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里的解放碑

文|本刊记者 陈文越 胡 婷 图| 游 宇 罗大万 采访者提供

解放碑是一座纪念碑——人民解放纪念碑，解放碑也是一条街——解放碑步行街，解放碑是一个商圈，解放碑也是中央商务区。或者说，解放碑既是地名，更是符号，代表着重庆人心目中的城，寄托着很多人的共同记忆。走进解放碑，看看解放碑，听听这些年这些人的这些事，更好地了解重庆这座城。

8 月23 日，上午八点半。

来自河南洛阳的郭先生一早带着妻儿在解放碑下拍照。“解放碑是重庆的地标，很有意义，商圈也很漂亮。”不过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广场上这么早就已经人群流动熙熙攘攘。

这其中，有成群结队的游客，闲坐聊天的居民，还有步履匆匆奔向写字楼、商场的上班族。

此刻，阳光刚刚从高楼的缝隙中透过，照到重百大楼的玻璃幕墙。

解放碑又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听得见钟声的日子The Days When Heard the Bell

“当当当……”解放碑钟响九下的时候，来自山东临沂的侯大妈以解放碑为背景，为老伴徐大伯拍下一张照片。在她的家乡，也有一座同样高大的华东烈士纪念碑，但这钟声却是重庆解放碑所独有。

在老重庆人的心底，解放碑的钟声有着特殊的意义。尤其是早年生活在解放碑一带的孩子，他们总说是在解放碑的钟声里长大的。

出生在金汤街背后打枪坝的张华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回忆：那时节，我父母腕上无需带表，家里旮旯角角无需有钟，解放碑天天有钟声，时时有钟声，足矣。

每天清晨，钟声催促他起床，钟声预告放学时间到，也是钟声告诉他该上床睡觉。以至于插队下乡后，他在睡梦中也时时会响起思乡的歌谣：你是否怀念你的故乡，曾听见解放碑钟声响，两岸倒映水面上，入夜是一片灯火辉煌……

不过73 岁的胡慎香没有这样的多愁善感。

从解放碑顺着贯穿广场的邹容路往东南走上两百米，便是新华路。胡慎香在这里居住了50 年，也听了50 年的钟声。“以前楼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高，解放碑的钟声多远都能听到。”

上世纪80 年代的解放碑，背后是当时第一高楼会仙楼

上世纪90 年代的解放碑

上世纪90 年代，和平电影院，后来改名国泰电影院。从招牌上看出，这里不仅放电影，还开了舞厅

胡慎香最早住在下半城的望龙门操场坝，后来因为一场大火，全家搬到了凯旋路与新华路中间的坡上，住着40 平米的旧库房。这里虽属新华路，但胡婆婆总爱用抗战前凯旋路的旧名——“火巷马路”来称呼。

尽管听着解放碑的钟声，但胡慎香早年的记忆里对市中心的繁华并没有特别感受。直观来看，解放碑的房子又矮又旧，虽然商场百货公司集中，但消费有限。她甚至不大记得解放碑一带众多的电影院具体有哪些，总把八一路上的解放军影剧院和五一路的艺术电影院混为一谈。倒是较场口现在得意世界位置的木货街时常吸引着她：这里是竹木器具的集散地，卖的都是各种家什日用杂货，作为一家六姊妹的老二，年轻的胡慎香一定非常顾家。

其实在搬家之前，胡慎香就已经进了解放碑。当时街道照顾胡家生活困难，安排她中学毕业进了印制五厂，厂址大约就在今天八一路好吃街“金榜蹄名”那个摊点的位置，与当时的重庆市歌剧团相邻。

胡慎香颇以进厂为豪，当时厂里主打彩印，技术过硬，效益不错，胡慎香进厂帮家庭减轻了很大的负担。在之后，胡慎香和家里的姊妹陆续结婚生子，旧板房也改成了钢筋水泥的楼房，日子慢慢就好了起来。

1981 年，五厂搬迁到了南坪。1998 年，在企业改制后的第二年，胡慎香以中层干部的身份退休。再过了几年，企业破产，原址改造成了今天的设计创意园区——N18 LOFT 小院。

