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19-10-09石舒清
石舒清
宰牛
刀子刚刚挨着牛的脖子,还没有使力,牛就警觉了那样跳起来跑掉了。
牛乱跑,东边跑几跑,西边跑几跑,显然它只是跑而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即使这样跑,牛也很快跑出村子,跑得不见了。后面几个人追着,一个人险些儿被刚刚拉出的一绺牛屎滑倒了。可见牛只要不服帖着让人宰它,可见牛只要挣扎,即使被绳子捆着,也是有可能逃脱的,人是拿它没有什么办法的。
已经出现不少的人在追牛。这好像成了一个娱乐。从渐渐多起来的追牛的人看,村子里还是有一些人的,平时不知道大家一个个都在哪里,村子像一个腌菜的黑罐子把大家闷声不响地腌着,一有个事,呼啦一下,那么多的人就都出现了。
太阳先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好像世上又多出了一桩事情。
牛已经跑到水坝那里了。水坝里没水,就是个干干的坝底子,龟裂着,脚踩上去会发出脆脆的爆裂声。坝湾很大,是在农业社的时候,好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凑到一起,成年累月打的一个水坝。曾经有过水的,水上漂过厚厚的浪沫水草,还淹死过一个跟着家里的大人捞水草的孩子。但是后来,坝里就没有水了,只有一个于村子而言,大而无当的水坝在那里,不知怎么来运用,就那样任它在日月下荒寂着龟裂着。牛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它不再跑了,但是一刻不停地走着,喷出的响鼻使得坝湾里有了潮湿意味,好像它多喷几次响鼻,坝湾里就会出现水似的。缰绳拖在地上,不时会绊它一下。人们站在坝边上,远远看去,就像剃头时随意留下的一小撮头发。都不敢接近牛,都怕逼近去把牛给惊跑了,这样子待在坝边上,好像就是给了牛一个合围和拦截,毕竟牛就在坝湾里,就在眼前头。人们消停下来,嗡嗡嗡嗡地说着什么。
牛是李彦龙家的牛。大概半个月前,这牛还不是李彦龙的,还是李进富的牛。
说来话长,是这么回事。李进富的父亲借过李彦龙父亲的钱,直到李彦龙父亲去世,钱也没有还上。李进富的父亲他自己要去世了,弥留之际,叫来几个儿子和李彦龙,说了这一笔欠账,让李彦龙记着,要几个儿子也记着。几个儿子刚开始还有个计划有个说法的,等老人在坟里头睡得时间长了,就把這不当一回事了。但是儿子们总是不一样的,有这样的儿子也有那样的儿子,李进富就决定自己来还这个钱,找到李彦龙说我大的那个钱我还。李彦龙说好,谁舍谁得。但是李进富声明自己暂时没钱,一有钱马上还来。李彦龙怕时间长些保不住李进富也变卦,就说,你养着两个牛呢,把你的牛给上一个顶账,谁占便宜谁吃亏就不说了,就一头牛两清了吧。三思之后李进富表示同意。两头牛,一头母牛,一头小犍牛。就把犍牛说好顶账了。
李彦龙在村里开着一个磨坊,有推磨机碾米机,李彦龙还是个盖房子的匠人,他的日子是不错的,他也是很会过日子的人。李彦龙有四个儿子,他常常叫苦说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得花多少钱啊,叫唤是叫唤,已经把三个儿媳妇娶到家里了,就剩最后一个儿媳妇了,小儿子还小,虚岁也才十七,但是把李进富的犍牛顶账顶过来后,李彦龙就打起他的算盘了。是个犍牛不是母牛对不对?不会下仔对不对?还要吃喝,要天天吃喝,算下来一大笔钱吧?还要喂,得腾出一个人来喂它,老婆要是忙着喂牛,磨坊里就不能指靠她了,那么磨坊里咋办?再说现在退耕还林,又不好好种地,不种地牛就用不上,一个用不上的牛闲闲站在家里,白吃白喝不说,还把一个人占着让伺候它,这不是清闲弄了个不清闲么?这不是给家里弄了个牛老爷么?老婆明确宣布说,她才不愿喂牛呢。好,你不喂牛好,你有你干的呢,磨坊里离不开你。李彦龙支持老婆的不喂牛。他的算盘拨来拨去,心头豁然一明,他觉得自己理出一条思路来了,赶紧给小儿子找个媳妇,娶媳妇不是得宰个牛么?就把这头小犍牛宰了。娶媳妇你想省个牛是不现实的,该花的还得花,迟花不如早花,这头牛,一天得十几块钱的料吧,把料钱省下,省下的就是挣下的。李彦龙有他的逻辑。这么着一盘算,尤其取得了老婆的认同和支持,李彦龙觉得事情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是要给小儿子找个媳妇,早找一天早省一天的牛料钱。长话短说,不到一周时间,小儿子的媳妇就找下了,是一个很年轻的寡妇,就在邻村,她的男人出事殁了,年纪轻轻她就当了寡妇,当寡妇的时间还不超过半年。