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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册页

2019-10-09阿贝尔

上海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阳关嘉峪关河西走廊

阿贝尔

乌鞘岭

2008年大地震后去河西走廊,翻乌鞘岭。回来与人讲起,最爱说的一句就是:从兰州过了黄河后,看到公路两旁的山我都想哭了。

那次,我还真哭了。或许有地震留下的阴影。那些大大小小、圆不溜秋的黄土山,太有悖于蜀山给予我的审美了。不长草,寸草不生也罢,可它又长了——浅浅的、灰灰的,可以被忽略。

我哭不是为这些山,不是为当地人的生存,我哭是为那些浅浅的可以忽略不计的草。

九年后走高速,山还是那些山,草还是浅得发灰,但我没哭——没想哭。

哭不是发自鼻孔、咽喉和泪腺,而是发自皮肤,甚至发自疏离于身体的某种气息。

实话讲,在我翻越的山岭中,就海拔和艰险程度而言,乌鞘岭算不得什么。第一次翻乌鞘岭,还没开通隧道,翻山一点没打折扣,不同于翻越岷山的感觉,是博大浑厚,而非高拔与险峻。但如果要论意义,无论是地理的还是历史的,那些海拔高出一两千

米的山口也不可与乌鞘岭比。河西走廊是一块与宁陕秦陇之地完全隔绝的地域,你就是沿黄河峡谷走也进入不了,翻乌鞘岭是必经之路。

1842年林则徐翻乌鞘岭有记,说“岭不甚峻,唯其地气甚寒”。1877年农历八月,冯竣光翻乌鞘岭则说“以经纬度测之,此处平地高与六盘山顶等……岭为往来孔道,平旷易登徙。十里至山巅”。

历史人物的感受与牧羊人的感受不同,与文人的感受亦不同。历史人物的视野辽远,心胸广大,肩负使命,情不自禁会激发出宏大抒发。

乌鞘岭于我,没有征服,没有怀古,纯粹是一种个人体验。到了,经过,一个真实的过程。驾车驰骋在这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结合部,感觉到一种超越了人类活动的类似于外星的存在。

下乌鞘岭,就是河西走廊。

阿来说,河西走廊是他的课堂,但我觉得河西走廊不是“课堂”一词可以比拟的。我理解阿来的意思,河西走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涵,如果拿书作比,它甚至不是一部《圣经》可比的,得加上《古兰经》《大藏经》和老庄孔孟。其实,河西走廊远远超出了书籍和课堂的范畴。作为这个星体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抹,却是一个地理美学和人类文明的聚宝盆。

九年前第一次到河西走廊,只是在张掖和嘉峪关有过逗留,路上都是一晃而过,当时的感觉有些恍惚。九月的绿洲麦刚收过,麦捆立在田间,麦草还显青色;如果不去看两侧的山,还以为在四川盆地。天高地阔,即使阴天,也有种蜀中没有的亮色。

出兰州想哭,到了河西走廊也没有想笑,只是又见到村落、见到炊烟,人放松了,重新获得了缺氧后的苏醒。但还不是完全地放松,还有一点惊诧,一点受到异域审美刺激的痴呆。

河西走廊还真是一个异域,即便全住着汉民也是异域。不只是经纬度,不只是历史的各个层面,也包括了这个狭长走廊的每一棵植物、每一滴水和每一寸缺水的土石。

当然,人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穿越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抵达想像的尽头,这里都住着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模样?尚未定居,还不是住,还是游牧,比“天苍苍、野茫茫”早得多,比“亡我焉支山”早得多。

张掖

张掖是个动词。得此名时,汉帝国的国都还在长安,霍大將军骑马打败匈奴——浑邪和休屠,占了别个的地盘,且欲张开国之臂掖,借这个走廊到西域去。

别人到河西走廊是看风景,我是嗅一种气味。武威文庙的气味,北塔寺的气味,都是凉州的本味,即使年久荒芜,弥散的仍是中原文化的味道。本质上讲,今天的河西走廊保留下来的文化是一种殖民文化,或者说移植文化。其中,又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本土成分。这种文化从先秦便有丝丝缕缕,汉武帝时代达到了一个高峰,经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回落和荒芜之后,唐时达到了顶峰。而今,气息与灵魂早已丧尽,我们看见的不过是一点唯物的残存。

