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的关系
2019-10-06李萍
李萍
摘 要:山西岚县方言指示代词“这”“那”出现在定语标记位置时,与结构助词“的”有密切的关系。在实地调查的基础上,运用比较等方法,分析岚县方言指示代词的特殊功能。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有更强的语法共性,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更加虚化。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还保留一定的指示功能,不能完全替代结构助词。
关键词:岚县方言;指示代词;结构助词;语法共性
一、引言
岚县隶属山西省吕梁市,地处山西省西北部,吕梁山脉北端。岚县东临静乐县,西接兴县,南与方山、娄烦两县为邻,北与岢岚县接壤。境内四面环山,中部丘陵起伏,西有白龙山,南有龙头山,北有饮马池山,海拔均在2200米以上。其中白龙山海拔最高,为2275米,是该县的最高点。境内山川阻隔,地势西北高,东南低。
李荣先生(1985)在《官话方言的分区》一文中,把晋方言(即山西以及毗连地区有入声的方言)从官话中划分出来独立成区,称为“晋语”[1](P2-5)。从横向平面上来看,由于山川的阻隔和历史的变迁,晋语内部系统较为复杂,有“十里不同音”的说法。一个县内的语言就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差异;相邻的两个县,其差异也可以大到使人们无法交流的地步。从纵向源流上来看,这种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保留了众多古代汉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成分,为我们探究古代汉语由古至今的演变有重要意义。
依据侯精一先生的《晋语的分区(稿)》,岚县方言属于晋语吕梁片[2]。吕梁片是晋语的核心区域之一。岚县方言指示代词属于三分系统:近指代詞基本形式为“这”,中指代词基本形式为“那”,远指代词基本形式为“兀”。岚县方言近指代词“这”有三种读音,分别用“这1”“这2”“这3”来表示,其中,这1[?u?214]是“这”的本音;这2[?ei214]一般认为是“这一”的合音形式;此外还有这3[???4]。中指代词“那”有两种读音:即那1[nu?214]、那2[nu??4]。远指代词“兀”有三种读音,分别用“兀1”“兀2”“兀3”来表示,其中,兀1[u44]是“兀”的本音;兀2[uei44]一般认为是“兀一”的合音形式;此外还有兀3[u??4]。“这1”和“那1”是岚县方言中最基础、最常用的一组指示代词。
岚县方言指示代词就其所指类型,与普通话一样,可以用来表示人、物、方位、处所、时间、方式、程度等。岚县方言指示代词的功能与普通话指示代词功能相似,其基本形式“这”“那”在单用时常作主语、宾语、表语、定语。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还可以作补语,如:“你看看他居舍[?u35s?e0]家,乱成个那。”除此之外,当岚县方言指示代词“这”“那”处于结构助词“的”的位置时,其功能相当于结构助词,可以替代结构助词“的”。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采用国际音标记音,声调符号用数字在音节的右上角标出。有些条目本字不详,写的是同音字,同音字在右上角加“=”表示,如表示“一边”的“一波=”。写不出同音字的用“□”表示。文白异读的字,白读在下面加“ ”,如“耳朵穗穗”。
二、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的语法共性
下面主要探讨岚县方言指示代词“这[?u?214]”和“那[nu?214]”出现在定语标记位置时,与结构助词的关系。
吕叔湘(1984)认为,现代汉语中最常用的语助词读音为[t?],有“的、地、得”三种形式,与句法结构有关的主要有:a.(我的书)、a(我的)、b(浅近的书)、b(浅近的)、c(我看的书)、c(我看的)、d(慢慢的读)、e(好的很)等几项[3](P122-127)。其中,a项为名词性领属定语;b项为形容词性定语;c项为动词性关系从句;a、b、c三项是“的”字短语,即中心语隐含结构。d项和e项分别是状语标记和补语标记,与指示代词缺乏语法共性研究,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汉语结构助词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定语从句标记,既可以用于名词性(领属定语)、动词性(关系从句)、形容词性定语和中心语之间,也可以用于“的”字短语(中心语隐含结构)。本文主要采用吕叔湘对结构助词的分类,从名词性、动词性、形容词性定语和中心语之间的位置,以及中心语隐含结构这几个方面,考察岚县方言中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的语法共性。
(一)定语为名词性定语标记
当定语为名词或代词时,它与后面的中心名词一般有两种关系:一是领属关系,一是修饰关系。这两种关系中的结构助词“的”都可以被指示代词替换。
1.领属关系
第一,领属定语为人物名词或人称代词
当领属定语与被修饰的中心名词是可让渡(Alienable)领属关系时,一般需要有定语标记。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可以充当定语标记。例如:
(1)我这袄日=[?au312???0]前年倒买下[xa53]咧。
(2)他那车是买的人家[?44?ia0]的旧车。
(3)你家这沙发多少钱买的?
(4)我娘这饭可迟了,你吃了饭咧没啦没有?