一来二去,李彦龙就把这小寡妇说成了自己小儿子的媳妇。毕竟是个寡妇,你总不能像人家不受染污的女子娃那样要彩礼吧,这都不用多讲。找了个寡妇当媳妇,小儿子的嘴噘起来不开心。李彦龙说,就那么回事,说个不该说的话呢,结婚那么点时间就出了事,比如是个车吧,也是八九成新的车,而且李彦龙给小儿子讲了一句老人古言,说老人古言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反正一说二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从说亲到宰牛娶媳妇,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然而哪里想到,宰牛时出了事故。早知道就拿个大绳子来捆它,早知道就把它捆得紧紧的。牛嘛,也不是没宰过牛,都是一宰就宰了,没想到这头牛不好宰,竟然在宰它的一瞬跳起来挣脱绳子跑了,仅此一点,就使得李彦龙有怨气,觉得这头牛真是宰了的好,不宰它吧看样子它要成精呢。
日头熟视无睹地看着坝湾边上的这些人。
这帮人好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好像许多个朝代都过去了。他们总是既无所事事又煞有介事。看日头的样子这里面没有谁他想认识。刚才还颇有兴味的日头已经有些恹恹的样子了。它主要是看多了的缘故。一代一代的人都是和牛过不去。这期间坝湾边的人们已经尝试了多次,有些人装作和牛无关的样子从坝里走过去,想用这个方式麻痹牛,但牛对人显然是不放心的,见人们大致的一个方向向自己这里来时,它警觉地明显地远离着人逃躲着人;还有几个小伙子冒险从几个方向围拢过去,但是快到牛跟前时,牛把头抵在地上,一个发力,就从他们中间突出去了,虽然是敢于冒险逞能的小伙子,但在牛真正发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挺身拦牛,都是闪出一个缺口来让牛从自己身边过去。擒牛失算的小伙子们就那样懒洋洋地坐在坝湾里,捏碎着坝湾里龟裂着的泥皮,它们那么脆薄,好像用骨灰做成的那样。
多种办法使过,牛还是拖着缰绳在远处走来走去,或者静静地站着看人们,好像很茫然于它与他们的关系。这期间有人回家吃饭去了,有人吃过饭又来,总之这件事吸引了不少人在这里,这些人在世上的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日头一下子歪斜得厉害,说明时间过去了老多。这么对峙着到什么时候呢?今天宰牛,明天煮肉,后天就是娶媳妇的时间,时间是不能耽搁的。人们在这里对峙着耗去了很多时间。都觉得对峙的时间并不能算作是浪费了的时间,觉得其实每一点时间都是被利用了的,也只能如此利用而已。几乎到日头可以远远地平视着的时候,才有人拿出一个主意来。危困之际,总有良策。这人说,他家里有一头小乳牛,两岁多些不到三岁,弄过来说不定能起一些作用。这不是一头小犍牛么?弄个小乳牛来是合适的。这是什么馊主意啊。有人做着鬼脸表示嘲笑了。但不久小乳牛还是被拉到了坝湾边,小乳牛的主人,一个瘦小精干的人背着牛料袋,把小乳牛牵到坝湾里去,在距离那头小犍牛一个合适的位置停下,把小乳牛的缰绳盘在它的脖子里,打开牛料袋让它吃料,又在它的脖子里轻轻拍了拍,好像有所叮嘱似的,然后他离开小乳牛,缓缓走回坝边黑乌乌的人群这里。
大家都向坝湾里看着。
小乳牛低头吃料,远远地站着小犍牛,它已经不看着坝边的人,它已经看着小乳牛的方向了。小乳牛一出现它就看着小乳牛了。它好像纳闷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像不清楚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小乳牛它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小乳牛低头吃料,没看到小犍牛似的。人们看到它们站在各自的地方站了很久。这时候有人低低地惊讶了一声,没有看错,果然,那小犍牛向小乳牛走过去了,能看到它的蹄子印章一样稳稳地重重地一记一记落在坝湾里。有时候缰绳会被踩一下,使它一个趔趄。看见它一步一步向小乳牛走去了,像是小乳牛那里有一根线,随着小乳牛的收线,使得小犍牛一步步一步步向着它靠近了。人们像一些过冬的树那样在坝边上站着,连咳嗽声都成了有意味的神秘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小犍牛终于走近了小乳牛,在小乳牛身边站住了。