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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八相亲

2019-10-20潘国兄

青春 2019年9期
关键词:姑娘儿子

潘国兄

1

陈八在家排行第四,所谓八,乃是他出生时,家中刚好八口人也。

陈八家贫,本地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此地有个传统,在本地一时找不上对象的,一般去邻县的北集,自然要多花些银钱,那边比本地更穷些,姑娘愿意嫁过来,所谓“宁向南一尺,不向北一寸”。要有地道人做媒,要看男青年长相和体格,毕竟是嫁闺女,不是卖闺女,得一辈子过日子呢。这相亲女方的话一般不难说:主要经济指标谈拢,婚事也就成了。北集姑娘嫁过来,一半是指望着用彩礼钱支援家庭,一半是为着自己的生活,到富裕一些的地方安身立命,是子孙后代都受益的事。离开北集到鱼米之乡,不说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总是往高处走了一步。这些远嫁的姑娘,最是能安分过日子。不但自己扎下根来,也许还接二连三地把本家的姐妹表姐表妹安插在本地。有的地方甚至有了北集帮,一大帮侉女人,说着她们家乡的话,像亲姊妹一样地交往着。在过日子有个磕磕绊绊的时候,这些异姓姊妹们就是她们的亲友团。

陈八二十八了,也相过几次亲,没成功,有嫌他家贫的,有嫌他不魁梧的,总之,陈八是到了为年龄尴尬的岁数。他有个哥哥,比他大三岁,也没成家,媒人连北集的姑娘都不敢给他介绍。

陈八性格诙谐,好说个笑话,又热心,谁家砌房造屋,需要打下手,都能帮忙。因此陈八不像他那个大三岁的哥,陈八很有人缘。也难怪,父母早逝,自己不张罗外交怎么行呢。

帮忙多了,见识也多,陈八变成多面手、万金油,连瓦木工手艺都通个七七八八。虽然不过是砌砌猪圈茅厕,垒垒鸡窝鸭棚,给农具安一个牢靠的柄……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有了这些,再加上罱泥的功夫和农田的活计,本地人认为,陈八是过日子的好手。不过,他家确实太穷了。当季的衣服就没有第二件,所以他睡觉总是打赤膊,怕把衣服辗坏。陈八再能干,谁又肯把亲姑娘往穷坑推呢?

陈八的大哥二哥虽然为两个弟弟忧心如焚,但嫂子们并不乐意,尤其是大嫂。她并不巴望陈八成家,陈八成家对她有啥好处?屁都没有!他成家后不得自己过日子?那家里的活不就少了个援手吗?陈八名下的工分收入,将一毛钱也不属于她!这等于是砍掉她的左膀右臂。但她表面上只能不咸不淡地应付着,长嫂阻止小叔子成亲,那不成笑话?大嫂如此,二嫂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八从十八九岁失去爹娘,跟大哥大嫂一起过日子,因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矛盾,分开过一段时间。陈八与未成家的三哥,就着墙脚垒了个土灶,勉强把一天三顿糊过去。糊了两三个星期,陈八和三哥已适应了自烧自吃的生活,倒是大嫂着急了:很快就要割麦栽秧,自己三个孩子,起早带晚,再加夜工,孩子照应不了!大嫂就一边撺弄丈夫,一边暗地里请人调解,弟兄三人又在同一口锅里吃饭了。大嫂的意思,两个光棍能过什么日子呢,虽然犯嫌,却也叫人舍不得呢。人心都是肉长的,陈八知道他大嫂的心,不就贪图自己和三哥能给她挣工分干活吗?装什么菩萨心肠呢!她就压根儿没想替自己和三哥物色过对象。说不定巴不得他们不成家呢。陈八不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宁愿用自己垒的土灶做饭,吃烟吃风,也不怨!

陈八顺了嫂子的意思,是因为理解大哥的难处。他不想弟兄不和,落在别人眼里。家不和,被邻欺。陈八和三哥不再坚持自己开伙了。可是临时的土灶并没有拆去,留着好有个退路。

虽然吃住在一个大家庭里,陈八的衣服和被褥都自己洗。他做梦都想着结婚成家,名正言顺地独立生活!他不想成为一些人的棋子或者另一些人眼里的笑柄。

可是他的另一半在哪里呢?人家凭什么嫁给他呢?这是干活之余,经常折磨陈八的问题。

2

有一个北集嫁过来的婆娘,唤作淑芝,在陈八帮她砌了三间新灶以后,开玩笑说:陈八,要我给你做媒吗?

