流。上岸后,我看到一棵棵高高的树上吊着青色的椰子,在心里欢呼:海岛,我来了——可等新鲜劲一过,我才发现那不是我想象中的岛。那儿燠热潮湿,让我皮肤发痒,怀疑自己的毛孔里渗进海盐了。那时,我不停地寻工,做过餐厅服务员、流水线工人,还有传销,总有种饥不裹腹的慌张。有一天,在工厂上班时,車间里突然停电了,主管要我们不要动。我们就坐在工位上,唱《流浪歌》《橄榄树》,唱着唱着就唱出了满眼的泪水。可我没有勇气离开那座岛,就像无望而又不舍的初恋。
是的,初恋!就是在那棵椰树下,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瘦削挺拔,口腔气味很干净。他是山区长大的孩子,读过视觉设计专业后来到岛上,在印刷厂设计画册。他比我大两岁,却像我的小弟弟。我喜欢他一头蓬松的卷发,揉起来像绒毛熊。为了爱,也为了节约房租,我们合租了,笨拙地过起类似小家庭的生活。我们磕磕碰碰地恋爱,小心翼翼地避孕,点点滴滴地攒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俩就这样在岛上共同生活了两年,埋怨、厌倦、失望就像毒素一样越积越多。他对岛上的生活越来越没信心,总是颓唐地跟我说。他的父亲在老家为他谋得美术老师工作,要我跟他一起回去。而那时,海岛正慢慢地向我张开怀抱,那灯红酒绿的生活像孔雀开屏一样,那么炫目多彩。我怎么肯跟他回大山里做一个养鸡种菜的妇人?后来,他懒得寻工,在出租屋里喝酒嗜睡,身子越来越胖。我慢慢结识了一些男人,他就开始跟踪我。终有一天,我夜半归来,他睁着醉眼,扬手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恶狠狠地骂:你又傍上谁了?就那样吼了大半夜,把他的无能、懦弱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我没有哭,第二天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海岛。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应该回到山区教书育人了吧?
我又去了一个叫青岛的地儿,那儿比海岛宁静多了。那儿有蓝海、红瓦、绿树,有旧时代留下的欧式建筑,有海滨浴场,很美。我在那儿从事酒店管理,认识了一个寸头男人。他显得很有精神气,是个能打拼、有主见的人。我觉得他是可以依靠的男人,对他贴心贴肺得好。他开过电脑维修店、海鲜档,捣腾过买卖,可没有一桩事能成。我渐渐发现他志大才疏,总嚷嚷着自己能出人头地,却吃不下苦,总怨自己没本钱没运气。我只好迁就他,毕竟好男人是稀有动物。那些日子,我在酒店做领班,不但要管好手下的服务员,想尽办法留住客人,还要做几家酒水供应商的托儿,为多卖出几瓶酒天天喝得烂醉。我的身子就是在那时发胖的,如果不是后来严加管束,现在可能已成为肥天鹅了。好在他不管我在外头的事,只热心他的人生规划,与其有空管我还不如去彩票店碰碰运气。可有天晚上,酒店打烊早,我回家打开门,看见他正伏在陌生女人身上,寸头上下起伏就像黑色的椰子。我悄悄掩上门,躲到楼下哭了。就是那顿哭把我哭醒了,我又逃出了青岛。
我怀孕了,回老家麦地生下个男孩,我给他取名岛生。儿子在平原老家长到三岁,我就把他带到身边,南上北下,专找名字中有岛的地儿。寸头男人知道我老家在哪儿,无论我到哪里,他都能隔着一年半载找到我。他有时候很困顿,一来就睡上好几天;有时候看上去像是发达了,开着轿车带着儿子兜风。他来时我会情绪焦躁,可他长时间不来,心里又有些失落。我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是儿子的父亲,还是我的兄弟?
在儿子长大之前,我是不会相信男人了,我用护肤品保养好自己,尽量把自己打理得精致些。儿子很听话,他在小广场上玩小汽车,一玩就是半天,从不乱跑,也没有被坏人诱走过。他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也不害怕,玩累了就自己洗洗脸上床睡觉。他已经习惯这种流离失所的日子,如果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啊?我想我要一直带着他寻找有岛的地方,而我们来到这个满是青铜的地方,就是因为它叫北斗岛。
我有时想:岛究竟是怎样的地儿呢?它是大陆的延伸,还是大水的突起?它是未被淹没的土地,还是水生动物的骨头?在传说中,古代皇帝就派人驾舟寻过岛,据说那些岛缥缥缈缈,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我不想找到仙人,只想遇见一个能让我一辈子住下来的岛。
3
兽面鼎被盗的第二天早晨,警车穿过铜铃桥驶上北斗岛,那尖利的啸叫把岛上的雾气都撕破了。
我怀疑那只鼎是酒店901房姓查的客人偷盗的,这不仅是因为昨晚的偶遇,而且他看上去就是个身藏秘密的人。他是酒店的常客,每年都要来岛上住上一些日子。他个条高,爱穿风衣,深居简出,独来独往,甚至不让服务员进房间清理垃圾——他在岛上最熟悉的人就是我了。他经常让我帮他寄快递,就是把一些铜鼎、铜香炉之类的铜器寄往全国各地,像是在网上销售铜工艺品的电商老板,可生意并不红火,所赚的钱显然是付不起他在酒店的消费的。他寄出去的铜器不是那种实心铸造的,而是铜皮锻成的空壳儿,有偷工减料之嫌。他不跟快递员小高见面,手续都是由我来办,连寄件人都留着我的名字。我跟快递员小高很熟,每天都要让他给儿子送饭,寄快递也就是捎带脚的事儿。虽说查姓客人有些古怪,但在酒店消费出手豪气,是个好客人。现在想来,他的举止行为有些像高级大盗。
早上九点,我坐着电梯直上酒店九楼,敲起901房门。我知道客人不喜欢被打扰,查姓客人的房间更是难进,但仍像啄木鸟嘟嘟嘟地敲着门。酒店外的警笛声叫得慌慌的,我就想看看查姓客人是不是落荒而逃了。如果他没有逃走,我要探探他的底。我不怕查姓客人生气,自信男人们看见我敲门都不会生气的,何况我跟他的关系有些不一样。
门终于打开一条缝,查姓客人怒气冲冲的臉钻了出来,看见我怒容就散开了。
他像被我的红旗袍灼了一下,眯起眼睛礼貌地笑:哦,是你啊!这么早找我有事吗?
