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10年前后的西藏地方新闻叙事分析
——以记者郭超人著作《西藏十年间》为例
2019-10-18廖云路
廖云路
(西藏日报社 西藏拉萨 850000)
新中国成立之时,西藏尚未实现和平解放,关于西藏地方的新闻叙事仍被地方上层势力掌控,且有意识地封锁与外界的信息沟通。西藏和平解放后,在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的支持下,于上世纪中叶逐步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新闻媒体,才反映出当时西藏地方的经济社会面貌,由此进一步揭开了“神秘面纱”。
在新中国成立后,西藏地方早期发展的历史文献中,除了地方志、政府文件、口述史等外,新闻报道作品也是一类重要史料。新闻报道往往是配合一定时期重大历史事件而开展的,且具有真实性、时效性、客观性、贴近性等特点。目前,学界主要从新闻摄影的角度研究这一时期的西藏社会环境,而新闻文字报道作品因年代久远而资料分散,相对被忽视。西藏地方媒体早期的新闻报道作品正值新中国成立10年前后,既记录了西藏10年间的经济社会发展,又见证了西藏民主改革等重大历史事件,同时还是建国后最早能全面反映西藏社会面貌的新闻文献,开展相关研究十分有必要。
郭超人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著名记者,从1956年在新华社西藏分社工作到1966年被迫停笔,他记者生涯的成名之作——《西藏十年间》,正是在新中国成立10年前后于西藏完成的新闻作品集。本文从新闻叙事的角度对该书进行分析,一方面挖掘文本具有的史料价值,揭示当时西藏经济社会面貌以及社会变革的必然性和重大意义;另一方面分析郭超人的新闻叙事风格,为改进当前的民族新闻报道提供借鉴。
一、郭超人在西藏的新闻活动经历
郭超人1956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业后,要求到西藏开启记者生涯。正如他在《西藏十年间》的序言中说:“作为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记者,党把我派到了西藏,让我直接参加了一个古老的民族为完成一场伟大的历史变革所进行的曲折斗争。”[1]当时的西藏社会正处于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新闻资源非常丰富,为郭超人的记者实践提供了广阔田野,也深深影响了他的新闻活动与新闻思想。
新中国成立之时的西藏没有现代新闻业,直到十八军进藏才携带了两台印刷机,后来成立了新华社西藏分社、西藏日报社等新闻机构。当时的新闻环境极为艰苦:一方面是交通条件十分落后,除了少数地方可以通车外,记者下乡采访经常要使用牲畜作为交通工具,路上还要预备好干粮;为了提高采访效率,不少记者都学会了在马背上写稿,郭超人回忆说:“那时,几乎每一天都处于极度的忙乱之中。在匆忙中接受任务,在匆忙中跋山涉水,在匆忙中采访写作。”[2]他有时只能采用口述形式,直接由发报机发走。另一方面是潜在的危险,由于西藏地方上层势力不甘心失去权力,四处煽动叛乱,郭超人在几次采访中都惊险地躲过了叛乱分子策划的事端。
但即便如此,郭超人还是坚持了扎实的新闻作风。采写《雪白柳林红》时,他“冬天横穿藏北草原,手托着衣裤赤身涉水过河,连续发烧三天,连尿都解不出来”[3];采写《红旗插上珠穆朗玛峰》时,他没有等登山队顺利返回后再进行事后采访,而是选择随队来到海拔6600米以上的高度采访。由于高山缺氧,他睡不着觉,眼睛肿到无法睁开,只能用一只手拨着眼皮,另一只手写作。正是凭借这样的精神,郭超人的新闻报道事实丰富、语言生动,是记录当时西藏社会面貌的重要史料。
