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魂的歌声响起
2019-10-18张燕玲
张燕玲
《雨》
春夏,读黄锦树的《雨》。瞬间,闷热难耐的南宁,就长驱直入南洋的雨林了。真所谓,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那种无雨却湿人的溽热潮湿和神秘幻魅,那种“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黄锦树似乎在为此刻南宁电闪雷鸣的台风雨肖像,读着读着,有种穿心而过的力量,任由“大雷小雷在云里奔逐”,一页页翻阅,心底不时涌出无数的歌。
19岁以前生长在马来西亚的胶林里,这于华裔作家黄锦树而言,无疑别有意义。南洋胶林,是黄锦树的心灵故乡、灵感之源,是少年的生活经验与成长记忆。写作自然发自心性与心愿,每每下笔都是人气虫鸣鸟叫兽嚎风声雨歌,鲜活奇异,神秘无常,玄幻跌宕或阴郁绵长。
于是,小说集《雨》的十几个短篇,如画如诗,也如戏如歌,更奇幻决绝。作者写了这么多胶林小镇的艰难人生,那些置身于世俗边缘角落的畸零心灵,那在日常目光之外几近失传的“异史”:巫师的神秘灵异,马共的潮起潮落,割胶人的艰辛与乐生,雨林的诡变与无常……成为作者笔下透着血光的凄凉人生,透着生存意识上的决绝。作者追溯并复活胶林乡亲一张张个性的橄榄色的脸庞,让笔下富有想象力的人物逐一登场,二舅、舅妈、阿土、大舅辛、阿兰、阿狗、巫师夫妇等等看似奇异的众生相,独特的面孔、独特的命运,充满生的情义与死的神秘,更充满边地人生的异质,也充满游戏性与想象力。而热带雨林在作者笔下回归创作、语词及生活哲学的源头,以奇幻的诗学和人类命运的参与感,讲述边缘人的故事。黄锦树经营着他幻魅的历史叙事学,以审美的方式重新审视命运,逼近心灵,扣问未来。
黄锦树说,在胶林,“常有归人,回不了家的人”。
第三篇《归来》,就是以归人“你”,即华人移民子孙的视角,为早年的马华移民招魂。黄锦树的叙事出虚入实,他的极简与克制、犀利与残忍、执着与真诚,抽丝剥笋般地写活了老灵魂二舅,写活了一代“回不了家”的漂泊华人的流荡生存和凄惶魂灵,以及时代的更替。
父亲般的二舅,爱“车大炮”、会讲故事的二舅,其早已超越年龄的经验、智慧与练达,要经历多少人生才达到如此这般理解人世与造物主的悲悯仁慈与造化弄人,那是生存意识的决绝所赐。于是,二舅嘴里绘声绘色的一个个故事犹如老灵魂深处传来的变奏曲,一个个变形的不同的人生,充满生趣与悲凉,也充满人性与情义。
割胶青年阿狗原本是躲避女友的,“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但一个深夜,阿狗历经汽车抛锚,被鬼火老虎围困脱险后,当即返乡与已生子五年的女友完婚,回归为夫为父的责任,因为外表嬉皮心底慈悲的“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当该承担的一切”。
还有外公及其友人对失踪朋友家园的守护,年复一年;还有现世婚姻与冥婚的相生相应等等,扑朔迷离,幻魅诱人。正如朱天文點评:“一切的变形,都是上一回灵魂的归来。”这是玄奇表象与历史人物相应,幻魅叙述与时代镜像共生,颇具文化异质、灵魂穿透力与艺术张力。
这种穿透力与张力,还来自黄锦树语言文字的天赋和用心经营。简洁的句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文眼死死盯在人与物的性灵上,而人的性灵又是无所禁忌自由自在的。于是便有他野性灵动、魔幻悲情的笔调,以及各色人物游戏般的穿越,他们在不同故事里因不同的个性,上天入地,来来去去,生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未来,颇领卡夫卡现代小说的神韵。《雨》系列作品里,他借用绘画的作法以雨为意象:作品一号、作品二号……至作品八号,他说:“设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个成员死去,剩下来的人会怎样继续活下去?如果每个成员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人……”于是,由着心性,刻划一个个生动精细的人物。他们在一个故事里逝去(如少年辛,连小坟墓都不翼而飞),却在另一个故事中复活;有时是辛溺水而亡,有时轮到父亲阿土被自己砍倒的大树压死;似乎同一个角色,却有着不同的性格,当然有着不同的人生(如阿土)。黄锦树不仅引人深入南洋雨林深处,并与笔下人物一起畏怖惊惧,一起轮回转生。似乎神秘虚幻,却真切动人,直逼现实,直抵人心。
