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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竹开红花

2019-09-30赵和平

江南 2019年5期
关键词:伯母白猫伯伯

赵和平

春天是雨的天堂,细雨飘落,山水朦胧。不到二十岁的伯母,烫着波浪头,撑着花伞,身着粉色牡丹旗袍,踩着湿漉漉的石子路,穿过长长的弄堂走来。

撑着花伞的伯母是来找我妈的,说她是伯伯的四房,刚结婚不久,想过平静的生活,就到这里来了。我妈当时就很奇怪,之前一点音讯都没有,既然是四房,肯定宠爱,伯伯怎么可能不陪她回来。她好像看出了妈的疑惑,也不做解释。她身上有房门的钥匙,打开就进去了。伯母的到来,引起了妈的警觉。

她的突然出现,使大林村仿佛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雨,暗流涌动。我们这个古老的村庄,有近千户人家,地理位置很特殊,离日本佬的机场不到三里地,是离机场最近的村子。村子里面,中共的,国民党的,日本佬的,还有谁给好处就为谁办事的地痞等等多路人掺杂其中,十分复杂。几股力量大多在村民中暗地里发展骨干,和村旁那条溪边的水竹一样,上面清清爽爽,底下盘根错节,星罗棋布,很难搞清楚根延伸在哪里。

我叫林夕,那年八岁,爸在上海绸厂做机修工,经常通过马叔和妈传递纸条,神神秘秘的,他们说话很轻,我听不见。

我爸他们三兄弟,当时分家,房子是太爷手里盖的砖瓦房。当年,太爷也是个官,可是比芝麻官还小,是个八品官,叫作盐课司大使,管盐的生产和税收。我太爷虽说官职不大,却是个肥差,他盖的房子叫“七间头”,那可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有正房三间,两侧厢房各两间。三间正房朝南,中间是堂屋,大家共用,另两间归伯伯,我家和叔叔各是两旁的两间厢房,房子中间是铺了青石板的大门堂。门堂里有个鱼缸,养着一些鱼和螺蛳。门堂外侧是几株金桂银桂,再过去,有棵很高的冬青树,上面有鸟窝。伯伯和叔叔都在外头做事。伯伯在上海开书局,是个老板,但妈说他整天游手好闲,沾花惹草,是个花心大萝卜。当年爸去投奔他,也想进书局做事,被伯伯拒绝,说不合适。让他朋友把爸安排到绸厂当了工人。其实,书局只是他的掩护,暗地里,他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的要员,听说官衔还不低。叔叔呢,在省城开绸厂,他曾叫爸去厂里做帮手,爸不愿待在省城,只想去上海。他们三兄弟,我看就算爸最好。伯伯花心,老婆讨了一个又一个。叔叔小气,每根丝里都要掐出油来。

“七间头”里只住了我们一家。我家杂物多,特别是些柴火,只能堆到伯伯的房里去。伯母看见屋里乱七八糟的,就叫妈帮她丢到外头去。妈说是家里的杂物,和她商量,能不能先搬一间。她板着脸,不点头也不摇头。妈晓得她的心思,只得搬,一直弄到晚上,家里堆得像狗窝似的。惹得妈不高兴,我也是,要是她不來,我家就不会这样。妈背后骂她妖精,我也跟了一句妖精。

早晨,伯母家满屋是烟,妈还以为着火了,进去一看,是灶堂里的火灭了,伯母拿扇子扇,越扇烟越大。妈叫我把家里的吹火筒拿来,我拿来吹火筒,往灶膛里添了把稻草,没吹几口,火就着了。等烟散去,我看伯母已经换下旗袍,穿了件对襟的碎花衫,还是很妖精。我走的时候,她塞给我两颗金纸包的小方糖。回去后,我给姐一块,姐不要,说不想吃妖精的东西。但是,我吃的时候,姐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一发现,她就把头转开了,还红了脸。姐长我五岁,比我懂事多了,已经是妈的好帮手。可我一点都不懂事,只知道吃吃吃。这是姐说的。

没过多久,伯母来找我,说是陪她到村子里走走。我已吃过她的糖,不好意思说不去,我看看妈,妈说去吧。我就去了。伯母拉着我的手,说碰见村里人,要告诉他们,我是你的伯母。我按她说的做了,可是一圈下来,碰到的人不多,伯母还要再走一圈。我没办法,她拉着我的手不放。

在村子西口樟树下,碰见了背着木驳枪的林铛,妈说他是个二流子、二愣子。他是为日本佬干活的,也就是汉奸走狗。他和别人不一样,老在嘴上嚷嚷,生怕不知道他的主子是谁,整天耀武扬威,以势压人。村里人都恨死他了,几次暗地里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头上缠着日本佬给他包扎的纱布,肿成馒头似的,没人同情他。村里有人常打击他的威风,说他的枪是木头做的,气得他直跳腿,拔枪说我把你毙了。可是,枪里没有子弹,日本佬给他配枪,不给他配子弹,只供他比画比画用。我把伯母介绍给他后,他就跟在我们后面走,不久,他突然快步向前,一个转身,对伯母说,想和她交个朋友。伯母没理他。他两眼盯在伯母脸上,拔都拔不出来。伯母拉起我就走,我告诉伯母,他是色狼。这话是妈说的。

不知道为了什么,伯母又塞给我两块糖,和原来的一样,还是金纸包的小方糖。

伯母的到来,让我妈头痛。我妈三十六岁,按辈分,得叫她大嫂。伯母名尤萍,妈叫她尤萍。她不高兴,对称呼特别在意,她厚着脸皮对妈说应该叫大嫂。要是在平时,妈肯定会骂她不要脸的东西,这回,妈给足了她面子,叫她大嫂,听声音,舌头都显得僵硬。我在一边,就觉得伯伯太可恶了,娶个妖精来让妈叫大嫂。按辈分叫,年纪都乱套了。还好,我不吃亏,有个叫阿虎的已经娶了老婆还得叫我叔叔,他老婆也跟着叫。

其实,让妈头痛的还不只是称呼,主要在于伯母的来路不明,这可是件大事情。妈通过马叔向爸传递信息,要他找伯伯证实一下。爸得到这个信息也大吃一惊,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两个月前,爸和伯伯曾见过面,伯伯也没说要娶四房,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又娶四房了?

