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小姐
2019-10-09安勇
安勇
华生大厦三楼建了座室内溜冰场,还不到开放时间,巨大的椭圆形冰面上空空荡荡,如同平静的湖面,冰刀划出的印痕像凝固的波浪,折射出弧形的寒光。裴先生辨认着美食店招牌,一路向前走,寒气翻过漆成淡绿色的水泥边沿,一波波撞在他左侧脸颊和肩膀上,让他恍惚以为自己正走在殡仪馆竖立的冷冻柜之间。
这一年多来,裴先生心里始终空荡荡的。父亲的去世没能让他感到自由,反而失去了某种依靠和屏障。虽然从童年起他就想要摆脱管束,甚至暗自盼望父亲在某天夜里长眠不醒,但那一天真的到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原来更加痛苦。他时常想起父亲。童年时,父亲给他定下的那些规矩,也总是浮现在脑海里——不许打开办公桌左侧抽屉,不许踩踏椅子横撑,不许在屋子里吹口哨,不许把水杯放在炕沿上,不许用左手使筷子,不许站在水坑边,不许在睡觉前吃东西,不许把一句话重复两遍以上……这时候,沉甸甸的恐慌感便像阴云一般罩上心头,父亲临终交待的事,也会像烧红的烙铁烫他一下。
裴先生四十六岁,就职于某地级市一家事业单位,已经觉得自己老了。配合着他的想法,眼睛开始发花,背变驼,头上谢顶,在心里认可了父亲曾经的感叹:“老子英雄,儿子往往都不是好汉。”他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父女俩的冲突日渐增多,交流越来越困难。最近,因为女儿要出国以及新处的男朋友,他们的关系变得愈发紧张,常常说不上两句话就会吵起来。裴先生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女儿小时候乖巧的模样。他从乡下老家回来,特意拐了个弯,打算和女儿谈一谈。女儿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刚刚却用微信告诉他,要先去见一个人,晚一点到。如果是过去,他会立刻问见谁,要多长时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女儿已经抗议过多次,不需要他过多干涉自己的事情。
香芒山在最里侧,再向前,就是通往写字楼的电梯间。裴先生想像着女儿乘电梯不断上升,最后站在二十六层领事馆窗前,鸟瞰这座省会城市的情景,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自豪感。月薪万元的收入,舒适的办公环境,都是他无法企及的事情。但女儿却不以为然,扬言要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裴先生搞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他让女儿说具体一点。女儿答,游遍世界后宅在家里。他因此得出结论,自由自在只是借口,女儿还是不够成熟惧怕竞争罢了。所谓的佛系青春,说穿了,就是消极的逃避。
“裴小姐订的座位,3号台鸟巢。”
一个和女儿年龄相仿的服务生躬下身示意裴先生向左转。虽然嘴上早就承认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但“裴小姐”這个称呼还是让他愣了一下。如果在别处听到,他不会把它和女儿划上等号。
3号台在左手边角落里,抽屉形状的卡座外面罩着一根根圆弧形的黑色铁条,看上去不像鸟巢,更像一只鸟笼。让裴先生诧异的是座位上已经有人了。对方穿一件浅棕色夹克衫,鹰钩鼻子,秃顶,眼窝深陷,额头上三道横纹一道竖纹,酷似隶书体的“王”字,下巴上一圈白胡子,是个外国人。
“你好!”
