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我终于活成了一个妈
2019-10-08张洪波
张洪波
一直活到42岁,我心里才隐隐觉得,这时候的自己真像个妈了,而不是别人口中的“女强人”了。放在几年前,我还是个追求叱咤风云,喜欢走南闯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认为凭借一支笔就能纵横江湖的“女汉子”。可现在,我走上了一条之前从未想过的路——成为一群特殊儿童的妈妈。
这是一条做梦也没有梦到的路,可真走上了,却发现夜里睡得踏实了,安稳了,再也不做噩梦了。人生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虽然穷点,繁琐点,低微点,可是内心坦然,充满阳光。
“生平最不堪回首的10天”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我作为报社特派记者被派往北川,在那里待了十几天,当时粗心大意的我还真不知道,一个小生命已经在肚子里形成了。
两个多月后,在北京奥运会采访现场,我哇哇大吐,才知道当时自己已经怀孕三个多月。
那时候,真觉得这个孩子来得不一般,是上天送我的一份特别礼物,可没想到,他真的很特别的。特别到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特别到因为他,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方向。
因为有这个孩子,我感觉人生和思维都被分成了完全相反的两极。采访时,我是一个成竹在胸侃侃而谈的资深记者,几乎所有的新闻奖项我都得过;可当面对任何与孩子有关的事情时,我却如同惊弓之鸟卑微至极。孩子还在幼儿园时,就被退学三次,每次接送孩子,我都如同做贼一样,早早地去,悄悄地走,溜着墙边走。
印象最深的一次,2014年,我正巧患胰腺炎,这种病非常疼,疼得在病床上打滚。在医院里治疗时,连着一周,不能吃任何东西,也不能喝水,实在是渴极了,只能是把水含在喉咙里,润一润嘴唇再吐出来,一滴都不能咽下去。五天时间,我就瘦了十几斤,原来的大圆脸上全是褶子。那天,老公接到幼儿园电话,说儿子从窗台上往下跳,让老公过去。
老公赶过去,老师拿出视频来,逼着孩子退学。老公哀求老师:“孩子他妈住院了,医院里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能不能等我们十天,十天孩子妈妈出院了,我们接着找幼儿园,绝不耽误。”
可孩子的班主任不肯。当时她怀孕了,之前一段时间,她就不准儿子再靠近她,每次孩子一走近,她就一把推开。孩子想进教室,他往左走,老师就往左边挡;他往右走,老师就往右边挡。然后,当着孩子的面,班主任把儿子的被褥和书包扔了出来,被褥越过孩子的头,“啪”地摔在了地上。
儿子大哭,大人也实在没脸再待下去了,只能带着孩子回家。老公问我,他要请假在家看孩子,你自己在医院行不行?我说行。
那是我过得最不堪回首的10天,整整10天躺在病床上,没吃过饭没喝过水没合过眼,因为要自己看着自己24小时打针。有一天半夜,实在不好意思叫醒护士,就自己提着吊瓶去上厕所,起身时,发现右手针管里回血有半米多高,整个针管鲜红鲜红的,那个夜里,我实在忍不住了,趴在厕所的墙上,嚎啕大哭。
其实,我们只是要10天的缓冲时间而已啊,可没人给我们。时隔多年,每次路过那所幼儿园时,孩子都会要求绕开,甚至不敢看一眼。有时候梦中醒来,他依然会喊:“老师让我进去,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那一年,孩子6岁,我37岁。从那天起,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带着这些孩子们堂堂正正、开开心心地上学、成才,回归这个社会。两年后,我辞职创办了济南星神特殊儿童关爱中心。
做公益就是“遠香近臭”
2017年,济南星神特殊儿童关爱中心成立,这是在济南市民政局注册的一家民非公益组织,服务于全国的自闭症、多动症、发育迟缓、智障、唐氏等特殊儿童。很多人感觉我选的路不可思议,从报社辞职出来,难道不是应该去新媒体公司,或者去哪家公司干个品牌总监、宣传什么的吗?
可我感觉自己冥冥之中就该走上这条路。
之前,我白天采访,很光鲜,也很累,但夜里总会醒来,我会呆呆地看着旁边的儿子,他圆嘟嘟的脸蛋在夜里很安静,就像个小天使。可我的心里却很痛,我想,我一直追求的是做一个名记,这对于我意味着事业的成功,可对于他,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即使,我将来会很出名,或者转行后会赚很多钱,可我没有为这些孩子付出过,等我年老的时候,我会不会后悔?而这些孩子最关键的康复时期已经过去,时光还会倒流吗?