傍晚的时候,我和伯母在村里转悠回来,妈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去了哪里,碰到了谁,伯母和我说了什么话。我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妈和我说,多到伯母家去玩,她要出去的时候,给她带带路。我嘴上答应说好的,心里有些不明白,妈是讨厌伯母的,为什么还要我多到她家玩,给她带路呢?妈告诉我,不能做坏事。我辩解说,我没有做坏事。妈说,伯母家柴上的水是不是你泼的。我不作声了,我做什么事,妈都知道。我去泼水,也不是无缘无故的,看她要我们把东西搬出来,把我家堆得像狗窝一样,惹得妈不开心,我才偷偷泼水的,我知道她肯定要烧饭,只要烧饭,这些柴就会冒烟,就会呛到她。原以为,我这样做,妈会解气,会高兴,没料到妈还会说我做坏事。

被妈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好的事情,对不住伯母,无论如何,她是给过我方糖的。我把夹在皇历本中的方糖纸翻出来,这张糖纸我非常喜欢,外面金色,里面雪白,我把糖纸放在八仙桌上,画了一枝水竹。我只会画水竹,是爸教我的,他上次回来,带我到溪边的水竹篷去写生,所以水竹画起来还是有点像的。妈看见了,问我说,你怎么舍得把糖纸画掉。我说,要送给伯母。妈笑了。

画了水竹的糖纸,对我来说,已经是最珍贵的东西了。我送给伯母的时候,她一眼便看出来,说是竹子。我说是水竹,长在溪边上的竹子叫水竹。她问为什么要画水竹呢,我说其他不会画,再加上这竹篷原来是我家的,我喜欢画它们。她又问,为什么说竹篷原来是你家的?我就把事由和她说了,这些水竹是我妈在我还没出生前种的,用来编篮子,编篾席。后来,林铛硬说是他种的,他要把水竹送给机场的日本佬当柴烧,每年都能砍几卡车回去。伯母听了,沉默了一会后问我,水竹大不大?我说有大有小。她要我陪她去看看,我陪她去了,她转了一圈,捡了根枯竹当拐杖。她问我,知不知道林铛的家。我说知道的,就陪她去了,不料在半路碰到林铛,他见到伯母嬉皮笑脸,人一抖一抖的,好像捡了个大元宝。伯母停下脚步,我以为伯母会给他难堪,让他离远点,没想到伯母却说,有空到家里坐坐。伯母当时的样子真的很妖精。把林铛乐得合不拢嘴,好一会才说,我明天就去。

看伯母对林铛的态度,一会冷一会热,我搞不懂。林铛刚走开,碰到了双手叉腰挡在路中央的章芝妹,她老喜欢在头上插上一枝花,村里人都叫她一枝花。妈说她是妖里妖气的东西。她是林铛的老婆,一个草台班子的龙套演员,唱的是花鼓戏,她从台上下来的时候,脚下一绊,人往前摔,被林铛接住。戏唱完,草台班子走了,章芝妹留下来嫁给了林铛。林铛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章芝妹说他花心,看管得严。她不认识伯母,见林铛对伯母那副模样,心想他又有花头了,不敢在林铛面前闹,只好到伯母这里出气。她破口大骂伯母是破鞋狐狸精,她的骂声引来了左邻右舍来看热闹的人。我拉伯母的手,叫她离开,伯母见人越来越多,反而不肯走了。章芝妹看人多,更来劲,拾砖头要砸伯母,没想到,文静的伯母忽然野蛮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扭到背后去,痛得她呲牙咧嘴喊哎哟哟,伯母问她,还骂人不,还砸人不?她说不敢了。伯母放了她。她领教了伯母的厉害,不再狂妄。从那之后,大家知道村里来了个既标致又厉害的女人,是我的伯母。

没等我回到家,妈已经了解了情况,见了我,又细细地问了一遍。妈实在摸不透伯母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要弄得轰轰烈烈,生怕别人不知道。

就是这一出,伯母成了暗地里的热门人物,这里集聚的各路人马都在摸伯母的底细,她的疑点太明显了,怎么也说不通,就连猪脑子都能想到,一个刚新婚的四姨太,怎么会离开上海住到乡下来,还不是和日本佬的机场有关?在这个木桶一样的村子里,连针都插不进来,更何況一个大活人呢。

几天过去,我感觉出来了,妈是有意让我亲近伯母,我很难过,她毕竟是个妖精呀,就说她的手,不像妈,软软的滑滑的好像没有骨头,握着瘆人。

这些天,私塾的老师被日本佬抓了,说他是反日的破坏分子,姐不去上学,就在家帮妈糊鞋底,给爸做鞋。妈的鞋底纳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厚厚的鞋底,先用钻子拧再把针穿过去,很费力气,特别是在瓦片上搓麻线,把手皮都搓掉了。可能是伯母变戏法一样地出现,害得她心神不定,老拿钻子在头皮上擦,一个早上纳不了几针。

又是日本佬的飞机从屋顶飞过,隆隆隆地震响,我已经习以为常。对这个机场,妈摸得比较透,它是日本佬在民国二十八年所建,南北走向,以飞机库和军用物资储备库为中心,还有慰安所、气象站、作战指挥所、炮台、兵营。里面很大,南北向有近十里长。机场里的飞机有三种机型:中岛97;三菱96;三菱93。前两种是战斗机,后一种是轰炸机。我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飞机,都是妈教我的,妈还让我留意飞往什么方向,时常会来问我,我说不清东南西北,但我会说前后左右。我和姐不一样,姐看见飞机就逃,说飞机上有炸弹,会丢下来,我却喜欢看它飞,要不,妈怎么会夸我聪明,听声音就能判断出飞机的型号,也能判断出飞行的方向。

大约过了三天,马叔来了,我就喜欢马叔,他人魁梧,会讲故事,会给我带吃的,比如炒豆,炒玉米,最关键的是他会带我爬树掏鸟窝,还给我做弹弓弹鸟,让我在小伙伴面前撑足了面子。妈认他做弟弟,比舅舅还亲。马叔带来了爸的消息,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爸去找过伯伯了,借口是伯母回村里住,来问一问有什么方面需要照顾的。伯伯给了爸一根金条,说请家里多多关照尤萍。爸好奇地问伯伯,说觉得你这次很反常,为什么酒都没请,又为什么立马让她回乡下住,大嫂这么年轻摩登,你就舍得让她走。伯伯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也不是笨蛋,想一想就明白了,你也不用给我下套,你也没见大嫂,怎么知道她年轻摩登?