裴先生正踌躇不前,对方主动打招呼,发音蹩脚,勉强能分辨出来。老外和裴先生的父亲年龄相仿,如果是中国人,该喊叔叔或者大爷。“安扣”像气泡似的在裴先生脑袋里冒了一下,但并没有说出口。他的英语储备大多来源于二十几岁时看过的港台电影,“达令”“泰西”“梭哈”,都是只知发音,不会拼写(他一度以为“乐色”也是英语,后来才知道是粤语)。裴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和外国人打过交道。他怀疑老外坐错了位置,要不然就是服务生搞错了。
一串尖锐的“汪汪”声突然从老外那边传过来。裴先生吃了一惊。他看见一只小狗从老外夹克衫拉链的缝隙间探出头,白色的长毛,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一只同样圆溜溜的黑鼻子。裴先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但感觉它长得和主人有些相像。他害怕狗,不管什么品种的狗都害怕,从小到大不止一次拒绝过女儿养狗的请求。
“没有错,这就是裴小姐订的座位。”那个服务生到电脑上查了一下,很肯定地说。
老外拍拍狗脑袋,把两缕长毛撩到后面去,先是说了一串外国话,然后又说“对不起”。裴先生看到狗的两耳之间扎着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他觉得那些外国话应该是对狗说的,不像英语,而“对不起”可能是对他说的,但老外没有抬头看他,更像是在教狗说话,就像有些家长教孩子向别人道歉一样。
“没关系。”
裴先生迟疑片刻回应,仿佛勉强抓住了从眼前跑过的什么东西。他在左侧靠边的位置坐下来,心里猜测对方是哪国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那条狗没有再叫,从衣服里钻出来,站在老外大腿上,用舌头舔他毛烘烘的手背。裴先生似乎听到了狗舌头上的味蕾和汗毛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他犹豫着要不要用英语打声招呼,“哈喽”或者“好肚油肚”,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打算,如果对方因此和他说起英语,会更加难堪。
老外大概只会说“你好”和“对不起”。他们都无法用语言把眼前的情况搞清楚。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裴先生不时冲狗眨眼睛,舌头卷起来,发出“嗒”的一声响。狗从老外腿上跳下来,冲裴先生摇尾巴,用两排尖利的白牙扯老外衣袖。老外也冲它眨眼睛,舌头发出“嗒”声。狗兴奋起来,踩着座位跑出半个“口”字,来到裴先生身边,又掉头跑向老外,随后,再次跑向裴先生。它就像一个使者,在两人之间折返跑。
裴小姐到来时,裴先生和老外都松了口气。
裴小姐二十二岁,从北方一所大学德语系毕业后,在德领馆找到了一份十个月的短期工作。德方负责人刚和她谈过话,因为业务量比较大,只要她肯留下来,就可以获得一份长期合同。裴先生非常高兴,但裴小姐却并不积极,她已经向德国的几所大学发出申请,几个月后,这段工作结束时,就要到国外读研究生。裴先生认为读研后还是要回国,同样面临就业问题,到时候未必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如果真的是去留学,裴先生或许也能接受,问题在于裴小姐还计划先休学一年去新西兰旅游。如今这个时代瞬息万变,浪费一年,就要错过好多机会,而某一个机会抓不住,就可能影响整个人生。几次争吵后,裴先生使出撒手锏,警告女儿不会提供经济援助。女儿丝毫不让步,说根本没打算花他的钱,在新西兰会边打工边旅游,去德国读研就用爷爷给她的遗产。
裴小姐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长袖连衣裙,多褶的裙边撑起来,就像一只莲蓬头。裴先生没见女儿穿过这条裙子,自从到领事馆上班后,女儿买东西就不再商量请示,都是自作主张。裴夫人觉得这和经济独立无关,要怪女儿新处的男朋友,是那个学韩语的矮个子小杜把女儿带坏了。
裴小姐先和老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笑着说了句外语。在裴先生印象里,女儿还从来没和他这样抱过。女儿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和他们夫妻俩一直不太亲。他听不懂女儿说了什么,不知道她会不会顺势也和他抱一下。女儿只是喊了声“老爸”,就在老外旁边坐下来。裴先生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裴小姐身上有一股潮湿的凉气。外面可能下雨了。但裴先生想不起走进大厦之前是什么天气。刚才老外喊了女儿的名字,不过,应该是她的外国名字。
“这就是爷爷。”裴小姐给他们做介绍。
老外伸过来的正是那只被狗舔过的手。裴先生勉强握了握,想起女儿说起过这个人——德领馆的副总领事,当初应聘时就是他做主录取的女儿。每次女儿说起这个“爷爷”时,裴先生都会愣一下,以为说的是自己的父亲。此刻也不例外。裴先生想起来,女儿曾经说过有机会要让他们见一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喊老外“爷爷”。
裴小姐看到了餐桌后面的狗,兴奋地叫着,绕过裴先生,把狗抱在怀里,一只手摩挲着狗毛,用下巴蹭狗脑袋。狗显然认识裴小姐,热烈地回应,用舌头舔她的脸,假意咬她手指头。裴先生皱了皱眉头。他发觉自己有些嫉妒那条狗。