中原文化刚刚被移植到河西走廊的时候的确有一种美,有一种新生的气象;它结合了太阳、星月和祁连山迥异的视角,结合了戍边官兵的内心体验,结合了异域风情的培植。

第一次到张掖,只去了大佛寺和黑水国遗址,脑壳里保留下的意象只是白杨树和黄土。

在去黑水国遗址的312国道旁,也看见黑河,看见黑河湿地。夕阳照在尚未枯萎的芦苇荡,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景象与河西走廊联系在一起。

午后。烈日。一个人在一个古国的废都呆立、悠转、冥想。视线一次次落在具体的瓦砾上,落在具体的红柳、沙棘和骆驼草上,内心体验到的仍是一片空茫——只有空间,时间已不复存在。

遗址已回复到半原生态,局部已回复到原生态。看见的只有瓦砾、火烧土、开花的红柳、颓唐的骆驼草,以及被风沙剥蚀了千百年、还会剥蚀千百年才可能消失的土夯的城垣。

文明的范本,也是文明的下场。在浩瀚的时间中,存在只是神的一时疏忽,只是一根属于悲剧美学的线段。

时隔九年再去,黑水国遗址没有丝毫变化,在蓝天下、绿洲中,犹如一方置于玻璃罩下的模型。不同的是,我刚刚停下车便听见诵经声,顶着烈日爬上城墙,便看见几个站成一排伫立在城墙下的黑衣人。他们在完成一个下葬仪式,为死者超度。

像上次一样,我又在黑水国遗址里走了一圈。从北往南穿过遗址,爬上城墙的豁口,回到来处。穿过遗址的时候,我又看见上次拍过的那株红柳,看见那一颗用残砖和火烧土摆成的巨幅的心——死亡之地,依然有爱。

河西走廊是一个大舞台,一个可以策马驰骋、上演大片的舞台。我对有历史记载的剧情兴趣不浓,比如张骞、霍去病上演的;我感兴趣的是远古人类在这个狭长地带的生活,他们像一抹抹魅影,有着古老而不确定的生活方式。

河西走廊无论是作为一个地方还是作为一个舞台都是文学的,它的诗性与历史和现实无关,是神放置的。

一个淘金客进入河西走廊,一支商队甚至军队进入河西走廊,一个部族进入河西走廊,都是诗,都是走在诗中。

一个人在河西走廊生了、死了更是。河西走廊的文学性是一种向往。不是站在武威或张掖对酒泉的向往,也不是站在高台或嘉峪关对西域的向往,而是一种结合了时间与人类活动复杂性对河西走廊本身的向往。

河西走廊的几块绿洲,要数张掖的绿洲最大,从甘州机场一直往北、往西北,一直延展到临泽、高台两县才变窄,继续沿黑水河谷伸入沙漠的夹缝。这要归功于黑水河,是她从祁连山流淌下来的融雪滋润了绿洲,养活了绿洲上的人。

下车拍照,抓一把土,拿捏拿捏,可不一般,土里多了各族人的元素。

在河西,想必驾车的感觉是有别于骑马的,但却也最接近骑马的感觉。当然,马与河西走廊是最为相搭的,不管是奔驰在绿洲上还是奔驰在戈壁沙漠上。骑手在黑水河饮马,就是一幅画。而汽车,就是路虎宝马,跟河西走廊也显得格格不入。

嘉峪关

嘉峪关给我的感觉又有些不同。如果说千里河西走廊,从武威到酒泉,一直感觉是走在走廊里,那么到了嘉峪关感觉则是要出走廊了。与其说这种感觉是地理的,不如说是文化的——长城是界,关门、关城是界,好多年,出城便是关外、便是踏入异域他乡。

汉唐的疆域扩展到西域,但更多的朝代则止步于嘉峪关。

第一次到嘉峪关,站在城墙的关楼上朝关外眺望,茫茫戈壁视线不可及,正常的感觉与判断失效。目光回到身边黛青的明砖,发现它的意义仅仅是为我提供想像。雄伟吧也雄伟,壮美吧也壮美,但这样的审美只能出自文化的视角和空洞的抒情;放眼关外,放眼祁连山和黑山,携带着风沙扑面而来的才是真的雄壮。