伯伯的这句话,让爸产生了怀疑,听伯伯的意思,确有四姨太尤萍,但好像并不年轻也不摩登。这是明显的破绽,根本都对不上号。难道是被中途掉包了?爸想到要是有照片就好,可以让他辨认清楚。

不能确认伯母的真实面目,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爸估计伯母和伯伯是一路的,但也只是估计。妈叫马叔过来,偷拍了几张照片。

让人厌烦的林铛背着不离身的木驳枪来找伯母,提了满满一竹篮的青菜。伯母见到绿得油光雪亮的青菜,笑着把他迎进门。他告诉伯母,青菜是刚刚从菜地里割的。可是他不说是哪块菜地割的,村里人都知道,他从来不在自家菜地里割菜。我突然想到,刚才看见他提着空篮子在附近转悠,难道菜是我家菜园子里割的?我咚咚咚跑到菜园子,发现青菜果然是从这里割走的,林铛尽挑好的割,菜地被他弄得像个瘌痢头。我很生气,从地上捡了一小撮泥土,回去后,趁他们不注意,丢进伯母给他倒的水碗里,然后,提起那篮菜就往家里跑,把事情和妈说了,妈骂了句狗东西,叫我赶快把菜送回去,还骂了句没事找事的东西。妈有爱骂人的毛病,一会骂这个东西,一会骂那个东西,我是听明白了,狗东西是骂林铛的,没事找事的东西是骂我的。我不服气,顶嘴说,我是个人,我不是个东西!妈用手指着我说,你记牢,不能说“我不是个东西”,这是自己骂自己最难听的话。我被妈这么一绕,搞晕了,好久回不过神来,妈就是这样,喜欢把人家的话拆开来说,先把我说的前半句扔得远远的,再来说下半句,爸在家的时候也说妈经常把他给绕晕,老半天回不到原来的话上去。我提着菜回去时,绕道菜园子,丢回几棵菜。回到伯母家,把菜放在门口。林铛见我问,菜呢?我说原来想拿到溪里去洗,可是太重了,拿不动,菜就放在门口。

林铛喔了声,继续吹他的牛,说自己怎么能干,说到能烧一手好菜时,伯母把话接过去,说让他试试。乐得他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拿了一块豆腐、一条肉回来,就帮伯母做饭,我和伯母坐在门堂里晒太阳。林铛烧好了,三副碗筷摆上桌,喊我们吃饭。伯母进去,收掉一副碗筷,我还以为不留我吃饭,转身要走,却被伯母拉住,林铛怔了会,就搓搓手走了,到了门边,又扭头说了一句,我回去好好教训臭婆娘。伯母的事,我弄不懂,人家又拿豆腐又拿肉,那么巴结,那么辛苦,烟熏得他眼泪鼻涕一大把,饭做好了,却把他的碗筷给收了,还一句话都没有,还让他回家去教训臭婆娘。看他走出台门,伯母叫住他,问了一句,是柴好烧还是竹子好烧?林铛不应答。我估计他是生气了。

奇怪的是,林铛好像没有生气,不久,便拉来了一独轮车的水竹,摊在门堂上晒。伯母笑了。林铛知道这车水竹讨了伯母的欢心,肩膀便抖了起来。伯母叫我拿条小板凳来让他坐,她去倒了碗水,递给林铛说,闲在家里没意思,想寻点事情做做。林铛给她出了好几个主意,她都不满意。伯母说,还是放放羊吧。我一听放羊就说好好好,放羊好。我太喜欢毛茸茸的小羊了。

后来,林铛送来了两只雪白的小山羊。伯母换上件旧的皂白士林衫,我们三人都拿着水竹,赶着羊去机场边的矮坡地上吃草,有日本佬跑到近处来观望,林铛向他们挥挥手。这块矮坡地靠近铁丝网,少有人敢来放牧,草特别肥。由于林铛经常去机场,熟人多,就同意我们在矮坡地放羊,但警告我们不许搞破坏。林铛只是跟我们来开个头,之后伯母就不让他跟了,我和伯母,拿着水竹,一人赶一只羊,还是好玩的。

路上,听得有人喊我叔叔,原来是阿虎,在他面前我是长辈,我说,乖,要听话,喏,给你一块方糖。完全是妈对我说话的口气,特别是喏,给你一块方糖,弄得他无地自容。阿虎离开后,伯母说,他比你大很多,你不能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我说没事,谁让他是我侄儿。

每天回家,妈都要问我做了什么事情。特别是去机场的矮坡地放羊,每天都去,早已引起了妈的警觉。那两天,妈有点反常,熬了青菜玉米羹,放了一大块猪油,叫我端过去给伯母。玉米羹很烫,伯母呼啦呼啦吹半天,还下不了嘴。我为她着急,回家盛了一碗,教伯母沿着碗边转着吸吮。伯母说,那多不雅观呀。伯母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同样一碗羹,我早吃完了,伯母还不到半碗。吃完她对我说,太好吃了,真香,谢谢你妈。我把伯母的话传给妈听,妈更来劲了,第二天中午,又熬了青菜玉米羹,叫我端过去。这回,伯母学着我沿碗边吸吮,吃起来快多了。伯母对我说,比昨天还好吃。我说,同样的羹,不一样的吃法,味道就不一样,这是爸告诉我的。伯母夸我聪明,说向我学了一招。我把伯母的话传给妈听,她没反应。妈洗好碗对我说,她和姐要出远门,要我晚上和伯母睡。我说不行!

为什么?

她是妖精,我会被她吃掉的,妖精吃人都在晚上。

没事,只是嘴上说说的妖精,不是真妖精,她不会吃人。你是男人,应该顶天立地,还怕什么假妖精,顶天立地你懂吗?

我懂,那也不去,我就睡在家里。

家里有老鼠。

我不怕!

你怕不怕猫一样大的老鼠,我们家就有这样的老鼠,大人不在,专咬小孩。

说实话,有这样大的老鼠我害怕,我还真不知道家里有猫一样大的老鼠。两者中,我选了和假妖精睡。妈陪我去伯母家,把要出远门的事和她说了,拜托带我睡几天。伯母问我,你愿意?

