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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报

2019-10-08朱雀

山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密室

朱雀

1

前厅的地板灰扑扑的,平时地砖散碎的反光,现在一点也看不见了。室外天色灰灰的,室内漂浮着一股刺鼻的异味儿。贴近玻璃窗护栏的黑色木桌上倒扣着一排椅子,每到晚间下班,张恬就会把它们一张张提溜起来,坐板朝下拍在桌面上。十多个小时以后,天光重新从外面透进来,又得再让它们下来四脚着地。

头顶天花板的角落里,悬挂着一只偶或闪亮的红色“眼睛”,用杨琪的话说,那是一枚“鬼知道是不是全天不间断工作”的监控摄像头,摄像头斜对过是椭圆的服务台。张恬第一次看见这个柜状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个劣质的赝品——密度板贴皮打造出来的货色,木纹鲜明,人工痕迹明显,看上去就廉价没档次。除了张恬交叉的手,柜面上还搁了台十二三寸的老旧显示器,分辨率很低的屏幕闪着微光。

杨琪的座椅正对着显示器,他特别喜欢摆弄电脑,尽管这台机子性能很糟糕,估计是十年前的水平。它的处理能力有限,几乎不堪重负,机箱内的风扇不时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但杨琪总觉得它还能撑上一段时间,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周。张恬坐在杨琪的右手,他的椅子上有个蚕豆大小的洞,不知道是虫蛀的还是别的原因。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脑子里老是会强迫性地出现一个画面:就像灾难片里的大地震那样,以孔洞为中心,原本完好的椅面瞬间出现大量放射状的裂纹,很快吱吱嘎嘎地龟裂开来,然后咔嚓嚓碎成一堆渣,他自己则一屁股跌坐在地下。

而实际上,他们对面天花板与墙壁的转折处还有一个监控器,跟另一只独眼遥遥相望。不过它们视域里完全没有彼此,只是分别俯瞰着各自下方的监控区。

张恬仿佛在梦里,或是在另一个时空听到了杨琪沙哑的嗓音,尾音拖得很长。

“电闸——开了吗?张恬。”

“嗯。”张恬肩头一缩,打了个冷噤,“你说什么?”

张恬紧闭双眼,听到一阵血液通过血管的巨大水流声。

“我说,不要充漏电了。张恬。”

杨琪嘴里的每个字都变得清晰了。

“行了,我啥时候忘记过。”

张恬摇了摇头,他可不喜欢杨琪的口气。

“你是在怀疑我的执行力吗?”他又说。

“记忆力。”杨琪说。

“刚刚睡着了。你是不是说啥来着?到底是在说——”

杨琪拍打着张恬的肩膀,指着电脑屏幕说:“看看。”

“哪个?”张恬眯着一只眼睛。

“哦,这他妈不是账簿吗?”

杨琪点着头:“没错,十二月前半个月的账。”

“话说明白,别他妈跟我扯什么数学,会计呀,这类烦人的玩意儿。”

“这两个月收支都是我统计的,”杨琪说,“当时老板让我用这个软件‘一笔一笔记着,就这样下来了。”

“别给我看账簿,看了头痛。”

楊琪完全理解张恬说的头痛,或者说,几个月前,他们都患有某种癔症,一种不会导致任何结果发生的病。那时候他还待在美术学院,每天有很多横放和竖放的陶瓷罐子给他催眠,于是他整天半睡半醒。当时的杨琪,如今的张恬想强调,当时的他一定会双手双脚赞成用一幅巨大的油画遮住所有愚蠢的密室逃脱宣传海报的提议。美院的学生们很友好,他们充满了观察和愤怒;课堂上,老师通常会提醒:你们需要专注,尤其是笔下屈光不正常的同学,在杂物间角落里和梵高窃窃私语的同学,你们能支撑自己成为一个画家吗?遇见美术史论专业的教授,你会在他后面跟随还是逃跑?那时的张恬,也认为时间回溯理论是在电子自旋共振实验中产生的。

后来美术学院换了一扇涂过鸦的新的后门,张恬一直坚信它模仿的是朱里诺·若热的作品,尽管模仿者只是设计师的助手。教艺术评论写作的老师说,其实不少大师的作品都是跟助手一起生产制作的,他还在课堂上告诉大家,这个季节是大量风寒被吸入虫洞的高峰期,没有人乐意由于某些不可控的原因再一次遭受打击。