我真没想过要吼一曲。我只是把视线收回来,默默地,一级一级从关楼走下去。

晴天里,嘉峪关没什么细节,看见的、感觉到的就是孤独和巨大,有着历史的体量,作用于我身体的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有那么一点疼痛,钝钝地、木木地,而非尖锐。

第二次到嘉峪关,遇雨。雨制造出诸多细节:湿迹、水流、风、白净的瓦砾……被狂风折断的带着青葱叶片的白杨枝,被雨水淋湿衣裳的女子,花花绿绿的雨伞……这一切,颠覆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崇尚敦大的审美。雨水不断地流进眼睛,带着沙粒,看见的、感觉到的细节要比嘉峪关本身都多。

离开嘉峪关,在夕照中赶往悬壁长城,与黑山有了近距离的接触。我的到达晚了几个世纪,不能目睹被晚霞染上几分绚烂的人工墙,亦不能目睹吐鲁番翻墙而入的一幕幕,但我感受到了一种符号化的审美。

符号化也有很多的触须,从已逝的生命延伸到我身上。

从悬壁长城驾车到长城第一墩,暮色渐浓,天地四合,前面就是黑夜,我却感到自由——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开阔。

走黑山脚下,经红柳沟,穿过312国道、兰新铁路和连霍高速,在一个铁道口看见一个城墩。停车去看,不是第一墩,是第二墩。已经足够敦大、完美。

出嘉峪关

第一次出关是在下午,搭乘嘉峪关开往瓜州的班车,目的地则是敦煌。

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未知的迷茫的感觉,带着起伏不定的恐惧。我想,这种感受是比较接近古人出关的感受的。古人有大抱负,我或许更为迷茫。落日——落日——落日,从我出关时就在西天,等我穿过几百里公路的戈壁荒漠,過了赤金和玉门还在西天。

我不知道这大漠落日仍是河西走廊,以为进入了吐鲁番。傍晚在这样的大漠赶路,心里念叨着瓜州和敦煌,而瓜州和敦煌于我却是未知。

赤金到玉门市一段全是戈壁荒漠,颠覆了我打小在南方获得的关于这颗星球的印象,感觉像是到了外星。已有的对于河西走廊的知识也都是粗疏的,仅仅停留在几个地名上,而目睹的则是有温度有质地的苍凉,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未知。

到了瓜州,我们马不停蹄地打车去敦煌。出绿洲,入荒漠,暮色更浓了,周边已经看不见,远方西天是一片红霞,贴近地平线的地方带一抹黄,一度显得惊艳,在地平线远端投下窄窄的红粉,渐渐地变得暗淡,直至消失。

在晚霞变幻的过程中,我变得兴奋起来。我不知道我们还在瓜州,抑或已经进入敦煌,但我知道,西天那粉红的霞光背后就是敦煌——且不止是敦煌,还有楼兰、罗布泊、和田和喀什。

地平线就是敦煌的轮廓,彩霞就是敦煌的颜色。

第二次出关到瓜州是在上午。八月的阳光把每一块绿洲都照得无比的明晰,且让人感觉到一种在南方罕见的清新。

去锁阳城。在双塔收费站下高速。上272县道往南,过祁家桥,穿过绿洲、村庄和戈壁荒漠交替的地貌。272县道不是去锁阳城最便捷的路,但我们却看见了走省道看不见的风光。

锁阳城在绿洲的边缘。绿洲也静谧,属于和不属于保护区的荒漠也静谧,路边正开花的红柳也静谧。静谧地燃烧,看得见火苗,但感觉到的并不是想像中炙烤般的热烈。

停车看红柳、拍红柳。一蓬笼,开在间杂着沙棘和骆驼刺的荒漠,像一位扎头巾、戴面纱的西域女子——那么美,谁见了都会生爱。

我爱的还有与荒漠一线之隔的草场(一线之隔,这边长草,那边却寸草不生)。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极旱荒漠保护区那片梭梭和胡杨——几个层次,远看像是在沼泽中,水淹的印迹齐崭崭的。第一个层次是草本植物——花棒、霸王、膜果麻黄、珍珠猪毛菜、白沙蒿、短叶假木贼;第二个层次是矮灌木——黑柴、泡泡刺、裸果木、红柳;第三个层次才是高的胡杨、梭梭和蒙古沙拐枣——树叶还是绿的,呈现出伞状,枝叶以下则是水淹过的泥灰色的印记。