陈八心领神会:我烧高香求不到这份运气,嫂子千萬帮忙!淑芝男人跟陈八平辈,年岁相仿,于是陈八罱泥得来的小鱼小虾,都会偷偷送给这个自告奋勇的媒人。淑芝确是看中了陈八实在,想把自己表妹介绍过来,哪知道表妹看过陈八,嫌陈八矮,又没有自己的房子,没相中。淑芝觉得有负于陈八,一定另寻她人,再次做媒。

这年油菜栽完以后,农活不是那么紧,淑芝带了生产队会计,陈八大哥和陈八,一行四人,奔北集她娘家去了。为了增加胜算机会,淑芝物色了三家,三家姑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女子雪花命,但到岁数,也就往暖处明亮处飞了。老话说: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女子仅在这一点上被眷顾。他们决定先访岁数最大的,二十岁的那家姑娘。陈八年已二十八,相差八岁,这差距是大了些。淑芝指导说,暂时瞒一下吧,就说二十三,男大三,抱金砖!就这样说!

陈八为了相亲,特地借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穿上,左胸前有个小口袋,口袋上沿别了两支钢笔——当然也是借来的,陈八不是个识字的人。他又借了只手表戴上。陈八觉得自己这样武装一番,很有样子了。他把特地请人从供销社买的香烟,给会计、大哥和淑芝——她在场面上是能应酬的,偶尔也会抽烟——各塞一包,让他们代为散烟。他买的是带过滤嘴的牡丹烟。对于这次相亲,陈八是豁出去了。

陈八哪里抽过这么贵的烟呢,看也不曾看过两回。

陈八在女方家坐下了,尽管有淑芝帮助介绍,活跃气氛,但他还是很紧张,他觉得周身在微微出汗,略小的的确良衬衫绑在身上很不舒服,袋口上别着的钢笔又老是想往上冒。

男方代表各敬了一圈烟,包括门外看热闹的在内,也拿上了带过滤嘴的牡丹烟,都在仔细端详着这长三分的玩意。媒人说:小陈,给各位长辈点火啊!陈八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了,先给女孩的父亲点。他未来的老丈人把烟头递过来,陈八的手抖抖霍霍,没点着!淑芝看见了,赶紧划亮火柴补上去,一边不迭声地抱歉:第一次见面,眼生,眼生,来来来,我给您点上……陈八稍稍镇静,帮其他各位点烟,动作麻利,算是把开始的失利稍稍弥补回来。牡丹烟的迷人香气袅袅地扩散开来,土屋里弥漫着吉祥喜庆的气氛。

姑娘也被叫来了,斟了几碗茶低头进了厢房,再没出来。陈八看出来,块头不小,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身高了。这跟年龄不同,年龄可以隐瞒,这身材可怎么掩饰不让人看见呢?在老家,陈八算是中等身材,不高大,也还不能算矮小。但是女孩太高,就显出自己的不足了。陈八有点忐忑,他努力把肩放平,背挺直,好让人看出他有一身好肌肉!

两边人各问一些紧要问题,房子、家里人口、年龄。就房子来说,目前是跟哥嫂住,这是一个短处,但是三间房基已夯好,得挑亮点说。陈八出生以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相继去世,目前是跟大哥大嫂吃住在一起。如果姑娘愿意,一结婚就可以单手滑条地过日子,没有赡养的负担和纠纷。陈八的脾气也是最好的,脾气不好跟哥嫂能过得日子?这也是一个亮点。但是说到岁数,陈八有点心虚。

陈八表面上做到了不动声色,按照淑芝指点的,很镇静地说:二十三了。

“二十三了?属什么?”女方的母亲似乎有点存疑。

淑芝就接过话头,她刚喝了一大口茶,“二十三,属羊的,这还有假!”

对方笑了笑,“哪里的话!实事求是地讲,属相很重要!我女儿是属狗的,属羊的合得婚呢。”

淑芝暗自得意,也许不劳烦另外两家的茶水呢。双方相谈甚洽。

最后问题回到房子上。女方的意思是,房子一定要有,光有房基不行。媒人就夸起陈八来:他可是个好劳力、巧农民,没有他不会的事。抟土做土坯、砌墙、打笆、垒灶,行行会。只要买几根毛竹,伐几棵树,叫个木匠师傅立个柱,打个门窗,房子立起来不成问题!他大哥也拍胸脯保证,一定帮弟弟把房子砌成功。

女方家长看见陈八确实敦实,一身腱子肉,放心不少。媒人轻松导入另一个话题:彩礼。几对布,几多妆粉钱,鱼肉……各种细节,都议论了一遍。南北路途遥远,辛苦不说,来回还花不少盘缠,请假又耽误农时。总归是女大当嫁,差不多就定下来吧。

陈八还出了个小状况:他带着手表,却不会看时间。他平常干活,只看日头,不看钟表。他家哪曾有过钟表!但是陈八聪明,含糊着报了个时间,就借口上厕所,把较有见识的会计拉出来了,及时请教了钟表专业知识。陈八回客厅时朗声报告了时间,这次精确到分钟了!

