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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稻田里泥步修行

2019-10-18陈晨

美文 2019年19期
关键词:陵水稻花印尼

陈晨

沈希宏博士要来北京领一个奖,知道我借调在北京工作,说顺便来看看我。

我说好啊好啊,来呀来呀,请你喝酒。

这样回答,并不是我多么渴望他来,我只是出于修养和礼貌,或者说习惯了这样应对。在匆匆而过的人际交汇中,守诺或许会成为彼此的负累,有时只需要哈哈一笑。

然而,沈博士却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要来了。

来的路上,沈博士在微信里说,我穿得很邋遢,你不要笑我。

我问,你是从山里来吗?

他说,是从田里来。

我说,没事没事,我最多笑个一两声。

心里暗笑,又不是没见过,难道會对你的颜值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日在杭州西溪,鲁院同学周华诚设宴款待正在浙江省委党校培训的国福、纳兰和我,叫了当地的朋友沈博士、许诗人和毓美女作陪。

沈博士坐在我右侧,初时觉得他黑而土,不说话时像一颗安静的土豆,笃实沉稳,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可靠。他长得有点像我大学时的劳动委员阿丘,七分憨厚三分木讷,一脸童叟无欺的表情。大学时,每节课下课阿丘都会默默地上去擦黑板,两年擦下来,老师和同学都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推选他入了党,早早地成了学生党员。

然而,沈博士只是披着土豆一样憨厚的伪装,三句话一说,土豆就剥了皮,暴露出活泼有趣的本性。他讲一口流利的“浙普”,聊着聊着,话语间常有智慧的火花闪烁,让人觉得机智可爱。“浙普”与“沪普”是难兄难弟,常常遭人耻笑,但我却以为,浙江人开玩笑,不似京式幽默油滑,也不似津式幽默常以略带刻薄的贬损为乐,更不似东北幽默一味走低俗路线,浙江人的幽默是被江南糯米粉包裹着的,无伤大雅的调笑里透着分寸和友好。华诚适时介绍,说他是博士,是水稻专家,我嘴里“哇哇”地表示仰慕,心里却在为他担心,中国有了“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不知其他水稻专家是否还有用武之地。

我本是农家子弟,与土地、农事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所以见到种水稻的沈博士,便如见到同村兄弟一般,是动不动就想摘瓜送菜的乡邻情谊,是忍不住就想“把酒话桑麻”的劳动情谊。

只是我空有摘瓜送菜的亲近之意,却并无瓜菜好送,倒是沈博士说要给我寄一包他种的米来。

我欲迎还拒,说米有什么好寄?哪里都有卖的。

沈博士说,我种的米比别的米好看,而且这米叫“长粳”,是长长的粳米,与你微信昵称“长今”同音。

我笑,吃了几十年米,从来都是吃饱算数,没有想过米的好看难看。

然而,沈博士的“长粳”真的很好看,一粒粒细细长长,肤色莹白,小巧伶俐,很乖巧的样子。

我把米粒小心捧起,摊放在阳光下,蹲下站起,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不辜负这把与我同名的好米。

客居之地,烹饪条件有限,只能煮粥。

轻淘米,慢和水,清水慢慢没过米粒的头顶,电炉的热情渐渐唤醒了米粒,在气泡的再三邀请之下,她们终于不再矜持,在水中跳起了清香四溢的舞蹈。顷刻间,整间小屋热气腾腾,米香弥漫,让独在异乡的我在人间烟火里感到了幸福。

我把煮好的粥拍给沈博士看。他说,你应该把这米煮成饭,煮饭的话,每一口要比其他的米多十几粒。

噢,多十几粒啊?那我下回买个电饭煲吧。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想,每一口多十几粒很重要吗?我大口大口吃不也一样多十几粒吗?

沈博士一路飞驰,飞机、地铁、汽车轮番换乘,到达我的暂住地西城区木樨地时天色已暗尽。北京的冬季,白天总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然而那太阳却是不值得信赖的,你以为它能温暖你,却动不动让你领略深入骨髓的冷。等到太阳落山,那冷,便又深了一层。

我在昆玉河的桥边接到沈博士时,他正在瑟瑟发抖,像一株秋天漏割的稻子,乍然遇冷,在不属于他的季节里不知如何应付,只好机械地靠抖动身体给自己取暖。

我看看他单薄的衣衫,说,你怎么穿这么少?