锁阳城

在正午的烈日下走进锁阳城,再好的想像力也无法企及唐朝。

唐时的锁阳城还是绿洲,疏勒河流过,灌溉比今天的锁阳镇多若干倍的农田。

不需要想像力。我们坐观光车穿过废城,绕到城南,抵达唯一的一个观景台。唐朝的时间是唐朝的时间,锁阳城还是市井人间,偶有风沙,风沙过后弥散的还是炊烟味和羌笛声。有政治、有军事,更有农耕、商贸和世代繁衍。

人们在观景台拍照、自拍。我走到一边,静静地感受锁阳城。贴着烈日,贴着燃烧的空气,贴着滚烫的沙粒反射的热浪,感受到的是一种热烈的空茫——架在火上的时间。

在任何一座废城,我们都回避不了历史和人文。然而,我却竭力回避着,把眼前的断壁残垣、沙丘沙粒乃至整座城的所有都装进眼眶,去阻断对历史的想像,获取一种无干唐朝的逼真的现实。

离开观景台,去看塔尔寺遗址。人们询问、谈论着锁阳的形状和药用价值,我留意着观光车碾过的植物——膜果麻黄、泡泡刺、骆驼草和沙棘……这些古地中海遗存的生命是锁阳城的见证者,默默地不与我们讲述。或许讲述了,只是我们不去聆听。

塔尔寺周边是一片农耕区,荒漠里留存着大量固化的泥土,间或生长着骆驼刺等耐旱植物,清晰地呈现出当年灌溉农业的规模与面貌。

锁阳城周边曾经有着完善的农业灌溉系统,今天我们看见的是汉唐水利遗迹,分布在方圆二十公里的范围,包括疏浚工程、拦水坝、干渠等。水源地是疏勒河上游水系。遗址东侧至今还看得见一条古河道。

同行的人都下车看塔尔寺去了,我停在下车的地方,望着东边遗存下大量黄土层的荒漠——曾经的农垦区,像被雷打憨了一样。遗土层起伏绵延,被风沙剥蚀雕塑,頗像是坍塌的古城遗址,没了生命的迹象,在烈日下赤裸裸地,直逼眼底。

没有想像——水流声、耕作声和欢笑声,也没有穿越到汉晋唐宋,眼睛和脑海里没有一点田园风光的印象,有的只是赤裸的遗土层(在太阳下发白)、稀疏的骆驼草和祁连山在天边勾勒出的带弧形的地平线。

没有风。阳光的爆裂声是静默的。把视线收回到自己的影子上,这才听见寺院隐约的钟声和梵歌。转过身去,塔尔寺就在面前,说不出像什么。

塔尔寺是一个巨型的沉默的语言。从它身边走过,悄悄地看,不出一语。在我的感觉中,它不再是美,不再是人类文明的一个符号,甚至不再是一个抵抗时间的建筑;它是有生命的,就像我们自己,不过是顺应了时间的一个有限存在。

莫高窟

敦煌是我年轻写诗时最想去的一个地方。去做什么,从没想过。

第一次去敦煌是在天黑之后,并未在第一时间感觉到敦煌的什么——异域性,或者“敦”或者“煌”。跟在内地任一城市一样,看见的都是灯红酒绿,在夜市吃的第一顿饭也是烤串和啤酒。

早晨睡醒,天还是黑的,我感觉敦煌是一个椭圆的巨蛋。我在蛋里,看不见外面。

天亮之后,在酒店也看不见“敦煌”,从酒店走到街上也看不见。巨蛋的形象还在,太阳照着的城市依旧是巨蛋的局部。

上午九点,当我来到莫高窟才看见真的敦煌。

沙山、白杨林、石窟,几近断流的宕泉河水,露出白杨林的九层楼的塔顶,构成了一幅具有敦煌意义的图画。

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明丽的阳光和宕泉河水静止了。我感觉不到呼吸和心跳,存在感也静止了。