与其如此,不如趁着现在,为这群特殊孩子倾尽全力做些事情。
但关爱特殊儿童的公益事业,这话听着很高大上,可真正做起来,却是步履维艰,受尽歧视,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我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
让我受伤最深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关爱中心刚成立时。为了选址,我们找了很多地方,最后选定了山东大学附近的一栋房子,还有个小阁楼,孩子们在楼下上课,阁楼上活动一下。租房子时,我们还问过房东,会不会影响周围邻居?房东说,你们是在阁楼上活动,楼下没有人住,隔壁也没有人,可能就对门有人,你们注意搞好邻里关系,就没问题了。
我们很珍惜地收拾好这个地方,给孩子们买的都是实木桌椅,很沉很沉,十几张桌子椅子就是1000多斤,送货师傅嫌沉,加钱都不肯给抬上去,我们两男两女四个老师,硬是把这1000多斤桌椅扛上6楼,一直扛了四五个小时,下午五点才吃上午饭,饭菜那个香啊。还有几百斤的游戏垫子,贴在墙上的吸音棉,这里的每一盆花,每一棵草,每一个本子,每一支铅笔,都是我们精心准备的。
可灌注太多心血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注定不能长久。
几天后,我们的对门敲门,那是一位永远穿着睡衣的老太太,她告诉我们,你们吵着我了。但那个点儿,孩子们正在午休,很安静,难道是上午课间的时候?我们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赶紧道歉。
虽然当时经济情况很紧张,但我们真的不想影响邻里关系,于是就又花了接近2000块钱,在防盗门里又加装了一道专业隔音门,演播室里装的那种。怕还是有声音,于是又在教室里铺上厚厚的垫子,门口安上商场里装的那种厚棉帘,甚至连门缝里都塞上了隔音条。
可这样无济于事,老太太依旧经常找上门来。为了处好邻里关系,我们给她写信,送礼物,老太太从来没出过门,一次都没出过,她家的垃圾是我们老师给她倒,快递是我们老师给拿上来,我们以为可以感动她,可结果却是……她只要心情不好,就用锤子砸坏我们的门,一次又一次挑断我们的电线,半夜12点(在我们空无一人的情况下)砸门,找物业、找房管局、找居委会、找街道办、找12345告我们,让我们必须搬走。她甚至对物业说,“对门永远租不出去才好,我住在这里,对门的房子最好空着!”听闻此话,房东也几乎吐血了。
在这个小区里,我们只待了一个月,永远忘不了,门卫对我们的指指点点和歧视,不让我们的车开进来;忘不了我们孩子喊对门老太太一声“奶奶好”时,她的反应是咣当一声关上门,一脸的嫌弃。
一个月后,我们被逼搬家。经历了这些,我深深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公益还是关爱弱势群体,当离自己生活很远时,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名词;但来到自己身边时,那是一个很遭嫌弃的名词。
屎尿关、乞讨关
除了遭受偏见和排斥,我自己也需要迈过很多关卡。从记者到特殊儿童妈妈身份的转换,让我一度措手不及。
2017年7月中旬,我们组织了第一期特殊儿童夏令营,带着20多个孩子去了大草原。这些孩子从来没参加过夏令营,甚至不知道夏令营意味着什么,当时有个孩子,竟然在大草原上疯跑的时候高兴地昏倒了。
在第一期夏令营里,有个脑瘫的小女孩,有一天,她突然趴在床上说啥也不下来,我把她硬抱下床,才发现她整整拉了一裤子,粑粑从裤腿里掉了出来,我带着她去洗澡,说实话,之前我也没经历过这些,内心真是五味杂陈,给她洗干净后,我又去给她洗裤子,但实在是粑粑太多,洗不出来,我终于忍不住,把她的裤子和内衣卷了卷,塞到一个塑料袋里,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我第一次过孩子们的屎尿关,说句实话,过得很不成功。后来,星神孩子越来越多,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加入进来当特教老师,我们对新入职老师的第一场培训,就是“屎尿关”。每当看到这些年轻人蹲在那里给孩子们擦屁股,洗裤子,换衣服,我都深深地敬佩他们,如果放到20多岁时的我,还真是做不到。
过完“屎尿关”,还要过“乞讨关”。
之前做了十六年记者,经常带着企业到贫困山区或者弱势群体那里捐赠,看着他们站在台上,捧着衣服或者米面油,面对镜头微笑、拍照。可有一天,我也成了那个站在台上的人,左手提着一袋大米,右手提着一桶油,微笑,拍照。
那天,是2018年2月4日,正巧是我40岁生日,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内心真的完成了一次蜕变,为了这些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因为我要带着这群孩子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坚强,活得幸福,活得有价值。
