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罐
2019-10-17王梦宇
王梦宇
一
人们用最原始的方法加工食物。放在从前,多半是为了保存,而现在,大概是想在大鱼大肉中回味一些过去的口感。
10月,自从我知道了秋高气爽的地理原因后,便开始留意起秋天,果然天是晴而高的,空气是干而燥的。这样的季节,我们伟大的劳动人民要开始行动了。青茄子作薄片状被晾在石磨上,窗台上,均匀铺开,有的已经卷起了蔬菜干标准的卷儿。豆瓣酱通体还没有发酵好的黄色密封在全透明塑料桶中,放在最高的地方,一定要最高,似乎每高10厘米都能多一分太阳的味道。
超市里是有各色泡菜咸菜麻辣拌的,至于甜辣香俱全的海天拌饭酱,颗粒分明的香菇牛肉酱,更是一年四季随处可买。
然而可爱的人们秉承着千百年来自给自足的精神,仍旧对手工食物的制作乐此不疲。
1月,自从我知道了仪式感这样一个词以后,方才明白为什么春晚的笑料一年不如一年,姥爷同我仍在每年除夕七点半准时坐到电视前从春晚预报到李谷一的《难忘今宵》一眼不落的看完。家里的老钟盒在12点准时想起,窗外总有人放烟花,在高空燃烧着氧气爆炸。这就是仪式感啊。
姨妈挎着妈妈牵着我,提前三五天去买食材,为了新一年的第一餐,第二餐,第三餐,总之是要连续一个星期都吃这些的。我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买几大袋子馒头,蒸十几个枣花,炸一大盆带鱼和对虾,焖一高压锅的红焖羊肉。
现代化的生活超市方便而贴心,但这对于颇具仪式感的劳动人民来说,不过是能买到更新鲜的肉和更丰富的丸子。真正迎接家人回归的美食,还是要出生在厨房裹了一层油的黄灯泡下和通风的窗台上。
白天水盆刀案傲气的登台,妈妈抖擞地揉面拌馅儿洗菜炒羊肉。傍晚蒸锅竹排们才眉开眼笑地爬上桌,妈妈又麻利地炸起了秘制的美食——家里人都叫它卷酱。
但我问过同学,没有一个人露出“我也每年都吃!”的神色,大多眼神迷离地听了我的描述后,仿佛豁然开朗般大声地说道:“春卷儿啊!”如此看来,我一定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每年能吃到卷酱的人。
肥瘦相间的猪肉馅儿,我是不爱吃肥肉的小孩子,但由于卷酱工序复杂,纯瘦肉做出来的就早已是又老又柴的口感了。于是将这五花肉拌以各种香料,家里的男人卷起袖筒,戴上塑料手套,给那一盆子的肉做一个全身按摩,让年岁已高的王守义牌十三香充分入味,再一个反扣把肉拖到铺了塑料纸的案板上,用竹杖敲打。
姥爷已经不做这一手了,留给舅舅做,我时而跑过来号称打下手,被舅舅赏了一撮面团就打发走。待我捏出了个派大星,肉馅儿也要上锅蒸了,盖锅的最后一秒钟我把派大星丢了进去——终于还是被发现了,一只大手给派大星拎了出来。切四指宽的豆皮,拌碗稀面汁儿,肉馅一出锅,妈妈就趁热用筷子盘出一团团,包在馄饨皮大小的豆皮里,手指蘸了面汁儿,糊在两头。于是逐渐地,盆子里堆起了小山高的卷酱。
卷完最后一片豆皮,端起盆子去完成属于卷酱的最后一道工序,厚厚的油在黑色的铁锅里融化,咕噜咕噜的发出气泡声,撒一把花椒,映着“滋滋”的油和花椒香,卷酱们排着队下锅。一捞一放,对于年年操练的家人们来说,这是厨房特有的节奏。
前几个常常是留不住的,他们都悉数进了我嘴里,妈妈也不叮嘱我小心烫,毕竟大人们年年做,小孩子们年年吃。刚刚炸好的是最好吃的,过几天下了火锅,便是另一番口感了。
二
我早些年极其讨厌苏打饼干,也有叫梳打的,大概都一样,薄脆咸干的那种。任何一个牌子都让人无法忍受。吃蓝莓味的康师傅3+2,只舔蓝莓奶油,舌尖决绝地不要碰到下一层苏打饼干。每每看到一排排常年占据着超市货架的苏打饼干,我都掏穷心思地想究竟谁这么热捧它们。
姥爷78岁的时候,我知道他吃饭是要吃糊糊状的食物,蔬菜、牛奶与鸡蛋一起打在破壁机里,营养丰富,而我等青年人一定是吃不下去的。万般没想到,姥爷配糊糊的主食竟然是一款白芝麻苏打饼干。我想起了常年存于心间的疑惑,后又想到姥爷大概不知道蓝莓奶油比下面的苏打饼干好吃千万倍——我想每一个没有触碰到更美好的人,都以为自己紧握的是最美好的,于是就越发紧握。
在讨厌这种饼干的日子里,时间毫无异样,没有人逼我吃的,即使我颇有经验般地跟姥爷讲:不好吃啊,又干又咸。但姥爷也没有说:你尝尝,你要尝尝再说啊。
他只是说:那妞妞吃板栗吗,你去买些,我给你炒。去谊联市场买小的那种——大约是在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的我看到紫砂壶旁放了一兜板栗,悄悄地拿起来吃,却是从来没遇到过的生硬感,也没有甜味。我那时极其害怕老爷子,可能是棱骨分明的下巴,也可能是高亮的嗓门儿,总之我暗恋学校门口的竹筒粽子很久了,也不敢让姥爷买给我吃。有一天自己捡了一块钱,这才换了一个粘满白糖的粽子。因此我怎么也没去问这栗子怎么如此怪。午睡起来却被姥爷发现了桌子上三四个板栗壳儿,“这是生的——”姥爺扭身从蒸锅里端了一小碗油亮的,冒香味的。“给你炒好了,你怎么吃生的去了?”我把熟板栗握在手里去上学,心想生栗子在胃里会发芽吗。
