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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性的生命镜前对望

2019-10-08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苏小说人生

文学对个体命运的关注,有很多种角度。性别叙事只是其中最经常被征用的一种。如何在普遍性的生活中发现文学表达的独特性,在千人一面的群体中提取出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应该是小说家殚精竭虑之所在。具体到中短篇小说创作,长镜头不及微距拍摄运用广泛,那些被日常性忽略或者覆盖的细节和瞬间,以至真相,被不断放大,强化,加重了色彩和声调,借以呈现生活的复杂状态。本期准备讨论吴文君《失手》(《芙蓉》2019年1期),付秀莹《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天涯》2019年1期),白旻《低俗小说》(《青岛文学》2019年1期),这三篇小说都以女性处境为主线,写女性的工作,生活,情感。很日常,又不乏日常之上的透视和命名。付秀莹多了些浪漫轻盈,吴文君偏冷峻又智慧的现实感,白旻更注重戏剧性冲突。大自然、宗教和精神病院,作为心灵避难所,是三位作家给女性留下的突围路径。

1.   站在城乡结合处眺望都市

从作家视角来看,女性本身意味着存在的哲学困境或者伦理反思起点,或者说,在对女性命运加以凝视时,我们往往可以获得关于存在的诸多思想。这些思考超越女性生活的日常性,在繁复的时空链条中,在那些庸常的微小瞬间里面,剥离出有关生存、情爱和信仰的悖论。三篇小说以女主人公的生活状态为底色,通过圣经、蝉鸣、轮椅等物化符号点染,绘制出具有多重色彩多声部的女性生命圖卷。

《失手》中谢莉财经学院毕业,在工厂做财务。有段时间被赶出财务室,到厂里的小卖部,虽然想不通,也很快接受了现实。谢莉的房子距离市中心很远,人烟稀少,因为那里的房价便宜。房子在市区最边上,再过去就是农田。要不是厂里把租给她的八平方米收回去,她还不会下决心买房子。谢莉一直运气很差。弱智哥哥早逝,讨厌妹妹妹夫的生活态度,与爸妈一言不合就开吵。家里的狗一只眼睛快要瞎掉了。爸爸认识了一个洗头店的小女人,追到家里要个说法。最后还是她出面,给了那对夫妻一笔钱。为了让他们绝了日后讹诈的念,她最后把菜刀都拿出来了。至于男友希阳,一段时间不见,再见面竟然结了婚,儿子都已经四个月。属于谢莉的人生就是这样难堪。

《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中的芳村女子小苏走出陌上,在京城一个文化单位做临时工。小说中有三个情节写小苏的窘迫处境。一是工作。先前卖房子,因为嘴拙,脸皮薄,心肠软,总是在关键时刻败下阵来。失业那段时间,不敢出门,整天吃泡面,馒头就榨菜,嘴角上起了燎泡,天天趴在网上找工作。二是生活。小苏租住在城西,因为在城乡结合部,价格比城里便宜很多。出门不远,就是大片菜地。田野上新鲜泥土的潮湿腥气,混合着粪肥的臭味。在上班的大楼里,她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在这个城市,她是人们嘴里的外地人,蝼蚁一般,卑微、渺小、微不足道。三是被欺辱。下班回家地铁里人很多,一个胖子在她背后蠢蠢欲动。毛烘烘的粗壮大腿,在她的裙子上紧紧贴着,带着强烈的侵犯性和挑衅意味,令人又恐惧,又恶心。她奋力往前挤去,一脚踩在一个女的脚面上,女人破口大骂。这些衣食住行和工作场景颇具画面感,让我们看到了小苏最真实的生活。光鲜亮丽的北京城是别人的,是那些坐在空调会议室里喝茶聊天的专家的。

《低俗小说》中的顾菲菲电子商务与信息管理专业毕业,在森诚房地产做前台接待。关于生活:父母是地地道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自己是“杀马特”,而大城市的同龄人是“小确幸”,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可以临摹他们的外表,他们穿什么,自己就学穿什么;他们追韩剧,自己也追;然而他们的人生,永远也仿不了。那种早就被他们父母规划好了的人生,就像描红,而自己没有那样的临帖。顾菲菲租住的地方同样寒碜、嘈杂和脏乱。关于工作:其实就是公司总裁办公室主任孙晓音的杂役工,打字、复印文件、会议室端茶送水、转接无数个有用没用的电话。四年大学算白读了,所学专业只能吓唬一直在农村务农没文化的父母。

小说运用了空间叠加的方式,强化生存状态的疏离、断裂和异化。自己的生活,他人的生活,无论是横向比照,还是纵向追问,那些人生路上的分叉,错位,变形,在文学叙事里,都被赋予了命运感。小苏和范范;谢莉和威威;顾菲菲和孙晓音;这三对女性形象,彼此互为镜像,构成了我们思考生活的立体视角,或者说在小说叙事的时间、空间之外,成为另外一个参照维度。不仅并置个体生命的过去与现在,而且叠加了乡村与城市,底层与上层,失败与成功等价值判断。