“她是汉娜小姐。”裴小姐把狗举到裴先生眼皮底下,很郑重地介绍,“汉娜,这是爸爸。”
狗呼出的气流喷在裴先生脸上,让他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他以为狗真会喊“爸爸”,狗发出的却只是一串“汪汪”声。“汉娜”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出处了。
一个年长的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点单。裴小姐把菜单推给“爷爷”。老外很认真地看了一会,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服务生听不懂德语,裴小姐当起翻译,告诉他是一杯珍珠奶茶和两块不加奶油的蛋糕。裴先生不知点什么,菜单上只有饮品和甜品,价位高得出奇。他想来一碗米饭,一盘尖椒炒豆腐干,要不然就是一碗炸酱面。
“一杯招牌芒果汁,一块提拉米苏。”
裴小姐见他迟迟做不出决定,替他点了两样。她自己要了两杯卡布奇诺,一块芒果牛奶布丁。裴先生想不通女儿为什么要点两杯饮品,不过没有问。裴先生的性格有些沉闷,沒有幽默感,不会拉家常,用女儿的话说“只会讲大道理”。和女儿通电话时,问过天气和吃饭没有,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请客。”
裴先生正暗自为这一餐的花费心疼,估量着自己钱包里的现金,打算抽空去结账时,裴小姐已经打开手包,若无其事地把一张卡递了过去。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包里还有好多张这样的卡,可以源源不断掏出来。
店堂里响起舒缓的音乐声,东西陆续端上来。食物和音乐一样没有国界。汉娜小姐在三个人之间跑来跑去,把脸躲在一个人身后,和另外两个人捉迷藏。裴小姐一直和“爷爷”用德语交谈,不时发出一串笑声。裴先生插不上嘴,准备好要和女儿说的话也没有机会说出来,只得故技重施,冲汉娜眨眼睛,舌头发出“嗒”的声响。汉娜感受到了他的友好,欢快地摇尾巴,用牙齿扯裴小姐和“爷爷”的衣袖,就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冷落了裴先生。它的努力收到了成效,德国“爷爷”对裴先生说起话。
“爷爷说,你可以叫他汉斯。”裴小姐翻译。
裴先生望向那条狗,汉斯、汉娜,听上去像兄妹俩。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就是他们看上去有些相像的原因。
“我正向爷爷请教在德国的注意事项,爷爷说坐地铁要当心出州界,不要随意和陌生人搭讪,在公共场合,不要把钱包拿在手上。”裴小姐用塑料勺挖了一块布丁,举在眼前看着,漫不经心地说。黄白相间的布丁抖动着,让裴先生担心下一秒钟就会掉下来。
裴先生想,女儿一定已经向汉斯征求过意见,或许正是因为得到支持,才下决心去留学的。他再次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对汉斯也有一丝隐隐的怨恨。他脑海里浮现出有人当街抢劫的情景。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关注新闻,知道大批难民涌入欧洲后,欧盟国家的治安状况就开始变差,一些地方相继发生了恐袭事件。
“爷爷想听你说说我爷爷的故事。”
裴小姐绕口令式的表述让裴先生有些发蒙。他恍惚觉得两个爷爷是一个人,都曾经下过乡,也都想听听他如何讲述自己当年的故事,就好像裴先生是位权威人士,可以盖棺定论似的。裴先生抬起头,目光撞上汉斯先生期待的目光,才从恍惚中走出来。目光也同样没有国界。
“他是下乡知青,在农村当了二十几年大队书记,后来到镇动检站任站长。一年多前,已经去世了。”
裴先生低下头凑近杯口,但没有喝,芒果汁浓浓的味道就像一堵厚实的墙壁,把他遮挡起来。对父亲的人生,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曾经非常崇拜父亲。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允许他戴上自己新买的羊剪绒帽子去西房山拿尿盆,每迈出一步,他都兴奋得两腿发抖,忘记了天黑从不敢独自出门这碴儿。人到中年以后他才渐渐意识到,父亲还可以有另一种人生,而他和哥哥的人生也会随之改写。好几次他都想和父亲说说自己的想法,但从小对父亲的惧怕,让他始终不敢开口。有一次他和母亲说了。母亲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说,“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和你爸结婚,不能给你哥俩当妈了。”母亲一辈子没自己拿过主意,一切听从父亲安排。父亲去世后,他和哥哥一度担心母亲无法一个人生活下去。没想到母亲活得很好,白天和邻居打小麻将,晚上到广场上扭大秧歌。无法适应的是裴先生自己,一年多来,他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悲伤无助的情绪始终纠缠着他。
裴小姐不知道“知青”该如何翻译。裴先生解释了半天,她灵机一动告诉汉斯先生,自己的爷爷是个类似于“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
“他为什么要去农村呢?”汉斯先生还是疑惑不解。
“为了传播知识和文化,‘德先生和‘赛先生。”裴小姐说。
“在城里不能传播吗?”
