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渔父》与《庄子·渔父》比较
2019-10-14王武园潘莉
王武园 潘莉
摘 要:《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都是先秦时期的作品,两篇文章的框架结构特别是渔父出场时的地理环境、主体部分的叙事方法和结尾渔父的离去都似异而实同。唐人成玄英在《庄子疏》中认为孔子和屈原偶遇的渔父都是范蠡。本文通过对两篇作品的渔父形象、创作时间及文本主旨的比较,认为二者之间有一定联系,但是并非同一人,更非范蠡。
关键词:《庄子·渔父》 《楚辞·渔父》 比较
《楚辞·渔父》中那个唱着沧浪歌鼓枻而去的渔父和《庄子·渔父》里跟孔子辩论的渔父应该是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上最早的两个渔父形象。唐人成玄英在《庄子注疏》中认为:“渔父,越相范蠡也,辅佐越王勾践,平吴事迄,乃乘扁舟,游三江五湖,变易姓名,号日渔父,即屈原所逢者也。”[1](534)这两篇作品里的渔父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这两篇文章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通过两篇文本的对比研究,不难发现《楚辞·渔父》和《庄子·渔父》的框架结构似异实同。首先是渔父的出场方式,《庄子·渔父》写孔子游观来到名叫缁帷的树林,坐在土坛上休息时,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弹琴吟唱。曲子还未奏完一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鬓眉交白,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步”[1](534)。《楚辞·渔父》里则说“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两位渔父的出场都是与主人公偶遇在水边泽畔,他们活动的地点都具有南方地理文化的特点。其次是两篇文章的主体部分都采取问答体形式展开。二者都是通过渔父与主人公的对话,在一问一答之间逐渐表现出双方待人处世的方式和哲学,进而揭示出文章的主旨。问答体是源于先秦时期的非叙事文学叙事的一种基本策略和方式,所谓“文学叙事”即用语言虚构社会生活时间的行为,基本特征是着重表达社会生活事件过程和话语的虚构性或假定性:而非叙事文学叙事表达的则并非是真实的社会生活事件,重在“假设”和“寄意”。这一点在《诗经》《庄子》和《楚辞》中各有体现。如《诗经·羔裘》“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豈无他人?维子之故”,借问答以叙事抒情;《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以问答的方式展开其哲理思辨;《楚辞》通过问答的方式寓哲思于抒情之中。最后,两篇作品的结尾相似,都是渔父驾船离去。《庄子·渔父》客日:“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划船而去,延缘苇间。《楚辞·渔父》则是“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两位渔父离去时都给人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感觉。这两篇《渔父》都是先秦时期的作品,文中描写的渔父是真实存在的先后被孔子和屈原偶遇的范蠡吗?还是只是问答这种叙事方式为了“假设”和“寄意”而虚构的形象呢?而且两篇的框架结构如此相似,这是巧合吗?还是有意效仿呢?为了探究两者之间的联系,我们可以通过以下几点进行分析。
一、渔父形象来源探析
“父”是古时对有才德的男子的美称,从字面上可以理解为打鱼的男性。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社会,鱼类是当时先民赖以生存的重要食物之一,因此捕鱼是一项重要的经济活动。捕鱼者和鱼本身经常被崇拜和神化,甚至认为它们具有为神人之间传递信息的功能。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四川泸州汉代画像石棺(泸州九号)上的“巫术祈祷图”,画面中央有一对身着中原秦晋衣冠的巫觋,女左手、男右手各执不同的法器交祝对舞;左侧有一对身着短装的巴蜀巫觋,女操蛇、男执铃,跳神作法;右侧有一对体型硕大的鱼鸟。说明在远古巫术中,动物多被视作人类沟通天地的助手,鱼生活在水中、鸟出没于天空的生活习性很容易引起先民的敬畏与联想。于是我们推测,它们的组合很可能包孕“沟通天地”的含义。这就是后世文学作品中“渔父”这个神秘人物形象产生的文化基础。西周时期,人们已经将捕鱼的行为与政治联系起来了。司马迁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吕尚就是姜太公,曾经贫穷困苦,年纪大了,借钓鱼的机会求见周部落的西伯侯姬昌,希望得到赏识,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姜太公很有可能就是文学作品中渔父形象的原型,但是早期渔父形象代表的是以隐求仕的假隐者形象。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中渔父形象的出现是从《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开始的,这两篇作品中的渔父都是作者为说理或抒情需要塑造出来的文学形象。在《庄子·渔父》中,渔父形象已经被庄子改造成真正的隐者形象,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和以孔子为首的儒家进行辩论,借以阐述、宣扬道家的观点和主张。在《楚辞·渔父》中,渔父是隐者的代表,但是渔父和作者的对话更像是屈原的自问自答。成玄英认为《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中的渔父都是春秋末期辅佐越王勾践复国后隐去的范蠡,笔者认为这个观点值得商榷。传说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曾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后定居于宋国陶丘(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他与周游列国的孔子偶遇似乎很有可能。但他与屈原的相遇值得商榷,二者生活的时代相差一百多年,生前相遇几乎不可能。庄子笔下的渔父是否为范蠡,又是否真的偶遇孔子无法确定。但是我们认为,无论是《庄子》中的渔父还是《楚辞》中的渔父,都是作者为突出自己的观点而虚构出来的人物形象,是一种非叙事文学叙事。在《庄子·渔父》中,渔父形象已经被庄子改造成为道家思想代言的隐者形象,通过与孔子为首的儒家进行辩论,以阐述、宣扬道家的观点和主张。这是庄子“三言”艺术手法的具体体现。庄子曾说他的文章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寓言》)。何谓“重言”?凡是重复,也就是援引或摘录前贤或古人的谈话或言论,都属于“重言”之列,至于这些前贤古人是否讲过这些话,无从考证,通常都是庄子为了增强自己言语的说服力和权威性而假借这些古人表达自己的见解。《庄子·渔父》就是庄子用“重言”的方式进行文学构思的表现。在《楚辞·渔父》中,渔父和屈原的对话更像是屈原自我和超我两种人格意识之间的对抗和妥协。通过渔父这一形象,寄托作者远离尘嚣、寄情山水的归隐情怀。