我同苏打饼干始终井水不犯河水。
姥爷去世的那一天,我从高中学业水平测试的考场回来,我已经知道那段时间他咳嗽咳得很吃力了,我想下午考完英语就去看他,坐36路车四站路就到了。
早几个月我去中心医院看他,进门的时候他在咳嗽,身体佝偻着缩成一团,僵硬地颤抖着。姨妈看到我就跟姥爷说,你外孙女儿来看你了。我什么问候的漂亮话也说不出,又发觉鼻尖酸酸的,只好转身走出房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飘窗,站在住院部13楼,竟然可以看到很远处的太行山,中间隔着不知是雾霾还是落日的余晖。走回房间的时候,听到姥爷问,“妞妞走了?”背对着房门。“我没有走。”
轻轻拍拍姥爷的背,这样的他再也没有我所害怕的威严了。
两年前去灵隐寺,我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祈求我的家人要健康。佛祖很高,但我感到他的眼睛在看着每一个祈祷的人。
考完了英语,妈妈打来电话说不必去医院了,直接回来吧。
看到楼下摆着很多束花圈的时候,我觉得是巧合,是哪个不幸的人儿在家人的哽咽中走了,我站得远远的,风把花圈上的字条吹得乱飘,500度的眼镜还是让我看到了母亲携着我的名字被写在上面。我知道他的的确确是走了,不管考多少个A都没有意义了。没有眼睁睁看着离去的苦楚,我不知该如何打理面无表情的脸和来不及的心。楼上有很多亲戚的吧,于是我想——还是狰狞地哭着上去吧。
火化的那一日,我最为感受到了习俗的繁杂,如果这是缅怀逝者最好的方式,活着的人则能够安心。做过几次这事的远房前辈指挥着排行第三的妈妈把食物罐倒身扔下坡,里面装了满满的饭菜。听到妈妈不清晰的话语间那句“我爸以后就要一个人在这里了啊”方才惊悟,为人父母十数年,在阴阳相隔的父亲面前仍会哭得像个孩子。那番神色我永远记得,太无助了。这种后知后觉的遗憾,使我在周年祭时,看着相框里的老人,跪倒着无法起来。那时我又莫名想起了张国荣哥哥离开时报纸上印着唐鹤德先生几乎无法站起身需要人搀扶和满脸泪的样子——我想世间的感情都是这样的,最无法承受的是生死两茫茫。
三
老冰箱上还放着两块苏打饼干,码在老花镜旁边。我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就那么吃了。的确是薄脆咸干的,但也没有很不堪。学业水平测试前复习化学的时候,听到化学老师的话:苏打可以助消化。说好的井水不犯河水,苏打饼干方已侵我一寸,此番又占我七尺有余。
电视里放着哆啦A梦,机器猫从口袋里摸出记忆面包。我心想,我为什么没有一个食物罐,可以掏出来豆角干、麻辣拌、腊肠、卷酱、竹筒粽子和熟板栗。妈妈说不要想食物罐这东西,那是给死去的人用的。
我们还活着,所以我们吃不装在罐子里的食物。但我们还活着,不能不惧怕死亡,不能不对食物罐这样的词敏感不已。
高三誓师上我把宣誓词喊得透彻响亮,以示斗志,被两旁的同学投以复杂的目光。在TFboys的励志歌曲中散会,我把课桌搬到了教室最后一排,既不靠窗,也不靠墙。每天出门前装好一天要喝的水吃的饭。
下午5:20宣告吃饭的战歌吹响时,同学们冲向美食街——食物不仅可以填满胃,也可以填充幸福感和归属感。尽管含着廉价油和隔夜饭这样不美好的细节。我也打开我的书包,拿一盒太平梳打饼干。时而海苔味,时而香葱味,也有过一盒奶盐味。配一份这周的时事政治报。它实在是有些干,我特意买了这个经典牌子,还是干巴巴的。范仲淹划粥割齑,怕是也觉得稀乎乎的。
但我如今很坚决,想同范仲淹一般,成一番气候。我看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句话的时候,脑袋里想到了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上一览江山的意气风发。我没有想跟心怀大志者抢饭碗,谨望可以做到修身齐家。但同桌还是嘲笑我土。我听到古人的脚步声,犹如大海在示意。鲍勃·迪伦说。
如今身在理科楼的化学老师和已经离去的那位老人,尽管我把本就少有的化学课拿来看了《岛》和《线》,尽管我总是不让姥爷看无趣的梨园春。但他们都无意间让我接受了最温柔的力量,让助消化的苏打饼干陪伴我的200余天。
韩寒叔的电影里,冯绍峰说:大人只看利弊。
我想问,是分人的吗?还是都是如此。
但我不知道该问作者还是演员。
好在我化学匆匆间也得了A,如果化学老师是属于只看利弊的那一波里的,我没有给他拖后腿。
我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是苏打饼干侵犯了我的河道,还是我打破了它的井。
四
终究是没有人逼我吃的,只不过是夜深稀梦间,我听到那些过往的人笑着跟我说:不如试一试,试试吧,好吃呢。
佛祖说:过分饱食,则气急身满,百脉不通,令心堵塞,坐卧不安。
我們人间百姓,却还是以食为主的。临走前,也要给家人带上一罐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