它嗅了嗅小乳牛的肚子下面,嗅了嗅它的前蹄,似乎在感激着它的冒险前来,又去蹭小乳牛结实丰腴的脖子,像是和它打招呼说私话那样。小乳牛把头从牛料袋里移出来,方便小犍牛吃它的料。小犍牛一定饿着了,它吃起来,不时用头去轻轻抵一下小乳牛的腿,好像告诉它,它马上就会吃好,请它稍等等,请它不要丢下它走开去。小乳牛显然不讨厌这头小犍牛,它站得离它很近就是一个明证。它们站成一副相互亲近着的样子。它们之间是如此地容易于见面熟见面亲。那么多的人而外,牛在这里只有它两个。小犍牛用头把牛料袋口撑开得大些,好像邀请小乳牛来和它同吃,果然小乳牛就把头挤进牛料袋,两头牛头并头吃着了。看到它们的尾巴一摇一摇,就像它们在草地上闲适地吃着草似的,就在这个工夫,不知什么时候,小乳牛的主人已经神鬼不觉出现在两头牛身边,而且伸出手去,轻轻地拉住了小犍牛的缰绳,他的身影出现在小犍牛的瞳孔里,很梦幻很神秘的一个小小的人影,古墓里的一小盏油灯似的。
其实小犍牛已经看到他了,但它还是和小乳牛一并吃草,好像危险已经过去,好像方才的危险已经被它忘掉了。
后来人们为防不测,就在坝湾里挖了一个小坑,把小犍牛宰掉了。
人们围起来宰小犍牛的时候,小乳牛在一边站着看不到什么,但是在人们围拢着宰小犍牛的时候,小乳牛看到了落日,那么大一轮日头,像一只滚过山际的巨轮一样,被谁点燃了,那么旺烈,要把连绵的黑魆魆的山头尽数点亮起来。
高邻
老婆在阳台上喊我说,来来来,快来看来。
我知道又是看溥伯。我说你声音小一点嘛。
大概是上午九点多,阳台上落着新鲜的阳光。我靠近窗子一看,就见溥伯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前面是一个大木盆,盆里满满的一盆衣服,上面撒了一层洗衣粉,正在水里浸泡着。显然这洗衣服的人就是溥伯了。溥伯两手湿淋淋地滴着水,一边和葡萄架边站着的一个女人说笑着。那女人四十出头的样子,微胖,是身材强过长相的那种女人,给人一种很实惠的感觉。她是溥伯找来的保姆。她的到来使溥伯的家里好像来了一只喜鹊,气氛大变了,常常能听到溥伯的声音:哎呀,你看这西红柿,你看它昨儿还绿着,今儿变红了;呜,这狗头蜂儿,这狗头蜂儿你看人家吃葡萄呢;你们渴了么?渴了么?叶子都卷着了,来我给你们饮点水吧。这都是溥伯说的话,溥伯和他种在院子里的辣子啊豆角啊等等说话,都是溥伯一个人的声音。这明显是一个变化。保姆来之前溥伯家里远没有这样热闹,听不到溥伯说什么,那时候院子里也不多见溥伯,溥伯多是在屋子里,偶尔看见溥伯在葡萄架下坐着,默默地看报纸看书,溥伯订着《老年文摘》什么的。溥伯和那女人说着什么。溥伯身体很好,从溥伯骑自行车买米面换煤气可见一斑。溥伯只是耳朵有些聋了,这使他说话有两个特点,一是声音大,再是说话像口里含着糖一样说得不是太清楚,但是请了保姆后,溥伯说话的热情是很高的。溥伯开始洗衣服了,边洗衣服边和眼前不远处的保姆说着什么,保姆拿了一个向日葵坨坨吃着,她斜靠着支葡萄架的木桩,从向日葵坨坨上摘着吃葵花籽的样子多少有些艺术情调,如果拍照下来,是有些近于剧照的。她不说什么,她只是吃葵花籽,好像她很清楚,在这个老头面前,她只需吃葵花籽就足够了。果然溥伯是满意的,一边听到溥伯刺啦刺啦洗衣服的声音,一边能听到溥伯被谁挠了一下痒痒那样的笑声。我离开阳台,对老婆说,这么大的年纪了,洗那么大一盆衣服,既然如此,找个保姆干什么呢?老婆说,找个保姆有用处啊,就是保姆吃葵花籽,他洗衣服给保姆看啊。老婆说,她看清了,水盆里还有保姆的衣服呢。
世上还有这样一种保姆啊。
我就想起几个情景来。我们小区外面,是大学湖,湖面上有小桥亭台等,是大学生情侣的一个好去处,一天黄昏时候,湖面上落日熔金,使人睁不开眼睛,在一个亭子下面,我发现除了一对大学生情侣外,还有一对也在那里,就是溥伯和他的保姆。溥伯站在保姆面前说着什么,他俩在一起,总是溥伯說保姆听,溥伯说话的时候,保姆倚了亭柱坐着,把手里的什么隔着栏杆一下一下懒懒地扔到水里去。另有一次在小区的院子里,在有健身器材那一块,保姆用两手转着两个圆盘,醒目的是溥伯,溥伯站在保姆的对面。溥伯在干什么呢?溥伯在跳舞。老实说,溥伯舞蹈的样子独一无二,难得一见。溥伯个头很高,当过兵的缘故么,他那么大年纪,竟一点也没有驼背,但是溥伯骑自行车摔过一跤,后腰那里植入了一块钢板。说是舞蹈,其实很简单,就是脚尖一垫一垫着起落,同着这节奏,手臂高举着摆过来摆过去摆过去摆过来,如此而已,和做广播操差不多吧,但是这动作给溥伯来做,却给人太深的印象,我当时远远看见,感受复杂,那真是可以把人笑死的,但是又笑不出来,我觉得看溥伯跳舞就像看皮影戏一样,溥伯就是那被牵动着的皮影。