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号子
2019-10-09陶灵编辑任红
◎ 文 | 陶灵 编辑 | 任红
九岁的童年,第一次听到川江号子。
那年寒假,我去城上游三十多里的外公家。乘坐的川江柏木帆船停靠在县城的沙湾河坝。客舱在木船中部,有一个拱形篾席棚,棚顶只齐大人胸口高,船头和船尾的船工可隔着棚说话。人进舱时需低头,进去后可以直身,里面船板比其他舱都低。舱内摆着一排排木板凳,已坐了很多村民,他们面前或放着一只竹背篓,或歇着一副箩脚担子,里面是盐巴、肥皂、煤油和化肥之类的物品。在客舱前的船板上还有两只竹篓,关着“叽呀呀”叫的猪崽儿。
我刚坐下,突然身后传来高昂的吼声:“喂呀吆哦荷吆嘿哟哦!”回头一看,张家长手掌舵杆,正大张着嘴唱着。音刚落下,船头接着响起一阵整齐的合声:“哦吔吔吔吔!”几个手持篙竿的中年船工,有的戳在船头的岸上,有的撑着旁边木船的外舷,我们的木船慢慢后退了出来。
峡江栈道 摄影/黄正平
外公说:“张家长在喊号子。”外公熟悉这一切,他十多岁时就跟太外公在川江上跑船,长航、打广船都跑过。外公继续说:“开船了,两边都停着船,我们从中间退出去,叫退挡,要喊退挡号子。”
客舱前的中间竖着一根高而直的桅杆,杆顶吊着木滑轮和棕绳挂船帆用。这天江面打上风,好行船,但轻微。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和两个年轻船工使劲儿拉着桅杆上的绳索,手臂一上一下,身子一屈一伸,竹竿做骨架的布帆“哗—哗—哗—”地一步步上升。缺牙老头边拉边高唤,脖子上青筋凸现:“喔啰啰啰……”年轻船工齐呼:“莫在坡上转呀!”缺牙老头又喊:“喔啰啰啰……”年轻船工再应答:“河下有人盼呀……”一会儿,船扬帆上行了。
外公介绍:“缺牙老头是船上的二篙(船工工种之一),他们扯布条(船帆)喊的是呼风号子。”
我不解:“为什么都要喊号子呢?”
“做活路才不觉得累呀!”外公回答着,轻声给我哼了几句:“挨姐坐来对姐说呵——嗬,没得鞋穿打赤呵脚呵,姐姐——吔。”第一次听到外公清脆的歌声,曲调抑扬,和我们平时熟悉的歌曲完全两样。
“好!”背后一直在扳舵的张家长叫了一声,说,“烧火佬儿,今天来一段川江号子嘛!”外公回答:“那是封资修的东西,不敢唱!”张家长又说:“我们不对外说,别个又不晓得。今天逗你外孙耍一下,没得关系。”船舱里的村民也附和着:“李老头,唱一段嘛!”“李老伯,我们都想听,从来没听过……”
这时木船正来到二郎滩下,虽已扬帆,但风力不大,要靠拉纤才能上滩。撑篙的船工都已跳上岸,还有几个坐船的村民也跟着去帮忙,缺牙老头正往岸上放拉船的纤藤。外公经不住鼓动:“那就唱一回吧!”他站在船头,张口就来:
爹娘生儿一尺五,
还没长大就送我去读书;
读书又怕挨屁股,
收拾一个包包走江湖!……
我眼里的外公一直是个瘦弱、矮小、不善言辞的老头,一年四季好像都穿着舅舅的劳动布工作服,肩宽袖长,从没合身过。这一刻,他却精神抖擞,声音高昂洪亮,旋律中交织着一种悠远的情感。我完全被震撼了,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淌。
外公唱的是“书头子”,喊号子之前演唱,算是一个前奏,提醒船工做好过滩准备。唱完“书头子”,船工们拉纤的褡裢已挎在肩上,等着外公的号子。
“呀——呀拿下来!”外公的领号声粗犷、敞亮、清脆,船工们齐声回应:“嗨!”短促、有力。
外公又喊:“呀——呀倒下来!”“嗨!”船工们一边应答,一边身体向前倾,开始用力拉纤。这种号子叫“幺二三号子”,船工开始拉纤的时候喊,意思是“1、2、3,开始!”