我愿意!

真的吗?

真的!

老实不?

老实!我回答得很快,好像边上有只猫一样大的老鼠在盯着我,伺机咬我,我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猫一样大的老鼠。

妈懂得伯母的意思,她想要问到我说不愿意为止,妈对伯母说好了,你辛苦一点吧,托你了。伯母不吱声。妈对我说,乖,要听话。我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起来,伯母说我手不老实。我真不知道伯母说我的手不老实是什么意思。以前,我晚上睡觉老是挨着妈,还常常闻她的头发,可是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我睡觉吵,半夜会掉到床下去是有的,手不老实,没有过,难道我把她打疼了?我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晚上上床的时候,我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后来想想还不对,就和伯母说,你就把我的手绑起来吧,这样我就不会不老实了。伯母叫我睡,再也没有说过我手不老实的事,也不再和原先那样,离我睡得远远的,反而天冷的时候,她会用腿夹住我的脚。

从那起,我一直和伯母睡,妈回来也没回去,反正妈不想我回去,加上家里有猫一样大的老鼠,我也不愿意回去。

这次,妈和姐出远门,去的是上海。爸妈去和伯伯碰过面,过程都是妈说的。伯伯拿到三张照片,看了很久,眼中有泪,他说尤萍真不聽话。爸妈不明白其中意思。伯伯说,我和她讲过,回到村里要装扮得老一点,朴实一点,千万不能太显眼太招摇,那里附近有很多野性子的日本佬,弄不好就会遭殃。伯伯心事重重,非常担心伯母会吃苦头,他把三张照片留下,又给妈一根金条,还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托付妈一定要好好照顾大嫂,她太年轻了,不听话,要多劝劝她,避免发生危险。这次与伯伯见面,爸妈发现伯伯怪怪的,伯伯和叔叔一样,是出了名的小气鬼,一个铜板要掰成两个用的人,忽然变得这么开通,又给金条又带东西,只觉得里面一定有花头,但捋不清花头在哪里。

在妈带回来的东西里,有条头糕、海棠糕、七宝方糕,还有一个宝马山糖果饼干公司铁盒子,里面都是饼干。伯母堆在我面前,随我吃。林铛同老鼠一般钻进来,和我抢着吃,还拿了两块揣进袋里,和伯母说,是给老婆章芝妹的。伯母又给他塞了两块,我想告诉伯母,林铛肯定骗人。林铛说,做我老婆也倒霉,今天房前又被泼粪了,都是冲我来的,连累了她。林铛今天又被泼粪了,要是让妈听见,一定高兴,一定说臭东西活该。林铛拿起一根水竹,说要跟我们去放羊。伯母没给他好脸色,他放下水竹,溜了。

跟伯母放羊,我们去的时候拿着水竹,回时都不带回来,不清楚伯母是怎么想的。有天晚上,梦见猫一样大的老鼠来咬我脚后跟,把我惊醒,还尿了床。好在伯母没在床上,要不,我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还顶什么天,立什么地呀,连飘浮在中间的灰尘都不如。伯母过了很久才回来。我耷拉着脑袋,怕她进屋闻到味,清楚我出过什么问题,还好,她没吭声。

妈和我说过几次,伯母有什么怪事要告诉她,好在妈只说伯母没说我。我认为伯母晚上不见了是怪事,就告诉妈。结果,这件事引起了妈的警惕,找来马叔商量,要他做好跟踪。没想到,马叔一跟踪,还真跟踪个事出来,原来伯母等我熟睡后,偷偷跑到隔壁的楼店村和一个穿长衫的后生幽会。妈给伯伯写了一封信,说了伯母和后生幽会的事。

或许,伯母已经知晓秘密被发现,不再偷偷摸摸,穿长衫的后生跑到伯母家里来了,真是狗胆包天。林铛见了穿长衫的后生,一脸的不高兴。伯母告诉他是表哥。林铛说狗屁表哥,骗谁呀。林铛在伯母面前,一直唯唯诺诺,看伯母脸色行事,眼下变了个人,估计是醋坛子打翻了。他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们的举动早被日本佬盯上了,你不信,我说给你听,你叫王安,留学英国,学的是机械制造,现在白羽机械厂做机械设计。你们去年在火车上才认识,你还说什么表哥表妹,鬼话连篇。王安脸都白了,他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林铛用手指了指王安说,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这次要不是我,你们早被阎王爷请走了。你立马给我滚蛋。他拔出木驳枪,对准王安说,以后不准再来,只要被我发现,你肯定有来无回。

平日心气很高的伯母,此时,也被林铛搞蒙了,她深呼了口气,叫林铛把枪放下,林铛不听。伯母没办法,对王安说,那你就听他的,回去吧。王安眼睛红了,望了眼伯母,转身走了。我看得出来,两人都挺不舍的。王安走后,伯母在台门口对林铛说,你也给我滚蛋!我回家把这件事给妈说了,妈眼望前方愣在那里想事情,没作声。

可能是林铛受到刺激,几天不见踪影。我和伯母依旧赶着小羊去吃草,伯母每次去都会带上几根水竹,让我也拿两根,拿去的水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拿去不拿回来。在矮坡上,伯母把水竹插进泥里固定牢,再把羊绳系在上面,羊就不会乱跑了。伯母掏出纸和笔,写了人、天、大、小、多、少等些字,教我认。我的记性好,一学就会,伯母夸我聪明,我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顿时觉得眼前的伯母被妈说对了,是个假妖精,不如猫一样的大老鼠可怕。

这几天,我能看出来,妈有些心神不定,可能是马叔几天没有露面,过了约定时间,让妈担心了。

令妈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在机场矮坡旁的树林里死了三个人,其中有马叔。妈得到噩讯,哭晕了,妈和马叔的感情深厚,突然死了,让她伤心不已,眼睛肿得发亮。我也很难过,马叔死去的那片树林老在我的脑子里晃,半夜醒来,有些害怕,睡不着,朝侧着身子背对我的伯母靠了靠,碰到她了,她如同触了电般地坐起来,问我干吗?我说想到马叔有点害怕。伯母说,有我在,不用怕,好好睡觉。我说好的,但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叽里咕噜地想着。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两天前,伯母说要解手,去过那片树林,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袖子上有条比头发丝还细的血迹。此时联想起来,越想越害怕,难道是伯母杀了马叔?