我就想,溥伯也许失算了,也许得不偿失,把舞跳成这个样子,确实还不如不跳呢。不知那保姆看在眼里如何想。她转着两个圆盘,使她的两个奶子也跟着活跃起来。我和老婆在空地上打羽毛球,老婆实在受不了溥伯给保姆跳舞的样子,几次都憋着笑捂了肚子蹲下去,说不行不行,不能再看了,我得回去,就回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学着颠球。一会儿溥伯和保姆一前一后过来,我看见溥伯梳向后面的稀疏的头发里全是汗水,虽然隔着距离,感觉溥伯的身子热气腾腾的,可见一次舞蹈,在溥伯几乎是拚了命来跳的,但是溥伯显得很高兴,向我的颠球竖大拇指,大声说着什么,好像他刚刚参加完一场有意义的竞赛,并且获得了奖牌那样。
溥伯家的保姆,是溥伯的妻子去世一两年后找的,此前也找过几个保姆,都是干不长就走了。这个保姆来,好像就是把终极保姆找来了,现在好像已经不是雇主满意不满意的问题,现在的问题已经成了雇主没有任何问题,就看保姆满意不满意。
说是请了保姆,但是我作为邻居也看得出,溥伯家的活计,主要还是溥伯来干。归保姆来干的那些,好像保姆还来不及干,就让溥伯抢着干了。这实在是愿打愿挨的事,不好说什么的。后来不久,溥伯的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好像有什么病,也上学,背着一个大书包。书包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面袋子。那是保姆的儿子,在附近的一个小学上学了。城里的学校,安插一个学生多难,谁帮的忙啊。不知道这保姆除了这孩子,家里还有什么人,不知道保姆有没有丈夫,丈夫在干什么,这些都不知道。我知道这些干什么?和我没关系的。只不过溥伯和我是邻居,一墙之隔,鸡犬相闻,有些事情难免被我看在了眼里而已。两口子之间什么话都讲,我和老婆探讨过,溥伯家里,就溥伯和那保姆,孩子嘛,那样一个病弱的小孩,有当无的,那么来,一天一天,一个屋檐下,一夜一夜,都是怎么过?看保姆那样子,矜持着;看溥伯那样子,那可是老房子着火的样子。谁知道溥伯的家里都发生过什么。老婆担心说,看溥伯这个样子,怕是把存折攥在自己手里都保不住,怕是一激动把密码都供出来。我背过身去让老婆睡觉,感觉老婆操的心过多了。
说到老婆,和溥伯之间也有一些事情可说。
说来是源于这样一件事,就是有一年,那时候溥伯的女人还在,那老人家留给我们的印象很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扮成民妇的菩萨。溥伯喜欢读书,尤其文史方面的书,不但读,溥伯还喜欢和人交流,我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嘛,溥伯有时就到我家里来,和我交流一番,把他在一些报刊上写的点评做的批注给我看。溥伯文化程度不是太高,但是退休前做了几十年文化工作,还是很有水平的,一手字甚至是可以作书法看的。由于溥伯的耳聋,使我们的交流不得不打许多折扣,不能畅快地交流时,溥伯就叹息,以表达他的太多感慨。如果让我说出溥伯的一个主要特征,那就是叹息,溥伯活到这个年龄,经历又多,他是有资格叹息的。他每次到我家来,总是有一半的时间在叹息,其实这些叹息原本都是他想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可惜已经力不从心。说到他的妈妈他哭了,说给妈妈想买个好东西吃,钱有呢,没粮票。“妈妈”两个字从溥伯嘴里出来时给我很异样的感觉,这么老的人也有过妈妈,也会喊妈妈,总之给人很强烈的体会,好像只要多喊几声妈妈,一个老头也可能摇身一变,重变回一个婴儿的。溥伯每次来我家,坐的时间都不短,时时显出好像打搅了我,但又想坐下去,好像什么话还没有说完的样子,搁在他面前的茶,他从来一口也没有喝过。
我要说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个小区,都是小二楼,每家还有个小院,是上世纪70年代末盖的房子,很结实,我家和溥伯家相比,室内结构差不多,只是我比溥伯少一间房子而已,我的院子也要小一些,大概有溥伯的一半大。我远没有溥伯勤快,和溥伯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果蔬相比,我的院子里几乎可以说荒着,一墙之隔,蝴蝶蜜蜂麻雀等等等等都在溥伯的院子里,很少飞过墙这边来。溥伯不但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说他的院子里是一个花园也并无什么不合适,常常看到溥伯踩着梯子收拾葡萄架,或者拿一把洒壶,给院子里各种各样的花草浇水,可以说,长在溥伯家里的花草果蔬都有福了。
