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在诉说
2019-10-08胡烟
胡烟
时光里的名字
深秋的周末晴朗而有风。不宜出行,却适宜在家整理旧物。明净的玻璃窗把风屏蔽在外,把阳光笼络进来。寂静里,清点一下自己,看看自己的过去,曾欢喜过什么,抛弃过什么,还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这一举动,无非是奢望着时光倒流。
整理到抽屉里那十几方印章的时候我停滞了。它们承载着比一般旧物更多的信息。它们有的裸露着,有的躺在华丽的、称得上精美的古董盒子里,险些被遗忘。我把它们捧在太阳照射的蒲团上细细端详,想猜出它们的年纪,想知道这些石头经历了多少岁月,又经历了怎样的切割和打磨,后来被镌刻上我的名字。这样想的时候,我感慨着天地万物,我跟这些石头之间,竟是多大的缘分啊。
我不擅长书画,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场合让这些印章抛头露面。与它们对视的时候,我慢慢感觉惭愧起来,隐约间意识到是自己辜负了这些石头。这些印章都是篆刻的朋友刻了送我的。有的是邮寄来的,有的是当面递到我的手上。
清晰记得一位内蒙古赤峰的朋友来北京探望我,他的穿着十分朴素。初次见面,他扭捏着把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两个小盒子,说是给我刻了两方印章。我双手接过这体积狭小的礼物,感到十分的沉重。他表面上那样轻描淡写,却在背地里已经用刻刀把我的名字练习了多少遍,还将它命名给一块有可能成为永恒的石头,让我怎么能轻视那一份情谊呢。
还有一次,是一位书法家,由于我的采访获得了更好的工作机会,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突然有一天,收到他寄来的两方印章,刻了我的名字,一个阳文,一个阴文,敦厚朴拙的风格,字如其人。我拿在手里的时候沉默了许久,意外与感动,无以言表了。后来从朋友处辗转得知,那位书法家视力不太好,我那两方印章花了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基本是利用晚上下班的时间完成的。这样用心地刻,对比自己这单薄的不值一提的名字,除了在这里书写点滴的感动,又有什么其他的表达方式呢。
每一方印章都应该是有故事的。我分不清石头的品种,不知道它们名贵与否,只知这些石头有着古老的年纪,他们由于坚硬而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它们一边沉默着,一边在时光里进行着更加有力的诉说。它们不会刻意去改变什么,却可以无休止地与某种潮流相对抗。在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山的一部分,或许曾经有着无比壮硕的身躯,它们应该在宇宙中、在地壳里承担着重要的功能。不知道哪一天,它们得以重见天日,它们险些粉身碎骨,它们被机器塑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被运往专门卖石头的市场,又在别人挑剔的目光里,辗转着遇到那些喜欢在石头上刻字的人。不知道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因缘,那个人认识了我,或者只是知道了我的名字而已。在某一个神秘的刹那,一个念头进入他的脑海,决定送我一方印章,于是,一块石头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篆刻家在它身上,用笔打草稿、用刻刀钻研、打磨,想将一个普通的人、庸俗的人,借由一个石头、连同他自信的刻工来获得不朽。无论承受多少的疼痛,石头是扛得住的。有时候我怀疑,石头在被锻造打磨雕刻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会不会是这一种嘲讽呢?
此刻它们躺在阳光里,依旧沉默着,体温微凉。若干年后,这些带着我的名字的石头,将流落于何方?后来人看到它们,看到刻在它们身上的我的名字,是否能勾连起我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又或许,会不会有一个陌生人,由于捡到了这方印章,顺势用了我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代替我继续地活着呢?
这种想象并不离奇。传说明朝人汪东阳,因为获得了一方精美的汉铜印“汪关”,就改名汪关了。再后来专攻汉印,成为一代名家。浙派印人有代表性的“西泠八家”,其中前四家之一的蒋仁(1743-1795),他因在扬州平山堂偶然得到一枚古铜印“蒋仁”,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蒋仁”,后来将金石艺术发扬光大。他的原名叫什么,竟然没有人知道。
一块石头穿越时空,为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命名,将不同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这其中的因缘,真是神秘极了。
爱之深,恨之切
我猜想,绝大多数搞篆刻的人,是心里流淌着正能量的人。在篆刻的过程中,他们会把自己的爱、祝福等一系列美好的念头刻进石头里。
突发奇想。爱一个人,想要长长久久地爱下去,最好的表达方式便是刻下来。热恋中的人,可以学学篆刻。这跟当木匠的原理差不多,手脑并用,很多人都是自学成才的。学成之后找一块心仪的石头,把他的名字用适宜的字体画出来,再一刀一刀地刻下来,边款刻上一两句浪漫的话,就成了。有什么比这种表达更为深刻呢?山盟海誓,刻在石头上,应该接近“山盟”的意思。
可惜现在的人大多机巧。他们表达自己的情感,一般都用更为简单的方式,这些方式显然是不能持久的。他们来到海边的时候,站在潮水的前面,大声呼喊爱人的名字,可是不论声音有多大,一阵海风便轻易地带走了。没有人能证明这种声音的存在,你可以说你听见了,你也可以说你没听见。一个声音,它是否存在过?可曾留下丝毫的印记?
海边,也有人将自己爱人的名字写在沙滩上,写得很大,表示爱得很热烈,想证明把他放在心里。可涨潮的时候,海浪连续地拍打着沙滩,字迹就这么一浪一浪地模糊了,沙滩平坦如初。据说一天24小时,海水会涨潮两次,也就是说,写在沙滩上的名字,存在不会超过12小时。
還有人等在下雪的时候,将爱人的名字写在雪地里,这种接近圣洁的表达,寿命跟沙滩上的文字差不多,很快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消融了。
这些浪漫主义者的做法并不能长久,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失恋的人。他们都是被简单而肤浅的表达方式所欺骗的人。多年来,全世界失恋者的眼泪加在一起,已经像太平洋那样浩瀚了。
更多的人,选择写下来,写成白纸黑字的情书。比如《洛神赋》那样的美文,就是曹植为自己的心上人甄氏所写,“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样的文字流传下来,每每读诵,除了被其中的美感所陶醉,更是感动于作者的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