天麻麻亮,伯母还睡着,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我蹑手蹑脚地起来,回到家,叫醒妈,把我的判断给她说了。妈说不可能吧,他们见都没见过,还不认识。妈就是爱自作聪明,这么清楚的线索,时间地点还有血迹都能对上,她还说不可能。

到了晚上,大概快要十二点了,我正呼呼大睡,突然被吵醒,看见妈带来五个人,把伯母从床上拖起来,用绳子给绑了。妈两眼盯着伯母,骂了句混蛋东西,使出浑身的力气,给了伯母一巴掌,身边的人想阻止都来不及,伯母的嘴角流出了血。我知道妈的脾气,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就这样,伯母被装进麻袋,放在独轮车上拉走了。伯母被带走不久,天还没亮,来了一队日本佬,把伯母家抄了个底朝天。

妈很快就得到消息,确认是伯母杀了马叔,到底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妈特别想知道伯母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也不得而知。妈坐在四尺凳上,叫我也坐,我晓得妈是客气了,平时,妈从来不会叫我坐,她才不管我站还是坐。我坐上四尺凳,两只脚不停地晃来晃去,妈拉我靠近她,叫我不要晃,摸着我的后脑勺说,你这次智捉美人蛇,立功了,为马叔报了仇!我问妈,伯母会死吗?妈说,肯定会,她要得到应有的报应。我心里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妈给了我一块花生米花糖,这种糖,妈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给我们吃,我盼着过年,也就是为了能吃上花生米花糖,可此时,我一点都不想吃。

几天后,我记得很清楚,是农历的五月初九,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日本佬的机场被袭击了,炸毁了停在机场里的二十二架飞机。林铛在袭击中被炸死,连尸体都没找着,村里人奔走相告,噼里啪啦放了许多鞭炮,在鞭炮声中,林铛的老婆章芝妹疯了,头上的花越插越多,在村子里乱跑,跑来跑去一不留神无了踪影,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听说袭击日本佬机场的是八路軍,妈就搞不懂了,原先曾说袭击机场她有任务,还有一份袭击的天鹰计划,结果计划还没拿到,机场却已经袭击成功。妈有时候聪明,有时候不聪明。要说聪明,是妈把我往伯母身边推,有了我在伯母身边,她就可以及时地了解掌握伯母的动向,还可以妨碍她的手脚,最终有了明显的效果。要说不聪明,机场都袭击成功了,她这个原先有任务的人还想不出个道道来。

抓走伯母有些时日了,连妈写给伯伯的信也不见回复。直到解放前夕,妈得到消息:伯伯逃到台湾去了,继续当他的国民党特务;爸为了上海的解放牺牲了。

解放后,我进了县公安局工作。因为伯母,我成了英雄,这件事情的影响越来越大,编织成戴在我胸前放着光芒的花环。还有人传出话来说,我在袭击日本佬机场中也是有功的,要不是我及时发现美女蛇特务,袭击机场行动不可能这么顺利。

不久,我当上了侦查科长,在地区当农工部长的妈打来电话,她始终没有忘记杀害马叔的伯母,因为没有得到伯母的准确死讯,妈坚信她还活着,要我牢记两个一定:一定要找到杀人凶手,一定要绳之以法。侦查科长这个职位,给了我想弄清楚伯母的真实面目提供了许多便利,伯母在我的脑子里一刻都没有淡去,说实话,我的荣誉和她有直接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想解开围绕着伯母的谜团,摸清她的底细,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她越是反动,隐藏得越深,我智捉她就越有价值。我下功夫,查阅了大量的卷宗,毫无收获。伯母就像一滴落在大河里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段时间,县里组织巡回宣讲团,我是成员之一,内容就是如何智捉美女蛇。我每天都把伯母挂在嘴上。我的知名度也随之扩大,有领导提议我当副局长,可局长死活不同意,他姓汤,脸出奇的黑,上面全年结冰,是出了名的大老粗加大炮筒,常常能听见他的放炮声,他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的人,对我的问题,他坚持说先放放再定。汤局长找我谈了一次话,开门见山告诉我,他把我放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伯伯,他是国民党的特务,还是个头目。我问汤局长,我伯伯是个什么头目?汤局长说,你伯伯大小是个官吧,大有大头目,小有小头目,说头目不冤枉他。不用我说,你应该清楚,特务是干什么的,是搞破坏的!

被汤局长这么一说,我倒有污点了,关系到搞破壞的特务,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汤局长把搞破坏的特务头目和侦查科长连到一起,可想而知,这样的破坏性有多大。我不当副局长不要紧,要紧的是身上有了这个污点。我对局长说,我爸是革命烈士。局长说,烈士是烈士,特务是特务,两回事,不能相抵。这个汤局长真不咋的,硬要把伯伯的特务标签贴在我的身上。还好,汤局长没提我姐的事,姐读大学的时候,和一个国际友人相爱,被国际友人带到国外去了,要是他再说我里通外国,那叫双管齐下,我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伯伯的原因,已足够让我的提拔搁浅。我想在工作上有所建树,可是没有遇到像伯母那样有影响的案子,显得平庸,就连伯母的事情,也没有一丝进展。我很委屈,想和妈诉说,仔细一想,觉得不妥,妈工作起来风风火火,进村进户,访贫问苦,好像谁都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孩子,唯独我不是。我要是和她说了,她准会说我是不争气的东西。

我和妈都是忙人,半年多未见。平日里,靠电话联络,她打给我的所有电话,都是催促我寻找老狐狸的,妈现在已经把伯母叫成老狐狸了。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马叔被杀的事情,想急于找到伯母,为马叔报仇雪恨。有时候,她会隔三差五来电话,尽管话没有明说,但其中的意思我懂,她是嫌我办事不力。对找伯母,我已经十分上心,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就是不见伯母的影子。