从封建农奴制走向社会主义社会是西藏当时的主要社会环境,郭超人在《西藏十年间》中集中展现了这一伟大的历史变革。“我以难以压抑的愤懑之情,目睹了勤劳、憨厚的西藏人民是怎样遭受屈辱和苦难的;以后我又以无法形容的喜悦,迎来了百万农奴以摧枯拉朽之势,埋葬农奴制度的暴风骤雨。”[4]但他认为,这些报道“终究未能用冷静的笔墨将叛匪灭绝人性的罪行原原本本地揭露”[5]。这既是出于新闻“客观性”的要求,记者不能过于表露个人的观点和立场;又是由于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涉藏新闻宣传纪律,记者按照“多做少报”原则,密切配合局势调整报道策略。
郭超人调离西藏后,仍然十分关心西藏新闻事业发展,此后发表的多篇民族新闻理论和政策文章也与他在西藏的新闻活动密切相关。从新闻叙事分析《西藏十年间》,既能丰富对新中国成立10年前后西藏社会发展变化的理解,又可以为当下的同类新闻题材报道提供借鉴。
二、《西藏十年间》的新闻叙事结构
新闻是对正在发生的具有新闻价值事实的报道。新闻要使受众理解,必然涉及如何叙事的问题。学者曾庆香借用了荷兰语言学家梵·迪克的观点认为,新闻叙事可分为宏观结构和微观特征两个层次。“前者是分析新闻的主题结构的关键,而后者则是用来分析命题与命题之间的连接。”[6]新闻在宏观结构上叙事最明显、最典型的特征便是组装性,又称为新闻话语图式,如下图所示:
新闻通过宏观结构获得整体上的叙事,并以此反映报道主旨和背后的意识形态。借鉴新闻话语图式,可以分析《西藏十年间》的叙事结构。
(一)新闻主题
新闻主题也即概述,一般从标题和导语中概括出新闻的主题。《西藏十年间》共分为7个部分,报道主要涵盖了以下主题:
1.农奴的控诉和封建农奴制度。郭超人进藏工作之初目睹了西藏封建农奴制度下的黑暗,与新中国成立后内地的社会主义制度之间形成了强烈反差。他的新闻报道中多处反映了农奴群体遭遇的苦难:一是酷刑,在《血泪的控诉》中,他以白达、阿里雅、朗杰彭措的经历,列举了西藏地方对农奴施加的鞭打、挖眼、关木囚笼等刑罚;二是赋税,他在《“沉重的铁链”——西藏农奴制度的苛税》中提出设问:“西藏农奴制度的苛税究竟有多少?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并阐释到“农奴主的意志就是法律,他们根据自己的欲望贪婪无厌地摊派他们所需要的‘税款’”[7];三是差役,农奴随时要支付各类乌拉。在此基础上,郭超人从制度层面揭示封建农奴制的黑暗与落后,并认为西藏地方政府的“法典”是保护农奴主的利益和维护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寺院和贵族可以进一步制定更加残酷的寺规和家法。
2.部分上层势力破坏“十七条”协议。为揭露西藏部分上层势力的真实面目,为民主改革的必然性提供依据。郭超人在报道《罪证如山——西藏反动政权是怎样破坏十七条协议的》中,对比协议的具体内容,用大量事实揭露了西藏地方政府所作所为。例如,第一条“驱逐帝国主义势力出西藏”和第十二条“坚决脱离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关系”,西藏地方政府却一直与境外势力勾结,策划叛乱;又如,第九条“逐步发展西藏的语言、文字、学校教育”和第十条“逐步发展西藏的农牧工商业,改善人民生活”的规定,郭超人用当地官员和头人阻挠中共阿里分工委开办第一所小学、西藏地方政府阻挠西藏军区医院修建、禁止农牧民接受中央政府发放的无息贷款和新式农具等案例,指出“只要是对广大西藏人民有益的事,原西藏地方政府和上层反动集团就无不横加反对”[8]。这些行为与中央政府坚决而认真地执行协议各项规定形成了鲜明对比。