2.   站在自我视界看他者生活

这三篇小说都写到了两种女性对比。看起来顺应时代,活得游刃有余的范范、威威和孙晓音、陈明慧们,作为参照物,她们与小苏、谢莉和顾菲菲的人生构成了反差。守着自己的原则,没有跟着时代向前去,或者因为种种顾虑,无法跟上迅捷的时代步伐,是不是就很难活得好,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对于小说中的谢莉、顾菲菲和小苏来说,不是虚构的痛苦,也不是假装的欢乐,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玩笑,考察一个女性的命运时,往往还要观察她的过去和未来,并且去除幻象,相信个人可以改变自己命运中不合理的那部分。这三个女性,很难定义她们的人生完全失败,没有什么规则可以给每个人的人生确定好正确的坐标,都渴望成为自己期待的样子,拥有尊严,爱情和自由。但理想经常失踪,现实却强大无比。

《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写到了吴先生晒出来的照片:开放式厨房,餐厅,亚麻格子台布,异域风味的花瓶,烛台,油画框的边缘。从画面看,是家居的一角,一个男人的日常生活的一瞥。圆满的、坚固的、光滑的、美好的,没有任何瑕疵和缝隙。吴先生与小苏的那些微信聊天,温暖的迷人的碎片,不过是盛宴之余的消遣,是大戏之余的补白,如此而已。还有研讨会的茶歇:人们喝茶、喝咖啡、吃水果、尝各种小点心,走廊里空气轻松活泼,弥漫着香甜的味道,还有咖啡淡淡的香气。这些生活场景,与小苏租住地,以及地铁上的遭遇,构成了鲜明对照。

《低俗小说》中的顾菲菲更现实,面对铜墙铁壁的生活,也更主动。她知道,女人的脸蛋,是残酷竞拼中最具有杀伤力的一项。能兑换比如说爱情、幸福什么的。而读音乐学院的男朋友杨扬,后来去了西藏林芝一个偏远山村教书,只留下模糊的背影和声音。遥远的西藏山村学校,自己背后的小县城,眼前的美好时光茶楼,中国社会结构里的三个横断面,又彼此互不相连。玻璃窗上映出的高挑女孩,面对茶楼里优雅傲慢的孙晓音,依旧是两个世界的人。茶楼所在地五年前还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如今,街道宽敞笔直,两旁设有精致咖啡馆、茶吧、精品名店。橱窗,模特,精美服饰,欧美家居用品。人行道上,三五个头发金黄和一两个优越的国人模样的人悠闲聊着天。顾菲菲在孙晓音离去后的一段时间里,似乎更好地融入了这个大都市,过上了标准的白领精英生活,但是城市展现出来的最荒诞不经的那一面,让她最终还是放逐了自我。

《失手》中的谢莉出身不错,家道中落后,日子越过越窘迫。兼职的几家账目都是威威介绍的。威威会赚钱,更会与人相处,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丈夫当上了民政局的副局长,儿子去了新西兰读书,居留,威威等于后半生也去了新西兰。谢莉找丈夫的首要条件就是有钱。她觉得没钱的人容易偏激,心理阴暗,看别人的钱都是不义之财,看别人的感情背后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光有钱也不行,还得读点书,有钱、有学历了,没长相,也还是不行。谢莉的爱情标准看起来不切实际,其实又是最现实的。威威是她人生的路标,多少次她想拐弯选择其他的方向,最终都抵不过现实的压力。她并没有因为背负可能的人命而走向极端,多数时候,她更擅长自我安慰,自我逃避。

每一个女性美丽的外表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伤痛。在热闹的人群中,同样会有幻觉,瞬间灵魂出窍。小说所写的往往是另一种人生,在纸上虚构出不同人物的衣食住行,真实的存在,却又有着超出日常性的虚幻感。在荒郊野外,在城市中心,一切那么庸常,甚至庸常得有了令人恐慌的荒诞感。在存在主义者那里,他人就是地狱,而在悲观主义者那里,自我也可以构成囚禁的监狱。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人生不是充满色情和暴力的低俗小说,也不是蝉鸣悦耳的田园乌托邦,宗教可以给人永恒的慰藉,前提是真正信仰。

3.   站在结局看人生的来时路径

女性,往往不僅要站在自我和他人之间,还要站在女性和男性之间,站在女性和女性之间,站在自己的历史和不可预测的未来之间,这些对望看起来那么平常,却往往有着巨大的拆解力,可以让本来稳固的东西分崩离析。在控制和放纵之间,在坚持和放弃之间,其实就隔着一小步,重新找回自我,或者彻底迷失,都在一念之间。当女性把目光投向自我,那种不断发现、不断幻灭的感觉,有时候免不了悚然惊醒,有时候又不断沉陷于生命的黑洞。自然,宗教,死亡,是作家最喜欢的三个出口。精神病院显然有着更多的文化隐喻意义。阁楼上的疯女人,翻越疯人院,是禁闭和逃逸两种方向,无论从哲学,还是诗学角度看,作家都没有给出救赎的完整方案,而短暂的寄怀,或是梦境,并不能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社会境遇,在社会生活群体中,也无法消除来自环境本身的敌意。