曾经国泰电影院的地块，变成了国泰艺术中心，包含国泰大剧院和重庆美术馆

似乎就是在退休之后，胡慎香才真正有时间去爱上解放碑。直辖之初，解放碑修饰一新，步行街修建起来，光鲜亮丽。胡慎香关心国泰艺术中心的修建，也关注着洪崖洞的走红，她每天都会去走上一大圈，还热心地给外地人指路。“解放碑现在多漂亮啊，以后十八梯改造好了，我还要到十八梯散步。”作为自力巷社区的热心志愿者，胡慎香在各种公益活动上总对人说：“不要向后看，要向前看。”

其实怀旧的，反倒是70 后80 后。2017 年，一篇名为 《解放碑附近出生的娃》 的帖子，甚至引得90 后也加入集体回忆。

他们无限感慨地回忆着在人民公园溜旱冰、在新华路买玩具的情形，呼唤着邹容路小学、八一路小学的伙伴。

新华路上的旧巷，还有老解放碑的味道

上世纪80 年代的五一路。现在这里是繁华的金融街

上世纪80 年代初，个体户开始在新华路摆摊经营服装百货。后来百货帮全部迁往朝天门，这里建成了电器市场

当然更多的回忆来自味蕾：他们怀念石灰市盐水冰糕和冒着热气的王鸭子，怀念冠生园1 角1 杯的酸梅汤、依仁巷白底红印的甜锅盔，他们怀念每个隐秘小巷里不知名的小锅米线、冰粉凉虾、川北凉粉、汤圆麻糖……也难怪，他们最快乐的年纪，正赶上了物质开始丰富的年代，生活逐渐富裕，市场逐渐繁荣，新生事物眼花缭乱，新的来旧的去，解放碑也和这些少年一样开始飞速成长。

消失的邻居和长高的伙伴Neighbors That Have Gradually Lost Touch and Friends That Have Grown Up

1996 年2 月5 日深夜，一场大火吞噬了正对着解放碑的群林商场，这个建于1948 年的商场就此结束了与解放碑近半世纪的相伴。四年后，时代广场在群林废墟上拔地而起。

从解放碑矗立在这个曾经叫大十字的路口开始，它就见惯了这样的来来去去。

兴替之间，解放碑走过70 年。

尤其是最近这40 年。曾几何时，华华商店不见了、艺术电影院消失了；曾几何时， 重庆宾馆变成了海航保利、卖扁担箩筐的木货街上开起了无数的夜场。在他们念念不忘的小吃摊离开解放碑后，一批批解放碑的崽儿也搬到了听不见钟声的嘉陵江北、长江南。

变化的标志，用重庆人形象的说法，可以从“解放碑变矮”说起。而常被用作对比的，则是会仙楼。

1982 年，总高15 层、54 米的会仙楼建成，几乎是27.5 米的解放碑的两倍，几十年来第一次突破解放碑高度。跃居第一高楼的会仙楼，作为涉外宾馆也成为时尚地标。坐电梯到14 楼的屋顶花园喝汽水吃点心，是高档生活的标志，而理发室里西装领带外套白大褂的理发师，总让门外的少年心生敬畏。

下：一个解放碑的模型矗立在解放碑主题邮局。这里有很多关于解放碑的文创产品

胡慎香眼里“又旧又矮”的建筑就这样开始改观。

更大的变化始于重庆直辖的1997 年。那年，以解放碑为中心建起了西部第一条商业步行街——解放碑中心购物广场，此后几经扩建，到2012 年二期工程完工，步行街总面积达到9.6 万平方米。

路灯下围着解放碑滑滑板、溜旱冰的少年不见了，沿街生长的是一座座摩天大楼。截止2019 年4 月的统计，重庆已建成或封顶的200 米及以上高楼有55 座，23 座在解放碑CBD，其中又有7 座位列前十，解放碑成为重庆高楼最密集的地区。当然，压轴的还是会仙楼。