3.解放军战士的贡献与民族关系。郭超人用大量故事记录了新中国成立后解放军战士为西藏解放和建设作出的贡献。他将西藏和平解放比作“黑暗高原的破晓”,“在西藏人民大力支持下,人民解放军广大指战员步行过几千里,翻过十多座雪山,强渡过几十条大河……终于把祖国的五星红旗插到了拉萨”[9],西藏人民犹如久旱逢甘露,雪域高原第一次有了欢声笑语。面对当时封建农奴制下极为落后的社会生产力,解放军战士肩负起了开荒者的重任,他们在高原种植粮食并试种成功了几十种蔬菜和水果,兴建起几万平方米的房屋,组装水力发电机让乡村用上了电,军队的医生为群众施医赠药等。西藏和平解放后、尤其是民主改革以来,中央派出了一批专业技术人才进藏工作,他们将医学、电力、农业、地质勘探等技术传授给藏族群众,汉族共青团员罗启潮为抢救落水的藏族青年而献出了生命,一批批藏族青年到内地大学深造后成为西藏相关领域的业务骨干……这些事例充分展现了从那个年代起不断深入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4.新中国成立10年前后农牧民的生活变化。民主改革使西藏的社会制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广大农牧民群众当家作主。郭超人的采访活动不必再担心少部分西藏上层势力的破坏,新闻宣传纪律也放宽,可以全身心地反映农牧民对新生活的向往。在他笔下,西藏各级人民政权陆续健全起来,翻身农奴担任起了新政权的领导工作;各地成千上万被叛匪抢劫一空的农户,得到了军管会的无息贷粮和救济;农奴分到了房屋,年轻人可以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人们在拉萨河谷肥沃的土地上开垦,用牦牛开始春耕播种;女性加入了手工业互助组,孩子上了民办小学读书等等。这一切变化与民主改革前的农奴控诉和人生经历形成鲜明的新旧对比,借用农奴央金卓玛的引语:“西藏民主改革以后,我才真正知道,对于我们西藏农奴和奴隶来说,‘天堂’就是跟着共产党走社会主义的道路。”[10]这反映出西藏社会的变革是大部分群众的心愿和历史进步的必然。
(二)新闻情景
情景包括情节和背景。新闻的情节经常使用“在……的时候”“与……同时”或其他表示时间、地点的状语引出。《西藏十年间》中有多处诸如“卓玛央金——一个翻身女农奴的故事”“老猎人的故事”“一个孤儿的感激”等报道,讲好农牧民群众的故事,必须回到他们生活的环境中去,用当事人的行为和心理使情节变得丰满。例如,在《半包茶的悲剧》中,差巴玉姬1944年向头人借了半包价值30银元的茶叶,4个月后利滚利还了近900银元的财务;然而,这仍不够抵债,玉姬10多年来不得不东躲西藏,虽然数次搬迁,但还是前后3次被头人掠夺和威胁,直到民主改革后才松了一口气。报道通过不同时空下的场景切换,将头人的蛮横和玉姬一家人提心吊胆的情节描绘得生动而富有张力。又如,报道格桑次仁的舞台表演时,生活在旧西藏的他虽然多才多艺,但“只能像畜生一样地沉默”;在社会主义新西藏,爱好歌舞、擅长藏戏的他加入了业余藏戏队,在晚会上戴着五彩面具,穿着古装戏袍,在锣鼓声中边歌边舞。郭超人引用唱词“六弦琴也在流泪,天上的鸟儿也要悲伤”[11],表达以前演员们的悲哀;再继续挖掘他们的心理活动:“过去为了活命,我们含着眼泪唱歌,今天我们要为光明未来不断地唱下去”[12],从而使整个情节进一步深化和丰富。
新闻报道中如果不加入背景资料,受众就难以理解,新闻也缺乏说服力。因独特的自然和人文环境,西藏在历史、文化、制度、社会发展轨迹等方面与内地存在差异,大部分受众对封建农奴制度和中央在西藏的政策缺乏了解。为了使受众理解农奴所遭受的苦难,郭超人在多处地方都加入了封建农奴制度这一社会背景,如,在有关农奴主对农奴施加酷刑时,他写到:“农奴如果‘触犯’了农奴主的利益,原西藏地方政府的‘称康’就可以根据‘法典’第四条的规定:‘按情节不同或挖其眼睛,削其腿肉,割舌,截手,推坠悬岩,抛入水中,或杀戮之,惩戒将来,以免效尤。’”[13]在有关农奴承受的赋税时,他交代背景:“一个农奴除了负担藏政府、寺庙和大领主的三重差税外,还要负担基层小头人、管家和农奴主爪牙的随意摊派……有明目的和没有明目的税即有七十种到一百种之多。”[14]