那天凌晨又接到妈的电话,还是关于老狐狸的。她的电话把我的睡意全扫尽了,她告诉我,她碰到一个叫白猫的人,说白猫曾帮人找到过失散的亲人,白猫向妈保证能找到伯母,还从她手里“借”走一百元钱。我感觉妈的脑子糊涂了,竟然轻信这样一个口吐狂言的人,这种人我见多了,嘴上说借,其实是骗。我很奇怪,妈是个小气鬼,我想买块手表,钱不够,向她要,她都不肯,向她借,也不肯,说现在很多人吃不饱饭,你还买什么表呀。我妈行政十五级,每月有一百多元的工资,算是高收入了,还老说钱不够,我知道她经常救济他人,但同时也得救济我呀,我是工作需要,为什么不呢?这回她拿出一百元,以她的思维,不会不知道是肉包子打狗,但她还是拿了,说明她是下了大决心的,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要急于找到伯母的迫切心情,还有对我寻找不力的失望。但是,对这件事,我用脚指头想想都明白,她是上当受骗了。中国这么大,找人有那么容易,说能找到就找到了,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妈信了,我说她被白猫骗了,她还不高兴,叫我不要用怀疑的眼光看人,她的这个决定是下定了,无须质疑,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都要进行到底!我没有办法劝阻她。她停顿了一会,口气舒缓下来告诉我,她近来很忙,抽不开身,要我陪白猫去找老狐狸。我推说,我也忙,还是先让白猫把伯母找到再去为好,免得浪费时间。妈又急了,说我是个糊里糊涂的东西,孰轻孰重都搞不清楚,你要是不去,即使找到老狐狸,也会被她溜掉。最后,为了不耽误我的上班时间,妈和我约定,要我星期天上午十点,在本地区最西北角的岭头村大佛寺门口等白猫。我没办法,只能疑心疑惑答应。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伯母还隐藏在本地区。

放下电话,刚迷糊睡去,又被汤局长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布置任务,要我去针织厂讲讲智捉美女蛇的事迹。这时,我感到局长并没有完全把我看黑,还记得我智捉美女蛇的事。

针织厂是县里最大的工厂,多女工,台下大多是戴白帽系白围兜的,清清爽爽。那天,我讲得激情澎湃,掌声不断,特别是最后的起立敬礼,掌声经久不息,好像我就是英雄。结束后,厂领导陪我去车间参观,安排了生产能手宋慧芬给我展示怎样织袜子,宋慧芬的手巧,穿线的时候看得我眼花缭乱,织袜机的形状是个圆筒,上面一圈排着钩针,线穿好后,就用手摇,做出来的袜子还有花纹,很是好看。我不禁夸奖道,真不错!她飞过来一个甜蜜蜜的眼神,就是这个眼神,让我的心动了一下。

原来,安排我去针织厂讲智捉美人蛇,是局长有意而为,主要目的就是解决我的单身问题,要是星期天约宋慧芬出来吃饭谈理想,我的直觉告诉我有戏。可惜的是,这个星期天被妈的安排给挤了。

星期天,我赶到岭头村大佛寺门口,太阳下,看见一个身高不足1米65的人,穿着篾席花土布衫,两手交叠在胸前,用脚踢地上的石子,结果石子没踢着,却把自己的鞋给踢飞了,再单脚跳过去,把鞋套上。我估计那人就是白猫,叫了声,果然是。白猫笑眯眯地跑着迎过来说,哥,你来了。我没有当“哥”的准备,愣住了。白猫上来拉住我的手臂摇了摇,又叫了声哥,说你真帅。我看白猫,年纪比我小,头戴发白的鸭舌帽,鼻梁上架着茶镜,右镜片有条裂缝,还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这样有意遮掩自己的装扮,完全是坏人不想暴露的做法。再看白猫,皮肤特别白,把阳光都染白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看着别扭。我弄不明白,妈怎么会相信这么个人,还寄托了那么高的希望。我感觉到了,白猫在讨好我,去弥补骗人的把戏。

白猫把我带进了透不进阳光的山林中,我问白猫去哪里,白猫说你跟着我就行,说话的时候,两手始终交叠在胸前,好像胸前藏着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因此,走起路来也没个形,吊儿郎当的,结果绕来绕去,老在原地打转。我不耐烦了,说,你还想继续骗下去吗?

哥,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怎么会骗你呢?我是真的找不到路了。

那你告诉我,我们去什么地方?

山头岙。

我拿出指南针和地图,发现我们已经走过头了。等我们到山头岙的时候,已经午后。白猫陪我走进一户倒了半间屋的农家,里面有位穿着黑衣裳梳着头髻的妇人。白猫说,她就是你要找的伯母。我一看,完全对不上。我问妇人,叫什么名字?她说,我是尤萍,你不认识我了,林夕,我是你的伯母,你晚上都是跟着我睡的。

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信。我心里清楚,妇人说的话,都是白猫从妈嘴里套出来了,白猫和妇人串通好来骗人。看白猫两手交叠在胸前,得意洋洋的嘴脸,我恨不得扇个巴掌过去。我叫白猫出去。白猫立马警觉起来,说我不出去。妇人说,你出去吧,没事的!

一等白猫离开,我又问妇人,你真是尤萍吗?

是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尤萍吗?

当然知道,你想我了呗。

我告诉你,尤萍是个杀人犯,抓住了是要枪毙的。

啊。妇人慌了,她也没有想到她装扮的角色是个杀人犯,便立马改口说,我不是尤萍!我不是尤萍!!是白猫要我帮忙,让我装的,我不知道装的是杀人犯,知道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我叫她给我写个证明。她说不认字。我叫白猫进来,没应答。出去一看,白猫迈腿想跑,被我一把抓住。

回到屋里,白猫在妇人面前低着头说,姑母,对勿起。妇人说,不用对勿起,我知道都是为了你妈,你也是没有办法。没想到妇人还同情白猫。

在回去的路上,白猫左一个哥对勿起右一个哥对勿起,把事情说了。原来白猫妈吐血,再不送医院就要死了,家里没钱,白猫像只无头苍蝇到处借钱,正好撞上我妈,从她那里“借”到了救命钱。白猫说,我得抓紧回去,去晚了,说不定就见不到我妈了。白猫这么一说,我也急了,还是救命要紧,我翻遍口袋,共十一元钱,都被白猫拿走,还问我有没有了,如果有还要,以后会还的。我真的没有了,这十一元钱还是我准备请宋慧芬吃饭用的,现在十一元被白猫拿走了,原先的想法都得改,只能喝茶了。