(5)小王那书早就不知道遗[ie44]得落得啊哪里圪去咧。
当领属定语与被修饰的中心名词是不可让渡领属关系时,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也可以充当定语标记。例如:
(6)我这脑头是他姊妹给我铰的。
(7)我这眼不行咧,看甚也糊麻擦圪捣=地家模糊。
(8)你这耳朵穗穗[?y53?y0]耳垂看圪上去厚墩墩地可有福了。
(9)他那本事事能做个甚。
(10)快抿地你那嘴哇,一波=[i??2p?214]一边说,一波=吃,土都吃回些些厚特别厚圪咧。
第二,领有者为事物名词、地点名词、时间名词
在这种情况下,岚县方言指示代词“这”“那”可以充当定语标记。例如:
(11)太原那楼房可贵哩。
(12)街日=[???0]街上那路灯都坏咧。
(13)这会这孩们脾气可大咧。
(14)旧年间那人们啊哪省得[?i22ti??03]个保养哩。
(15)我不爱见这车这颜色。
由此可见,领属关系中岚县方言指示代词可以替换结构助词“的”充当定语标记。此外,在定语与中心名词组成的领属关系中,岚县方言常出现指示代词的连用现象,如:“这家这爹跑的还不回来”“这家这饭越做越难吃咧”。
2.修饰关系
在定语名词与中心名词组成的修饰关系中,岚县方言指示代词可以替换结构助词“的”成为定语标记。例如:
(16)黑衣裳那人你认得了不?
(17)黄头发那女[nu312]子我没啦见过。
(18)你和骨=□□[ku??4ly?44ly?0]头发卷发那人告诉[kau53s?u53]甚哩?
(二)定语为谓词性定语标记
当定语为谓词性词语时,指示代词充当结构助词受到一定的限制。当定语为动词性关系从句时,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可以替代结构助词“的”。例如:
(19)我炒菜那铁匙[??ie?4s?44]铁铲啊哪圪去咧?
(20)照看门子那老汉是我村的。
(21)偷钱那人叫人家逮地哩。
(22)他料病那钱样=[y?53]下剩下不多咧。
(23)我作营生那地方离得不远远。
(三)定语为中心语隐含结构
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还可以出现在中心语隐含结构中,构成无核关系从句(Headless),相当于普通话的“的”字短语。能否构成无核关系从句,是衡量指示代词是否虚化为定语标记的重要条件。例如:
(24)我这都用了多年咧。
(25)这菜都死蔫咧,我可不想的要你这。
(26)你这比我们居舍的好的多哩,我家那?死踏活拼死拼活才攒下那口口。
(27)太原那可贵了。
(28)他这可没啦没有咱那好。
刘丹青(2005)认为,“确定关系从句标记的句法标准有二:1.用了它可以不用‘的类标记;2.删除它必须补进其他标记”[4]。上述例子的指示代词“这”“那”符合这些标准:“这”“那”可以替换“的”,不用“这”“那”时,必须补进“的”,组成完整结构。比如可以说:“我的衣裳前年买的。”或“我这衣裳前年买的。”但不能说“我衣裳前年买的。”
三、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不能替代结构助词的情况
如上所述,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具有很多语法共性,但指示代词“这”“那”并不能完全替代“的”,在下列情况中,指示代词不能替代结构助词。
(一)形容词定语后
在形容词定语后,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不具有结构助词的功能。在普通话中,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如“新”“红”作定语时,一般不需要结构助词“的”,而是直接在形容词后加中心名词,组成“新车”“红灯”;双音节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作定语时必须用结构助词“的”,如“崭新的车”“火红的太阳”。岚县方言亦是如此。但岚县方言双音节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形容词作定语的“的”不能替换为指示代词“这”“那”,结构助词必须存在。例如:
(29)花花的那袄日=[???4]俺们觉见觉得可好看咧。
(30)冰凉的那饭吃日=[???4]进去可不好了。
(31)黑惺惺[x??4?i??53?i??0]的这房可怕哩!
(32)妖精古怪的这人可讨厌了。
(33)花里胡哨的这单子床单可难看哩!
(二)定语为动词性词语
当定语为动词性词语时,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一般不能替代结构助词。例如:
(34)买的扁食水饺好吃了不?
*买这扁食好吃了不?
(35)我就好[xau53]喜欢吃烤的红薯。
*我就好吃烤这红薯。
(36)我就好[xau53]喜欢喝居舍家熬的稀饭。
*我就好喝居舍熬这稀饭。
(三)形容词性词语作定语的中心语隐含结构
在形容词性词语作定语的中心语隐含结构中,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不能替代结构助词。例如:
(37)这房黑惺惺的。
*这房子黑惺惺那。
(38)我要黑的,不要白的。
*我要黑那,不要白那。
(四)动词性词语作定语的中心语隐含结构
在动词性词语作定语的中心语隐含结构中,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不能替代结构助词。例如:
(39)你唱的那叫甚了。
*你唱那叫甚了。
(40)我买的这好,你买的那不好。
*我买这好,你买那不好。
总之,在岚县方言中,虽然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具有很强的语法共性,但“这”“那”并不能完全替代结构助词,指示代词的功能也不完全等同于结构助词。
四、岚县方言指示代词作定语标记的特点
(一)更强的语法共性
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這”“那”与结构助词“的”具有更强的语法共性。普通话的指示代词“这”“那”只能出现在主语的位置,而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不仅可以出现在主语位置,还可以出现在以下情况中:
1.普通话的指示代词替代结构助词时,很少出现在宾语位置,而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可以较为自由地出现在宾语位置,如:“这不是我那袄儿?”