相对于西藏的旧制度,“十七条协议”和民主改革是当时重要的社会背景。郭超人选择山南地区进行蹲点,采写了《幸福太阳升起了》《泽当——我为你歌唱》《寄自雅砻河畔》《古堡里的新主人》等7篇报道。他通过新中国成立以来农牧民一步步推翻旧的社会制度、实现翻身做主的历程,介绍了山南地区的具体实践和先进经验。这些背景既是新闻叙事的需要,使情景更为立体化,又体现出西藏社会的进步是深得人心的。
(三)新闻评价
评价是新闻叙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表明新闻的导向和立场。为显示新闻的客观性,记者通常会直接或间接地引用他人的观点。农奴群体在《西藏十年间》中的口头反应十分活跃。对于旧西藏,牧民白达说:“谁是凶恶的野兽,谁是善心的菩萨,我们这些人最清楚。没有共产党、解放军,我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会全被头人们弄死!”[15]引语生动、朴实,反映出人物的内心感受和不平等的社会制度。民主改革后,群珍担任了林芝达则村的互助组组长,带领9户过去的农奴种植青稞和小麦,她说:“我们全组组员都永远不会忘记党的领导,只有组织起来进行劳动才能富裕。秋收一结束,全组还要继续开荒。”[16]这些引语之间形成强烈反差,从农奴“永远不会忘记党的领导”,传达出西藏的改革发展是民心所向。郭超人还对进藏工作的科技工作者、建筑工人、医务人员等群体的事迹和思想进行了关注。陈广向内地毕业后来到山南的县卫生院当医生,还培养了几名藏族徒弟,他说:“藏族人民健康的微笑,对于汉族医务人员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17]口头反应从侧面体现了中央对西藏发展建设的大力支持,以及民族团结一家亲的和谐民族关系。
在基于大量事实的基础上,记者有时也会作出预测和评判。郭超人把封建农奴制度下的乌拉、高利贷和人身奴役称作插在农奴头上的“三把尖刀”。他评价道:“这血迹斑斑的‘三把尖刀’,千百年来,使多少繁荣的部落变得衰颓,使多少牧民美好的家庭被拆散,使多少善良的人像牛马一样生下来,又像牛马一样死去。”[18]在西藏各级人民政权建立后,他采写了大量农牧民向往新生活的报道,从大量的观察、采访中提炼出对西藏社会发展的观点,并认为共产主义的太阳已经照进了西藏百万人民的心灵深处,“这个在封建农奴制度下被禁锢了一年多年的民族,在党的领导下,要与各族人民一样大踏步地走向一个繁荣幸福的未来……”[19]记者的评价使报道增添了新闻述评特征,既丰富了新闻叙事的手段,又增加了报道的导向性和厚重感。
三、《西藏十年间》的新闻叙事特征
新闻叙事结构的特点在于组装性:新闻导向和意图通过新闻主题反映,新闻主题由情节和背景构成,新闻评价使得情节更加丰满。组装性让新闻叙事层层推进,下一层级的话语组织要符合上一层级的话语需要。在新中国成立10前后西藏社会发展改革的背景下,新闻的导向和意图往往是确定的,这一时期大部分新闻作品的新闻叙事结构具有相似性。新闻叙事还包括在微观层面上考察命题与命题之间的连接特征,从叙事视角、叙事时空和叙事修辞对《西藏十年间》进行分析,可以更多地挖掘出郭超人在叙事上的个人风格。
(一)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指从什么样的角度去观察和描述事物。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将叙事视角分为零度焦点叙事、内焦点叙事和外焦点叙事。零度焦点叙事又称为上帝视角、全知视角,其特点是叙事者所知大于新闻事件人物所知。这种叙事不受视域限制,记者可以全知全能地掌握新闻事件的一切,且自由地展开相关叙事。