闲话休说,说是一天下午,我正在楼下的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腿上盖着一床毛巾被。为什么要盖被子呢,忘了,总之是我那天只穿着裤头,这时候老婆忽然说,溥伯来了,就听到溥伯在院子里的咳嗽声,我这个样子怎么好见溥伯,不容多想,等溥伯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前时,我已经像金蝉脱壳那样,扔掉被子,逃到楼上去了。在楼上听到溥伯呜哩呜啦和老婆说话,说了很久才去。就这么一个事情,却使溥伯兴奋不已,好像就此捉到了什么把柄。老婆后来告诉我,溥伯变了,溥伯对我家的看法变了,我那天几乎光着身子逃上楼去,被溥伯看在眼里,他看到了一个只穿着裤头的人狼狈逃窜,却没有看出那逃窜者就是我,这就使溥伯有想法了,觉得他是不期然间看到了我家的一面,获得了一个重大秘密,捉到了一个使牙齿都要快活得跳舞的把柄。老婆说,后来溥伯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常常夸她能干,有活力,甚至夸她好看。每每老婆开车回来,在门前停下时,溥伯都会赶巧了那样出来,弯下他那高大的身子,从外面看进车窗里来,说哎呀攒劲,说哎呀又能干又攒劲,说哎呀看着就像个女学生。有几次这样说时,老人家眼神不济,没看到我就坐在后面的阴影里。老婆说有一次溥伯甚至流露出关心她的样子,说了一句很让她很难堪的话,溥伯在怀疑着我某一方面的能力。这就有些过分了。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溥伯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能怎么样呢?我说让说去吧,那么老的人了,也就是嘴上的一点快活,没什么的。这都许多年了,从看到所谓秘密到现在,都近十年过去了,我就觉着溥伯还是很不错的,他并没有搬弄是非,把当初他看在眼里的可怕的事情告诉我,也没有在老婆跟前说过更过分的话,换一个人,把柄在手,可能以此作要挟的,溥伯没有,溥伯只是自己覺得很兴奋罢了,好像不期然间怀了一颗金蛋,又不能生出来,只好拚命憋着而已。因此说,对于溥伯,我始终是谅解的,对溥伯有一颗年轻人一样跃动的心,我是由衷地羡慕并致以祝贺的。老婆比溥伯小差不多五十岁,让一个老人看着年轻女人有愉快的心情,也是一样善功啊。因为我和溥伯都以为自己知道对方的底牌,就使得我们在一起坐着煞有介事地交流所谓文史知识时,我们两个的心理其实都是很有意思的。我鼓励老婆说,只要溥伯乐于看你,就给老人家看,世上的人有多少,这样用心看你的人能有几个?我给老婆说,溥伯这样喜欢见你的面,喜欢夸你,也是你的福分啊,说得老婆眼圈都红起来。老婆说,我还想骂他一顿呢。千万不要骂。一骂就坏了,一骂好事就变成坏事了。
不久听说那个保姆带着儿子走了,溥伯的儿子搬过去和他同住。溥伯的儿子也已经退休,而且死了老婆,他还不会做饭,和溥伯住在一起,还得溥伯给他做饭。但儿子要来住,溥伯是没办法的。溥伯还有两个女儿,有时来看溥伯,帮溥伯洗衣服什么的。看到溥伯的女儿在院子里晾衣服,抖开衣服来搭在院里的晾绳上,但是看不到溥伯,也不大听得到溥伯的声音,不知道溥伯在哪里。应该就在屋子里吧。溥伯的身体依然不错,还可以骑着自行车买米面。溥伯骑自行车大概一直骑到差不多九十岁。
后来我们就搬离了,搬到了城中间的一个小区,距离溥伯这里大概有二十站路。我虽然搬离了,但一些信件还在原住处,就委托溥伯帮我们收取着。和溥伯的儿子不大靠得住不一样,溥伯是很靠得住的一个人,儿子和老婆有时路过,就趁便去溥伯那里取一下我的信件报刊。溥伯有在报刊上写点评的习惯,我的报刊拿回来,就能看到溥伯写在上面的点评批注。从溥伯的点评批注看,他虽已年迈,但确实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民族前途的人,而且十分难得的是,对很多往事他有着强烈的反省意识和再认识的努力。老实讲,后来看溥伯写在报刊上的那些文字,倒成了我一份额外的不可多得的福利。
每次取报刊回来,老婆照例都要说到溥伯问我好的话,勉励我趁着年轻好好干。儿子回来也带回同样的话。我五十岁,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问老婆,溥伯见到你还夸么?老婆说,夸。