2.普通话在关系从句后替代结构助词还不是很自由,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则可以比较自由地出现在关系从句后,如:“你赶=把钥匙给了看门子那老汉。”
3.普通话的指示代词不能出现在中心语隐含结构中,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则可以兼作转指性名词化标记,构成无核关系从句,如:“你这比我家的好多咧。”
(二)更强的语用功能
在功能上,指示代词的指示功能虽然弱化,但增加了语用方面的功能,这是结构助词“的”所不具备的。在岚县方言中,指示代词作定语标记带有极强的强调语气和主观色彩,如:“我这书包”中的“这”在不同的语境中表达说话者不同的主观情绪。“我这书包耐了,背了七年咧。”这里的“这”具有褒义色彩;“我这书包不值钱,一下倒烂了。”此处的“这”则具有贬义色彩。因此,指示代词在作定语从句标记时,功能不仅仅限于从句标记,还增加了其语用功能。
(三)不同的指称功能
在岚县方言中,虽然指示代词已经具有很强的语法共性,但“这”“那”之间仍存在着不同的指称功能。“这”作为指示代词,表示近指且所指的人、物是有定的,需满足下列条件才能充当定语标记:一是所指的人或事物必须在说话人视野之内;二是所指的人或事物必须是说话双方已知的信息。例如:
(41)你这灰圪窦[xuei214k??4t?u53]满咧,你就省[?i312]不得掏一下圪去?
(42)你这鞋看圪看上去可耐结实了,你在啊日=[a53???0]哪里买的?
在岚县方言中,指示代词“那”兼任结构助词时,远指功能已经极大地弱化,甚至消失。例如:
(43)这不是你那书?还要到啊日=[a53???0]哪里寻[s??44]圪去嘞?
(44)我那红袄儿你们见来没啦没有?
从以上两例可以看出,“那”既可以用于近指语境中(“书”),又可以用于不在说话人视野之内的远指语境中(“红袄儿”)。因此,“那”在作为定语标记充当结构助词时,已经失去其作为远指代词的指称作用,“那”的虚化程度也更高于“这”。
语法化重新分析的结果
岚县方言指示代词“这”“那”具有结构助词功能,应该经过语法化的重新分析阶段。在句法上,“这”“那”与前面的定语最初并非直接成分,因为经常出现在领属定语和关系从句后结构助词的位置,核心标注手段功能弱化,结构关系逐步模糊,即发生了重新分析,逐步具有了“的”的结构助词功能。定中结构中,“的”属于从属语标注手段,是加在定语上的,如“我的书包”应当切分为“我的|书包”。而“这”“那”原来是加在核心名词上的,作为关系标记属于核心标注手段,如“我这书包”应当切分为“我|这书包”。因此,“这”“那”具有结构助词的功能是语法化重新分析的结果。
此外,石毓智(2002)指出,“人类语言的一个普遍现象是,定语从句标记大都是由指代词演化而来的。”[5](P117-126)岚县方言的指示代词是“这”“那”“兀”并存的三分系统,而在指示代词作定语领属的标记时,只用“这”“那”,却几乎不用“兀”。由此可推测,岚县方言的三分系统可能是源自晋语区域山西境内的二分系统“这”“那”与中原官话二分系统的“这”“兀”的叠加,而且“兀”极有可能是后来语言接触后形成的。因此,“兀”作定语领属的标记时,远没有远指代词“那”稳固自然。
从以上分析可知,“这”“那”可以在名词性词语、动词性关系从句或名词性词语构成的“的”字短语之后充当结构助词。其指示义有所虚化,“这”还保留近指功能,“那”的远指功能已经极大弱化甚至消失,更接近结构助词的功能。不过,“这、“那”作结构助词功能有限,不能完全替代“的”。指示代词语法化为结构助词是一种普遍的趋势,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的关系也值得关注和进一步研究。
参考文献:
[1]李荣.官话方言的分区[J].方言,1985,(1).
[2]侯精一.晋语的分区(稿)[J].方言,1986,(4).
[3]吕叔湘.论底、地之辨及底字的由来[A].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刘丹青.汉语关系从句标记类型初探[J].中国语文,2005,(1).
[5]石毓智.量词、指示代词和结构助词的关系[J].方言,2002,(2).
[6]乔全生.晋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7]方梅.指示词“这”和“那”在北京话中的语法化[J].中国语文,2002,(4).
[8]沈明.山西岚县方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9]史秀菊,史荣.山西绛县方言指示代詞“这、乃、兀”与结构助词“的”的语法共性[J].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
[10]史秀菊.晋语盂县方言指示代词四分现象的考察[J].语言科学,2010,(5).
[11]王鹤.临汾尧都区代词研究[D].太原:山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12]张维佳.山西晋语指示代词三分系统的来源[J].中国语文,2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