他咔咔磕着牙齿,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他是从海南的南繁基地陵水直接飞来的,对北京的寒冷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我优越而又同情地看着他,很想抱抱他,给他一点温暖,又顾虑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何况彼此间还不是特别熟悉,只好指指手里的酒,说,走,请你喝笨酒,饮酒取暖。

笨酒是我一个同学参与酿造经营的东北烈酒,以“笨”为名,是想说尊重时间,顺其自然,不投机取巧,让粮食慢慢发酵。但我不胜酒力,喝了半杯就感觉头脑迟钝,真的有些愚笨了,迷离的眼神望过去,对面的沈博士叠影重重,凌乱的头发上有博士帽在隐约闪光。

沈博士倒是越喝越清醒,不时地提醒我:“再给我倒点。”如此三次。

那家小店名叫“粥立方”,卖粥为主,没有什么好的佐酒菜。沈博士并不在意菜的好坏,他有丰富的知识用来佐餐,关于水稻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

讲到稻子,沈博士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对他来讲,他的稻田就是他的后宫,他的水稻就是他的三千佳丽。海南的陵水县,号称中国农业的“硅谷”,驻扎着一百五十多家农业科研机构,包括袁隆平院士在内的诸多农业科学家都在陵水做过科研。每年,沈博士都要去陵水待上几个月,那里有他的三十亩水稻田,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

他给我看陵水的水稻田照片,说,你看,这些水稻都是我自己插的,我的水稻株形多么俊朗。

噢,俊朗吗?的确是。

我歪着头看,心里有些不以为然,种水稻就种水稻,能结稻谷就行,还要管它俊朗不俊朗。偷偷瞄一眼沈博士,只见他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衣着随意,不像博士,倒更像是农民兄弟。我心里暗暗发笑,你那么在意稻子株形俊朗,怎么一点都不注意你自身的株形是不是俊朗呢?

沈博士说,我们是追着太阳跑的候鸟,对于农业科研工作者来讲,一年种两季水稻是不够的,必须还要在热带地区开垦水稻基地。除了浙江、海南陵水之外,印尼的爪哇岛上也有我的水稻田。

爪哇岛?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他笑,肯定熟悉啦,小时候大人经常吓唬我们,你再不乖,就把你放在爪哇岛上去。

噢,原来真的有爪哇岛啊?那你肯定不乖啊,所以要去爪哇岛。

沈博士笑,是啊是啊,我也纳闷,我到底哪里不乖,要被流放到爪哇岛去。小时候,妈妈总是对我说,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只能种田。于是我拼命读书,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可是妈妈呀,我已经好好读书了呀,为什么还在种田呢?

我笑得喷酒。

沈博士继续带着我流放爪哇岛。

他说,爪哇岛是印尼的第三大岛,那里地处赤道附近,阳光每天都非常热烈,任何时候都适合种植水稻。印尼人对稻米有一种原始的崇拜,在印尼人的心目中,稻米是有灵魂的,是从人的眼睛里长出来的。印尼人非常珍视米饭,常常做成讲究的食物,带到田间,带到工厂。他最爱的一种印尼米饭叫soto ayam,翻译成中文就是“速度啊呀”,其实就是用鸡汤浇在米饭上,吃起来酣畅淋漓。

我朝着沈博士的眼睛看去,好像真的有稻米正从他狭长的小眼睛里长出来。我相信,若论对稻米的崇拜和热爱程度,沈博士一定超过了印尼人。在印尼种了很多年水稻,吃多了印尼的米饭,他长得越来越像印尼人,以至很多印尼人都以为他是当地人。其实,对沈博士来讲,像哪国人并不重要,自己是不是俊朗也不重要,只要他的水稻长得俊朗就行。

讲完爪哇岛,他又讲水稻午睡的事,说,你知道吗?水稻也是要午睡的。每天中午,它们都会轻轻合上眼睛,告诉你,我要午睡了。

我想象不出水稻午睡的模样,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自己也想轻轻合上眼睛午睡了,尽管已是差不多晚上九点了。