和溥伯邻着的院落我们租出去了,租给了大学里的几个学生,前几天老婆依约去收租金,回来说见到了溥伯。老婆说这才多久没见,溥伯竟然一下子老成了那个样子,连眉毛都白了,站在门口,好像认了几认才认出她来,没说什么,认出一个熟人那样给她笑了一笑。老婆说,溥伯拄了拐杖站在门口,一看那拐杖,就是个值钱的拐杖。
一听溥伯拄了拐杖,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酸楚,差点落下泪来。
情事
也想,记这些干什么呢?但是,记下来吧,人生也没有多少可记下来的事情。
那时候是2000年,我们去云南出差,之后就报了一个团去旅游。那时候还不像现在,管得这么严,那时候只要完成出差任务,然后旅游自行掏钱,请假说明后,是可以迟回来几天的。带团的有两个导游,我没有想到,后来那个白族导游竟好像被我看上了。她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圆脸,麦色皮肤,绝对谈不上多么漂亮,应该是那种有着某种独特味道的人。旅游期三天,要去丽江泸沽湖等,我头一天对她还没有什么感觉,到第二天,不知什么时段,不知因着一个什么原由,忽然我对她有感觉了。这份感觉,使我既痛苦又享受,像是把我锁在笼子里,又给了一碗蜜让我吃一样。我的性格,无论喜欢上哪个女的,无论多么喜欢,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已,对方是感觉不到什么的,或者说,我不会让对方感觉到多少。我会把它弄成一个秘密搁在心里,独自品味。但是,有时候,这滋味是很受不了的。总之原本我对旅游兴趣不大,纯粹是遂同事之意,既然大家一起出来,一起回去好了,让我单独回去总有些不好吧,大家要旅游,我就跟去了,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们看什么我就看什么,当然在大家跑来跑去看这看那时,我也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什么也不看,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有可看的了,觉得我要看的比他们看的都要好,什么丽江古城啊玉龙雪山啊等等,都没什么看头,都不如我偷偷地看那个白族姑娘。她穿上白族服装,走路那么轻巧,像踩莲而来一样啊,她的帽饰的流苏在她立住不动时也好像因我的情绪而微微晃动,她举着小旗子走在前面的样子让我觉得稀罕极了,愿意永远这样子跟着她走下去,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走到哪里都可以啊。我觉得自己的魂被这个白族小姑娘勾去了。晚上睡下了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这姑娘的身影。偷偷喜欢着一个人是很苦累的事情,我觉得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也许是在云南那样地方的缘故吧,我觉得她好像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朵野花变成的。每次只要她的小旗子一举,我就会像最规矩的小学生一样出现在她身边。只要她带队,我是最不容易掉队的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森林里潮湿过多次的木头,得着了机会似的,拚命地燃烧着。身体热得发烫,心像兔子那样要从憋屈的窝里跑出去。好比自己是一个火炉,始终炉火熊熊,把炉盖都烧透了,然而是在一个无人住着的空屋子里烧着而已。
人生如梦,交臂不见,我下了决心得有所作为,反复地自我劝勉和自我激励后,我干了两件事情,一是终于提出来和她照了一张相;还有就是,在某一景点,游人都看各自想看的去了,她坐在一个景点的长椅上休息,她带些倦怠的模样让人心疼,我买了一袋橘子。景点的橘子太贵了,但是你有了某个心思的时候再贵的橘子就不会觉得贵是不是?我就觉得这橘子贵得值。要是拿钱买不上橘子才坏了呢。我想着我要送几个橘子给她吃。我这样想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就出现在她面前,撑开塑料袋口让她拿几个橘子吃,她就拿了一个橘子,而且是橘子里最小的一只,她拿了那只小橘子并没有吃,而是在手里把玩着,在两手里倒来倒去。我和她的缘分就这么多,那天下午我们旅游结束,返回昆明,在车上时,我发现我们的导游换了,不是那个白族小姑娘了,而是带我们从昆明过来的那个女孩。我的心像被掏了一个大洞,感到累极了,头靠向后面,我闭了眼睛,感到有泪水流下来,这真是太说不清了,从丽江到昆明一路,我就那样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过,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好像在一个很大的梦里。
