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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在

2019-10-17姚大伟

青春 2019年1期
关键词:椿树皮囊骨头

姚大伟

椿在给人看她腐烂的骨头。

黑黢黢的骨头。虫洞密布。松如鳞屑。触手即碎。

她的身子,已经无力再支撑,开始向后倾斜。外翻的皮囊,如饱满的唇,向后收缩,又如一只渐渐无力握紧的苍老的手。

衣带渐宽。

我担心它,最后,“哄”地一声。一把,落空。

骨碎如泥。

空空如也。

那段时间里,她伸向南方的枝干,已经开始自行脱落。

整棵树,在阳光独好的位置,一枝连着一枝,脱落。像一枚枚划开的火柴棒那样——火一点一点燃烬,然后,火柴头,静静地,一个接着一个,自行折下。

折下的枝干,没有一片叶子,没有一寸包裹着的皮囊。在视觉上,也没有疼痛感,没留下任何疤痕。只是光秃秃,黑黢黢的一小段,或一大截。

那些掉下来的部分,表面上看,还是壮壮实实的,很有些分量的模样。可一旦拿在了手里,却很轻,很轻。像吊了一季的老丝瓜。

它的骨头,早已瓤尽。

这样的朽木,不出火。弄回去,不能当柴烧。她最大的用途,是引火生炉子。我曾在新盛街的一间破落的房屋里,见到一只破落的煤炉,它通身绿黑两色。单眼。奥运牌的。商标是奥运五环。煤炉的炉身,腐蚀严重,正面的位置开了一个不小的窟窿,但没有影响上方白色的字迹:保持室内空气流通,新型高效节煤炉。

新盛街人家升火做饭,用的就是这样的煤炉。生炉子的时候,先放一块假碳,然后,在假碳之上点燃引火的朽木,朽木燃烧,缓放柴火,柴火出火,放生碳。生碳放好,余下的时间,是等待。

等柴火燃尽,朽木成灰,生碳红熟。

但,这个时候的新盛街,已经少有人家生火引炉子了。不是没有可以生火的炉子,也不是缺少柴火,而是,少有人家。

炉内无火,炉上无水壶。一家子的声响和生气,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响起来,生起来。

人家,正在撤离。整个新盛街,正在经历着一场大退潮。

先前吃水最重的边缘,比如,街道两侧,巷子的一头一尾处,已经狼藉一片。

一条条巷子,像一只只进了风的袖子那样,鼓鼓囊囊,又空空荡荡。它们的背后的人家正在倒塌,没有人家的支撑,两道墙在阳光下,显得单薄无比,有风的时候,似乎能看到,线条在阳光下,扭曲,摆动。

阳光开始无孔不入,成片成片的,泛滥无忌。巷子从尾部开裂,尽头的房屋一点一点消失,巨大的缺口和细小的裂痕同在。

一栋栋建筑,像一块块拧去水份的抹布那样,皱巴巴的,污迹斑斑的。院子里的草,忽然,就大摇大摆起来,招摇起来,架势上,都有点欺负人了。

它们在明目张胆的,为蚊虫、老鼠,开拓疆界。在明目张胆的藏污纳垢。在明目张胆的一点一点的模糊掉,老建筑中残留着的人类那最后一点气息。

一扇扇门,不再垂锁了。新旧的钥匙,扔了一地。门里的门,也没有垂锁的必要。因为,门里的桌椅,沙发,床铺,被褥,电器,祖宗的遗像,都已经带走。房屋,已被掏空。成了一个个空壳。

那些老旧的桌凳,颜色暗淡,四角抹平。沙发和木床,看上去庞大沉重,其实,早已腐朽。沙发和木床底下,均匀地布满了细碎的尘屑。一汪尘屑。当它们被抬起的时候,身体里更多的尘屑,则摇摇晃晃,如水滴坠。

当南面的枝叶,已经脱落干净。树身的三分之二,已经烂掉的时候。肖元龙,签下了椿的养护合同。

虽然,在此之前,椿已经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抢救,面北的方向,还竖起了支架。但,她袒露的伤洞,倾斜的身体,仍令人担忧。