菜涼了,酒没喝完,店里的其他客人都走光了。沈博士说,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我怕自己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朗朗乾坤,首都的治安很好,烧杀抢掠基本绝迹,身旁还有一名彪悍的女警。

天更冷了。我把他送到他来时的桥边,看着他缩着脖子,一蹦一跳走到对岸,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更深的黑里,渐渐消失在寒风凛冽的首都街头。

他一定很冷。我想。

第二天,沈博士发来他领奖的照片。只见他穿着从学生那里借来的西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笑得憨厚而腼腆,手捧奖牌的姿势,让我想起当年宣传画里手抱稻穗的农民兄弟。那稻穗颗粒饱满,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是代表中国水稻研究所领的奖。

沈博士离开北京后,我才真正关注并了解他。从华诚的文章里,知道了他是很有建树的水稻育种专家,有精湛的杂交水稻技术。更让我佩服的是,他还写得一手好散文,并在《杭州日报》上开了一个叫“娓娓稻来”的散文专栏。在他的笔下,那些枯燥的农业科学技术竟然可以如此妙趣横生,也因此吸引了众多粉丝。

某一天,我翻开我的摘抄本,惊讶地发现,居然很久以前就摘抄过沈博士的一篇文章。呵,原来,很久以前,他就把水稻种进了我的摘抄本里。摘抄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坐在对面傻傻地听他讲水稻如何午睡。

沈博士的那篇文章叫《花开有时》,文中写道:“春分一过,江南花事已然大肆铺陈。梅花开过了,桃花开。油菜花开过,野花开。惊艳了大地,也开遍了朋友圈。我是无缘这些鲜艳的。每年三月,我都远在海南看稻花。三月开的稻花,在去年冬天就播种了。海南地处亚热带与热带交界,四季光温充足,是植物生长的天堂,也是加快植物育种的天赐所在。每年冬天,除了来过冬的,还有一支南繁育种大军。他们通常被称为候鸟,人随育种材料走。所以呢,阳春三月,在江南叫做春暖花开,在海南叫做南繁加快……”

文章的结尾,他这样写:“一花一世界。水稻的花语,叫做喂饱世界。我国常年种植4.5亿亩的水稻,其面积差不多等于三个浙江省。一朵稻花,一个月后就会长成一粒饱满的稻米。”

我后来很久没有再见到沈博士。有一天,我打开手机里的运动健康排行榜,看到沈博士已经走了一万五千多步,而且数字还在快速攀升。

我很好奇,问他,你在干吗?散步吗?

我想象着,此刻,他正走在南国的田埂上,两旁的稻子伸出邀宠的枝叶,稻花在吐露着淡淡的芳香。

沈博士很快回了信息,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说,哪有那么闲适?我是在强度劳动呢。

原来,他在观测水稻的变化,记录科学数据。

一个双休日的早晨,我闲来无事,问他在干什么?

他发来一张水稻的照片,说,我在剪杂交。

剪杂交?

就是把一株水稻上的雄蕊剪去,引入新的雄蕊,这样,后代就会基因重组,发生各种变化,然后可以进行选择。

噢。

我假装懂了,心里不自禁地为自己的无聊感到内疚。原来,风趣幽默只是他与朋友相处的样子,只要跟他的水稻在一起,他立马就成了“水稻痴”、工作狂,起早摸黑,没有双休日,比农民还要辛苦。

我很严肃地告诫自己——科学家的时间宝贵,他有很多科研任务要完成,浪费他的时间简直就是蓄意破坏农业!

此后,我很少打扰他。每次吃“长粳”米饭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数一数这一口到底有多少粒。一边数,一边想:沈博士这会儿是在海南陵水,还是在印尼爪哇岛?是在巡视他那株形俊朗的水稻,还是在吃流着黄油的“速度啊呀”?

无意间读到余秋雨先生的《泥步修行》,惊诧“泥步修行”这个词用来形容沈博士和他的同事是如此贴切。在稻田里,在泥泞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日复一日,执著修行;在稻花里,在谷穗里,他们安顿自我。

他们的使命有如稻花,也叫“喂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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