时间到2018年,都过去十八年了,好像又经历了这样一次,导演刘苗苗,在银川写剧本,忽然一天打电话过来,说她的朋友某某,要来银川看她,约我过去陪同坐坐。老实讲我不是太想去,我对见人方面总是兴趣不大,但苗苗导演叫了,不去不好,就去了。某某是个很有名的女演员,《大众电影》的封面上有过她的肖像。某某住在银川文化城很有特点的一个宾馆里,我穿过一个公园就到了,那天天气极热,我穿着短裤,公园里的树像被晒得昏过去了那样,那么大的一个公园,就我一个人走着,晨暮之际成群飞着的喜鹊也不见一只,我觉得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
在宾馆的大堂里见到了苗苗导演和某某,某某的头发白了很多,但是脸却显得很年轻很生动很有朝气,像能驯服劣马的骑手,尤其眼睛,有着某种疗效似的。她独自驾车旅游,已去过西藏,刚从甘肃敦煌过来到宁夏。她是那种很容易就让你消除拘谨的人,好像你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多日不見,忽然又见了那样。我们三个坐在宾馆后面的走廊里,看着很多的阳光吃了一顿便饭,期间她说了很多关于养生的知识,尤其针对我的血脂高,提了一些建议,比如就建议我少吃米饭。回到家里,慢慢地,我好像感到坏了,我好像很容易就沉浸到什么里面,而且难以自拔似的。这又怎么了?都五十岁了还这样,而且某某的头发都白成了那样,但这是说不清楚的,我有些怅然若失,有些手摹心追,有些魂牵梦系,有些情丝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在网上找她的照片和信息来看,和曾经见过的人好像并不是同一个人,网上的某某并没有一根白头发,网上的她要比我见到的她好看,但好像网上这个人我没有见过,更不会喜欢上似的。她在一篇文章里说过的一句话我却是记住了,那句话是整个文章的题目,说是“我享受我并不怎么红”。之后大概有一周时间,我一直沉湎在一种情绪里,像个黑蜘蛛一样,独自在角落里默默地品味着一些什么。我拒绝吃米饭近一个月,好像是信守了一份承诺。萍水相逢,吃了一顿便饭,相也没照一张,电话也没有留,微信也不曾加,却给了我这么深的一个烙印,我给老婆说,人心是多么容易被打动啊,老婆笑着说,想吃天鹅肉么?说真的没想过要吃天鹅肉。然而同样也可以说,人心是非常地不容易被打动,人心有时候比石头还要硬啊。我是爱去文化城的,看看字画什么的,每去文化城,看到那个宾馆,都会有所思有所感,对那黑乌乌的建筑也好似有了某种情愫。但是在不停流逝的时间里,慢慢地一些痕迹也就浅淡了。
一个很好的朋友也给我说过他的事。这个朋友,比我还要不善于和女性打交道,在女性面前,他就是个正人君子而已,总是脸红,总是要逃开去。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有一天他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他看上单位新来的一个小媳妇了,他就如同得了一种特殊的无药可医的疾病,除非这病自己好,再没有法子的。他说奇怪,那么大的一个单位,好多次他二人都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比如说一个上楼时,正碰上一个下楼,而且楼道里静静地再没有别人;比如他刚出了单位大门去发信,忽然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人,先行下来的一只脚就让他心跳了,果不其然,不是别人,不是别人啊。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像上大学的时候了,他心里翻腾着不知多少想法,后来还是忍不住,就在一次偶然地碰到时,他觉得这是个机会,觉得这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就再也鼓不起勇气了,豁出去了。他在编辑部工作,他就说,她如果有好的稿子,可以给他。