你不请我进来坐坐?
请进请进!
我进过他的房间,那是在夜晚。此时是早晨,日光照进来,房间里显得明亮多了。酒店的每个房间都挂着铜吊灯,贴着铜壁画。这个房间的壁画是一个线条勾勒的裸女,那流畅的线条在阳光下发出亮黄的铜光。房间里井然有条,行李箱摆在衣柜里,玻璃圆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旁边放着一只桔子。那个桔子是铜制的,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发亮了。
房门一关,查姓客人就像拉下面具,变得调皮起来。我在玻璃圆桌前的沙发上坐下来,蜷缩的脚趾头在高跟鞋里动了动,有点儿不安分。我喜欢那些小家伙,给它们涂上了指甲油。
红牡丹驾到,有何指教?
我想跟你聊聊,随便聊聊。
呵呵!你是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是啊,你觉得我不应该知道吗?
我得承认我与男人的相互了解,往往从身体开始又归于身体,想了解别人的灵魂就像在岛屿上探测大海。
查姓客人仰起身来,狭长的鼻梁上一块圆骨头凸起来:我是个生产香料的商人。
我仔细地分辨着他的脸,在上面寻找说谎的神色。
他像是站在舞台上的话剧演员:我的工厂在云南,那里草木植物丰茂,可以为我的香料生产提供原料。
我把浑圆的屁股往后挪了挪,沙发上陷出个圆坑:哦,那你生产的香料是做什么用的?
止疼……可以止疼,也可以让生活变得美好起来。不是有人说生活很骨感么?有了我们的香料,生活就会丰满起来。
那就是……跟酒、跟香水差不多了?
可以这么说吧。
我的眼前出现了油菜地上的木箱,那是一座微型的三层楼房,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在木箱里飞进飞出。放蜂人戴着面纱和竹笠,在用网捕着那些搬运香气的蜜蜂们。我想问问查姓客人那香料对失眠有没有效果,但没有开口。我还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满嘴跑火车,却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他是做香料生意的,為什么没见他推销过那种产品呢?
那你的生意不忙吗?我看你挺悠闲的啊?
是的。我把工厂交给别人打理,来这岛上就是想清静清静。
我看你每年都要来,你喜欢这个岛?
当然喜欢……岛上不是有你“红牡丹”嘛。
我笑起来:那欢迎你常来。
我知道当一对男女开始说废话时,调情就开始了。我不反对语言挑逗甚至肢体接触,但这是我上班的时间,我不想让服务员听到什么,否则我就管理不好她们了。我站起身准备告辞,他走过来把我按回沙发上,我没有在他的手上感受到灼热的欲望,而是觉得像学生被老师按回座位上。他蹲下身盯着我的皮鞋看,看得我想把脚往后缩。
他说:别动!让我看看你的鞋子……你的鞋跟……真好!
我的脚趾头发痒,记得他在某个夜晚吻过那些小家伙。
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如果用铜做一双这样的高跟鞋……好不好看?
我笑:那就不是鞋子,是给脚上刑具了。
他很诚恳:如果用这样的铜鞋子做香料产品的包装,有没有创意?
我一愣:这样啊!这样的包装谁能想得到呢?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有些惊讶,难道他生产的香料会让人变得古怪疯癫?
我笑着向门边走去,他停住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我:你不想问问我昨晚干什么了?
我站住脚:你不是说你去酒吧了吗?
不,我是到湖边去了。
去湖边?跟湖怪约会吗?
我去那儿,是把一只铜鼎扔进湖里的。
铜鼎?
是啊,就是从铜街上买的铜工艺品。
你把那东西扔到湖里做什么?
我听说把铜鼎扔进湖里,若干年后,它就能长成岛屿。
我想我得赶快离开房间,否则会疯的。
走出901房,我坐着电梯直奔楼下,走到酒店外的日光里,想找找踏实的感觉。就在这时,快递员小高骑着摩托而来,他头戴蓝色头盔,身穿印着快递公司名称的黄马甲。摩托车一个大喘气停了下来,他拿下头盔龇牙一笑:红牡丹,你的快递!说着随手从挎包里抓起纸盒要抛向我。我赶忙走近:别!那是易碎产品哦——那是我网购的乳霜,不知护肤效果怎样,我就是看中它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才下单的。
有时,快递是我们通向另一个世界、通向自己内心的隐秘通道。
4
洪天走进酒店歌厅时脸色很黑,仿佛是他把夜色带来的。
此时,紫色和蓝色的光束在摇曳,歌厅就像海底龙宫似的,而那雕着龙纹的铜立柱就是定海神针了。洪天气呼呼地从大厅游进包房,把憋了许久的话骂了出来,就像吐出了水泡。他是管理北斗岛的老总,是传说中开发这座岛的大老板的副手。他曾吹嘘过:他跟大老板一起下过矿井、一起闯过码头、一起打过天下,关系比铁还铁。如果没有他,大老板就没有今日的风光。我是相信他这话的,刘邦就有干过屠户的兄弟呢。快递员小高对我说过:洪天以前是对岸小城的矿工,挖过墓坐过牢,那样的人不能沾,会有麻烦。我知道快递员小高对我有点意思,他是小城酒厂下岗工人,三十多岁还没找老婆,对我有点想法也是正常的。可我总不会因为他给儿子送饭就爱上他吧?他不会指望我出淤泥而不染吧?我觉得洪天还算是可亲可近的人,虽然他有些粗鲁,有些傲慢,可身上汗腺挥发出的气味不呛人。他一来酒店就直接找我,“红牡丹、红牡丹”地喊,就是他把我的绰号喊出来的。他似乎记不住手下人的名字,总是用绰号呼来唤去,但我只能喊他洪总,北斗岛的人都只能喊他洪总。
洪天一进包房就拍拍沙发,让我坐过去。我还没坐稳,他的手就突然伸向我的旗袍开衩处。我佯叫一声推开他的手,他这才笑了,似乎那突击的动作给他带来了快乐。其实,我跟他并没有暧昧关系,他只是偶尔像个孩子打闹一下而已。
我说:洪总,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洪天坐直身子:我找你有正事呢,你听说青铜艺术馆的兽面鼎被盗了吗?
我点点头:那不就是个铜鼎吗?怎么把警察都招来了?
洪天一脸不屑:就是!可大老板发话了,说那只鼎是西周时期的文物,是镇馆之宝……也是镇岛之宝。
这么说,那东西很值钱了?
不是钱的事,大老板会差那点钱么?
那为什么?