一幅有争议的作品,下面通常簇拥着一群歇斯底里的学生——这帮艺术学徒每天早中晚可能都会用波纳尔、蒙克、特德斯基佐餐。作品透露的信息是,随和也是不错的,张恬就搞丢过关于波纳尔的理性早餐论阐释。一个戴眼镜的绘画系男生说,给他三秒钟解释为什么要搞丢这个概念——每当他们这样发问,张恬总是感到困惑。

终于挨到四年结束快离开美院的时候,老师建议张恬从业时多考虑展示系统方面的工作。展示系统属于内部的称呼,不是艺术管理策划专业的学生,很难搞明白这类行话。经营该系统的同学往往会在街头或其他公众场合声称:“哦,我们今天不再被陈旧的XX主义的狭窄概念控制了,世间有了新的系统,我们将通过展示软件把它们呈现出来。”而路过的人丢来很多洋葱圈和白眼,并且表示“我们不需要任何系统。”学生们听到这种混话,会气得雄赳赳地到处走来走去,甚至试图表演走钢丝。张恬认识的一个同学可以非常专业地走一段钢丝,如果谁现在走到街上去,偶尔还会见到他在表演这个节目。

“我们把那个称之为钢丝系统。”张恬说,不知道是在向杨琪讲解还是在梦呓。他们花了四年时间,完全从相反方向来理解前几个月才突然出现的某些概念。“所谓的新文艺复兴,”张恬对杨琪说,“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坏主意。”进入大厅之前,不少名人都参加了C美术学院的毕业典礼,有很久不见,你仍然以为,好像还可以接受的一些角色先后到场。他们微笑着各自介绍了胶囊系统、谔系统和番红花系统。张恬对其中的某些概念及描述不明所以,于是上前请教那位海报先生,海报先生给出的回答是:“你要问的问题并不存在,应该是展示软件太烂了,注意小心不要被它误导。”

张恬感觉对方并不是随口敷衍,不过他也不怎么相信展示软件真有那么烂。

最终张恬借助小新生物应对机制,采用了若干滞留措施。假如你在每年的春天来到美术学院后山,有可能目睹大量的蒲公英种子迁徙——蒲公英种子生长着雪白透明、轻若无物的绒毛,绒毛含有摇滚因子,导电并且可溶于水,所以它的旅行必须在雨季来临之前以蜗牛一样的速度闪电完成。

张恬没料到这么快就陷入了蒲公英种子僵局,或者说,骗局——当海报先生回应了他的问询后,他并没有真心认同对方所作的判断。

杨琪却好像没受到任何影响,他发出熊皮和蝇蚊摩擦似的静电声,开始关注一场马拉松。张恬还在为展示系统是否靠谱思虑的时候,杨琪已经购买了去大厅的门票。

“我们需要重新做一个评估,”杨琪说,头扬得老高(张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系统识别功能无法达到预期的情况下,学院理论专业的机器人并不想像别人一样拿起武器。”

其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动手做什么。

“是这样的,”杨琪说,“抗战胜利纪功碑附近有栋写字楼,三十三层有一家密室逃脫。我去玩时老板问我想不想做兼职,我想既然很快就要毕业了,干吗不做全职呢?实际上那里需要不止一个人,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就一块儿去试试。”

张恬盯着屏幕上的收支记录。

“知道了,下个月的账我来做行了吧?我又不可能马上跳槽……”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想说啥呢。”

杨琪抚平了一根支楞得很长的头发,面对显示器咂了咂嘴,口腔里冒出一片白气。

“那个……统计学上是怎么样的说法来着,”他望向张恬,“总之,十月份前半个月的收入,超过了十一月整个月和十二月前半个月收入的总和。也就是说,比这一个半月的收入还要高。”

“意思是十月份的长假期间,密室营业额出现了超常增长,是想跟我说这个吗?”

“我是在进行分析,分析懂吗?”杨琪翻了个白眼,“我们要通过收支曲线的波动,淡季旺季分布,来推测行业的发展前景。”

“你对这些个事儿貌似津津乐道哇,”张恬提高了音量说,“前一段不是说从来头疼数学,会计学更让你讨厌。”

“咳,谁让我当时偏头痛犯了,不然呢?”