“啊——呀,搂一下哟!”“喔嗨!扯呀!扯呀!”
“呀嗬——!众家兄弟再搂一下哟!”“扯呀!扯呀!扯呀!”
听到这段号子时,只见船工们一边应答,一边使劲把纤藤拉直。这叫“小斑鸠号子”,意思进滩口了,要下大力拉纤。“斑”指橹,“鸠”是桡,扳橹划桡时,与支撑木桩摩擦发出的“叽嘎”像“斑鸠”叫而得名。
木船进入二郎滩激流,外公和船工们的喊答声都简短、急促:
“喔左!喔左!”“喔左!喔左!”
“喔左!喔左!”“喔左!喔左!”
……
二郎滩的水流朝船冲来,外公领号:“呀嗬啊——嗨嗨!”船工应答:“嗨!”这一声“嗨”音落在右脚上,船工们调整步伐,等到整齐一致了,外公又敞开喉咙喊起“数板号子”:
“船到滩头哟!”“嗨!”
“水呀路开呀!”“嗨!”
“阎王菩萨哟!”“嗨!”
“要呀钱财呀!”“嗨!”
“你要钱财哟!”“嗨!”
“给呀搭你呀!”“嗨!”
“保佑船儿哟!”“嗨!”
“上呀滩来呀!”“嗨!”
……
二郎滩不长,没多久木船就上了滩头,但还有一段流水要继续拉纤。外公很久没喊过号子了,一直憋足劲儿,有些累了,朝岸上的船工叫了一声:“我歇一会儿,你们各人喊一下!”
一根长长的纤藤从船上斜横岸边,纤藤每边四人,纤头还有一个,称头纤。拉纤的褡裢是白布做成的套子,不勒肩和背,连接一根麻绳,在纤藤上打上活结,越用力拉,活结越紧。远远望去,纤藤像树干,绷直的麻绳就像树干上生出的枝丫,“枝丫”越多,滩越大。
头纤接过外公的话,喊了起来:“三个盘子两个碟,仁兄累了我来接。仁兄说的隋唐传,我来就是奓口黄。声音不好要高鉴,字眼不明要包涵。”他也首先来了一个“书头子”。
唱完“书头子”,头纤正在爬坡,喊道:“龙抬头!”告诉后面的纤工要爬坡了,最后面的一个纤工回应道:“往上升!”表明知道了,其余纤工齐答:“嗨!”
坡路中间一个大石头挡道,头纤喊:“当中有!”尾声答:“两边分开走!”众声仍应“嗨!”过了大石头,道上又出现很多乱石:“满天星各照各!”“乱是乱顶到干!”“嗨!”“乱石嶙峋!”“不要看人!”“嗨!”前面下坡了:“新姑娘拜堂!”“脑壳啄啄起!”“嗨!”这一呼一答一应的是报路号子。
一直站在船头的外公,突然高喊一声:“呀呀嗬——吊下来!”岸上一阵回应:“吔——吔!”纤工们都直起身,纤藤落入江中,缺牙老头忙着把湿漉漉的纤藤收回船上。外公喊的幺尾号子,告诉纤工们“拉纤结束”。
以后一段时间里,木船一直扬帆行驶。头纤得空,拿着零角票在客舱里挨个收船钱。
船又要过滩了,名叫烧火佬儿滩。烧火佬儿滩水流汹涌、江浪翻腾。木船靠岸,一个船工跳下去,在岩石上拴好绹绳(缆绳),搭起跳板。张家长大声喊道:“盘滩、盘滩了,都下船、下船!起旱、起旱(走陆路)!”船上只留张家长掌舵和缺牙老头在船头探水路,所有人都下了船,那两只装猪崽儿的竹篓和舱里的背篓、箩脚也背、挑上了岸。下了船的人,沿着岸边往滩上面走。
人货少了,船也轻载了,但拉纤的人反而添了七八个帮忙的村民。外公站在拉纤队伍最前面,面朝下游,一会儿盯着江上的船,一会儿又看着拉纤的船工和村民,不停地喊着号子:
“呀莫嗬哟!呀歪呀吔!”“吔!吔!吔!”