怎么说呢?就是说那只鼎被盗,会坏了咱们北斗岛的风水……没有那只鼎,这座岛就会沉。
不会吧?那只鼎会这么神奇?
洪天摆摆手:不管怎么说,那只鼎还是要找回来的。你留点心,注意注意酒店里的客人,看有没有盗贼嫌疑的。
我点头:行啊。
洪天扬扬手:那就这样吧。我困死了,就在这儿睡会儿。对了,等会儿找几个小姐来,我有一帮兄弟要来消费。
我走出包房顺手带上门,让他一个人尽情地打呼噜。
我们酒店还有一支红粉队伍,她们不用早上出操,因而着装就千奇百怪了,有穿露肩衫连衣裙的,有穿网眼背心豹纹裤的,姹紫嫣红。她们的工作地点主要在歌厅,给北斗岛带来花的香气。大老板正派人在湖边制作三层楼的铜舫,等那工程一竣工,她们就要移师舫上,再现秦淮风月了。我把红粉们找齐后,叮嘱她们要准时去包房找洪总。
就在这时,一群蓝工装的男人吆三喝六地闯进歌厅,向包房走去。
我赶忙上前:你们……
人群中有人瓮声瓮气地喊:我找洪天!
我看出他们就是铜舫工地上的工人,只是没有戴蓝色安全帽而已。
我心里一惊,以为他们是来找洪天讨薪的,岛外的城市就有农民工为讨薪在政府门口集体静坐,便慌忙说:洪总不在这儿。
一大脑瓜粗着嗓门叫:不会吧?难道洪天那小子耍我们玩儿?
包房门开了,洪天走了出来,大笑:大呆瓜,我洪天啥时候骗过兄弟?你们来得太早了吧?来来,进来坐!
一干藍装工人大大咧咧地涌进包房。
我还在发怔,洪天扬扬手:他们都是我在矿山时的兄弟,去叫小姐来啊!
我赶忙去喊人,心里嘀咕:这洪总是要把酒店改成水浒聚义厅啊!
我把一队红粉送进包房,让服务生送上啤酒西瓜,就退了出去。十分钟不到,红粉队伍就从包房里撤了出来,说那些人不需要她们。我纳闷:那些人需要什么呢?
我敲门走进包房,只见射灯关了,顶上的球泡灯筒灯、墙上的壁灯都打亮了,包房里灯火通明起来。洪天在陪着那些人喝酒,墙角已乱放着数个空啤酒罐。大脑瓜正拿着话筒在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洪天越过那些人头看见我,喊:上酒!上酒!我点点头,转身走出,招呼服务生上酒。
片刻,服务生走过来悄声问我:1号包房还要酒呢,上吗?
我点点头:上!
又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又走过来,我没等他说话就挥挥手:上!上!上!
我想这群蓝工装工人真是太渴了,按他们这样喝啤酒的速度,都能把北斗湖喝干。
在上第五轮啤酒时,我坐不住了,不是怕洪天不付酒钱,而是怕那些人喝多了,管不住自己会闹出事来。
我悄手悄脚地走到包房门前,听见里面人在大着嗓门说话:“要不是矿山关闭了,咱们下岗了……你洪疯子会有今天?”
“今天?我洪天今天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可活得烦……我挺怀念咱们一起下井挖矿、一起喝酒的日子……啥都不用想,那才痛快呢!”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晓得咱们哥几个,下岗都在干些啥吗?一身臭汗能换几个工钱吗?你小子活得不耐烦,那是欠揍!”
“对对!我就是欠揍,你来啊来啊!”
“来就来!早就想揍你了!”
……
包房里传来器物的落地声,我心想果真出事了,就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大脑瓜摁住洪天的胳膊,洪天攥住大脑瓜的手,两人拉来拽去跟斗牛似的。数人扳着他们的手,想把他们分开。一哑巴挥舞着手呜啦呜啦地喊着,像是在给他们加油。
我急了:住手!住手啊!你们这是做什么?
也许是我的旗袍太红了,大脑瓜和洪天都松开了手。
大脑瓜整整工装,尴尬地笑笑:那个谁……点个歌……《咱们工人有力量》。
洪天吐吐嘴里的血:歌厅没这歌……要啥音乐伴奏,咱们像以前一样吼吧!
我看见那些人身子移了移,歪歪斜斜地排出队形,张嘴唱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起了高楼大厦/建起了铁路煤矿——洪天看着呜啦啦跟着唱的哑巴,眼窝湿了。我觉得他们的歌声跟歌厅、跟整个北斗岛很不协调。
5
901房查姓客人把我叫到房间,是在黄昏。
他打开窗帘指着窗外林间的积木房说:我要在那儿买套房,给你买套房!
我懵了,像是被他的手指钉住了。我知道他手指的地方是北斗岛上的青铜世家别墅群,那儿一套房就是三百万。他凭什么要给我买房呢?即便他跟我有过肉体的欢娱,可我和他之间连情人关系都不算吧?即便他很富有,想哄我开心,送我一只坤包也就绰绰有余了吧?即便他有些古怪,可毕竟没有行为失常,那套别墅不是金项链,怎么可以随便送人呢?
半晌,我才醒过神咯咯地笑起来:查总,你这个玩笑开得太逗了!
他猛地合上窗帘,像是炫耀玩具的孩子又把玩具藏了起来,表情严肃:我没有开玩笑!
你就别逗了,我又不是少不经事的小姑娘,给个空头支票就能骗过我?
我心里琢磨:难道是因为我发现了他夜盗兽面鼎的行踪,他想用房子来封我的口?
他身子向前微倾,一脸真诚:我每年都要来北斗岛住些日子,与其住酒店,还不如在岛上买套房呢?那样以后我就不用住酒店了。
我斟酌着,觉得他的话有些真实,小心地问:那你自己买别墅就好了,为什么要给我买?是让我平时先住着?
