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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碑的流光

2016-04-29蒋春光

公民导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解放碑重庆

蒋春光

重庆的母城是两江环抱的渝中半岛,渝中半岛的中心,是解放碑。

娟秀的嘉陵江,江水清碧,它来自北方,散发着川北丘陵的青草气息;宽阔的长江,水色褐黄,它来自西部,裹挟着青藏高原的各色泥土。这两条气质完全不同、但同样创造了华夏灿烂农耕文明的著名河流,在渝中半岛的朝天门汇合后,清浊一体,奔流向东。

两江的氤氲之气,造就了渝中半岛的迷离繁华。解放碑,就是这繁华中的高光部分。

多年以来,解放碑在重庆的地位无与伦比。

它是重庆高楼最密集的地方。它是重庆超级商店最集中的地方。它有中国几乎全部的银行。它有众多声名显赫的五星级酒店。它有重庆最大的书城。它有最现代化的影院和剧院。它有号称西部第一街的步行街。最厉害的一条,是它有全重庆,乃至全中国占比最高的美女。

人到了重庆,到解放碑走一趟,回去说,我到过重庆,拿出人民解放纪念碑前的照片为证:标准站姿后面,有碑,还有一个刚好路过的美女的侧影。绝对没人会反驳你!你是真到过重庆的。

到重庆,如果没到过解放碑,就是去过一百回,又有什么用?你敢对人说你到过重庆吗?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我儿子的妈妈认识的时候,我很青涩,她很美好。我们决定结婚。有一天,她说,要带我回去见见家长。她把她家的住址作为一个秘密,藏着,等到时机成熟,才像抖包袱一样抖出来,让我小吃一惊。

长途汽车在一个楼内的坝子停下,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下车跟着她走,一路东张西望。她没有多的话,只是叫我跟紧点,别走丢了。我笑她,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走丢呢?她笑,不说话。我明显地看出她的激动,双瞳明亮。这是秘密即将揭开前的兴奋。

几分钟后,我们路过一个街心的转盘。汽车往来,人流如织。转盘的正中,立着一碑,上书:人民解放纪念碑。她指着碑,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解放碑!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对我的反应显然不满意,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这就是解放碑!解放碑,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啊,重庆的解放碑嘛,都知道。她这才笑了一下,示意我继续跟她走。走了大约一百米的样子,她进了一家临街的木头老房子,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说一声,到了。屋里的几个人同时抬起头来——后来,这些人分别成为了我的岳母,我儿子的舅,舅妈,姨和姨父。

那时我才明白,解放碑,是未婚妻送给我的一个大礼。

多年以后,我成了解放碑的常住居民。对她而言,是回家了,对我而言,是进城了。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解放碑地区(那时叫都邮街),行走着郭沫若、夏衍、阳翰笙、曹禺、老舍、陈白尘、秦怡等人。这些人,有的着长衫,有的穿西服,有的套旗袍,组成了当时中国最豪华的文化团队,风华绝代。

他们在一个名叫国泰戏院的地方聚首,为一些话剧。这些话剧是郭沫若的《屈原》、曹禺的《蜕变》、夏衍的《法西斯细菌》、陈白尘的《结婚进行曲》、老舍的《面子问题》等等。这些人和这些剧,在抗战最艰苦的年代里,曾让陪都重庆万人空巷。警报中的演出,乱世里的盛事,造就了解放碑地区辉煌的文化史。时至当代,当年霓虹灯下的国泰戏院,已变身为一座红色的现代建筑。演出仍在进行,只是再无当年的超豪华阵容,也再没有万人空巷。不过,它仍然是解放碑地区最醒目的文化地标。

相对于地标似的国泰戏院,解放碑的另一处文化场所——精典书店,就要低调得多了。如果说国泰戏院是开满红色花朵的一棵大树,那么,精典书店,就是一根嵌入地下的毛细血管丰富的管道,为整个重庆提供精神营养。

在精典书店清凉的地下书馆里,白天与晚上,都有一些人在安静地阅读,那些随意码放的书籍所呈现出的广阔世界,似乎比地面正在进行着的生活更能吸引他们。地面有神情匆忙的行走者,地下有气定神闲的阅读者,正是解放碑的真实面目。