在《寄自雅砻河畔》一文中,郭超人这样描述泽仁卓玛和多杰两家人的新生活:“共产党的阳光终于照进了这座峡谷,这两户农家多少年来的愿望实现了:安乐的生活到来了。大女儿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丈夫又能与妻子生活在一起。一道新的法律宣布了,峡谷里的房屋和他们开垦的全部土地,从此真正属他们所有了。”[20]零度焦点叙事的优势在于可以跳出记者采访的时空,对事件及其背景进行全方位、全景式的介绍,用极为精炼的文字传递尽可能丰富的信息。这是《西藏十年间》频繁使用的叙事视角,但缺陷在于比较强的概括性和主观性。
内焦点叙事又称限制视角,其特点是叙事者只限于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所想。在这种视角中,记者是事件的旁观者和目击者,甚至是事件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他既不能叙述自己没有观察到的事物,又不能介入他人内心世界。在《拉萨两姐妹》中,郭超人深入拉萨市水力发电厂采访正在变压器室工作的藏族姑娘强芭:“我们站在旁边,不愿意打断她的工作……直到她对变压器的检查告一段落以后,才抬起头来,轻松地吁了一口气。这时,她发觉身后站着陌生人,便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21]内焦点叙事能增加新闻的现场感,而叙事者与叙事对象的生活环境和精神面貌也巧妙地隐藏在了叙事之中。
外焦点叙事又称纯客观视角,其特点是叙事者所知小于新闻事件人物所知。这种视角就像一台客观记录事件的摄像头那样,记者采用无明显情感色彩的中性语言,既不抛头露面,又不抒发胸臆。在报道《古城在歌唱》中,郭超人采访了拉萨的群众业务歌舞队和藏戏队:“他们会唱歌、会跳舞,还学会了胡琴、提琴、风琴、六弦琴、笛子、铜号等多种乐器……许多过去从来不唱歌不跳舞的人,也参加了这种业务歌舞组织,经常参加演出的文艺骨干和积极分子有二千五百到三千人。”[22]外焦点叙事经常在消息报道中使用,记者虽然无法决定受众“怎么想”,却可以让受众去“想什么”。
(二)叙事时空
叙事时间分为追叙、预叙和分叙。追叙是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以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叙述[23]。郭超人于1956年进藏工作,对于在此之前发生的事件和采访对象的经历,经常使用追叙来阐释。这种叙事方式大大地弥补了记者在采访时间上的滞后,使报道具有现场感。预叙是提前叙述即将要发生的事件,使受众对事件有个大致的心理期待。郭超人在对《半包茶的悲剧》差巴玉姬的叙事中糅合了追叙和预叙。他先从1944年玉姬向头人借茶叶写起,后来玉姬一家为了躲避利息从部落逃到黑河市居住下来,“她满以为在‘羌机’所在地,头人不敢胡作非为。哪知道又过了三年以后,头人土旺登巴路过黑河时又找来了”[24]。预叙吸引受众关注事件的后续发展,在阅读中进一步获得求证。分叙是几个事件同时发生或没有明显的先后顺序,材料组织呈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特征。郭超人在报道《拉萨的春雷》开头部分采用了预叙,“长期像牛马一样被奴役的人民终于自由地站起来了,开始迎接第一个翻身解放的春天”[25];报道接着从“在布达拉宫的周围”“流浪者的春天”“河谷苏醒了”三个小标题分别叙述“春天”中的人和事,孰先孰后并无多大区别,分叙让报道的结构更加清晰。