“农村更需要他。”
裴先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暗自想像自己如果出生在城里,人生就会是另一番样子——住楼房,走马路,吃自来水,读城里的小学、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然后找一份城里的工作……但也有可能,他壓根就不会出生,所谓的人生,也就不会存在。
裴小姐忽然站起身,把一个中等身材、理着平头的年轻人拉进卡座里。先把他和汉斯先生做介绍,随后转向裴先生,“我爸爸。这就是小杜。”
裴先生已经猜出对方是谁,他和妻子看过小杜照片,认为模样一般,身材偏矮。他知道小杜高考是二本,念了一年,家里花钱送进首尔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回国后应聘到三星做韩方助理。裴先生夫妻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女儿,但裴小姐却认准了这个人,为了寻找共同点,还花大价钱报了韩语班。一年的新西兰之旅,也打算和他同行。
小杜身上也有一股雨水的凉意。裴先生想他们刚才大概商量好了如何让小杜出场。裴小姐一直在为男友争名分,几次提出让他们见面,但都被裴先生拒绝了。这个见面方式更像逼宫,强迫裴先生承认小杜这个人。
小杜和汉斯先生握了手。裴先生正犹豫要不要把手伸过去时,小杜却把汉娜抱进了怀里,像裴小姐刚才那样,用手摩挲狗毛,下巴蹭狗脑袋,隔着餐桌冲裴先生点头,喊了声“叔叔”。
“这就是韩国小马吧?实在太漂亮了。我们全家都喜欢狗,家里养了四条边牧。”小杜用中文对汉斯先生说,随后望向裴小姐。这让裴先生觉得,小杜说的“全家”也包括女儿在内。女儿扭过头去不看小杜,小杜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裴先生怀疑两个人闹了别扭。他纳闷儿,明明是狗,为什么要叫小马。女儿解答了他的疑问,小马就是玛尔济斯犬的简称。
裴小姐不知道“边牧”怎么翻译,和小杜商量一下,两人一起用英语向汉斯先生做了解释。随后,裴小姐又问小杜“边牧”用韩语怎么说。小杜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个问题,想了想说出一个词。汉斯先生用英语问他们在说什么,于是,小杜用英语,裴小姐用德语,不约而同做出回答。三个人发出一阵笑声,似乎找到了一种最佳的交流方式。
裴小姐指着小杜,用德语和汉斯先生说了句什么。汉斯先生笑着冲小杜挑起大拇指说“Very good”。三个人再次发出一阵笑声。裴先生猜出女儿是在询问汉斯对小杜的看法。他觉得女儿是在表演给他看,向他示威。
接下来的交谈,让裴先生备受煎熬。裴小姐和汉斯先生说德语,和小杜说韩语,他们三个人共同说英语,聊得热火朝天。裴先生插不上嘴,只得和汉娜交流。汉娜有些烦躁地在四个人之间跑来跑去,从一个人腿上跳下,爬到另一个人腿上,就像在不断地穿越国界线,在德国、英国、韩国、中国之间往返,进行沟通和斡旋。它的努力毫无效果,别人都顾不上理它,每次汉娜跑过来时,裴先生就拍它一下,心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裴先生想,动物和食物、音乐一样,都没有国界,德国狗遇上一条中国狗,只要互相嗅一嗅,就会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偶尔,汉斯先生会顾及到裴先生,裴小姐就不太情愿地停下谈话,给老爸当翻译。裴先生了解到,他们三个人刚刚交流了养狗的心得,什么时候带狗散步,买什么牌子的狗粮,什么品种的狗智商高。裴小姐翻译得应付潦草,只是一个大概意思,就很快回到三人交谈里。裴先生觉得,女儿还是在向他示威,对她从小到大不能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狗进行报复。