“‘理解塞尚就理解了立体主义,要么挂一幅圣维克多山的画儿,把墙上所有的海报都遮挡住?”杨琪说。

张恬也只得翻了个白眼。

2

杨琪常常待在角落里,背靠墙壁的九十度内角,那有一只吧台用的PU皮旋转圆凳。老板不想提供有靠背的椅子给他们,只想利用监控器来评估员工从早到晚的工作,然后在某些自以为适当的时机出现,说一通规训的废话。

舌尖碰到上嘴唇,张恬的思路又回到了头痛上。今天不是节假日,真的没啥人来玩儿,常常是昏昏欲睡地过上几小时,才偶或有客人出现。杨琪一直坐在电脑跟前,口里念念叨叨,感觉都是关于账目方面的问题。他不时看看屏幕,然后又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不过他终于关掉了记账软件,回过头说:

“四个电闸,张恬。确认都开了吗?”

张恬摇了摇头。

柜台上的座机响起细碎的铃声,杨琪懒洋洋地翻开一本书。

“快接呀。”张恬说。

“妈的,你难道不能伸出你的手吗?”

“你才是近水楼台。”

“不要耽搁我看小说。”

“记住了,下次一定是你接听。”张恬说。

他一把抓起听筒:“喂,密室逃脱。”

一个尖细的女声:“杨琪吗?杨琪今天值班吗?”

张恬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把听筒塞向杨琪。

“你的电话!杨琪,”张恬故意憋出个尖细颤抖的嗓音,“你的粉丝。指名道姓要你接电话噢。”

杨琪一把抓起话筒。

“喂?哦,雅静,哈喽。”

杨琪右手握着听筒,左手摆弄着小说的纸页,翻过去又折回来,上提的嘴角凹出两个毫无笑意的酒窝。

“下午五点过来玩?好的好的,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就算谁先预约了,我们也给你留着位置,好吧?”

“这周我一直在上班啊,只有星期四一天休息。”

“再见。”这个词他倒是吐字非常清晰。

杨琪放回听筒,重新开始看他的小说。电话的时候,书的页码回翻了几页,他发现自己都不记得看到了哪一部分。

“我的天。‘再见,再见,我巴不得每次只说这句话。”

“今天又看的什么小说?”张恬边问边凑个脑袋过去,“你确定看得懂他在写什么吗?我说,你不信神马教吧。”

“怎么啦,咦,你这个无神论患者,会被密室里的鬼吓到?”

“你别说,那个一脸衰样穿斗篷的鬼说不定真能……”张恬说,“那个鬼东西,我第一次去收拾房间被它给吓一跳,要是把来玩的人吓出心脏病,也算是一种安全隐患。”

“做得那么粗糙还吓人哪,一看就是小作坊制作的,”杨琪反驳说,“要是让连浩那帮学雕塑的人来做这个鬼的模型,才有点趣味儿。我早就想说这些道具——”

杨琪忽然看了眼监控器。

“这些道具还不如交给本人来做,只收一半的费用就OK。”张恬说。

“你真是个外貌协会。”

“不是你说得不对,”张恬说,“但是就密室来说,最重要的显然是气氛。黑乎乎一坨,玩家都看不清鬼长什么样子,况且要是真把人吓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是想做得尽善尽美的那种人,而你只是想随便打发时间,”杨琪说,手里的书飞快地哗哗翻过,“今后要是我来开一家密室逃脱,设计模型时肯定会用上我的知识储备。利用下博斯的画怎么样?‘人类的沉沦和罪恶,‘基督教大裂变之类的中二主题。密室分为三个房间:伊甸园、人间乐园、地狱。里面随便一个对象都能做成道具。”

希罗尼穆斯·博斯,张恬当然知道,杨琪最喜欢的画家之一。杨琪倒是想到了博斯画中魔幻的奇境,却没有想到他每天坐在家中织毛衣或是读小说的样子。你要么到荷兰,要么到德意志去寻找一点博斯。假设他来这里参与一场密室逃生,这对杨琪来说肯定是严重的考验,其中最要紧的内容是:手法。上针,下针,平针,斜纹,凹凸,跳色。除此之外也有插入书签,跳跃式阅读,倒翻以及颠倒本体。考虑到技法还较为生疏,杨琪几乎每次都会选择倒翻,这是空气流动带来的自然选择。

考验完成之后,你得展示出一些艺术价值,至少需要表明:“亲,我的展示很有艺术价值。”系统手册里有详细注释。当考验完成后,美院的学生们会称其为学分,绑定绩点的遗传学基因。它们在浴室占据了不少空间,一般来说,即便不洗头,单只淋浴,相互作用下它们也会无休无止地霸占掉博斯织花边毛衣的时间。