叙事空间与叙事时间密切关联,一定的叙事时间下必然有空间的呈现,而新闻的叙事空间大致分为单一空间和并行空间。在单一空间中,新闻人物和新闻事件集中在一个场景下,与日常生活中的空间相类似。正如郭超人在拉萨市水力发电厂对藏族姑娘强芭的观察,对“点”上进行新闻特写。并行空间类似于电影中的蒙太奇拍摄技巧,记者使用一个叙事的主线将不同场景中的人物和事件串联起来。郭超人在《为“七一”采写的报道》中,讲述了拉萨汽车修配厂的工作阿旺次仁、拉萨市羊达乡民主改革前的十四户差巴、人民解放军某部中士班长赤望江村、高原纺织互助组组员仓姆金等人的故事。每个人物都有其所处的独立而不同的空间环境,“拼”起来构成了“为党歌唱”这一主题的“面”上叙事。
(三)叙事修辞
叙事修辞是阐释事件或观点的重要方式方法,它可以让叙事者更好地组织文本信息,并影响叙事对象的思想态度。梵·迪克认为:“新闻修辞不仅限于使用常见的修辞手法,相反,它还包括为增加新闻报道的真实性、合理性、正确性、精确性和可信度而使用的策略性手段。”[26]梵·迪克对这些“策略性手段”的定义相当广泛,涉及到新闻话语图式的所有层级。
有学者认为,郭超人的通讯呈现出“散文化”风格,以“游记式”的叙事方式,让受众“身临其境”[27]。在《西藏十年间》中,郭超人使用了隐喻的修辞方法。隐喻是以另一件事和经验来理解和经历一件事或经验。例如,“今天,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民主改革运动以后,拉萨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以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激情在歌唱。”[28]这里的“歌唱”便是一种文艺表演隐喻,通过“发展环境是舞台”“拉萨是表演中的角色”“表演的节目是歌曲”等类比,描绘出西藏发展建设中积极、光明、向上的一面。又如,“党为西藏农民指明了出路——彻底摧毁阻碍着社会前进的反动的农奴制度。”[29]“出路”和“前进”都是旅程隐喻的表述,通过“旅行者是农民”“党的方针政策是旅行方向”“发展成就是旅行的目标”等类比,激起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此外,《西藏十年间》中采用了大量语气较强的情态动词。例如,“如果小农奴想摆脱人间‘苦海’去当喇嘛,除要送礼恳求农奴主批准外,还得交藏银十九两作为‘进庙税’。”[30]“新战士也一次又一次委托老战友转告祖国人民,他们一定要为革命扛好枪,为祖国人民站好岗。”[31]这两句中的“要”“得”“一定”表明叙事者对事件成真的可能性持肯定观点,对叙事对象投入了较多的情感。
互文性是指两个或多个文本间的关联性。《西藏十年间》中多处引用了其他本文,如原西藏政府的“法典”、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民间歌谣以及新闻人物的口头反应。其中,民间歌谣文本在郭超人的报道中极具个人风格,《古城在歌唱》《拉萨两姐妹》《寄自雅砻河畔》《山村的早晨》《战士的遗嘱》《藏北草原好地方》等报道中都有引用,仅《古城在歌唱》一文就多达6首。官方文本引用往往能更快进入主题,增强报道的权威性;民间文本的使用增加了报道的可读性和趣味性,在代替了记者“说话”的同时,又表达出新闻的导向性。
四、《西藏十年间》对民族新闻报道的启示
新中国成立初期进藏工作的记者为数不多,媒体也远远不及今天发达。郭超人采写的《西藏十年间》为受众了解西藏的历史与时局提供了“窗口”,尤其是针对西方社会对西藏旧制度的“香格里拉”幻想和民主改革的负面舆论,起到了较好的激浊扬清作用。新中国成立70年以来的西藏社会发展成就性报道依然是当前媒体的主要叙事模式,虽然《西藏十年间》采写距今已有约60年,但一些叙事结构和叙事特征依然沿用至今,对改进当前的新闻报道也有借鉴意义。
(一)新旧对比的叙事方式
新中国的成立拉开了中国人民建设人民民主国家的序幕。就西藏地方而言,废除封建农奴主的土地所有制、废除政教合一制度和建立人民民主政权等一系列变革,既体现在制度层面上,又作用于个体上。因此,从西藏农牧民生产、生活环境的对比说明新中国成立10年前后西藏取得的发展和进步,是可行且十分必要的。郭超人以采访对象口述经历为对比的主要方式,而这也是当前大部分关于西藏成就性报道的叙事模式。