陈八预想的文化考试没有降临。他说自己小学文化,其实一天学也没上过。他很认真地学了姓名和家庭住址的写法,可是并没有人让他取出钢笔表演一番。看上去,小学文化跟他的年龄一样,对方信任无疑。

这次相亲出奇地顺利,陈八的终身大事终于初步落实,陈八和大哥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姑娘在陈八一行人要告辞的时候,再次亮相,脸红扑扑的,虽然低着头,偶尔扫过来的眼神却很活泼。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另一半!陈八胸口咚咚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陈八应下了女方的全部要求,上海手表,六十元礼钱,六对礼布……以及其他各种名堂。

陈八他们是开了冲水子机帆船来的,船停在大河边,离村子较远。淑芝打了招呼,也没在娘家多停留,跟陈八他们一起回去了。最后一个小插曲:陈八摇发动机的时候,因为太用力,的确良衬衫的肩胛部撕裂了。大家都笑他。

一行人预备着在船上度过一天一夜,回到他们四季如画河网如织的家乡去。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

陈八的兴奋,自然在众人之上。他盘算了下:如果哥嫂倾囊相助,彩礼等一应事务用钱,能够应付。两位哥哥是没话说,两位嫂子能同意吗?秋天养蚕的钱存在大嫂那里,可以提出来派上用场。历年来,他的工分是全队最多的,收入也在大嫂手里,不全部拿出来,总该支持一部分吧?当然,天上飞的鸟,不能算盘菜。钱在别人的口袋里,就不是自己的钱。还得自己弄钱,很快入冬了,可以借一台摇绳机摇绳,可以租柴滩剐柴编柴帘……在隆隆的机器声里,陈八的大脑像是装了马达,极速飞转……

3

话说陈八把北集的姑娘变成八娘已经二十多年了。他那年袋插钢笔,装文化人,已成为闲谈的保留节目。仿佛是一转眼,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二了。陈八给他们在乡下砌了屋,照他那时的标准,他这父亲绝对说得过去。

两个儿子都先后当了兵,又先后转了业,谁都没带个女朋友回来。陈八在这方面可早就对儿子启蒙了:到岁数就自己谈对象,拐个姑娘家来!奈何儿子们不似陈八,一个一个没有动静。

陈八和八娘商量:一定要问出个米和豆子来,不干预不行了。如果是真没谈,我们帮他们物色对象,他们负责参加相亲就行了。

八娘一个一个问了,果真没谈!儿子们还抱怨城里没有一间房,哪个姑娘愿意谈?

八娘觉得愧疚,把事情对陈八说了。陈八一拍大腿,我儿子当过兵,有文化(大儿子高中生,小儿子初中生),身强体壮,哪会找不到姑娘!只要他们心里没有对象,我就有办法!

陈八和八娘白天做工,晚上打开有线电视看相亲节目。他们起先还未为儿子着急的时候,看这节目只是图个热闹。人什么时期最有故事?还不是找对象的时候嘛!所以,他们觉得有意思,爱看。有时候,老两口看着节目还爱开个玩笑。陈八打趣八娘,这个男嘉宾不错哎,比我当年强多啦,你如果是女嘉宾会不会跟他走?八娘说,我跟谁走?谁替我把两个儿子还回去,我再考虑跟谁走!顺带着刺一下陈八当年装大尾巴狼的事。夫妻俩笑一阵,都说现在的日子好。你说孩子们吧,有手机,有什么“扣扣”,同学战友一大把,发展个对象还是事吗?

两个儿子偏不成全父母的自信。

再看相亲节目的时候,陈八夫妇就讨论了:这个女嘉宾不能要,那个女嘉宾也不行。他们是用找媳妇的眼光在挑剔。特别看不得男嘉宾被为难,女嘉宾唇枪舌剑,主持人欲盖弥彰,男嘉宾左顾右盼的,目光没有个着落。陈八和他的八娘一起愤慨了:什么意思?看不起农村人!上数三辈,城上有几家不是农村来的!