书卷令人爱不释手,这还源自黄锦树的文学天性,源自他叙述声音之美,他赋予我们对汉语言以审美的享受。这种在语言文字经营的格外用心,超越大部分大陆作家,几达精准精美。
比如写雨林的《雨天》。“就像那年,父亲常用的梯子/歪斜崩塌地倚着树/长出许多木耳/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倾听雨声/风声”,以致“湿衣挂满了后院,沉坠着。母蛙在裤角产卵,墙面惊吓出水珠”。比如美的意象,连着积水河水雨水的比比皆是鱼,估计作者心里游动着无数美人鱼,“辛”心爱的小船是鱼形独木舟,形容女性的美态“有鱼的姿态”,而长得美就是“不属于那世界的女人”(即不属于凡间)。
我少时曾多次到过父亲下乡的林场,读着黄锦树笔下的细节,感受到他虚构的真实,足够细腻质朴,足够幻魅瑰丽,也足够感动我:
“树的高处闪过一团黑色事物,轻捷如豹,叶隙间,一条黑色尾巴上下摆动……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茶般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你们仔细看,那是古老的鱼种,会含一口水,准确地喷落水面上方枝叶上的昆虫,再纵身一口吞下。”(《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又如二舅会“车大炮”:“一片叶子他就可以讲成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而二舅舅妈的青梅竹马、厮守一生的爱情,就写他俩的小学时代,坐在后座的二舅“把黏人草的种子偷偷埋入她的辫子里,看看会不会发芽”。
舅妈“妩媚的回眸,年轻时必伴以辫发轻扬。而那笑容,一直保留到风烛残年,脸皮皱了,目光依然明丽动人,好像是个什么信物似的”。
说不定小学时她就经常那样转过头,回应坐在后头痴望他的目光。那让他们早熟。(《归来》)
又如行走雨林里,“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当树愈来愈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浓荫沉重。你双眼一疼,眼一眨,口中一咸,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湿透。”
读黄锦树简洁的句子,既生动如画,又活泼入耳,如诉如戏,如诗如歌。汉学家罗鹏在他的《牛津中国现代文学手册》序言《“文”的界限》(《南方文坛》2017·5)就是以黄锦树发表于2001年的短篇小说《刻背》为例,指出可以使用这些几乎不可识别的纹身字符,重新检视现代华文文学这一概念。《刻背》以描述一位华人苦力背上所刺的一组神秘纹身字符开篇,这些纹身的来源与意义,谜团般地成为整个叙事的推动力。在某种意义上,这些纹身是现代的、华文的、文学的,但小说却暗示这种书写是从商代的甲骨文中获得灵感,甚至借人物之口,考证“文身”,说“纹”是个历史的错误。故事所蘊含着历史密码、心灵密码,在作者的深入开掘中,指向华族的命运与未来,叙述交响乐般辽阔浑厚,穿透灵魂,沟通世界。
谁说马华文学在华文文学里是“没有位置的位置”,有黄锦树呢。
《谁带回了杜伦迪娜》
哭丧妇把哀号切割成诗句。她们四个要么轮流,要么一起,重新提起这闻所未闻的可怕事件中的一些片段。
一个哭丧妇用颤抖的声音回忆杜伦迪娜的婚礼,回忆起她出发去远方。另一个用更加颤抖的声音,哀悼那九个青年婚礼过后不久在抵抗细菌部队的战争中倒下。第三个接下去高谈母亲孤独留在世上的哀伤。至于第四个,提到了母亲去公墓诅咒儿子违反了他的诺言,她的挽歌这么唱着:康斯坦丁啊,你该死啊/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难道它和你一起埋到土里去了吗?