二、《楚辞·渔父》和《庄子·渔父》的作者及创作时间辨析
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2](388)《吕氏春秋》所载内容涉及《庄子》的也有《渔父》篇,《庄子·渔父》的作者是庄子大致可以确定。《楚辞·渔父》的作者一直以来有很大的争议,王逸《楚辞章句》中明确提出“《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3](171))。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引述《渔父》文字时,并非作为屈原的原作转引。王逸又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3](171),无疑否定了《楚辞·渔父》的作者为屈原的观点。郭沫若说:“《渔父》可能是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楚人的作品。”[4](216)这一观点较为客观、科学,为很多学者所接受。按照这种说法,《楚辞·渔父》的创作时间大约为公元前278年以后;《庄子·渔父》的作者庄子生平约公元前369年一公元前286年,那么可以推论出《庄子·渔父》的问世早于《楚辞·渔父》。
三、《楚辞·渔父》和《庄子·渔父》主旨及影响
两篇文章都是在问答中逐渐表现出渔父与主人公态度的独立,从而揭示出主旨。孔子主张修治礼乐规范,排定人伦关系,《庄子·渔父》中“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5](397,突出孔子地位之高,是位受人尊敬的圣人。但孔子对渔父的态度却是“乃下求之”“反走,再拜而进”“再拜而起日:‘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一系列动作描写可见孔子的谦恭。反观渔父的言辞和态度,却是一脸不屑和批评,一是批评孔子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对儒家仁义忠孝观念和礼乐制度做了不留情面的批判。二是渔父提出了道家“法天贵真”的思想,并向孔子解释何为“真”。可以看出渔父并非一个普通的打渔者,而是一位隐者、智者、圣贤,他身上有庄子的影子,是庄子虚构的人物形象。文章可以看成儒家与道家两位代表的对话,作者的態度非常明显:批判儒家思想理念以彰明道家“法天贵真”的学术理念。
《楚辞·渔父》中屈原和渔父的态度表现得更加对立和直接,屈原认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而渔父则认为“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正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作者通过二人对话表现出屈原以死表明自己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的品质。再看渔父的形象,渔父认为圣人不会受外物的束缚而凝固停滞,能够随从世俗不断改变自己。《道德经》有“和其光,同其尘”[6](18).意思是“道”蕴含着光泽,混同着尘垢。《庄子·应帝王》有“虚与委蛇”一词,都表明为人处世要积极融合。《楚辞》里的这位渔父颇有老庄的人生哲学和处事态度。或许作者的用意正是如此,通过塑造这样一位具有道家思想的渔父衬托出屈原“不与世人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
从屈原诸多作品中不难看出屈原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道家的思想,《庄子》里有“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屈原《九歌》中有“乘清气兮御阴阳”;《庄子》里有“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涉江》中有“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庄子》里有“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悲回风》中有“望大河之洲诸兮,悲申徒之抗迹”;《庄子》里有“昔者十日升出,万物皆照”;《招魂》中有“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庄子》里有“道可传而不可受”;《远游》中有“道可受兮,不可传”。
综上,我们认为,《楚辞·渔父》很有可能是受《庄子·渔父》启发而创作的一篇作品,屈原借用了《庄子·渔父》的人物形象、框架和对话方式,使“渔父”的形象和主客问答的叙事策略,成为后代辞赋中普遍运用的行文形式,并成为中国古代辞赋最显著的文体特征之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宋代苏轼的《赤壁赋》,这里的作者和客的对话应该理解为两个意思:一是作者为了行为和说理方便塑造的一个虚构的对话对象:二是作者的超我、自我的对话,表现了个体处于世间面对人生两难处境时的矛盾和纠结心理。通过这样对话及记录释放个体的压力,缓解心里的矛盾,达到心灵平静。从《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开始,“渔父”这一形象就成为中国文化中的原型或者说母题,贯穿整部中国古代文学史。“千百年来,古典诗歌中写渔父扁舟垂钓之‘象,以达作者超脱旷达之‘意者,可谓层出不穷。而溯其本源,楚辞《渔父》堪称发轫之作”[7]。“楚辞《渔父》,启中国诗歌史上绵延不绝的‘渔父意象,不惟如此,它还与《庄子》此篇(《渔父》)一起,赋予‘渔父意象以超脱旷达、恬淡自适的文化内涵,使之定格为隐逸(生活或情趣)的象征”[8](82)。
后世以渔父为艺术原型触发情思的诗作很多,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韩愈的“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叩舷歌”(《湘中》),还有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渔父》)等。这些作品手法不同,意趣却相近,都是从楚辞和庄子“渔父”原型中生发出来的。
参考文献:
[1][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汉]司马迁,史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1.
[3][汉]王逸,著,黄灵庚,点校.楚辞章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4]郭沫若,屈原赋今译[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
[5][战国]庄周,著.任志宏,校注.庄子[M].长沙:岳麓书社.2011.
[6][春秋]老子,著,黄朴民,译注,道德经[M].长沙:岳麓书社.2011.
[7]章晓宇,论楚辞《渔父》的文学史地位[J].北方文学,2009(3).
[8]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