她,虽然比之前要健康的多,无生命之忧。但,外表上看,在有了支架之后。却更像一位奄奄一息的病人了。

肖元龙要做的事情很多。

第一件事,是继续刮骨疗伤。去腐。他要把椿树表层蓬松的烂木刮平。刮平,不是刮净。他个人的想法,是要最大限度地保留椿树的原状,保留她原有的粗度。

第二件事,是灌桐油。防腐。桐油,是熟桐油。一点一点灌,让它腐烂的骨头和未脱落的已腐朽的枝干,彻底地吃透。这是个体力活,他一共灌了7公斤半。

最后,是重新做支架。对于这株椿树,肖元龙有自己的方案和想法。他给椿做了箍,立一根立杆,又立了一根个人字形支架。把北面的鲜活的枝干箍起来,让它身体,往北边倒的同时,还能给那些鲜活的枝干更高的天空。

他对我说,这里的工作原理是这样的:一片根养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反哺一片根。根把地下的水和养分传给相应的叶子。供空中的叶子在空中生长,舒展。然后,叶子吸收光和空气中的养分,再通过皮层传给相应的根,供根在地下生长,舒展。

根和叶子的关系,是双向供给。循环往复。如果你看到上面的一片叶子萎缩,死去,腐烂。那么相應的根,也必然是萎缩的,死去的,腐烂的。治病救人,讲望闻问切。治病救树,只有“望”一条,她开不了口,也切不到脉。其实,也不用她张口,她简单着呢,所有的病症都在面上。

所以,他尽量让椿树的根舒向北,向西舒展开来。他相信,当椿树面北的根充分舒展,保持活力,那么面北的皮组织,也再次充满活力。那些健康的皮组织,将充分的舒展,从两边包抄过来,然后,会合,咬紧,融而为一。

他像是一位自信的医生,对我说出椿树的病因,症状,治疗方案,预期疗效,病愈状态。

他一针见血的指出,椿树东面和南边的皮组织腐烂,是因为,她的东面是地下管道,南边是墙基。树的主干,到东面的地下管道只有50公分。她面东的根,根本舒展不过来。根,既然伸展不过来。那么,她吸收的养分,就不够顶端叶子的工作。

肖元龙,“断”得准确。他相信自己的理论,并相信自己由理论支撑起来的养护方案。

那些从新盛街,搬出的一件件老家具。如今,被安放在这个城市的,另外一间间房子里。坏了的板凳,可能已经被扔掉了几只。残缺的,可能正经历着一番修补。但,剩余的,依旧会和那张吃透了油渍,霉斑的实木方桌放在一起。沙发和床,只要外表没什么明显的破洞,看上去无伤大雅,说不定,还会摆放在从前的方位上。那些和它们配套的,如,电视柜,书橱,墙饰,也会被最大限度的复制和还原,找回它们从前的秩序。

无论那些老家具,被安置在这个城市什么地方,它们,都将在原有秩序的巨大惯性中,被重新复制和还原。

它们,也终将被这样一种陈旧的生活,再一次陈旧的支配着。

它们的骨子,虽然,已经腐败。但,在那间新房子里,在那一幅新皮囊里,它们依旧像从前那样被使用,被需要。它们,依旧生机无限。它们,依旧自由地,散发着过去的,陈旧的气息。

在那里,很多东西早已用得顺手了,很多记忆经过多年的反复的重复,早已成为条件反射,很多味道经过多年的尝习,早已被私人定义,被固执占有。

那个家庭主妇,无论身在何处,无论给她怎样的炊具,她总能在菜市场和厨房找到属于这个家的味道。毛豆习惯了煮,它们便不会以豆粒的形式出现在这家的餐桌上。相同的,鲫鱼习惯了炖汤,花生习惯了油炸,便不会以红烧、盐水的形式出现。