接着,第一个哭丧妇就唱起被诅咒的儿子复活了,夜里骑马到妹妹结婚的地方:如果你是因为欢快而来/那我要装扮成仙女/如果你是因为哀伤而来/那我穿上粗呢布衣。
于是,第三个就用亡灵的话回答她:来吧,我的妹妹,就这样来吧。
之后,第四个和第一个唱和,唱兄妹俩骑马前进,路上碰到的鸟儿都很惊讶:我们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可是从来没见过死人和活人/这么骑马赶路……
这个巴尔干半岛的传奇故事,是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代表作《谁带回了杜伦迪娜》,花城出版社“蓝色东欧”系列里一曲关于爱与承诺大于生死的灵魂之歌。
故事充满了古老的魔怪气氛,美丽而迷人的杜伦迪娜进入了一桩遥远的跨国婚姻。在母亲无尽的思念中,在黑暗和虚无中,杜伦迪娜与充满尘土气息的暗夜骑士穿越欧洲平原,回到了故乡。她忘记了旅程的时间,只记得数不尽的星星成群飞过天空;她没有看清骑士的脸,只闻到潮湿土地的气味。当深夜她敲开家门告诉生病的母亲“哥哥康斯坦丁带我回来的”,母亲震惊“你说什么?康斯坦丁和他哥哥们在土地躺了三年了”,母女俩又给彼此致命打击,双双病倒。各色人等登门询问,杜伦迪娜依然告诉大家,是信守承诺的兄长康斯坦丁将她带回,人们陷入怀疑、惊慌、恐惧之中…究竟是谁带回了杜伦迪娜,难道真的是幽灵出土导致活人的混乱……
作者借助警察上尉斯特斯的眼睛去找寻真相,借助大主教、副手、妻子、哭丧妇等各色人物各色流言来阐述故事的可能性,而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心愿想象着这个“谁”。故事真的很魔幻,内核却令人遐想无限,而叙述视角尤为独特,特别是哭丧妇的哭悼词,犹如遍及中国各地民俗里的“挽歌”,每个哭丧妇的哭悼就是一首如哀如诉的叙事诗,一唱三叹,但都不约而同地歌吟康斯坦丁从坟墓出来信守诺言,赞颂他的骑士精神,呼唤欧洲的骑士传统。就连斯特斯也对这些哭丧妇“露出一丝谜一样的微笑”,他再“也不会把她们看成是长着分叉舌头的毒蛇”,要知道日常看到她们在村头镇尾叽叽喳喳,他会名曰毒舌妇而厌恶走开。
骑士复活说激怒了大主教,大主教深恐亡灵复活的传言动摇了基督复活的核心教理。因为彼时阿尔巴尼亚的根本矛盾,正是宗教与信守承诺二者的冲突。而“承诺”是阿尔巴尼亚人行为处事准则的核心, 是心灵的准则,承诺比金子还珍贵。
康斯坦丁对妹妹有一个承诺:那就是一旦母亲思念远方的女儿,无论他在什么状态他都会去把妹妹接到母亲的身边。康斯坦丁血液里流淌着对承诺的坚守,对民族的忧患,他希望阿尔巴尼亚民族的这个古老思想坚定强大。因为在阿尔巴尼亚人心中,在承诺和被承诺的人的心里,“承诺”近乎于“信仰”,坚如磐石。于是,这曲有情有义的心灵之歌,不仅仅关乎民族文脉的传承,更在于人间的情义,令人感动的骑士康斯坦丁为爱和承诺推开沉重的墓石,带着满身的泥土在黑暗里披星戴月,飞跃千山万水,一路向家园狂奔。
这种义薄云天不只是逝去的康斯坦丁,还包括故事的叙事者、敬业的上尉斯特斯,他对职守和人民的承诺同样高于一切,包括他对国土与乡民的深情,他每天清晨与夜晚一次次眺望他深爱的国土平原,作者每天变换他窗外的春夏秋冬,那在雨中和雪后深深吸引他的茫茫原野,他想象着康斯坦丁奔驰在星光灿烂的月夜与风雪交加的夜晚,为了爱与承诺出入于生和死,只为了爱与承诺,这曲灵魂之歌充满了人性与心灵的魅力。无论是远古的灵异传说,还是康斯坦丁因为一诺千金而获得了跨越阴阳隔界的力量,走出坟墓,踏上了非凡之旅,去把远方思乡无限的妹妹带回家园。他们的家国情怀不是口号,而是入骨入心。这既是阿尔巴尼亚人的灵魂之歌,更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当然,也属于人类。超越年龄,超越地域与民族,以其艺术个性沟通着世界,因为文学艺术通灵。
感受着《雨》《谁带回了杜伦迪娜》的奇幻神秘乃至疯狂,感受着黄锦树、卡达莱无穷大的热情与想象力,这该算得上他们的心愿之作吧。因为每个艺术家都有一部心愿之作,以此寄托自己的某种情感,这是情感的需要,心灵的需要。我想,卡达莱、黄锦树们的灵魂一定常有歌声响起。因为,我们知道,当人类灵魂响起歌声,大地便盛开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