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不!房产证上就写你的名字,我来时,只要你不把我赶出来住酒店就行了。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在发颤,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嘿嘿地笑起来:你就当我是钱多,多得用不掉吧。
我捂住自己的嘴,怕喊出声来。我一直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难道梦想这么容易就实现了?难道这北斗岛真的是我要找的地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901房的,走回酒店大堂时还在眩晕,像喝醉酒或是中彩票了。我漂泊这么多年,虽然早就明白南瓜变不成马车,红皮鞋变不成水晶鞋,却是见过奇迹的:一个同村姐妹在深圳失踪三年后,回到老家县城开起大型超市;一个当过汽车兵的朋友原本在小区当保安,去云南花了八千块钱赌了块玉石,一下子就赚了数百万……我可能真的走好运了。
我痴痴呆呆地站在大堂里,前台服务员走过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哟,牡丹姐,你的脸好烫啊,发烧了吧?我哦了声,眼神还是有些发飘。前台服务员是叽叽喳喳的麻雀:牡丹姐,你要是病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我帮你顶着。我醒过神来,说了声谢谢,扭身向酒店外走去。我想借机回到出租屋,好好梳理一下脑瓜里乱糟糟的头绪。
北斗岛的夜浅浅地来了,我走出铜神广场,远远看见湖边铜舫工地上,一只游船的龙骨已经搭起,电焊火花四溅,那些蓝工装的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地制作铜舫。我转过身看向远处的青铜世家别墅群,那里灯火辉煌,积木式的房屋有着尖塔、穹顶、铜窗,就跟童话中的城堡一样。那里住着一群富有的商人和艺术家,他们应该正在自家大厅里的枝形大吊灯下喝咖啡听音乐吧。
我走上铜街时,凉风已把我吹醒了,觉得街上霓虹灯在向我眨着怪怪的眼,就像森林里的萤火虫。走进出租屋时,儿子还没睡,见我这么早就回来了有些意外,扑过来喊:妈妈,妈妈!你是不是又辞工了?我们又要搬家了?我摸着他的头,看着屋里简易的衣柜,目光落在一个地球仪上。那个圆形的家伙已跟随我多年,跟我走过好多地方,虽说携带不便,可我一直没有丢下它。我对儿子说:岛生,我们来找找地球上的岛屿啊——这是我跟儿子经常玩的游戏,我俩先转动地球仪,等它停下来后,看谁先找到岛屿。儿子眼疾手快,有时会指着澳洲欢叫:我找到啦!那是澳大利亚,就是有袋鼠妈妈把小袋鼠装在肚袋里的岛;有时会指着日本喊叫:我找到啦!那是日本。我会兴奋地抱起他,亲亲他的额头以示奖励。其实,我心里没有那么兴奋,有时还会有些心酸,觉得我和儿子玩的不是地球仪,而是大转盘。以前,我一说要玩地球仪,儿子就会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可这次,他垂下眼帘说:妈妈,我不想在圆球上找岛了。我一愣:为什么啊?儿子撅起嘴:不好玩了!我晕船不喜欢岛,就喜欢小汽车,我要去汽车能到的地方。我抱着儿子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拨了下地球仪。那个蓝色的星球转动起来,越转越慢,转了三圈就停了下来。我抬头看向窗外,月亮也是圆的。
第二天白天,我没有去找查姓客人,在前台一听到电话铃声就心慌慌地跳起来。我突然很想见到他,觉得他是不错的男人,他的身上有着成功商人的谨慎、沉稳、内敛和大气,我或许可以相信这个男人。这天时间过得真慢,我等得有些忐忑不安,终于在夜晚来临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就捣饬捣饬自己向901房走去。站在电梯上,我有一种坐电缆车的感觉。当我躺上901房的床上时,查姓客人的手就游在我的红旗袍上。他一定感受到丝绸的滑爽、皮膚的饱满了,而我却觉得一条蛇正游过我的身体。他脱去我的高跟鞋,端详了好一会儿。我静静地眯开眼,与墙上的铜壁画裸女对视着。当红旗袍脱去后,我的身体就松软融化起来。他伏在我的身上,应该感觉到他被潮水围住了,成了一座坚硬的岛。他越来越快,床开始漂浮。我努力着,兴奋着,憋不住地喊叫起来。事后,我俩像游上岸的人,靠在床头。我理理纷乱的头发,他平静地说:哪天我俩去青铜世家别墅群看房去。我嗯了声,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别墅的女主人,就一定不再穿红旗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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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去过青铜世家别墅群,由售楼小姐引着,边走边谈论房子的面积、朝向,还有想在庭院里立一座什么样的铜像。这片别墅区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北斗岛随房相赠的铜像,有驾着马车的阿波罗、披着铠甲的青铜武士、长着翅膀的铜精灵,也许还有业主的祖先。我看中了一套房,那套房采光和私密性都好,站在三楼阳台上就能看见蓝蓝的湖,我想在那儿立一座《海的女儿》铜雕。查姓客人不愿同行,他说从看房到装修全凭我做主,他只负责提供资金。我知道他是个不愿出面办事的人,也不怨怪他。我每次看房,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可一回头那双眼睛就不见了。别墅区曲曲折折像个迷宫,藏着跟踪者也是有可能的。我的看房之行似乎并不光明正大,就像盗贼踩点一样,觉得有双眼睛逼视着我也是正常的。
那天下午,我看房回来的途中,顺便去北斗岛办公区看望洪天。那是下沉式花园里的三层小楼,据说造型是模仿青铜编钟而建,却发不出响儿。我踏着台阶而上,一边想没有电话预约,那个屁股坐不住的家伙可能不在;一边想如果他恰巧在办公室里,我该对他粗鲁的偷袭玩笑谨慎地拒绝了。我走到洪天办公室门前,屋里传来痛苦的呻吟。我一惊:洪天会不会遭遇不测,或者患上心肌梗塞什么了?那家伙看上去身体强壮,其实早就挥霍过度患上多种病了。我猛地推开门,看见洪天正跟快递员小高纠缠在沙发上。快递员小高用膝盖顶住洪天,把一只手解放出来,挥拳向洪天身上砸去。洪天挣扎着用两条粗壮的手臂护住脑袋,嘴里发出呻吟。玻璃茶几上,烟灰缸像是爆炸中心,碎片和裂纹四散开去。我看见两个男人嘴角都流着血,便尖叫起来。快递员小高闻声松开手,洪天这才从沙发上爬起来。
我转身想去叫保安,洪天喘着气:别叫人来!快递员小高从狂怒中醒来,戳破的皮球般缩在一旁。
我看着他俩,不知所措。
洪天摸着红肿的脸难看地笑了笑:没事……我跟他闹着玩儿。
闹着玩儿?难道洪天喜欢拳脚相加的游戏?他跟昔日的矿山兄弟在歌厅包房里闹过,现在又跟快递员小高闹,难道这家伙真是欠揍吗?
我把目光投向快递员小高,他畏畏葸葸地低下头。
洪天向他扬扬手:去洗手间把脸上的血弄干净,快滚!