事后,我觉得自己在白猫面前变得很傻,同情心被利用,自己把自己的思维搞乱了,明明知道妈被骗,我怎么还会拿出自己要派大用场的钱呢?我侥幸地希望,白猫拿走的钱,的确是给妈治病的,没有骗我。否则,我在妈面前说不清楚,更不能提她被骗的事,因为我也有可能被骗了,而且还是在她被骗的基础上被骗的,要是真的被骗,我这么点警惕性都没有,丢人丢到阴沟里去了。

白猫回去之后,我估计已经向我妈坦白交代,要不,妈早就来电话查问了。妈不来电话,我也省心,把自己安静下来,去做重要的事情,我得抽空请宋慧芬喝茶。想起宋慧芬的那个眼神,我心里慌慌的,一点底都没有,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我的邀请。我想,她应该不会拒绝我找她谈理想,因为她一定有理想。

果真,如我所愿,宋慧芬接受了我的邀请。我们坐在茶室的角落里,她脸红扑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成两个羊角辫,看上去干净利落。那天,我们趣味相投,坐了大半天,说了很多很多话,听得出来,她愿意和我交朋友,我的手就碰到了她的手,她一动也没动。

回到宿舍后,我确信和宋慧芬有戏,便打电话向妈报告,妈问我,她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把宋慧芬的情况向妈做了介绍。妈停顿了好一会,我感觉得出来,她在思考什么问题,她说,你觉得白猫怎么样?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看出来,她就是个美人坯子。

白猫是个女的?我还真没有看出来。

还是干公安的,什么眼神啊你,你听我说,白猫不仅人漂亮,还是个孝女,她妈起死回生全靠她,上次从我这里“借”去的钱,就是为了抢救她妈的。

听妈这样说,我无语。我问了一句,她当时拿钱的时候,有没有说是救她妈的?

那倒没有,但心情可以理解。

妈,你要警惕白猫的迷魂汤,她有这个本事,把你卖了,你还乐呵呵地竖起大拇指夸她。

不会的,你想多了,我告诉你,拿去的钱已经还回来了,拿去一百元,还回来一百十一元。

妈不清楚白猫为什么还她一百十一元,我不想告诉她那十一元出自我的口袋。这个白猫确实可恶,她怎么能够自作主张把“穷人”的钱拿去还给“富人”,用这样的方法去讨好妈。我问妈,白猫为什么要多还你十一元?妈说不知道。我松了口气说,那就应该把多出来的钱还给白猫。妈说,还用得着你来提醒。突然,妈醒悟过来,说,我和你讲正经的,别打岔,我觉得白猫不错,你可以比较一下,再确定恋爱对象。我说好的。我只能这样应付了事,否则妈会没完没了。

对白猫的认识,我和妈完全不在一个点上,很清楚,白猫把妈的心思摸得很透,她顺着妈的需要,能从石头缝里钓走钱,这样的人,往往方法多样,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可是,妈却觉得白猫有百般的好,还有意选她做儿媳,还夸她是孝女,不管怎么说,她骗人是事实,这一点,妈怎么就没有看到。

出乎我预料的是,白猫第二天来找我了,她身着半新旧的蓝色列宁装,斜挎着妈常用的那种军用包,挺着胸从风中走来,长长的乌发在飘扬,像是春天里的桃花,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真不敢认了。白猫和我说,她是专程来看我的,还要请我到滋味堂吃饭,感谢我慷慨解囊帮助她。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她请我吃晚饭也就去了,没想到她以我的名义,还请了宋慧芬,把我和宋慧芬都弄得很不自在。白猫的意图我明白,她是想让宋慧芬过来,她俩一起让我有个比较。说实话,论相貌,白猫好多了,灯光下,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白里透红的脸颊,透着瓷样的光,妈没说错,她的确是个美人坯子。白猫的用意,宋慧芬也看出来了,她推托还有事情,提前退席。我送她到门口,向她伸手过去,她迟疑了一下也把手伸过来,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宋慧芬含着笑对我说,不必为难自己,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这一幕,白猫看见了,估计她对我主动和宋慧芬握手不满,便没有了原先那么高的兴致。我对她说,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情深义重,还特地来请我吃饭。白猫看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里,我捕捉到了她对我有意称她妹妹不乐意。她夹了块卤鸭给我,张了下嘴,却没有说出来。白猫坐在我的对面,她安静下来了,这时的白猫吸引了许多眼光。我觉得她走偏了很可惜,想起她离奇地变得有钱了,担心她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问道,你还我妈的钱是从哪来的?她说,哥,你担心我了?你不用担心的。她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原来她把家里的两间房卖了,好在她家就是她和妈两人,还剩两间,住住也够了。我觉得这样的处置办法是妥当的,希望她没有骗我。她从包里拿出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我猜里面是還我的钱,但她没有给我,愣在那里犹豫,过了会,又突然把信封使劲塞回包里,说,今天吃饭的钱你付,欠你的钱也先不还你,我这次来,身体亏空,得回去养养。我知道她不开心,耍无赖了。我连忙说好好好,都听你的。她说,嘴上说话,心里不说话没用!

我和白猫分开的时候,她忽地朝我伸过手来,一副非握不可的样子,她说,你的手呢?我刚把手抬起来,就被她握住了,而且握得紧紧的。她说,这么一握,我都好像怀孕了。她两眼放着光,把目光贴在我脸上,又说,哥,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说,妹妹,我也喜欢你。我说的时候,特别加重了妹妹两字的语气。白猫叹了口气,狠狠瞪了我一眼。

晚饭的事,我不怪白猫,我分析可能是妈的主意,要不,白猫怎么会知道宋慧芬,再从行事来看,也完全是妈的风格,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但是,妈在这件事上做得毛糙了,处对象哪能像买东西一样,哪个好看选哪个,没有点感情基础怎么可行。我了解妈的意图,她只想再争取一下,即使我不选白猫,也不至于后悔。但是,对白猫,我难以理解,退一步说,就算是妈让她这么做,她也得用脑子想一想,不该贸然行事。除非是她说的那样,真的很喜欢我,一切都不顾了。

回到宿舍,我给妈打电话,强调宋慧芬很优秀,是厂里的生产能手。妈听明白了,说,你别幼稚,什么生产能手,我不想听,以后千万不要她在厂里当生产能手,你在家里当生产能手,你给我记牢了,你们恋爱自由,我不管,但有一点要做到,以后,你们不要来烦我。

听妈说话的口气,知道她是对我选择宋慧芬不满意,我顺着她的意思说,妈,我知道你忙,放心吧,一定会做到的!