本来陈八觉得集体相亲面广量大,便于好中选优,符合他的心愿。挑媳妇,一辈子的事,还不得多挑挑?都像自己那辈似的,见毛是个鸭,那成家后看出不合适,麻烦就大了。婆娘又不是青菜萝卜,一辈子吵吵闹闹的夫妻见多了。

现在陈八看出来,像他们家俩儿子往台上一站,不说家乡籍贯父母职业还好,一说准得“啪啪啪”灭灯。不要说儿子脸上挂不住,他和八娘也受不了。家家都有電视,好多人都爱看这相亲节目,难道能把人家电视砸了,或者把人家眼睛蒙起来?不可能!那样丢脸就丢大了。比自己当年装文化人,充有钱人丢脸多了。

4

陈八夫妇再不幻想从相亲舞台上领媳妇了。找媳妇还是得靠船下篙,两个儿子土生土长,那就得找个土生土长的媳妇!这叫般配,过一辈子不会反悔。

八娘说:要不我还到娘家那边看看,有好姑娘给说说?兴许满意呢?

陈八说:北集姑娘现在还兴往我们这飞?舅舅家可比我们发达呢!不过,你过去看看可以,我们还是以本地为主。噢,去要细心,多打听,有合适的,把细枝末节都打听清楚。不光让人家挑我们,我们也要长长眼睛呢,我们的儿子长得又不赖。陈八又再三再四地把“细枝末节”一一诠释了,才送老婆上了去县城的汽车。现在不走水路了,直接由县城转车就行。

陈八并不只寄希望于老婆,他自己的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夫妇俩种三十亩地,陈八仍有精力四乡八村地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打扮得齐齐整整的,电动车一跨,出发了。陈八兜里永远揣两种烟,抽哪一种,那要看对方身份,当然,陈八不会当面得罪人。陈八把办事、唠嗑和为儿子找对象融合在一起,他在做最基础的工作——收集资料。好比为房子纳根脚、打基础,陈八认为,自己这明察暗访意义非同寻常。

两地的资料现在都汇集到陈八的小本子上。亏了那回相亲,陈八认真学了几个字,会写个名字和地址。后来又跟两个儿子学了不少。陈八灯下训子是这样的:今天老师教什么了,有没有忘掉?我考考你!儿子翻开课文,一字一字地读给他听。陈八听明白了,再提要求:光会读不行,还得会写!会默!会背!陈八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一部分字。查到三年级,儿子会对付他了,他查不出什么,干脆不查了,直接问,儿子很开心很负责地把他们虚心的老爸教会。陈八可并不主张八娘也加入学习行列:娘们一边去,你会做饭洗衣种田就够了,你识那么多字有什么用!

陈八身上常年带着一支笔。他爱记账。村里的会多,决议多,章程多,柴滩出租,河堤树木,田亩变动,人口增减,村干部的记录未必有他的笔记详细和全面。明账暗账陈八都打听得来。

因为这支笔,村干部都喊他八爷。一些做暗账喝群众血的贪官更是惧他三分。平头百姓倒拥戴他,说话硬正,不打虚炮,又诙谐可亲。

陈八在村头一站,那些捧茶杯的、到小店买东西的、抱小孩的、闲谈的,都掉转目光,那情形可能是这样的:“八爷,庄稼长得怎样?”

“不丑”,陈八答道,“能看见蛤蟆在麦棵间做广播操呢!”——那是说麦子太稀也太矮了,说不丑,那是反话。

陈八不笑,抱孩子的妇女笑得直不起腰了。

现在,陈八的这支笔和这张嘴要服务于找儿媳妇的工程。全镇的有女儿待嫁的人家,在陈八的私人笔记本上,全部榜上有名了。当然,北集老丈人那边的资源一个也没放过。

夜晚,陈八把记录的情况一条一条地和老婆讨论,把认为合适的标记出来再访。这样就淘汰了一批,如此往复,留下来的自然是人品、长相、家庭都能和儿子匹配的姑娘。陈八夫妇掂量了又掂量,选一个机会,直接跟这些家长接触聊天,把儿子的照片带着,很周到地请求:用不用请媒人让他俩见个面?对方若说请,便请;若说不用请,那正中下怀,便不请。

陈八的表述很客观:孩子大了,外地工作,时间紧,前途紧,我们给他长个心眼。本地找个姑娘成家,过年过节两头家长都不冷清,也省得孩子们奔波。这也是姑娘父母想说的话。他是罚了款生的二胎,人家不少都是独生子女呢,独女家庭的父母很担心女儿远嫁。陈八夫妇在乡下是过日子的典范,很有好口碑。虽说亲自上门说亲有点标新立异,不过说话句句在理,见见也无妨,如果孩子们觉得合适,自然是再好不过。陈八像交朋友一般,跟未来有可能的亲家们袒露了心思。他们老两口,身体很棒,买房买屋积极支持,现在的田种到八十岁都无妨,他们不会拖累儿子们。