我固执地认为,每一个在解放碑地面匆忙行走的人,都有必要在某个下午或者夜晚,把朝前的目光收至脚下,你会在街边发现一个小小的入口,这个入口通往地下,也通往你的心灵。你在日常生活中,多半忘记了这个心灵的存在,但在这个入口之下,你会发现它一直在你身体的某个地方沉睡着,而在这里,它会悄然醒来,像春天的植物一样,摇曳多姿。一两小时以后,等你再从这里走上地面,你又会发现,外面的世界与先前有了一些不同,这些细节是那么有意思,不断引发你的思考和联想,有的还和你生活中的黑暗困境相遇,阳光一样照亮它们。

解放碑要么是你的目的地,要么是你的出发点。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家,进去出来,悉听尊便;也可以理解为心中的向往之地,需要专程前往。不管怎样,解放碑都是不可小觑的。

有多个方向可以进入解放碑。大致而言,南面从凯旋路,北面从北区路,东边从新华路,西边从中兴路。现在有了地铁和轻轨,来路和去路,就更多了。

每天早晨,来自各个方向的人流涌入解放碑;每天傍晚,又从各个方向涌出。但就算是最寒冷的冬夜,全重庆城都安静下来之后,还有人在解放碑温暖的灯光下行走。

解放碑以前很高,现在周围全是高楼,它就显得不那么高了,但它永远都是这个地方最尊贵的王者。

解放碑的道理在那些林立的高楼里。很少有地方,有这么密集的高楼。高楼的房间数不胜数,这些房间里,每天都在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这是一个让我十分着迷的问题。成千上万涌进解放碑的人,大多数都进了这些房间,在里面呆上一整天。这些房间没有轰鸣的机器,更没有长庄稼的土地;这些房间窗明几净,冬暖夏凉。房间里的人衣着整洁,形象姣好,他们在电脑前移动鼠标,打电话,发邮件,制表格,做文案,开大大小小的会,天天如是。

各种各样的故事随时都在发生和发展,高潮连连。故事里,巨量的财富在快乐或者悲伤地游走,个人情感也随之而起伏跌宕。

机构、成功人士、创业者、冒险家、骗子、拜金主义者、精神至上者,甚至失恋的人,都能在解放碑找到自己的位置,都会成为故事的主角。他们的梦想,像眼下解放碑建筑工地的尘土一样,在城市上空四处飞扬。

白天的解放碑是灰色的。只有夜晚,解放碑的美丽才真正显露出来。感觉是,楼群这样的人类建筑,与自然光线其实并不相宜,阳光和月光,不能像照亮原野一样,照亮它们。能够照亮它们的,是灯光。

灯光下的解放碑是一个童话。每一栋楼都是一个灿烂的城堡,里面上演着华丽故事。那些像群星和瀑布一样的灯光,是童话里的小精灵。

每年12月24日,解放碑都有一个全重庆,甚至全中国最盛大隆重的夜晚——平安夜。

那一晚,解放碑地区的街道全站满了人,数万之众。大都是一些处于青春期的男男女女,仿佛全重庆的少男少女们都到解放碑来了。年轻人们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听纪念碑凌晨的钟声。在此之前,他们嬉戏追逐,往所有人身上喷雪花。钟声响起之后,又尽情欢呼,声震屋瓴。一个西方的节日,在重庆,成为青年人狂欢的理由,甚至连有几千年传统的春节也不能与之抗衡,想起来也未免奇怪。

重庆向北。

这些年,嘉陵江以北迅猛发展,政府机关,金融机构,高档楼盘,国际酒店,大型商店都在那里生根,大有取代解放碑地区中心地位之势。而解放碑,此时则到处挖坑修房,成为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和噪声集合地。当初江北是工地的时候,解放碑风平浪静,享受着老大的尊荣,现在江北脱胎换骨,青春貌美,解放碑才忽然醒来,开始拆旧筑新。

现在,我们正在忍受这个痛苦的过程。解放碑未来的样子,还在图纸和模型上,一个繁华美丽而又清洁安静的解放碑,回到我们身边,还得等多少年?

我还是喜欢解放碑原来的样子——喜欢那个木头老房子;喜欢老房子对面的吴抄手,喜欢沙利文西餐厅,喜欢陆稿荐,喜欢颐之时,喜欢解放碑餐厅;喜欢建设公寓,喜欢留真照相馆,喜欢华华公司,喜欢三八商店,喜欢群林市场,喜欢新华书店,喜欢美术公司;喜欢解放军剧院,喜欢劳动电影院,喜欢和平电影院,喜欢艺术电影院,喜欢实验剧场、喜欢歌剧院……

解放碑是一根打入地心的楔子,顽强地提醒人们,这里有过的一切;它的每个碑面,都呈现着历史激动人心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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