快递员小高瞥了瞥我,转身溜去。
我把纸巾盒放在洪天面前:你们到底为什么打起来了?
洪天用纸巾擦着嘴上的血,发出咝咝的抽气声,半晌才说:还不是为了你?
我瞪大眼睛:你俩打架,跟我有什么干系?
那小子说你总去青铜世家别墅看房……问我是不是为你买房,要包养你了。
啊?那你怎么说?
我说,老子就是要包养红牡丹,怎么的?那小子就动拳头了……要不是我上了年纪,对付那小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怎么能这样?
哪样?那小子喜欢你呗。洪天笑了:我挺欣赏那小子的,敢爱敢恨,跟当年的我一个样!
这是什么事啊!我站不住了,向洪天一躬身:洪总,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找他问问去!
洪天挥挥手:去吧去吧,我倒希望这一顿没白揍。
我逃出青铜编钟,气冲冲地给快递员小高打了个电话,就去铜神广场等他了。
铜神广场很大,四周有铜铸的十二星座、音乐喷泉,中间矗立着传说中的铜神像,看上去就是长着翅膀的人而已。远处,一个长发青年抱着吉他唱着什么,匆匆走过的行人站住,向他的琴盒里投了闪光的硬币。我站在铜神像下,看鸽子在脚下跳来跳去,看着看着,觉得那些小家伙就是我的鞋子。我有好多鞋子,有马靴、皮鞋、船形鞋、鳄鱼嘴鞋……有个男人笑我是百足蜈蚣,我有信心将来开家鞋子博物馆。我很想上前逮住一只鸽子,可红旗袍太惹眼了,我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一个捕鸽人吧。
也就一会儿,一辆摩托驶了过来,没了平日的迅猛霸气。快递员小高没有摘下头盔,像是准备随时逃走似的。
我扬扬眉毛:那个谁……听说你是为了我才跟洪总打架的?
快递员小高点点头。
我生气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买不买房,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他一声不吭。
我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小高,我知道你帮过我不少忙,可你觉得我俩可能吗?我是个怎样的女人,你了解吗?
他终于摘下头盔,盯着我说话了:红牡丹,我是喜欢你。我晓得我是一个穷人、一个打工仔,跟洪天他们没法比,不能给你什么。
我羞恼,嘴上说的话自己都觉得牵强:这不是有钱没钱的事儿!
他把玩着头盔:我没想跟你怎么样,我就是觉得岛生那孩子挺可怜,他整天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他需要父亲,一个真正疼他的父亲!你觉得洪天能做好父亲吗?
我知道快递员小高对儿子好,不仅义务帮我给儿子送饭,而且一有空就去铜街陪儿子玩,可他的时间并不比我宽裕多少,整天像闪电一样穿梭在北斗岛的大街小巷里。儿子虽然瞧不上快递员小高的摩托,可总跟我说小高叔叔这样、小高叔叔那样,他还从没那样念叨过一个人。
快递员小高扯扯嘴角,青肿的脸应该有点疼:我是一个送快递的,总在路上跑来跑去,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把摩托开进湖里,撞在铜雕上,或被车子撞了。
我心里有点软,声音低下来:你说这话干什么?没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他停了停,继续说:我觉得人要活得踏实些。
我冷言相对:那你觉得我活得好高骛远喽。
他怪异地盯着我:红牡丹,我告诉你,这座岛是个沙洲,浮在水上,有一天会沉下去的。要不镇岛之宝兽面具怎么丢了呢?没有那只鼎,这儿就是个浮岛!说完戴上头盔,一踩油门呼地奔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整个岛摇晃起来。
7
查姓客人真的定制了一双铜皮鞋,那是一双高跟鞋,鞋面上刻着凤凰纹,做工精细,不知是在铜街上哪家作坊定做的。他把铜鞋递给我时,就像魔术师从长袍里变出一对鸽子。他说:你帮我把这双鞋快递下,鞋盒上有地址。我明白那双鞋跟以前的铜器一样,是要寄往远方的,就问:寄件人还留我的名字?他点点头,笑着摸摸我的脸,不知是表示亲昵还是奖赏。然后,他告诉我:他正在要云南的香料厂打款过来,过两天就能把购房手续办了。我心情这才稍稍好起来,真想穿上那双铜鞋跳一曲。
这两天我心里一直窝着火,真是诸事不顺。先是公安从对岸小城而来,对酒店进行检查。带队警察说,他们接到群众举报,说青铜时代大酒店有色情交易,才来走一趟的。虽然有传说中的大老板罩着,公安是不会对酒店动真格的,但这事还是让人心烦。现在的休闲娱乐场所,如果没有一点儿不合法的事情,那反而显得不正常了。因而,警察跟我商量带走了两位小姐,我得找人把她们赎回来,还得当作有功之臣优待着。一小姐还忿忿地说警察踢了她屁股,要求酒店给她损失补偿费。那些姐妹也不容易,她们大多在搞多种经营,白天在铜街做营业员,在岛上当导游,晚上又得到舞厅来,不就是为挣钱吗?
我觉得有些奇怪:公安来时,洪天为什么不到场呢?这种事应该由他摆平,没有他在场,酒店保安如临大敌,把对讲机弄得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吵死人了。公安搜查酒店时还差点出了意外,他们中的一个愣头青没按我安排好的路线走,闯进了901房。幸好我及时救场,他才没来得及搜房,但却惊扰了查姓客人。查姓客人很愤怒,气得浑身发抖,嚷嚷着这家酒店不安全,他要搬到岛外的酒店去住。我又是解释又是保证,他直到亲眼看见两个小姐被警车带走后,才没有退房。我还得安抚他,否则那套別墅房就打水漂了。
快递员小高好几天没露面了,他说他被汽车刮了下,养几天伤就会再来的。我得自己送饭回家,心气烦躁,却又有些担忧快递员小高不能或不愿再来北斗岛送快递了。还有个女客说服务员偷了她的手机,那个戴着眼镜的女客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话却很尖刻,把服务员骂哭了。酒店房间里没装监控,我没法分清谁对谁错,只好答应赔偿女客苹果手机一部,把服务员开掉。可那服务员不甘其辱跑去跳湖,所幸被湖边铜舫工地的工人救上了岸。这些都是什么事啊,我能不郁闷吗?好在查姓客人的铜鞋还是暖人心的。
我捧着装着铜鞋的盒子来到前台,给快递员小高打了个电话,问他好了没,现在有一单业务能不能来。他犹豫了下,说行。半个小时后,快递员小高微瘸着腿走进酒店大堂。我没看见门前有摩托,却看见洪天跟着他走了进来,蓦地觉得快递员小高的腿就是洪天派人刮伤的。
快递员小高脸色憔悴了许多,下巴颌也不像以前刮得溜青,眼里却有笑。我迎上去:小高,伤怎样了?好点了吗?