逢到五一、十一、清明、端午,陈八早早地把家里整治一新,刷墙、擦窗、擦门、桌椅板凳、橱门、床沿,每一个细处都不放过。

重点整治的是厨房,那生产佳肴美食的地方,必须经得起检验。他们未来的媳妇,肯定比他们生活得高级。陈八一下子全方位高标准地审视起自己过惯的生活来,发现要改革的地方真的很多。比如,倒垃圾,自己总是图省事,找块空地就倒了,政府修的垃圾站也不远。再比如,厕所和猪圈,公家几次宣传私户人家不必保有厕所和猪圈了,闲置的都应该拆掉,节省土地。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讲究人家都有自己的卫生间,难不成叫未来的媳妇像自己一样生活?

陈八夫妇忙碌起来,把闲置十来年的猪圈羊圈拆了,搭了一个篷子放柴草。厕所也拆了,砌了卫生间和浴室间,还买了太阳能热水器。

陈八看来,有点像天堂生活了。那是对他而言,要讨好未来的媳妇,仅有这点是不够的。陈八现在几乎成了半个心理学家,常常跳出自己的眼光和立场想问题:如果是女孩子或者女孩子家长,这件事怎么看?陈八如此地不迁就自己,想要和未来媳妇的生活接近,他做的每一点改革,都舍得投入,舍得花钱,也舍得出力。

老婆和他一个心事。

奇怪的是,陈八夫妇不觉得累,不觉得苦。他们把苦和累吃足了,福气全攒着呢。现代人好谈个理想,陈八和他老婆的理想就两个字:孩子。现在是两个儿子,未来是孙子孙女。没有媳妇他们哪能抱着孙子?他们为这媳妇的满意,忙碌和操心是应该的。

陈八夫妇不声不响地帮两个儿子物色了对象,给他们定亲,办婚礼,发喜糖。忙了大儿子婚事,忙二儿子,喜事一件接着一件。人们都佩服陈八夫妇精明,好算盘,好本事,好命。

村人看见陈八隔一年就拎着大桶,送红蛋,送糯米粥——此地风俗,家里添丁进口,四邻同喜,必得送糯米粥和红蛋。陈八高兴,统计了河南河北几个组有人在家的户头,每家一碗粥,十几个鸡蛋——人家给的赏钱,统统婉言谢绝。他们添了两孙子,一孙女,这么好的福气必须有人分享啊!

5

八娘现在还不算老,见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正是福奶奶的样子。她还记得陈八袋中插了两支钢笔来相亲的事,每次想起来,都会透出笑意。八娘不怕苦,跟陈八过日子,苦也是甜的。

陈八夫妇现在守着两处房子,本来他们还想房子如果不够住,在二儿子成家后自己再砌一幢瓦房。现在,房多人少,打扫很费时间。每日里就他们两条人影,多少有点寂寞。

八娘问陈八:你想儿子吗?

“不想,想他们干嘛?就那么几十个平方,我一天住不下来,骨头就痒了!”

儿子们都在城上买了房,陈八夫妇除了送米送油被留住几日,平时并不去打扰孩子们。八娘比陈八去得勤些。城里一有电话,天大的事都放下,陈八跨上他的电驴把老婆和大大小小的包裹、鸡蛋鸭蛋菜籽油、最新鲜的蔬菜、水田里的黄鳝……一股脑儿全带上。陈八把老婆送上车,便打电话给儿子:他娘坐什么车,几时到,一一交代清楚。再叮嘱老婆:东西莫忘拿了!到了,回个电话!

人生如戏啊,当年自己借了一件衬衫,还插了两支钢笔,戴了一只也是借来的手表,带嘴的香烟都没抽过,百种忐忑,千分尴尬,居然相亲成功。他有了一个好老婆,两个好儿子,孙子孙女……陈八总结出来一条可资子孙的经验:人生到哪一个关头,都不要服输!

陈八养一只狗,唤它“小八”,别人都笑他:八爷,抱了个老儿子养养?

陈八点点头,“老闺女!小棉袄,贴心呢!”

八娘要回來了,陈八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带上“老闺女”,迎接老婆去。他浑身都是劲。电驴“嚓”地上了路,“小八”伏在车前板上。陈八觉得自己的命,不坏!

主持人:林苑中

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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