在这家的生活中,芹菜可能早已习惯了豆干,青椒可能早已习惯了土豆丝,蒜泥可能早已习惯了茄丝。豆腐可能早已习惯了丝瓜。

那个孤宿的老人,无论她从这个城市的哪一间房子里醒来,她的早晨,早已被上一个早晨重复,洗衣服,散步,晨练,吃早点,早已程序化排开。她的手习惯了肥皂,便不会被撒上洗手液。她的脚步习惯了老街巷,四肢习惯了老动作,肠胃习惯了豆浆煎饼,她便不会这个早晨踏入其他的地界,做其他的动作,拿包子稀饭充饥。

在她的生活里,衣柜早已习惯了樟脑丸的存在。裤兜早已习惯了手绢的存在。手绢早已习惯了纸币的存在。纸币早已习惯了蜷缩着存在。

这些人和那些家具一样,虽然拥有着新的皮囊,但新皮囊里的生活和秩序,还是从前的模样。这些老旧的生活,被重新包裹着。一些老旧的东西消失了,另一些被留下了。人们,则以抱残守缺的方式,继续着自己的日子。

同样以抱残守缺的方式,继续自己的日子的,还有这株椿树。在今后很长时间里,她将保持现在的模样。

在肖元龙的养护之下。椿,将会有新皮囊。健康的皮组织,将一点一点把这根腐骨封存,隐匿。

到那时,肖元龙要做的是另一件事,给椿安装一些假骨头。

由于,前期的治疗过程中,某些地方的老骨头,腐败严重,被剔除的太多。以至于整棵树的粗细比例严重失调。

为了还原椿树原有的面貌,保持树身上下的粗细均匀。为了她内在的骨头,能撑起新长的皮肉。也为了她自身的安全。她缺失的部分,将会被实物填充。诸如,水泥砂浆,沥青混合物,泡沫胶,木炭,塑料,方砖,木砖,木块,橡皮砖之类的。

水泥砂浆。就是盖房子和的泥灰。这是最传统,最常见的填充物。取材便利,操作简便,经济实惠。将水泥,净砂,石子,水,按着一定的比例充分搅拌均匀即可使用。

沥青混合物。是将沥青加热成汤,然后,混入锯末,木屑,或者细小木块,刨花。冷却后,制成面糊颗粒状混合物。

泡沫胶,是近年来流行的填充物。它能与树身充分贴合,而且自身结构稳定,阻水,抗腐性能尤好。备受时下青睐。

木炭,塑料,方砖,木砖,木块,橡皮砖,不如前面几样的效果好,但,必要的时候,也不排除使用。

这些填充物将和那根腐烂的骨头共在,它們将被新的皮囊紧紧包裹,亲密无间。那根凸凹不平,粗细不均的骨头上,将被填充,砌严,均匀涂抹。那些填充物,将拥有这棵古树相同的地位和荣耀,成为人们膜拜和瞻仰的一部分。

在这棵椿树上。那些填充物,会成为这棵树的一部分,甚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了它们,椿树的树身牢固,不被风折。有了它们,椿树容颜依旧,风采不减。但它们终究成为不了一根货真价实的骨头。

对于这棵拥有240岁树龄的椿树而言,那些腐烂的骨头,要么永远以腐烂的模样存在,要么腐烂殆尽。人为掺入的东西,将永远不会被她接受,不会长成骨头的模样。

从某种观点上来看,那些如今在这个城市的另一间房屋里醒来的老新盛街人,以及他们依然鲜活,却又早已的过得陈旧生活,其实,也如椿的残渣,腐屑。

等同于,那些已经被剔除的部分。

旧的新盛街,在某些人的某些观点里,应该早如那棵骨头腐烂的椿树:疾至骨髓,岌岌可危。

那些淹没在红砖红瓦中的晚清老建筑,总是毫无掩饰地,把自己的伤口展露给你看:日益破败的房顶,模糊不辨的水滴纹饰,残缺不全的青瓦,掉渣坠屑的椽子房梁,还有,修补痕迹明显的墙面。