这时候,汉娜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身体猛地一跃,踩着小杜的大腿跳上了餐桌。桌面和座位相差很高,即便有小杜大腿当踏板,也很难想像矮小的汉娜能够跳上去。除了裴先生,另外三个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惊呼。
“噢,买尬!”裴小姐说。
“额的神啊!”小杜说。
“NO!NO!”汉斯先生说。
汉娜感受到了大家对它的重视,越发兴奋起来,躲开伸过来的手,像走梅花桩似的在饮品、甜品和两束塑料花之间穿行。在绕到裴先生面前时,光滑的桌面让它摔了跟头,被撞翻的经典芒果汁一部分浇到了提拉米苏上,另一部分沿着桌面流到了裴先生的牛仔裤上。
汉斯先生终于捉到了汉娜小姐。
“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汉斯先生是对裴先生说的。他满脸愧疚地把汉娜抱在怀里,不断地用另一只手把餐巾纸递过来。裴先生说了几次“没关系”,又示意女儿做翻译,汉斯先生这才靠近裴先生坐下来,但脸上还是一副自责的模样,不停地耸肩摊手说“对不起”。汉娜为成功吸引到大家关注而得意,欢快地摇着尾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餐桌边聚集的芒果汁。
这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后,汉斯先生喝了口奶茶,把一小块蛋糕放在手心里喂给汉娜吃,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抚摸着汉娜白色的长毛,眼睛望着裴先生,用德语说起来。裴先生意识到对方是在谈论一个严肃的话题。裴小姐及时当翻译。这次不再是大意,而是逐字逐句都译了出来。遇到不懂的词,就向汉斯先生求证,实在搞不懂时,就请求汉斯先生说英语,她和小杜再商量着翻译成汉语。很显然,她和小杜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段故事,都被深深吸引住了。汉娜也变得很专注,安静地待在汉斯先生怀里,不时昂起头看一眼主人。
“好多人都以为汉娜是个黏人的小东西。吃饭时和我在一起,工作时和我在一起,走路睡觉也要和我在一起。其实,不是它离不开我这个主人,而是我离不开它。这里面的原由,要从好多年前说起。在我还没出生时,我父亲和母亲生活在德国东部一个叫齐陶的地方。那里位于尼斯河左岸,在德国、波兰、捷克交界处,原本是个美丽安静的小城。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师,在两所不同的学校教书。哥哥、姐姐已经出生了,一家四口每天过得非常快乐。二战爆发后,齐陶率先成为了战场,一切就都变了。父亲和母亲为了躲避战乱,举家迁移到慕尼黑南部一个叫罗腾堡的小镇上。那也是个景色优美的地方,但因为逃难过来,即使景色再美,也无法给人快乐的享受。他们租下了罗德先生家破旧的阁楼。阁楼的屋顶已经开裂,夜里透过缝隙能看到天上的星星。父亲、母亲不能再当教师,用仅有的一点积蓄在一楼开了间杂货店。每天的收入只能勉强够买全家人的食物。小镇上不断有难民涌入,有德国人,也有奥地利人。大家都忧心忡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我就出生在那间阁楼上。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那是1943年春天,战火已经蔓延到苏联,还看不到战争要结束的迹象……”
“爷爷,你为什么说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呢?”