万幸,那一年还没现在这么多游客,在莫高窟的任一地方,个人的存在都是很鲜明的——拥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

从藏经洞爬上第二梯石窟,很多洞窟都是我一人独览,在半悬的走廊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清静里混合了某种羊油状的茫然,影响到了我审美的清晰度——源于对莫高窟的无知。

在我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莫高窟的空镜头——空无一人,只有洞窟、楼梯、木门和后来搭建的各式走廊阶梯,以及白杨树和白杨树投在岩壁的影子。

我记得第407窟,即飞天藻井。一匹方状壁毯,中心为一朵八瓣大莲花,花心是三只反时针飞奔追逐的兔子。飞奔的兔子就是时间,与莲花构成一座时钟。莲花四围是环绕飞翔的八飞天,方向与兔子飞奔的方向一致。光线很暗,看不清飞天的脸,从穿着和头饰看很像是四男四女。

可以说,飞天是敦煌的精神。莫高窟四百九十二个洞窟中,几乎窟窟有飞天。从十六国开始,历经十朝,历时千年,在唐朝达到了完美。

莫高窟的存在造就了敦煌学,其深邃与人性(创造性)等同,甚至超越了人性而接近神性。也包括了不朽的欲念。而这神性又是时间酿成的。

在我看来,莫高窟的深邃与美恰恰是不可知。不可知让我们带不走它任何的东西——印象、记忆和联想,以及借喻与象征。

我接触的莫高窟不是一门知识和学问,而是对时间和宕泉河的一种感觉,以及古人思想和审美的再现。

阳关和玉门关

阳关和玉门关是最显“敦煌”的。

第一次去阳关,不知道阳关在哪里。汽车在烈日下的戈壁荒漠疾驰,陌生的大地呈现出球状物的弧线,且带着一簇簇的火焰,那是一种去到天边的感觉。因为不知,没有任何坐标可以参考,球状物的弧线随着汽车的前行不断地展现在眼前,无边无际。这样的开阔、无可参照和炙热,让我感觉到眼前的一切不只是外部世界的呈现,也是我内心的呈现。

第二次去阳关有了位置和坐标,虽然一路看见的还是弧形的戈壁荒漠,但再无那种陌生的“敦煌”感。我知道了国道215、省道314,知道了西千佛洞和去阳关的专线……发现自己不仅在坐标中,也在一个行政区划里。

第一次到阳关,我感觉到了阳关作用在我身上的力。它是一股合力,不是一个“大美”可以描述的。从下观光车步行到汉烽燧、到阳关遗址,合力在不断加强,直逼我的灵肉,直到大汗淋漓。因为身临其境,分辨不出这合力的成分,现在想来,它包含了烈日、赤壤、时间、古河道和历史文化(包括诗歌)关于阳关的概念,也是阳关在我身上完成的审美。

视觉的冲积,对西出阳关的茫然无知,以及汉烽燧引发的关于时间的冥想,落到个人身上,有一种悲怆、悲壮。

阳关在上午呈现的广袤而炙热的荒凉,不是“西出阳关无故人”可以表达与涵盖的。

玉门关在阳关北偏西方向八十余公里处,两关均为西汉的杰作,两关之间有七十公里的长城相连,每隔十里便有一个烽燧墩台。

相比阳关,玉门关要更为荒凉。第二次去阳关之后驾车去玉门关,穿过八十公里的荒漠,又一次看见了球状物的弧形的地平线,眼睛很快便疲倦了,生出幻觉,看见集市、车辆和行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

八十公里的新建柏油公路,犹如八千年的洪荒,穿行其间能感觉到时间的摩擦,如风干的兽皮,上面还沾着碎骨和砂砾,硌得人生疼。我第一次发现时间与空间的不可分,以及时间的物质性、可触摸性。接近四十度的高温让时间膨胀、破灭,生出汉唐的气泡与漏洞。

在午后三点的光景到达玉门关。玉门关的荒凉如一张热锅上的馕,皮瓤都焦了,内里还暗火不断。

就我偏向于诗歌的认识,去西域走玉门关不如走阳关。走玉门关虽然要安全、舒适一点,但走阳关到达的才是真正的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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