快递员小高撕下寄件单:没事的,就是擦了下。那个……快递呢?
我拿出鞋盒放在前台上,在寄件单上认真填写起来。
洪天走过来:红牡丹,你在寄什么啊?
我头都没抬:铜鞋!
洪天伸手去拿鞋盒:铜鞋?我看看。
我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这是901房客人的东西,你看什么?
洪天身子前倾,嘴巴快要咬到我耳朵了,低声说:我怀疑有人向外寄送那只被盗的兽面鼎!
我啊了声,笔尖把寄件单划破了:你……你怀疑901房客人是偷鼎人?
洪天环视左右,朝瘸腿而立的快递员小高瞍了一眼:红牡丹,你傻啊?要不前日怎么会有公安来酒店检查,你难道不知咱们酒店是政府免检的么?
我的声音有些抖:可……真的是铜鞋啊。
洪天笑笑,打开鞋盒:嗯?果然是铜鞋子,这家伙挺有创意的嘛!
我看见小高脸上失望的表情一逝而过。
洪天拿起铜鞋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一扭鞋跟,高高的鞋跟里竟然露出一袋白色粉末来。他笑了,又拿起另一只鞋,一撇鞋跟又有白色粉末露出。
小高短促地哦了声。
我张大嘴巴:这是什么?
洪天盯着我的脸:你说呢?
我脑瓜飞旋,想起查姓客人说铜皮鞋可以做香料产品包装的话儿,迟迟疑疑地说:901房客人是做香料生意的,那可能是香料吧?
洪天把两袋白色粉末收回,恶狠狠地说:红牡丹,你真是胸大无脑!这是白粉是毒品!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近乎绝望地喊: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是毒品?一定是香料!
快递员小高默默地看着我,洪天也默默地看着我,两名保安拿着对讲机走了过来。我叫喊着,突然就泪流满面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觉得整个酒店摇晃起来。我闭上眼,曾经寄过的铜器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浮现出来,那些铜器的铜皮像金蝉脱壳一样打开,里面的白色粉末飞舞起来,像在下雪。我依稀记得,我是在一场冬雪之前带着儿子来到北斗岛的。我恍惚听见儿子说:妈妈,我们要到家了吗——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大堂的沙发上。快递员小高瘸着腿站在我身边,帮我整理睡姿,也许我红旗袍敞开的姿势太不文雅吧。
我抬起眼皮问:那真是毒品?
快递员小高点点头:是的,已经鉴定了。
洪天……洪总呢?
他带着保安去追901房嫌疑犯了,那家伙跑到铜街去了。
那你……你是便衣警察?
不,我就是快递小哥。
我叹了口气,又闭上眼,耳边却响起小高的话:我说过……这座岛是浮在水上的,终有一天会沉下去的。
我心里一紧,猛地爬起来,向酒店外跑去。
8
北斗岛,风在吹,我跟着风跑。
整个岛荡起了漩涡,车流、人流似乎都被挟裹着朝铜街方向流去,汽车喇叭声、行人脚步声,就连街头的铜雕动物仿佛都向铜街涌去,难道那儿有块吸铁石?我听见有个男孩在欢快地喊:快去看啊!抓坏人啊——恍惚想起小时候老家赶集的情景:快去看马戏团表演啊!一个孩子的喊声传来,无数麦浪跟着喊声翻滚起来。然后,一个圆形的帐蓬把麦浪关在了门外,女孩跟披着黑大衣、戴着大礼帽的男人说起话来:
黑大衣:欢迎你,你是我们1008位观众!
女孩:你们从哪儿来的啊?
黑大衣:南边,那里很暖和哦。
女孩:你们到我们这儿来做啥?
黑大衣:玩马戏啊,让小狗钻火圈、猴子做算术题啊。
女孩:你们还走吗?
黑大衣:当然要走,我们是路过这儿。
女孩:那你们要去哪里?
黑大衣:我们要去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脑海里滚着麦浪,腿却跟着一群人向铜街跑去。我看不清自己在北斗岛的哪儿,只看见走动的人腿,仿佛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别人推着我在走,就像是被风卷起的一片叶子。等人流停下来时,我才醒过神来。我从人缝钻到前面,看见被团团围住的竟然是我的出租屋。出租屋的二楼阳台上,查姓客人紧紧抱着我儿子,拿着铜家伙架在儿子脖子上。那是一把铜剑,不是青绿斑斓的青铜剑,而是那种用来镇宅的铜工艺品,显然那是查姓客人在铜铺里随手拿到的。
我惊呼:查总,你这是要干什么?别吓着我儿子啊!
查姓客人闻声寻来:红牡丹,我只能拿你儿子做护身符了……别怪我。
儿子看见我,上身没法动弹,小脚乱踢着,尖声喊:妈妈!妈妈!
查姓客人又喊:你讓他们放我走,我保证不伤害你儿子!
我看见出租屋楼下,门前四个保安手里握着警棍蹲守在那儿。警棍在岛上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只电晕过流浪狗,现在有些蠢蠢欲动了。
洪天当街而立,仰头看向阳台,卡着腰喊:姓查的,你逃不了啦!铜铃桥那边已经被公安封锁了,这座岛四面都是水,你还能往哪里逃?放下孩子,乖乖缴械就擒吧。
那粗鲁的男人一扫平日愁眉苦脸的窝囊相,眼里跳出灼灼的光,看来我小瞧他了。我原以为他就是一个靠跟大老板的交情、不爱管事也不会管事的寄生虫。没想到他是个表面糊涂、内心杀伐果断的人,真是江湖没有打盹的猫眼。
阳台上的查姓客人在喊,喊声中有着恐慌:你们给我找条船,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他!我急急往前冲,却被洪天拉住。
我仰起湿漉漉的脸:姓查的,我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为难我儿子?
查姓客人抱紧儿子:红牡丹,对不起了。我今早一起来就觉得不妙,就从酒店出来,躲进你的出租屋了。我的预感真准啊,现在我手里只有你儿子这张牌了!你让他们弄条船放我走!
身后人群中有人喊:不能放过他!不能放过贩毒犯!