裴小姐打断汉斯先生,疑惑地问。小杜也满脸不解。裴先生却理解了汉斯先生的意思。来这里之前,他刚刚回了一次出生的地方。高速公路和新开发的楼盘,已经让那个名叫白庙子的小村完全变了模样。他沒有寻找到一丝记忆中的影子,父亲当年带人修建的那座梯田山,也因为开办采石场被挖成了一口池塘。所谓的故乡,没有给他半点归属感,父亲去世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了。话又说回来了,白庙子只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童年生长的地方。即便它还和从前一样,也和他没有什么实质关系。他的根并不在那里。父亲当年的选择,早已经注定了他和汉斯先生一样,从出生之日起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听了汉斯先生的解释,裴小姐和小杜仍然一脸茫然。他们不太理解故乡的含义,他们觉得人生中自由更重要,所谓的归属感,只是狭隘的限制和束缚罢了。但他们没有再纠缠下去,互相对视一眼,就像是对长辈们的迂腐给予谅解和宽容,请汉斯先生接着讲下去。
“两年后,1945年5月,陆海空三军元帅才在投降书上签字。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直到我读小学时,我们全家人才得以返回曾经的家乡齐陶。战火已经让那座曾经美丽的小城变得面目全非,就连哥哥姐姐也无法找到儿时的记忆,更不用说出生在异地他乡的我了。我的父亲母亲又开始教书了,我就在母亲的班级上。我父母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也许很早之前就已经如此了,只是到那时我才察觉到。他们整天争吵,用各种不堪的语言刺激对方,对我也没有好脸色。我和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回到家里,我的心总是不能安稳。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就好像虽然活着,却没有真正地存在。好多年后读到米兰·昆德拉的书,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类似于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在那里,但又说不清该在哪里。我的心始终无处安放。”
汉斯先生轻轻叹息一声,把杯子端起来,出神地凝视着。这让裴先生觉得,汉斯先生讲述的往事正从杯底慢慢升起来,渐渐涨满杯口,沿着杯子边沿溢到桌面上。汉娜小姐嘴里发出呜咽声,摇着尾巴,往汉斯先生怀里拱,安慰主人。
“直到高中毕业前夕,我们家旁边搬来了一户新邻居,我才第一次懂得故乡的含义。你们大概猜到了,我爱上了一个姑娘,每天只要看到她心里就感觉踏实安稳,她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宁静。她也爱上了我,我们同时陷入了美好的初恋之中。有一天傍晚,我和她坐在河边长椅上,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尼斯河面。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轻声说,‘自从搬到齐陶后,我就失去了故乡。我告诉她,我曾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但现在终于找到了。她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说就在身边,就是她,但愿有一天,我也会让她有一种找到故乡的感觉。她想了想说‘但愿如此吧。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她对我的爱和我对她的爱不一样。对我来讲,拥有故乡的感觉这一生中也只有过那么一次。我们相恋了半年,准确地说是六个月零十三天,那之后,我考上了科隆的一所大学读外交专业,她去柏林学习建筑。我们俩一东一西,相隔五百公里,但只要想到她,想起我们俩在一起的那些甜蜜细节,我就会有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我热切地盼望着假期,我们就可以回到齐陶,回到相恋的地方。但假期来临,我如期回到家里时,看到的却并不是她一个人,走在她旁边的还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那是她男朋友海因里希。我失去了深爱的姑娘,同时也失去了故乡。大学毕业后,我主动要求到国外工作。我是在寻找。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再次找到故乡。四十多年里,我在世界上几十个国家工作过,结过三次婚,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但不管在哪里,无论和谁在一起,我再没有找到故乡,我的心始终无依无靠。”
汉斯先生讲到这里停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家一时都沉默不语。餐厅里响起萨克斯的声音,悠扬清亮,缥缈缠绵,正是那首著名的《回家》。裴先生觉得,汉斯先生无依无靠的感觉,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他们都是没有家,也永远回不去家的人。
“但是爷爷,这些事和狗狗有什么关系呢?”裴小姐眨眨眼睛问,有意调节气氛。