《失手》有着明确的宗教维度。谢莉反复被生活伤害,她的生命有一段黑暗的前史。幼年时失手推一个男孩掉进河里,成为一生负罪,她并不确定那个孩子淹死了,可是因为有这种可能,所以成为永远的阴影,无法从这一往事中摆脱出来。尽管后来她遇到了基督教,遇到了神父,神父也对她做了开解,她并没有真的就此获得解脱,毕竟忏悔和赎罪不同。无论是希阳,还是郑军,她不肯去争取爱情,是隐约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个世界美好的一切,也是拒绝再次被伤害。当年失手不是出于恶意,而是恨,带着恨意对被欺辱的反抗,这种反抗是属于弱者的。牧师没有告诉谢莉,把坏小子推到河里,和推开男友之间究竟有没有遥远的因果关系。她也因此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到宽恕,或者救赎。小说结尾,谢莉从山里往外走,透过寂静幽暗的林子,她觉得亮了一点,能看见一小段灰色的路面。这应该是作家留给女性生命的微弱光亮。小说的价值在于提供了这样一个有神的精神通道,我们得以了解这个被生活遗弃的女子生命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东西横亘在她的岁月里,她尖锐锋利,并不颓废却无法积极生活。如同小说中提到的那句诗:“我唯有带着一颗忧伤痛悔的心,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

《低俗小说》的结尾有些出人意料,三个月后,在城郊精神病医院一间病房里,陈明慧去看望了顾菲菲,“啮齿动物”是顾菲菲对陈明慧的评价。这些自言自语里包含着作家想要表达的本意。鸟始终与女性处境相关,飞上天空与踩在脚下,是女性两种状态,被仰视的女神,与被凌辱践踏的弱者。小苏还保持着比较单纯的自我,算得上涉世未深,不能完全理解人生所有的幽暗和曲折,甚至对于复杂的人性也还懵懂,没有什么心机,所以大自然和爱情仍旧能够给她无限的抚慰和憧憬。谢莉是沧桑。顾菲菲则携带着更多反叛性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她在人群中能够用来保护自己的依然非常有限,和孙晓音、陈明慧比起来,她是善良单纯的受害者。所以孙晓音的暴怒让她害怕,而轮椅,口水,得意的笑容,背后的罪恶和残忍,让她精神错乱。

《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结尾写到了梦与自然。田野里的麦子都黄熟了,金子一样,一大块一大块,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小苏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绊倒了。她茫然看着周围,这才知道刚才是在梦里。对于小苏来说,故乡,大自然,是她的心灵所系,而她不甘心留在县城里结婚成家过平淡生活。梦境被打破,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诗意的栖居本来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这就是小苏、谢莉和顾菲菲某些瞬间感受到的不真实、虚幻和如在梦中。从乡村郊外,到高楼大厦,从城市底层,到精英白领,依靠装扮,也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他们之中的一分子,那种伪装的精英感中的惴惴不安,始终存在。无论是在同事同学,还是人群之中,一回头,就能看到自己的来时路,生活在她们身上留下了太深刻的烙印,无奈感和挫败感一直如影随形。在当代作家笔下越来越看不到纯净真挚地老天荒的爱情,阴谋、欺骗、背叛,甚至谋杀,仿佛这样才能够让大家的内心为之震动。事实上,生活本身的荒谬已经让我们身心俱疲,在人性的残垣断壁上,长满了爱的杂草;而女性符号化的两个维度之间,模糊地存在着我们对生活的期待和不甘。面对这些女性的遭遇,路标清晰的引导着读者落入人性的陷阱,而对于命运网开一面的期待也会扑空,命运的门后悬挂着风干的青春梦想和诗意人生,盛夏的蝉鸣像是颓败的挣扎,也像是对未知命运的试探和触碰。

这三篇小说立足点和路径各有不同,对于当代女性处境的观照,则有着某种不谋而合。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生活是可疑的,就像租住的房子与上班的大楼之间,就像街头的煎饼与精致的西点之间,就像逻辑井然的会议现场与思维混乱的精神病院之间。三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女性游走在上流社会与底层空间,游荡在乡村与精神病院之间的状态。表面上看,无论是环境优美设施先进的写字楼,还是肮脏杂乱的出租屋,控制严密的精神病院,都是囚禁人的有形空间。想要逃离,却又无从逃避,这种无处可逃的囚徒困境,是当代人要面对的永恒难题。谢莉逃避和家人一起过年,逃避婚姻;顾菲菲逃避青春时代的爱情,拒绝男友的选择;小苏唯有躲进大自然,才能真正获得心灵的愉悦。对于生活,她们深感无力和疲惫,但依然有所坚持。

每天走在校园里,学生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抱着书,聊着天,听着歌,看着那些青春的笑容,清澈的眼神,反观自己,中年心态里难免隐约着怅惘,但还是爱着生命的美好。

张艳梅,女,1971年生,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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