这两年多的时间,真是经历了太多,我自己也改变了太多。曾经在最冷的冬天,因为小区的驱逐,被迫把孩子们关在地下室里上课,地下室只有一小溜窗户,孩子们憋得哇哇大哭,我也跟着掉眼泪;在一个星期之内找到新地方,第一天通暖气,为了怕漏水,我们住在学校里检测,12月中旬,山下的别墅都冻透了,老师们盖上被子,再把床板压到被子上取暖,还冻得直哆嗦;最穷的时候,账上只有100多块钱,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扣老师们的保险,想到老师们这么辛苦,我却连他们的保险都交不上,束手无策的我整夜坐在办公室里,不吃不喝地发呆,看着窗外天空一点点变亮……
很多曾经认识我的朋友都说我变了,以前风风火火,争强好胜,现在变得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可我却没有感觉出自己的改变,总觉得人家好心地帮了我,帮了这些孩子,现在的我除了伸手要帮助,不可能给人家任何回报,怎么能不充满感激之情呢?面对这些不计回报的帮助,我的感恩和感激之情是发自内心的,而这种感觉也是前40年没有过的。
42岁,我终于懂了
来星神上学的孩子越來越多,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北京的、天津的、湖北的、河北的、安徽的、深圳的,省内也有好几个地市的,还有少数民族,这些孩子跟着老师们一起吃住、学习、康复、长大。他们中间有好多孩子都喊我“妈妈”,我也快乐地答应着,每天左拥右抱,这个亲亲,那个抱抱,“儿子儿子哎吆喂”地叫着。
一直是在默默地培养孩子们成长,直到有一天,星神因为找房子,突然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我们从那次被小区驱逐后,就搬到了一座村里的别墅,别墅有300多个平方,还有一个20多平的小院子,随着孩子越来越多,这个小院子别说做运动,孩子们站都站不开了。他们无比地羡慕山下那些带着大操场的学校,每次走到校门口前,都会扒着栏杆,把头伸进去看啊看啊,我们老师需要使劲掰开他们的手,才能离开。
那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才能带着这些孩子找到一所带院子的大房子啊,宽敞明亮,能跑得开,那孩子们得多开心啊。
可能真是人穷志短吧,其实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呢?最开始真没想到找房子这么难,整整找了半年。好不容易找到一所合适的房子,都要签约了,房东突然涨了20多万。那天是2018年12月15日,天上飘着小雪花,我悲愤之下写了《找房子》,并把这篇文章发到我的公众号上。
真没想到,那篇文章竟然被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转发,阅读量达到80万,很多很多人给我们打电话提供线索,还有很多志愿者上门帮我们看孩子,送温暖,直到我们找到房子,直到现在,还在帮助我们。
在星神学校,有一道爱心长廊,上面密密麻麻挂满了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企业和爱心人士的名字,绵延20多米长。
每天早上,我们老师和同学们走进校园,都会从这道爱心长廊前走过,很多老师和孩子会驻足观看。而我,每天早上都会在爱心牌前伫立很久,如同朝圣一样。
有人说我,不愧是干过记者,写篇文章就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你是怎么策划找房子这件事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起了那个飘着雪花的中午,想起了回来看到孩子和老师们失望的眼神,想起了我们被撵来撵去、被挑断电线被堵门骂的种种遭遇……没有人能策划真实的生活,是一次次的经历给了我们坚持,也给了我们希望。这样的“策划”,不是用脑子想出来的,而是生活和遭遇留给我们的。
2019年3月11日,我们搬到了新家,那里在鲁能领秀城往南三公里,空气清新,地方宽敞,搬家那天,来了100多位志愿者,其中有20多位是曾经的媒体同行。那天的场景壮观极了,100多人席地而坐,每人手里两个包子,一瓶水,搬家的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肩扛手抬,干得热火朝天,那个场景,让人想起了早些年只出现在画报上的集体劳动场面。
当搬家的硝烟散去,整个校园恢复了平静,夕阳西下,看着孩子们静静地伏在栏杆上,旁边是飘扬的国旗和宽敞的操场,还有在暮色中亮着灯光的教室,那一刻,我觉得幸福极了。
原来,做个妈妈,是如此温暖的事,42岁,我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