当张恬理清了这些关系,发现它们不是戈尔吉亚斯说的原话。既不是氢气球上升到对流层,和大气密度亲切地打招呼,同样,也没人喜欢在关系面前触礁,即使是珊瑚礁,甚至香蕉。一条鱼也不愿意。X教授告诉他,你需要一个理智、冷静的头脑来处理这些关系,把它们代入系统里进行评估,气压过高会酿成很多无从预料的后果。

现在的张恬开始明白自我教育的意义。之前有人告诉他,嘿张恬,我们去干这个那个吧。然后,比如:小子,你掷球的时候,要注意腰部发力,力量从手臂传递到手腕等等。张恬每次做完发球的动作,背心全湿透了,毛孔张大豁口想要拼命呼吸,恨不能来一场时间回溯的旅行。用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话来说就是:流汗。

“明天,”张恬说,“我会用百分之九十九的力道控制光的折返路径。今天,我还不能。没有折返,也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真是见鬼。”

美院图书馆的造型像一只尖刺突出的榴莲,有人小心翼翼地刮开了它的皮,把表面涂层的彩漆弄花了。管理图书的人似乎要表达这么一个理念。张恬来到他的地盘,借阅人生中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小狗装修。图书管理人嘴角上翘,露出一个不经意的讪笑。小狗装修当然只适合刚开始接触脊椎动物亚门的理想型学生,要是他们深入到更骇人的层次诸如:哺乳纲——食肉目,领悟到装修一只犬类原来是装修狼的近亲,那将会多么地震惊。在那一天到来之际,图书管理人希望张恬能回忆起这个性质高调的讪笑。

图书管理人还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并不管理图书,图书只是个前缀。他管理每个想借走狄俄墨得斯和德慕斯的学生,所有证件都需要从他手上复制一次。他画的一幅油画里一共有一十九万八千四百三十四张证件,包括学生证,榕树证和鸡瘟证。

“证件,一定要齐全。”图书管理人说,伸出手握的鸡毛掸子。

“但不是每个人都善于利用机会,你应该知道的……”

张恬想告诉他的是:“通透,明亮的玻璃墙。好像看清了外边的世界。好像我其实就是自外边的世界进来的。人们喜欢把里里外外比作一个囚牢,你必须逃脱这些囚牢,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能获得新鲜的胡萝卜。”

图书管理人的态度有点不同以往。他生硬地转动头部,头发从帽檐下钻出,变成细碎的尖刺和锯齿。张恬慎重提醒自己,很少有人会遇到这么不友善的情形。

张恬没有料到自己无意中借到了那本书,一本几乎没被人借阅过的冷门书:《密室的秘密建造历史》。破折号后面还有一个副标题:论述范围仅限于“密室逃脱”。看来在卡利漫裘斯发明科林斯柱式前,约公元五世纪光景,世界上已经出现了密室逃脱的雏形。这些雏形对于后来的密室建模非常重要,有着显而易见的参考价值,或许希腊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那些只有柱子却没有门的神庙反而为此提供了喷泉般的灵感。因为通过第三张海报上的第一关,的确需要找到一个泉眼。

密室逃脱终于来到社会进入了市场,在这个季节,搭上了一条厚厚的披肩。一个人,又一个人,从小男孩到广场舞大妈,从在校学生到上班族,密室文化已经演变为一种电梯上下运行的非超重传输机制。一旦它开始启动,嗡嗡嗡作响,箱状吊舱就需要靠这些液压结构获取每一天的运行能量。

3

张恬打了个喷嚏,他又嗅到那股刺鼻的味道了,就像刚上过涂料的墙壁正在挥发甲醛。

他趴窗口朝外面望去,到今天,窗外积水的颜色已经显得深邃而浑浊。尽管它们仍然继续在被新的雨水稀释,但排水量和积水量不成正比,情况也就越来越糟糕。张恬点起一支烟,坐在凳子上,他可以无所事事地看上几个钟头,似乎并不感到无聊。就像某部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只有无聊的人才会感到无聊——这是错的,无聊之人不知道什么叫无聊,这才是导致他成为无聊之人的根本原因。

“不过是个文字游戏,”杨琪擦拭着镜片上的水汽说,“无聊的人既可以指自己觉得无聊的人,又可以指让别人感到无聊的人。那个所谓错误的观点说的是前者,我觉得两种说法都没啥问题嘛。”

“有什么区别?”张恬吐出一口烟。

“区别就在于,”杨琪翻动着手掌说,“说这种话的人设身处地为当事人想过吗?哪怕是一个白痴,我们也要考虑多种可能性。首先我們要知道他的成长环境,年龄多大了,其次,他的无聊是众人公认的吗,还是只有一部分人认可?就像一只生长中的动物,发情期到了没有?有无生病或是受到惊吓?网络嘛,乱糟糟说什么的都有,到底哪个说法靠谱或者说,有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答案?”