2009 年10 月22 日，曾经的第一高楼会仙楼爆破拆除；2015 年2 月，总高78 层339 米的重庆环球金融中心WFC 在会仙楼原址拔地而起，2017 年，位于73、74层的360 度观景台开放，名字就叫会仙楼观景台。

高楼改变的，不仅是解放碑的城市天际线。

随着如依仁巷、官井巷、庆德里这些老地名的消失，解放碑的一部分历史凝固为传奇。2016 年，一部中国纪录片《最后的棒棒》在德国获奖，解放碑下的一条陋巷成了豆瓣上的焦点。2017 年，自力巷连同传说中哈儿师长的大宅一起，被高大的“未来公寓”取代，成为五一路金融街的一部分。只留下名叫自力巷的社区，管辖着步行街往新华路一侧的大片区域。这里还保留着解放碑片区为数不多的老旧居民住宅，其中就有胡慎香的家。

财富的十字路口The Crossroads to Wealth

92 岁的周进善坐在解放碑台基下那圈花坛的台沿上，正对着阳光初照的重百大楼。每天，她都会从七星岗华一坡走到解放碑来转一转坐一坐。“我现在是重庆人。”她这样说。1950 年，河南姑娘周进善随解放大军来到重庆，就没有离开。

九点的钟声响过，她指着对面的重百说：我最早就在三八商店上班。随后她又用手划了一大圈：“重百、和平药房、土产公司，解放碑这里我都上过班。”只是她此时手指所向的，除了重百，已尽是LV、Ermenegildo Zegna、Giorgio Armani、Rolex、GUCCI 这 些大牌专卖店。

解放碑数十年商贸之变，也尽在这一比划之间。

这里曾经集中了重庆城最大最好的百货公司、书店、影院以及最有名的饭店，是重庆“城”的代名词，是繁华和时尚的标志。时至今日，这个弹丸之地仍以渝中区约1/10 的土地面积，创造着全区约2/3 的GDP 和4/5的社会零售总额。

上了点年纪的人，除了三八商店，或许还会记得当年在新华路偷偷买邓丽君磁带的心跳；很多人也会谈起过年过节重百新世纪人多到扶梯都站不下的情形。不过到了26 岁的代莎莎眼里，爸妈带着到解放碑买新衣服的喜悦已经过于久远，她会更乐意去观音桥，感觉那里更潮更符合年轻人。

这是全市商业整体发展的结果，也是商圈分化的必然。在变化中调整、在调整中发展也就理所当然。

2018 年底，解放碑步行街作为重庆唯一代表，成为全国首批步行街改造提升试点。今年7 月26 日，又有一批高端酒店、精品书店、设计学院、品牌西南旗舰店等项目签约落户解放碑，正在环球金融中心裙楼装修的Air jordan 就是其中之一。而在之前，业态的调整其实一直在进行。随着一大批网红店、新奇特店的进入，新业态已经在解放碑茁壮成长。跨境电商“离境退税”“现场清关”新模式，也为商圈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实际上，作为中央商务区，除了光鲜的LV、Gucci，还有大量的金融机构、商务服务机构、公司总部、外资企业等等，贡献着18 栋亿元税收楼宇、26 栋税收5000 万以上楼宇。那些早上踩着解放碑的钟声上班的人们，每天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创造着巨额的财富。

明天钟声依旧Bells Are Still Ringing Tomorrow

在解放碑中央商务区的规划里，除了现代金融、专业服务、高端商贸三大传统支柱产业，时尚产业、文化旅游、大健康将作为三大新兴产业大力培植，以“颜值”与“气质”并重，增强区域吸引力竞争力。这对代莎莎来说，或许会多一个到解放碑的理由。但无论如何，有一个理由绝对会让她来到解放碑——那就是跨年的时候去听钟声，“这已经成为一种过年的仪式”。

午夜，解放碑钟响12 下。伴着钟声入睡的原住民已经不多，但解放碑依旧未眠。2008 年底的一天，曾有18 万余人聚集在解放碑下聆听钟声，创下了吉尼斯纪录。如今，碑下听钟声的很多是比代莎莎更年轻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这钟声不是怀旧而是希望，告别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明天，钟声依旧响起，解放碑又会迎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