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老有所养,江澈鱼丰
2019-10-10
赵守财,湖北咸宁嘉鱼县渔民,中国最懂长江的一批人,目睹长江之兴与渔业之衰。按计划,2020年底前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将常年禁渔。长江渔民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地消失?
2049年的赵守财:
你好吗?
现在的我39岁,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渔民,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老啦。
你告诉我,30年后,长江上还有渔民吗?
渔船是故乡,养育我们长大,目送我们离开,在我们失意的时候仍然张开它的怀抱。当年中专毕业,我离开渔船,去广东打了3年工,也做过小生意,想闯出一片天地,最终没能成事。回家后,父亲不做声,拉着我每天早起上渔船,把丢掉的打鱼手艺重新拾了起来,这一晃就是十几年。
其实,打鱼来钱挺快,社会上误会,以为长江现在鱼少了,渔民都急着转型,禁渔不过顺水推舟。其实鱼少了,但鱼也贵了。说实话,没有几个渔民真正赞成禁渔,一是没别的本事,二是靠打鱼活得也不太差,就这么依赖上了。记得有一年,我打了8天鱼就挣了2万块。打鱼也自由,想不出门就不出门,没人管得着,每年实际只用干8个月,日子过得比农民滋润。
可是呢,小时候父亲不让我打鱼,我到现在才明白他的苦心。
打鱼多辛苦啊。长年累月泡在水里,容易风湿不说,不少人还得了血吸虫病。父亲打了一辈子鱼,风里来雨里去,得了心脏病以后便足不出户了。
打鱼多孤独,一个人,一条船,漂在江上,没人说话,不少人养成了酗酒的毛病,把身体搞垮了。这行当就是年轻时用身体赚钱,老了用钱买身体。我现在腰已经不太好了,你怎么样?
这么说,禁渔也是让我歇一歇。我们长江嘉鱼县段是国家级白暨豚保护区,父亲见过白暨豚,到我这辈就只见过江豚了,但小时候,江豚很常见,现在却越来越稀少。
我们成立了嘉鱼县江豚保护协会,我做了江豚保护志愿者,现在莫说这些珍贵的动物,就连我们常打的青鱼、鮰鱼,几十斤重的大鱼也很罕见了。以前渔网的网眼8指宽,后来逐渐变成6指、4指,有个别人甚至用上了绝户网。这是长江里的鱼越来越少的印证。
长江三鲜,也只能想一想,流流口水了。
鱼都是被我们渔民打完了吗?我觉得,渔民在长江上存在了几千年,打鱼并不是长江生态破坏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禁渔之后,那些污染长江的造纸厂、化工厂,那些炸鱼、电鱼的人,那些破坏河床的挖沙船……这些人管不住,如果只是禁渔,渔民的利益就白白牺牲了。
我们是白暨豚保护区,其他地方明年开始禁渔,我们去年就开始了。有句老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禁渔之后反过来了,会“渔”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一些鱼直接卖钱。
父母都残疾了,老婆要照顾小娃,我俩都不能出去打长工。2018年一整年,我就打了3个月的工,在流水线上做最简单的小活,每天100块钱。老大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要2万元,小的刚上幼儿园,一年也得1万,还有父母的医药费。
日子,真难熬啊。
渔船渔具这两天正在回收,补偿还没下来。政府对我们坦陈,他们也有难处,就是缺钱。我们也看到政府做了一些实事,比如足额补发了前两年的柴油补贴。但渔民未来何去何从,依然悬而未决。对那些40岁以上的人来说,从零开始重新找一份工作实在太难了。
咱们渔民一辈子在船上,和岸上隔绝,电视和报纸都不看,收音机听风听水位,更没什么社会经验。除了捕鱼外,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可能只有跑运输,但大多数渔民没有钱去买大卡车。
希望未来的你不要像现在的我一样,满腹忧虑。长江全面禁渔十年,希望30年后的你和娃儿们能再次看到江澈鱼丰的盛景。
大儿子正在上高中,对他的未来我是纠结的。咱们渔民都不希望子女继续打鱼为生,但我也实在不愿看到打鱼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到我们这一代就断绝了。
唉,小时候每次上船,父亲都会用一条绳子把我和船绑在一起,要是我掉逬江里,可以用绳子拽出来。我做父亲了,对我的娃儿也这么做。这根绳子,就是渔民的传承。无论娃儿们以后在哪里生活,从事什么工作,你要叮嘱他们千万不能忘记:他们跟长江之间,还拴着一股绳呢。他们的血液里,还流淌着长江水呢。
39岁的赵守财
2019年10月9日
(南方周末记者杨凯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