“我看区别在于,在你的眼里他根本不是一个人。”张恬直立了身体,耸耸肩说,“事实上你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前,无聊就是它的替代品。我认为大自然的规则简单得多,无聊就是无聊,不少人这个年纪还觉得这是非常正常的事。”

“我不置可否。”

“妈的,”张恬头往墙上一靠,“我发现每天用不着那么早开电闸。见他的鬼,好像中午什么时候来过人似的。”

杨琪跷着二郎腿,旋转椅子面向张恬:

“看这个新闻——‘警惕,密室逃脱道具或有安全隐患,没想到这行业还能上新闻网站首页。”

“你说那个静雅,这周才星期几,已经第三次来了。”张恬突然说。

“啧。”

“哎哟,杨琪。你别装作不懂人家的心意。”

“小兔崽子,信不信我打死你。”

“打不过打不过,”张恬举起双手装作投降,“人家不就……长得丑了点吗?你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审视人家姑娘,学学别人。你虽然不是什么艺术界的大腕,好歹也是在美院沾过点仙气的,想一想?马蒂斯的画其实也挺美的嘛。”

“你那么喜欢沈静雅,等会她来了你去接待吧。老子等会儿翘班走了。”

“翘班走了?看到没,”张恬指向不远处亮着红点的摄像头,“老板的眼睛无处不在,你还想翘班。”

“我辞职行了吧?反正前天刚发工资,你还有半个月才发。这半个月你最喜欢的马蒂斯全交给你了张恬。”

“别他妈生气了,开个玩笑,你以为我看到她不头大?还非要当班的人陪她进去玩。”

“什么东西,安全隐患?几个纸人几块泡沫能有个屁隐患啊,食物中毒吗?”

“说她几点钟到来着?”张恬问,“你自己看着点,到时候别把房间搞混了。”

“三点,还早得很,”杨琪边说边若无其事地看了眼手表,“我们先去五号房间把昨天没收拾的道具弄好,趁没人来正好打个盹。”

杨琪一拍脑袋说:“明天不就是星期四吗,哎呀,这是上帝的旨意。我终于可以不用来了。”

“你至于嘛。”

杨琪说:“我发现自从我每周只能休息一天之后,就没有日程安排了。”

“你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睡觉起床,不是比任何安排都要安排?”

“不一样,别人为你安排好的不一样。用书上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囚徒困境。”

“你怕不是想说,上班以后生活在牢笼里了吧?”

“我是想起了田教授说的那幅雅罗申柯的画儿。哎哟,一堆人挤在小房间里。”

“我们不是在大房间里吗?”

“你别老喜欢抬杠,”杨琪站起来说,“而且,以后我会画一幅比他那厉害得多的画。”

密室五号房里有一张看上去古色古香的仿红木桌,上面杂乱地堆放着望远镜、火柴、羊皮纸及沙漏等物品。张恬伸手打开大灯,首先将墙角倚着的几块泡沫板复位,看到泡沫板旁边有个蒙紫色头巾,披破烂斗篷,罩着白色丝状(鬼知道是不是丝)面纱的塑料女模特(从略微凸起的前胸判断应该是一位女性)。她伸出右手,五指张得很开,这只露在外面的手是用来盛羊皮纸的。要是游客触发了机关,戴面纱的神秘女人就会从泡沫门板后面出现。

“这模型要不是披了件斗篷,真的做得好粗糙。”张恬说。

“关键是她披上了……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恐怖小说,张恬,”杨琪揉着眼睛说,“哦,不是恐怖小说,什么世界未解之谜。这些带面纱的应该和那种木乃伊挺相似的,挺邪门儿的。要是你不经意间路过,有可能会听到它们的呼吸。你知道吗,呼吸声。”

“老子才不想听你念叨这些。上次说他妈四号房间的蜡烛自己点亮了。搞得老子现在都不敢一个人进去收拾东西。你是不是欠打?”

“心理承受能力差别干密室这行呀,”杨琪翻了个白眼说,“当初不是你非说‘哎呀我不想回家,把我也介绍给老板吧,我才懒得跟老板说呢。”

“妈的,你自己当初说的,毕业了不是还要当独立策展人吗?”