新中国成立70周年以来,关于西藏地方的个人口述史整理已较为丰富;而采访对象随时间推移讲述的口述资料精细程度必然下降,新闻报道容易呈现出同质化,受众也容易产生审美疲劳。郭超人在《西藏十年间》中对旧西藏的社会面貌进行了大量记录,如农奴被施以酷刑的刑具以及农奴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品等,当前新闻报道可以选取这一时期使用的物品为线索,邀请曾经的农奴从个人角度讲述这些物品的功能、用途、价值和代替品等,再结合专家学者从历史、社会发展角度分析其意义,从物品变迁的背后揭示社会发展进步,创新新旧对比的叙事方式。
(二)叙事中的新闻专业主义
从新闻专业主义角度上看,新闻应秉持客观、独立的原则,不带有记者的个人情感和倾向性;如果记者确需表达立场,也应该采用新闻评论题材,把事实和观点分开。《西藏十年间》中频繁使用了零度焦点叙事、记者的预测和评判以及语气较强的情态动词等叙事方式,记者的立场和态度也借助这些叙事方法充分体现,因而相较于当下的新闻报道,《西藏十年间》读起来具有“历史感”。郭超人在1985年为该书做序时,也认为“终究未能用冷静的笔墨”写这些报道。但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讲,记者处于激荡的社会变革中,能否尽量做到客观有时并不取决于记者个人;建国初期我国的新闻学教育百废待兴,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认识和重视程度也还不够。
为避免民族新闻报道的同质化,记者需要不断创新叙事方式来给受众新的审美。[32]随着时代的变迁,受众接受叙事的方式也在不断变化,一些在历史上曾经出现、又逐渐被淡忘的叙事方式如能合理运用,也同样是创新。在《西藏十年间》的互文性中,郭超人引用了大量民间歌谣,这在当前的同类主题报道中十分少有。事实上,藏族的歌曲、谚语等文本具有很高的写实和文学价值,在当前新闻中使用既能提升报道的说服力,又能给受众带来不一样的审美。
(三)民族新闻工作者的素养
《西藏十年间》的采写背后,是记者郭超人的新闻职业素养。西藏地处青藏高原腹地,自然条件恶劣,交通不便。记者即便在今天下乡采访,都常常“坐了一天车,不见几个人”,在郭超人进藏工作的年代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同时,记者长期在缺氧的环境下写稿和编稿,无论构思、落笔,还是修改、提炼,都要比内地同等条件下消耗更长时间和更多精力。但郭超人依然坚持深入基层采访,脚步遍布拉萨、山南、林芝、日喀则、那曲等地,且笔耕不辍,常常写稿、改稿至深夜。这充分说明了民族新闻工作者必须练好脚力、眼力、脑力、笔力,才能肩负起新时代的民族宣传思想任务。
郭超人进藏4年之后就能使用藏语采访,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为什么他能在《西藏十年间》中大量引用人物的口头反应和民间歌谣,而这一能力是当前不少内地进藏的新闻工作者所不具备的。掌握民族语言不仅是民族地区采访的“敲门砖”,还能不借助翻译就准确地掌握采访对象所表达的意思,避免把主观意图强加给采访对象。郭超人在西藏的新闻活动基础上形成了他的民族新闻思想,他认为“民族问题是一把钥匙,掌握了民族语言,就等于掌握了开锁的钥匙”[33]。他还提出“民族地区虽然经济落后,但不失为新闻宝库”“边疆民族地区原则上不搞公开的批评性报道”等观点[34],这些都能从《西藏十年间》的采写中找到依据,为丰富郭超人本人的新闻思想和民族新闻理论研究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