阳台上,儿子大声哭起来。查姓客人的喊声变得烦躁而歇斯底里:快找条船!放过我!否则我跟孩子同归于尽了!
我惊恐地看向洪天。洪天对阳台上喊:姓查的,你别乱来!我这就让人准备船,你往湖边走,不许伤害孩子!说完拿起手机打了电话。
查姓客人看着洪天打完电话,扬扬铜剑:你们让开,让开!
洪天转身向人群喊:你们别嚷嚷了,给我让条道!
人群安静下来,慢慢让出一条通往湖边的路来。查姓客人一边挥舞铜剑,一边挟持着儿子走下楼,沿着人群让开的通道向湖边走去。
洪天领着保安跟上,喊:姓查的,向南走,船就在湖边的栈桥边。
查姓客人看看走走,挥着剑,拖着儿子踉踉跄跄向前走。
人群随着查姓客人向湖边慢慢流去。
北斗岛湖边栈桥下,果然泊着一条木船,那儿离铜舫工地很近。工地上,游船龙骨就像一幢楼房枯干的标本,那些蓝工装的工人是辛勤的蜘蛛在织着网,他们没有被旋风所动,仍然在焊接着龙骨,闪烁的电弧光就像从他们的腹腔里喷出的火。
查姓客人拉拽着儿子走向木船,小木船在我心里提心吊胆地晃起来。
洪天不远不近地喊:姓查的,你现在可以放下孩子了吧?
查姓客人在船上站立不稳,像是想起什么:我不会划船!你们还得派个人来帮我划船!
儿子在船上呕吐起来,他果真晕船。
洪天骂骂咧咧:我到哪儿帮你找船工啊?
查姓客人剑指向儿子:你们不送我离开,我就跟这孩子一起完蛋!
洪天看向保安:你们谁去帮他划船?保安们身子向后缩了缩。
洪天黑着脸:你们这些怂蛋!我是旱鸭子,只会挖洞,要不就亲自上了。
查姓客人似乎害怕洪天:不,你不行!不许你靠近船!
洪天转过脸看向铜舫工地,高声喊:喂!那边的兄弟,你们谁能帮姓查的划个船啊?
一戴安全帽的工人回应:不干!贩毒犯手上有凶器,咱们不想找死哦!
我急了想说什么,洪天一把捂住我的嘴,低声说:你别掺和,我跟我那帮兄弟都安排好了,无论姓查的会不会划船,今天都走不脱的。你儿子会没事的!
查姓客人急了:你们商量好了没有?
洪天大声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去我给他一万块钱!
话音一落,一个工人就跳下龙骨走了过来,嘴里呜呜啦地喊,他就是上回在歌厅包房里喝酒的哑巴。
洪天大笑:好!哑巴,就你了。
船上的查姓客人应:行!哑巴就哑巴。
哑巴走上木船,在查姓客人的铜剑下,抱起儿子托上岸。儿子愣了愣,撒开脚跑过来,越跑越近。我晃悠的心放了下来。儿子还没扑入我的怀里,我就看见船上哑巴豁地打落铜剑,双手抓住了查姓客人。查姓客人挣扎,却像被老虎钳夹住了。
哑巴兴奋地喊着。洪天一挥手:快!抓人啊!一群蓝工装的工人就像得了号令,跳下龙骨奔向木船,片刻就把查姓客人押了回来。洪天上前跟哑巴击掌而笑。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洪天刚才是把电话打给他的工装兄弟们了。
查姓客人垂头丧气地被押过来,高个子似乎变矮了。
洪天啪地甩了查姓客人一巴掌:姓查的,就你还想跟我斗?
我抱住儿子看向查姓客人,嘴唇颤抖:你的香料真好啊……话没说完就被风吹走了。
9
这天晚上,儿子失踪了。
我下班回到家时,已是半夜。我打开出租屋的铁门,却发现屋里没有人,就赶忙站在阳台上喊:岛生!岛生——我越喊越心急,越喊越心慌,喊声中就捎上哭腔了。铜街上的灯火被我喊得次第亮起,街人纷纷涌过来。房东说,儿子下午一直猫在屋里,风吹落我的红旗袍时,她帮我捡起衣要送进屋,可敲门时听见儿子在屋里惊慌地喊:别进来!别进来——她就没进屋了。左边头发花白的老铜匠说,他在黄昏时看见儿子在街上玩小汽车,让警车跟小火车碰撞什么的,很生气的样子。右边轮椅上的少年说,儿子在吃完快递员小高送来的饭后,曾鉆进他家的店铺,当时他爷爷在作坊里打制铜面具,他去给爷爷送茶水回来就发现儿子不在店铺里了。他们说:儿子不会跑远的,是跑不出北斗岛的。
我想儿子是被上午当人质的事件吓坏了,他被解救出来后,我把他送回出租屋,他就黏着我不肯让我走。我当时身心疲惫,心里乱糟糟的,什么别墅啊铜鞋啊,什么白粉啊香料啊,全在我心里打转儿。洪天说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查姓客人快递毒品的,不算是姓查的同伙。而且他不会把我跟查姓客人之间的事情告诉公安,以免我受到案子的牵连。可我怎能不担忧呢?好多的白粉都是以我的名义寄出去的啊!不管怎样我都给一些人快递过白粉,害了一些人,我能不愧疚吗?我心情坏透了,就朝儿子发火,就吓唬他再缠着我就把他丢掉。儿子不敢再缠着我,却念叨起寸头父亲来。我更心烦了,那个男人已经好久没有跟我联系了,难道是被警察抓了?我甚至幻想起:查姓客人为我买了房,跟我住在一起,恰好被寻踪而来的寸头男人撞见,那会是怎样的场景?我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心里的雨水越集越多,就忍不住摔坏儿子的玩具货车,气汹汹地回酒店上班了。
我想儿子是被我吓住了,吓得在哪儿躲起来了。他应该没有出岛,就算他想离开岛也逃不了的,他一定还在岛上。可这座岛,岛边有湖,岛上跟别的城市一样,有与下水道相通的窨井,他要是掉进湖水里、窨井里还有命吗?我心绞在一起,拿出手机想给公安打电话,又想起岛上没有警察,而且儿子失踪的时间不够长,公安也不会立案寻人的。我慌乱中点了几个数字,电话那端传来的竟然是快递员小高的声音,看来我无意中拔通他的电话了。他在睡意中呢喃:哦,红牡丹啊,这么晚有事吗?我不管不顾地喊:我的儿子不见了!岛生失踪了!那边声音很笃定:红牡丹,你莫急啊。我会找到岛生的,我马上就来!我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