“十几年前,我在日本东京当副总领事时,即将回国的丽莎女士留下了一条白色博美犬。那是我养的第一条狗。我惊奇地发现,每当我把狗抱在怀里时,就会有一种安稳感,就仿佛找到了家一样。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养狗。狗成了我的故乡。这些年里,我养过八条狗,品种不同,颜色也不一样,但它们都有同一个名字——汉娜。你们一定猜到了,那是我初恋女友的名字。我父母最终离了婚,安葬在不同的墓园里,我和他们的关系都不算好。将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安葬在什么地方。或许,我会和最后一只汉娜安葬在一起,至于在哪个国家,哪座墓园,都无所谓。”
汉斯先生结束了讲述,目光从两根铁条之间望出去,似乎已经越过溜冰场,穿透大厦墙壁,穿越时空,抵达了某个未知的地方。裴先生的心一阵刺痛,父亲临终的嘱托再次回荡在耳边,“把我葬在老家的梯田山上。”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当年的梯田山已经不复存在,这个遗愿永远无法完成了。他同样不知道该把父亲安葬在什么地方。
四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低头吃东西。有一种黏稠凝重的气氛流动在餐桌上,仿佛一条看不见的纽带把他们连接在一起,彼此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裴先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的故乡其实是父亲。父亲去世后,故乡就不存在了。所以,他心里才会始终空落落的。那父亲的故乡又在哪里呢?是当年离开的城市,还是他曾经奋斗过的那个地方?裴先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汉斯先生用勺子搅着杯底黑色的糯米珍珠,轻轻叹息了一声,转头对裴先生说话。
“爷爷问你,有没有养过狗?”裴小姐翻译。
裴先生想起了自己养的第一条狗,在他七岁那年夏天,被父亲吊死在家西边的一棵柳树上。它死的时候,两只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吐出的紫红色舌头一直垂到脖子上。据说村子里要过军队,狗叫声会暴露行动目标,而他父亲是大队书记,理应带头打狗。那是一条黑色四眼狗,已经养了两年,只要把手举过头顶,它就会竖起身子用两条后腿走过来,一跳一跳地够你手里的东西。那也是裴先生养的最后一条狗。从那以后,裴先生开始害怕狗,看到狗就会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也是从那时起,裴先生开始在心里盼望某天夜里父亲突然死在睡梦中。但他永远不会把这些事说出来。裴先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把汉斯先生的问题应付过去。
小杜和裴小姐用韩语说了几句话。裴小姐做了个让他闭嘴的手势,随后,用德语和汉斯先生交谈起来。裴先生再次感觉女儿和小杜正在闹别扭,大概小杜急于向女儿解释什么,而女儿却不想听。汉娜在小杜和裴先生之间跑来跑去,似乎知道他们都成了局外人。
“叔叔平时工作忙吗?”小杜抱起漢娜,把蝴蝶结摘下来,又重新扎好。
“还好,不算忙。”
“听说,您喜欢体育?”
“偶尔看看。”
“我在国外时打过篮球,是组织后卫,一次比赛韧带受伤,就退出了球队。”
“嗯,挺好。”
裴先生话说得干巴巴的,没有去想“挺好”的是小杜打球还是受伤。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连敷衍一下都觉得多余。他怀疑女儿和小杜相处,只是为了让他更加痛苦,就像当年他和妻子恋爱是为了让父亲痛苦一样。裴先生和小杜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他们都想知道另外两个人在聊什么。裴小姐也在关注他们的谈话内容,似乎生怕两个男人发生冲突,或者背着她达成某种协议。她不时转头警告似的看他们一眼。
“爷爷想知道,你们对我出国留学有什么看法?”
裴小姐脸上一副精灵古怪的神情,主动把他们拉了进来。裴先生怀疑汉斯未必真说了这样的话。女儿是想利用汉斯说服他们。小杜应该也不愿让她出国,很可能这就是他们争执的原因。裴先生眼睛看着汉斯先生,话说给女儿听。以后回国找工作的困境,还有恋爱结婚生孩子等许多现实问题。裴小姐脸上的得意慢慢消失,直直地望向小杜,目光里满是威胁和愠怒。
“我同意叔叔的看法。”小杜躲开她的目光低声说。这一刻,裴先生对他竟然产生了一丝好感。裴小姐嘟起嘴,用德语向汉斯先生说了句话。
“你对他说什么?”裴先生怀疑女儿歪曲了自己的意思。
“还能说什么?你绕来绕去想说的不就是一句话吗,不同意我出国。”裴小姐针锋相对。
“你的想法不切实际,所以我才反对。”
“但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别人干涉。”
“我是你爸爸,不是别人,我说的话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首先就该尊重我。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汉娜看出父女俩在争吵,先是往裴小姐怀里拱,又跑过来,往裴先生怀里拱,就像要在他们之间打开一条通道。汉斯先生耸耸肩,脑门上的“王”字也跟着挑起来,和裴小姐说起德语。裴先生看到,在交谈的过程中汉斯不时摊开双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们说了什么?”他们的谈话结束时,裴先生问女儿。
“爷爷说,你的话应该考虑。”裴小姐不情愿地说,“我告诉他,将来可能留在国外,那样就不存在回国找工作的事。爷爷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他在世界各地跑,是为了寻找故乡,而我的故乡就在这里,用不着再寻找。他一定是给你面子才这么说的。”