很多老建筑,腰身佝偻,形体变形,已经拒绝人类的亲近,靠近。有些,甚至早早地钉上了警示牌,醒目地写着:危房!请勿靠近。

那些紧密包裹在老建筑四周的红砖红瓦新式建筑,也不光鲜,在运河的风里,它们早已被吹旧:水泥墙面已经开始皲裂起皮,墙体广告已经大块脱落,屋内壁画陈旧泛黄,门帘网布一碰就碎,门灯灯座空洞如伤,灯泡电线丢失不见。

很多刚建没几年的新建筑,已经灰头土脸,疲态毕现。她们身处一片老建筑之中,在建造之初就畏手畏脚,蜷缩,压抑。门脸,建的低矮。窗户,做的粗陋。人从门下过,会不由得猫身,缩颈,抬手遮头。

你从新盛街的上空看,那一栋栋敞开的红灰交杂的建筑,一条条空荡联辍的水泥小巷,一道道宽阔交叉的街道,跟那棵椿树腐败了的骨头上何其相似——

那些排列紧凑的红砖红瓦,一如附着在树身的腐败物。

那些曲折小巷,平坦街道,一如混入大量空气,蓬松腐化洞孔。它们表面暗沉,如蜂巢蚁穴,紧密交织,蓬松易摧。

那些残缺不全,被挤压,包裹,侵占的老建筑,则是新盛街的那根腐烂的骨头。她羸弱,病态,瘦如柴火,已经奄奄一息。

那些游离在建筑的边缘,游走在小巷以及街道中的人们和人们的生活,毫无疑问,是致使并加速这根骨头腐败的罪魁祸首。

......

你把新盛街缩小,它就是椿树现在的模样。反过来,你把现在的椿树放大,它就是新盛街那个时候的模样。

她们互为本体,喻体。

新盛街将有自己的新皮囊。它将被重建或重新复制。

建成之后的效果图已经在网上公布:广场,购物商店,娱乐设施,绿化,地灯,道路,地面,指示牌……在不远的将来,它将变成一个景点,成为很多人,本地人外地人观光的所在。

那些老建筑,将被重新装扮。内部重新整修,外面粉饰一新。它们将在一片现代的灯光中,一片现代的音乐中,一片修剪整齐的绿化树背景中,迎宾待客。

它们不再是这里的主人,更多的是迎宾待客的道具。

新的新盛街,不是老建筑的博物馆,而是新建筑的化装舞会。

这里将五颜六色。耳目一新。人们来到这里看到的将是一种油漆浅薄的新亮,油漆的味道将长久的弥漫在这块土地上。

他们在这里,将坐在千篇一律的饭馆里,住在千篇一律的宾馆里,宾馆的白色床单,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将会像其他城市的任何宾馆一样,大块大块地贪婪泛滥的出现。

这里将有很多人出现,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人们会驻足,流连忘返,但都会无一例外的被拒绝在这里栖身,生活。

旅游,休闲,娱乐,盈利,将成为它的主题和使命。历史,文化,老建筑,将成为一种宣传的文字,成为旅游,休闲,娱乐,盈利的招徕。

人们会简单的复制那些青色,青砖,青瓦,青石色的地面。廉价的青色,将成为这里的主色调,青色将从老建筑的周围开始蔓延,流淌,一片,两片,三四片,汪洋肆意。

它将光鲜靓丽。

它将灯火通明。

它将越来越知名,闻名,被太多人关顾,问候,游赏。

同时它也将隐匿。

在光鲜亮丽中隐匿。

在灯火通明处隐匿。

在自己日益响亮的名字里隐匿。

在人的关顾,问候,游赏中隐匿。

随着时间的汹涌流逝,只有少数的人,还记得它过去的模样,知道它穿过历史,一脸沧桑的模样。

在它粉饰一新的新装下,只有少數人知道它骨头里的腐朽模样和味道。

就像这株椿树。

它新皮囊里的腐骨,那些最有年代感的部分。终将属于少部分人。太多人,只会廉价的给出赞叹,喜爱。

主持人 李振

责任编辑 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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