朋友的单位是个学术单位,多少人想在刊物上发作品啊,多少人想巴结朋友都觉得朋友太肃重了不好接近啊,但是那女的听了朋友的话,好像没明白朋友说什么。朋友说,她吃惊的没大明白的样子给他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他甚至觉得他是唐突了她,应该有个更好的方式告诉她的。朋友知道她是学民族学专业的,就费心为她开了长长的书单,把自己有关民族学的书挑选出来一些,打算送给她,但朋友说穿了只是自我折腾而已。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天和朋友说起这个事,他忽然笑着说,嗨,人家的孩子都要中考了。岁月如斯。没有问朋友是否对那女的还有意思,像朋友这种人,喜欢上一个女的不容易,这就导致他要忘掉一个他喜欢的人同样不容易,甚至更难忘怀。但是朋友的女儿也要考大学了,女儿刷牙的时候,他甚至预先把牙膏都挤到女儿的牙刷上。朋友的老婆有病住院时,病房里没有空床,朋友就在老婆床头坐一只小凳子,头搁在床边上睡一夜。忽然也会想,如果朋友喜欢的那女人对朋友也有意思,反过来要和朋友碰个火星四溅,朋友会怎么样呢?会把原本秩序着的日子搞得怎样地乱糟糟啊。
还有一个朋友的事情是这样的。
这朋友是一个书法家,他去文化城裱字时把一家店里的老板娘看上了,同时他又看不上那老板,常常感慨说真是鲜花一朵插牛粪上了。
我好多次就被他約着去裱字,其实是去看老板娘。那老板娘年龄有我们的一半大,身材很好,很性感。有一次我们去她店里,盛夏,她穿了裙子舒坦地躺在一把竹椅上,那样子让我觉得朋友的动心是有道理的。然而也只是动动心而已,还能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的。但是能乐此不疲地往人家的店里跑跑,也不失人生难得的乐趣一桩。一次我们去那店里,店门开着,只有老板,不见老板娘,朋友即意兴阑珊,字都不想裱了,但是忽然听到动静,动静来自头顶,原来这画店为了利用空间,仗着屋顶高,在上面又搭了一层,下面出售字画笔墨纸砚等,上面用来装裱字画,好像是厚厚的茶色玻璃搭就,隐隐能看见有人在上面活动,传来咳嗽声,果然是老板娘在上面忙活。朋友精神大振,眼睛亮亮地向上面看着,问上面在裱字画么?老板说在裱字画。我这个朋友是有魄力的,他说我上去看看裱得怎么样,说着就夹着自己的一卷字踩着简易楼梯上去了。为了成全朋友我只好卖力地和老板说话周旋,老板听说我的一些字画也要拿到他的店里来装裱,乐呵呵地笑着。我不敢抬头看头顶,头顶也没有什么声音传下来。过后我问朋友在上面干什么,他说看装裱字画啊,感慨说,装裱字画也很辛苦的,尤其女人,朋友流露出怜香惜玉的意思来。还有一次我们去那店里,正碰上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和她的狗,那狗有个婴儿的枕头大小,眼睛都让额上垂下来的毛给遮住了,但是它好像认识朋友,绕过我,在朋友的脚上嗅几嗅,就顺势在朋友的脚边卧下来,朋友得意地笑起来,说这个狗啊这个狗啊,它真的通人性呢。老板娘穿着一身牛仔衣,有一种逼人的青春气息和成熟味道,她看我们来裱字画,立即要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回来,朋友忙忙阻止了,不让她打电话。朋友说正好我们都闲着,没有任何事情,老板出门肯定有事,不要催,我们可以等等,结果那天下午,我们在那店里待了足足五个小时,朋友还兴味不减。朋友对自己的书法是很看重的,空手套白狼在他这里是困难的,但是那天下午,到后来,不知怎么着一来,宣纸就铺开了,蘸墨吮毫,朋友就写起来了,这几乎吓了我一跳,须知他到我家里都矜持着不写字的。结果是朋友慷慨地给老板娘写了两幅字,隶书楷书各一份。这还没完,慢慢地闲扯出来女老板除了装裱字画,还开着个网店。一说网店老板娘来了精神,明显地话多起来,结果是,朋友买了老板娘的十双袜子,不说根本不知道的,原来袜子就在店里,就在一摞宣纸边的纸箱里,一双袜子三十,十双袜子弄去了朋友的三百元。
从店里出来,朋友好像独自回味着什么,我幸灾乐祸忍不住笑,朋友说来来来给你几双袜子,我也穿不了这么多。我说我才不要呢,街上十块钱三双。朋友说就那女人装裱字画那辛苦样子,一双袜子三十,他觉得他可以买,他就是要买这一双三十块钱的袜子,不买那三双十块的袜子。我说得收不住闸,我说还有两幅字呢,一幅三千,两幅多少,朋友一愣,好像才记起来还有两幅字,很快他就释然地笑了,笑着说,美得很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