汉斯先生又说了句什么。裴小姐拒绝翻译,把脸转向卡座外面。旁边座位上一对母子正在点餐,母亲看着菜单若有所思,三四岁大的小男孩把桌面拍得“啪啪”响,尖叫着要吃冰淇淋。女人一巴掌拍在孩子手背上,店堂里响起刺耳的哭声。
裴先生望向小杜。小杜用英语和汉斯先生交谈了几句,随后说,“爷爷刚才说,‘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很奇怪,我到你这里来寻找故乡,你却扔下故乡,到我来的地方去寻找自由。”
裴先生、汉斯先生、小杜,相视一笑。裴小姐依旧黑着脸,似乎和他们都成了敌人。
溜冰场上传来一阵喧闹声,两支冰球队开始了比赛。裴先生的业余时间都在观看各种体育比赛,不是有多喜欢,只是因为中间不会插播广告。父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批评他玩物丧志,生活态度不积极。他觉得这是自己反抗父亲统治的最佳方式。他了解很多体育项目的比赛规则,但冰球却一直看不懂,球太小,速度太快,很难分辨出有没有打进。
四个人一齐望向溜冰场,脸上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就好像为终于找到一件共同感兴趣的事情而欣喜。体育同样没有国界。汉娜小姐个子矮,看不到发生了什么,烦躁地在四个人之间来回奔跑,过来时半个“口”字,过去时又是半个“口”字。再次跑到左半边的一笔竖时,她突然跳起来,在裴先生手背上咬了一口。这个动作出人意料,以至于四个人——包括被咬的裴先生,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血从两只牙印里流出来,大家才终于确认,裴先生已经被汉娜小姐咬伤了。汉娜小姐也吓坏了,蜷缩成一团往裴小姐腿上靠,转脸又扮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茫然地望向众人,似乎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一切都和她无关。汉斯先生满脸愧疚地向裴先生解释,这还是汉娜第一次攻击人,他要带裴先生去打疫苗,并进行经济赔偿。听到裴小姐翻译的这些话时,裴先生忽然找到了一种平衡感和满足感,就好像对他道歉的是女儿本人一样。他用纸巾把血迹擦掉,微笑着告诉汉斯先生,这只是个小小的意外,用不着放在心上。
这座省会城市裴先生并不熟悉,防疫针是裴小姐带他去打的。小杜想要同去,被裴小姐拒绝了。按裴先生的想法,随便找家社区卫生所就可以了,裴小姐却执意要去大医院。裴先生稍微争辩两句,女儿就发了脾气,责怪他无知者无畏,把生命当成儿戏。
坐在开往医院的出租车里时,裴先生忽然想起来,他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朗读者》,里面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汉娜。电影里汉娜的扮演者名叫温斯莱特,也是《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裴先生和妻子讨论剧情时,总是把她的名字喊成莱温斯基。裴夫人因此质疑他对“拉链门”事件格外感兴趣。那个汉娜是纳粹集中营的一名看守,和一个比她小二十一岁的男孩发生了恋情,每天痴迷于躺在他怀里,听他读书。为了掩藏自己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的事实,竟然不惜被判处终生监禁。裴夫人认为这个故事不太可能发生,怎么会有人好面子到这种程度呢?裴先生却觉得很真实,面子就是尊严,能够支撑人活下去。
手背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渐渐肿胀起来,像里面有颗心脏似的,一跳一跳地疼。两个圆形齿痕开始发黑,在手背两侧遥相呼应,就像一双瞪圆的眼睛。裴先生想起了小狗汉娜的眼睛,还有那条被勒死的四眼狗的眼睛,都是这样又黑又圆。
“汉娜不是真的想咬你。”坐在前面的裴小姐没有回头,冲着挡风玻璃说,“它只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罢了,就像小孩子哭闹一样。”
“我知道。”
“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只要一哭,你就会训斥我,责怪我调皮捣蛋无理取闹。你从来就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需要什么。在你眼里,我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从小到大,我特别渴望听到你的夸奖,但一次也没有过。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很差,差得一无是处。知道我为什么要养狗吗?因为我孤独,心里有话没处去说。”
女儿的声音低下去。裴先生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涩灼热,就像燃烧着的一小片沙漠。他感觉自己正碎裂成一粒粒沙子,无法阻止地向下流淌,渐渐把自己淹没起来。一只金黄色的蜻蜓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了车里,用脑袋撞向车窗,试图飞出去;落下来,再次飞起,用力去撞。裴先生搞不清这个时节是否还应该有蜻蜓,或许蜻蜓本来就不存在,一切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一辆救护车从旁边急驶过去,车顶上红色的警灯不断闪烁,刺耳的笛声从门口一直响到门诊楼的台阶下,就像拖着一条沉重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