……
拉纤的人几乎四肢趴地,身子随着应答声往前拱。赤着脚板的,脚趾深深抠进了泥沙;穿着草鞋的,在地上蹬起一道道槽痕。走路的村民也纷纷放下背篓、箩脚,手抓纤藤帮忙拉船。我也凑热闹,抓着纤藤拉。突然,张家长一阵吼叫:“那个细娃儿不要命了?赶快让开、让开!谨防纤藤把你弹成两半截!”
外公在拉纤队伍旁跑来跑去,或趴在地上,或弯下腰,手舞足蹈,喉咙里吼出的“抓抓号子”声明显带着嘶哑。纤工的脚步已不再合拍,但应答仍然合声,并且雄壮、高亢,久久地回荡在江岸:
“水汉英雄!”“喳!”
“南北哥弟!”“喳!”
……
“使力的是我的老子!”“吆哦嘿喔!”
“不使力的是儿子!”“喳!喳!喳!”
……
突然江中的岩石缝卡住了纤藤,再怎么拉,船一动不动,还很有可能磨断纤藤……在这紧急关头,只见头纤迅速脱光衣服,“咚”地扑进冰冷的江中,几下游到岩石边,爬上去,挪开纤藤,所有的人这才松了口气。头纤游回岸上,擦干水的身子竟然热气冒冒,他颤抖着穿上了衣服。外公后来告诉我,把卡住的纤藤挪开,叫“抬挽”,旧时广船上专门有人做这个活路。
船快上滩了,最前面的头纤站起身,提起褡裢的连接麻绳一抖,活结马上从纤藤上脱落了,他赶忙跑到拉纤队伍最后面,重新套上,弯腰理头继续拉。接着第二个纤工重复头纤的举动……差不多每个拉纤人这样轮番两遍,船终于上了滩,离外公家也不远了。
2017年11月11日,重庆,川江号子表演。 摄影/钟振彬/IC photo
木船靠岸,接上走过滩的村民继续上行。直到下船,我始终没看到外公给船钱。外公说:“副业船人手不够,找坐船的人换工,不给工钱,也不收船钱。”
过完年回县城,由于是下水,木船行驶容易多了。这趟外公没喊号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护着一竹篮鸡蛋,篮里垫着粗糠,生怕打烂一个。
船工们一边划桡,一边喊着“起桡号子”,简单、轻松:
“哦嗬!”“哦嗬!”
“吆哦嘿啦!”“哦嗬!”
……
过烧火佬儿滩时忙了一阵,船工们站成八字脚、低着身用力划桡,“招架号子”响亮:
“吆莫嗬—!”“嗨!”
“吆莫嗨么哦!”“嗨!”
……
桡手应答的“嗨”字,落在桡片击水的那一瞬间。
出了烧火佬儿滩,进入一段很长的慢流水。船工慢腾腾地扳着桡,很悠闲似的,最后干脆停下,坐在前舱板上抽叶子烟、摆龙门阵,让船自个儿随流水前行。张家长一个人在船尾掌舵,他拿出一只装满老白干的小玻璃瓶儿,大伙互相传递着,直接用嘴对着瓶口抿一口,提神、暖身,小瓶儿很快就干了。一个多时辰,船到了县城。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过原汁原味的川江号子。一声声或雄壮、高亢,或简短、急促,或悠远、粗砺的号子,呐喊出原始的生命韵律,在我心中留下了唱不尽的川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