我和邻居们穿行在北斗岛的夜色里,找起儿子来。我们穿过铜街,走过青铜艺术馆,找过铜神广场,却没找着儿子的人影,呼喊声激不起一点儿回音。青铜艺术馆里藏着甬道,不知能通向哪里。铜神广场看似坦然地裸露着,却布下大面积的黑影。铜雕园里的铸铜动物怪诞地挤着眼睛,更容易让人迷路。我们又去湖边寻,沿着湖滨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人,也没看见湖上的浮物,就连铜舫工地上的工人也不知去了哪儿。一路寻来,我越找越急,恍惚间觉得左邻右舍的喊声离我越来越远,仿佛是我一个人在身单影只地寻找儿子。夜色中的北斗岛就像个迷岛,把它最幽暗的部分释放出来了:一个个十字路口交通灯都定格在黄色上,下沉式的圆形小广场就像月亮砸出的大坑。街道蜿蜒回环,楼群光影变幻,街头铜雕就像一团滴下的暗火凝固住了,夜色仿佛变成墨绿色了。在以前失眠的夜晚,我似乎走过那些街巷,就像被弹错的音符落在夜晚的外面,忘记了乡下母亲的埋怨、父亲的羞愤、儿子胸前的油渍,还有男人的软发与寸头,忘记了沉闷聒噪的日子。可这次,被弹错的音符是我儿子。夜色骗不了我,是它把我儿子藏起来了,我不会原谅北斗岛的夜。
夜街上人影稀少,只有一家经营图书的小店在搬家。那间铜制的小亭门口停着卡车,几个人正在进进出出地搬运已经捆扎好的书。那些没有开过塑封的新书、受损严重的旧书,还有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就像一群循规蹈矩的羊群。亭子里高高低低的书架空了,门上铜制的招牌拉下了。那个头戴贝雷帽的店主没有跟我们告别,就坐上车启动引擎慢慢驶远了。左邻右舍不知是喊累了,还是被搬家汽车吸引了,他们不再呼唤,静静地看着汽车闪着雪亮的前灯而去。我的眼前一亮,忽然想起只有青铜世家别墅群没有找,可那个念头闪了闪就熄灭了。
就在这时,一柱光迎面扑来。一辆蓝色摩托停下却没有熄火,快递员小高头戴蓝色头盔,身穿皮衣,看上去就像从远古而来的青铜骑士。他喊:岛生肯定在通天塔上!快去塔上找——说着摩托向前窜去。左邻右舍一下子从黑白照片变成了彩片,闹嚷嚷地跟了过去。
我们走到通天塔前时,快递员小高已经跟守塔人交涉好了,塔灯和塔门都开了。快递员小高拎着蓝色头盔招了招手,我们跟着他向塔里走去。塔里观光电梯没有开,我们沿着螺旋跑道向上攀。我穿着红旗袍和高跟鞋,实在不适合爬塔,就脱下鞋拎在手上赤脚走起来。塔里很静,回响着脚步声。身边的阿婆边走边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给被惊扰的神佛赔罪。
当我们爬上第八层时,一直走在前面的快递员小高停下脚步,转身竖起中指嘘了声,低声说:大家安静,就在这儿等我,不要吓着岛生!
我喘了口气,忍不住问:你怎么能肯定我儿子就在塔上?
小高笑笑:你不知道吗?岛生说他老家有麦地,他一想老家就上塔,想登高望见麦地呢。
我脸红了红:儿子从没跟我说过麦地,我以为他已经习惯四海为家了。
左邻右舍安静下来,小高向楼上攀去。
我心里猫抓一样,抬头向上探望,想立马看到儿子。可塔顶没有声息,似乎连快递员小高都被夜气融化了。
半响,重重的脚步声响起,快递员小高抱着儿子出现了。儿子睡得很熟,口水流在前胸上。快递员小高瘸着腿走,他的伤显然还没有好。
我碎步上前,想去抚摸儿子的脸,可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儿子被惊醒,看见我,迷糊地问:妈妈,怎么了?你下班啦?
我忍住膝盖疼站起来,挤出笑:是啊,妈妈下班了!
儿子喃喃:妈妈,我们回家吧。
塔外,北斗岛的夜色更浓了。
10
这天早晨,北斗岛难得没有起雾,我和儿子一个捧着铜鼎,一个拎着地球仪走向湖边。我没穿红旗袍,穿上好久没穿过的牛仔裤,就像把夜色褪掉了。儿子很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带他四处转悠了。我俩走着走着,日光就出来了。
路上,遇见了洪天。他从铜舫工地走来,不知他说了什么,身后的蓝工装们对着他的背影吹口哨,欢快又带着嘲讽。洪天满脸是笑,朝着我走来。我身体紧绷起来,小心防备着他突然伸过来的手。
他的确伸出了手,却落在儿子的头上。他问:你们啥时候走?
我笑:今天就走。
那行吧,以后有机会再来啊。
只要北斗岛不沉下去,会有机会来的。
岛怎么会沉呢?噫,你捧着铜鼎做什么?
我开玩笑:洪总,你要不要看看,是不是那个被盗的铜鼎?
洪天抓抓头皮:那只鼎,找不回来了!一提那事就心烦……还是像你这样好,能一走了之。
哦,你为什么走不了呢?
我这一辈子就跟这座岛拴在一起了。对了,今晚岛上要举办假面舞会,会很热闹很好玩的,你们看了再走啊。
我摇摇头。
洪天庄重地伸出手:那就祝你们母子俩一路顺风吧!
我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谢谢,再见!
洪天的手比我想象的要有力。
来到湖边,我用力地把铜鼎扔进湖里,铜鼎溅起一朵水花就不见了。
我并不相信查姓客人说的鼎会在水里长出岛来,但偏要扔个鼎,扔去心里沉甸甸的什么。儿子模仿我的样子,把地球仪扔进湖里。那圆圆的蓝星球没有沉下去,在湖里漂着,越漂越远。
儿子仰起脸:妈妈,没了地球仪,以后我们就找不了岛啦。
我的手落在兒子的肩上:不找了,我们再也不找岛了。
为什么啊?
岛就是个传说,也许只有月亮上才会有岛。
儿子笑了。
我转过身,看向青铜时代大酒店,恍惚听见又一个红旗袍女子在酒店前的广场上领操,她的声音响亮:浮岛,你好!
编辑:李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