在张恬想到策展人这个念头的时候,策展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他口中嚼着木糖醇的泡泡糖,然后吹出各种各样的形状,诸如:展馆分布、场地价格、资金筹集、媒体邀请、艺术家甄选、门票销售等等。策展人对于上述系统的说法,绝对是批评再加抨击的。没有人会告诉他,他不可以独立,必须被规则框定钳制。“不可以。”他说。他不会让你把密室逃脱这类上古产业和一个新兴行业联系到一块,牵涉到赋税以及别的更沉重话题的情况下,产业分离是非常符合市场自主调节理论的。策展人会对点点滴滴的小事加以记录,并在展览上得以体现——他更担忧的是大脑褶皱的表面,还有卫星轨道上的记录方式,小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记录,改写,破解,要提防有真正对它们感兴趣的人伸手摘桃子。

他们还需要更新海报创意,大量采用回形针方式进货。有时候它们需要被卷成漩涡的形状,这样海报才能牢牢地粘附住滑腻的展牌和画框。策展人,浸湿的海报,和通常海报的区别……他夹着公文包上蹿下跳。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举起高脚杯点头哈腰,装模作样,此时被浸湿的海报们早就直不起腰了。最严重的后遗症可能会是慢慢地粉碎性骨裂,像置身气温上升环境的冰川一点点开始雪崩那样。这些制作或精良或草率的海报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后期主要都是吆喝美院的学生助手们帮忙做的——在张贴广告分发海报的过程中,他们同时还在大街小巷广场上发表演说,甚至包括表演各种杂耍:爬杆、钻圈、跳板、飞人、转碟、叠罗汉……学生中人才济济,各色奇葩异数着实超出人们的想象。

“海量回形针造成的漩涡跟黑洞相比当然不是一个量级的,”策展人说,“但是回形针固定,可以说是我做过的最好的固定。”

张恬抬起头看向监控器。

“要我看,”张恬很有把握地说,“它们监控的重叠区域超过了百分之八十,基本上属于怎么说来着,浪费资源。”

杨琪指出:“我们坐的地方,就是你说的百分之二十。”

“我们是内部员工,”张恬皱着眉头说,“干吗要一直用眼睛盯着我们。”

杨琪歪着脖子摇了摇头,表示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看到四扇门没有,”杨琪指着对面的乳白的墙壁,上面有三个规格一致大小整齐的入口,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出里头到底藏匿着些什么样的秘密。

“看到了。”

“这里头没有监控。”

“得了吧。”

“真的没有。”

“要不是那里面的道具把我手都搬肿了,我可能会考虑进去看看。”

“我相信你不会。”

“我还真不会进去几次了,你数一下,十二月还剩下没有几天了。”张恬说。

“我们干的时间不短了,嘿,不知道老板年底會不会发点奖金。也不管他发不发,我可能要辞职回家创业去了。”张恬接着说。

“创什么业,开画廊还是……?”杨琪眼睛瞪得老大。“还是想做,自由、独立的策展人?”

“就投资密室逃脱啊,有问题吗?投资也不算太多。做老板就不用来上班咯。”

“投资不多,呵呵,上哪儿弄这笔钱呢,张恬?”

张恬耸了耸肩。

“我想找人合伙投资。”

“你就直说是问你爸妈要赞助得了。”杨琪搓着手说,“创业的困难肯定很多,不说是问爸妈要,只是借。赚到钱了可以慢慢还回去。”

“我的那份投资,你也帮我借了吧。”

“你说得好像比我还轻巧,”杨琪驱赶蚊虫般地挥了挥手,“你说自己装修个密室难吗?我觉得吧,和策展挺像的,各种机关道具的购置、设计和摆放要讲究,我们难道懂得不比别人多吗?”

“我自己画一幅油画贴在房间里,也比用软件合成的山寨海报厉害多了。”

“说得对,你可以贴一张大海报,画面放大都看不到马赛克的那种。”张恬说。

“嗯,我们不要这样的古董柜台,换张新桌子。”

“没错儿,新的。”

“再换台大点儿的显示器怎么样。”

杨琪看了看这张黄色的密度板柜台,目光游移。他的牙齿轻轻挨着下嘴唇,右手四个中指节缓缓敲击着台面。

仿佛有什么画面在面前缓缓铺展开来,他点点头说:“嗯,门口要贴一张大型海报。”

他挥舞着手臂,比画起来:“老弟,差不多像这么大。你说是画成油画还是漫画呢?不管是圣维克多山、博斯,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说,如果客人不介意的话,画幅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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