做到什么?

不去烦你。

烦我什么?

妈在这里给我出了道填空题,让我自己往里填,所有填进去的条条杠杠,以后都要做到。妈会说,是你自己说的。我闷声不响,不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生活的,我都不提,提了就是给自己下套。

和宋慧芬交往一段日子后,证明了我的选择没有错,和宋慧芬在一起,还是踏实的,她会给我做饭,帮我洗衣服,还喜欢听我讲智捉美女蛇的故事,听完会提问题,会夸我,鼓励我。伯母的事情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她也觉得伯母的谜团大,有兴趣和我一同寻找伯母。我有了帮手,感到很欣慰。宋慧芬不像白猫那么邪门,也不像白猫那样折腾,我们在一起,感受到了温存。这样的感觉,我无法和妈说清楚,她不止一次提醒我,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下一代想想。妈有时候想得很近,有时候想得很远,我永远跟不上,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和她辩解。

我和宋慧芬的婚期定在元旦,我们即将成为新年里的新郎新娘。局里给我分了一间房,四面的木板都发黑了,我们找了一些旧报纸来糊。宋慧芬在糊的时候,发现报纸里有个人叫王安,还配有戴着大红花的照片,就拿给我看,我一眼便认出来了,就是那个王安!我异常兴奋,终于有了条伯母的线索。

报纸上登的是去年省里获得全国劳动模范的事迹,王安名列其中,他是红日机械厂的总工程师,通过技术革新,提高劳动生产率五倍。

王安的发现,使我对搞清伯母的面目一下子有了信心。我们利用婚假,去红日机械厂找到王安,他竟然认不出我了,也难怪,我的身份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我是妈的小儿子,现在是宋慧芬的大丈夫。我做了自我介绍后,他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问我是怎么找到他的,我们就把糊墙的事跟他说了。他说你把我糊墙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们没有把你糊在墙上。他的玩笑开得正是时候,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我们送给他两包喜糖,他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他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他的爱人像伯母,细看,不是伯母。

吃好饭,宋慧芬去帮助洗碗。我问起伯母的事情。他吃惊地看着我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她死了!

怎么死的?

可惜啊,她是国民党特务,杀害中共地下党交通员,被处死了。说完,王安眼里含着泪,起身在柜子里找出张发黄的《人民之声报》,上面有她被处死的照片,时间是农历五月初一,也就是袭击机场的前几天。

伯母的线索彻彻底底地断在王安这里,我不甘心,但没有办法。我把消息通报给妈,还重点提了宋慧芬,说全靠宋慧芬在报纸上发现这个线索。妈顿了一会说,这就是宋慧芬和白猫的区别,白猫能找到活着的老狐狸,宋慧芬只能找到死了的老狐狸。妈说这话不讲理,心偏到太平洋去了,说白猫能找到活着的老狐狸,那是假的!有用吗?

从此之后,寻找伯母线索的冲动在我心里渐渐淡去。可是妈怎么都不相信,说我判断力欠缺,容易受蒙蔽,她反复强调,老狐狸不可能就这样死了,她是经过特种训练的,竟然能把你学过武术的马叔给杀了,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妈评价老狐狸是,面上牡丹花一枝,底下狼牙棒一根。妈对我继续寻找伯母感到无望,认了白猫做干女儿,还把她安排到地区供销社当临时工,跑进货,东南西北到处跑。妈的目的也清楚,是想让白猫去撞死老鼠。

国庆十五周年前夕,汤局长找我谈话,说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可以提拔我为副局长。我不明白他说的时机已经成熟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当时向县里报批你当副局长,肯定批不下来,还会给县里打上不能提拔的印记,那你以后想提拔就难了,现在不同,伯伯是伯伯,你是你,重在表现。我终于明白,原来汤局长完全是为我好,为我把握好了时机的节点。

提任副局长后,打来第一个祝贺电话的是白猫,她平时也经常会以提供伯母线索为名,给我打电话。这次她说,有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她现在人就在上海民生布厂,厂里的副厂长叫章霞,在大林村生活过,让我赶过去和章霞见面。宋慧芬知道我对她的忠诚,不担心我和白猫会有花头,还劝我赶快过去。

到了上海民生布厂,见到章霞,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是章芝妹,比以前胖了许多,连做梦都想不到,当年疯得无了踪影的章芝妹会在这里当副厂长。章芝妹对我十分热情,拉着我的手,请我吃饭,还喝酒。

章芝妹告诉我,章霞这个名字是她老公在中華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取的,有霞光万道的意思。我好奇她是怎样参加革命的。她告诉我,当时林铛死后,身体出了点问题,她停了片刻,我理解她不想提到“疯”字,用身体出了点问题代替,她接着说,是你伯母救了我,送我到医院,治好了我身体上的问题。

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据我掌握的情况,在她身体有问题的时候,伯母已经被处决了。时间节点应该是清清楚楚的:五月初一伯母处决,五月初九袭击机场,之后才是章芝妹身体出问题,难道伯母没处死,逃跑了?

你亲眼看见伯母了?我加重口气问。

看见了,千真万确是你伯母!

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国民党!和你伯伯一样。

那你怎么会去参加共产党的?

是医院里的人带我去的。

后来和伯母有联系过吗?

没有没有,你伯母是我的恩人,我和老公都打听过她,半点音讯都没有,就像在人间蒸发了。我老公在公安系统工作,他劝我不要再打听了。

伯母的身份会让人产生距离感,她老公叫她不要再打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伯母这个人呀,原先已经在我心里慢慢枯萎,此刻,春风回归,又开始复活起来。我相信章霞,相信伯母活着,章霞当时无论疯得多么厉害,总不至于是幻觉吧。这样的疑虑我又不好问,问了会损害章霞的脸面。

与故人重逢,让我感到莫名的兴奋,章霞也高兴,看在我的面上,给了白猫一批原先根本不可能拿到的布料。白猫做事老这样,总想不漏掉任何好处,芝麻西瓜都要捡,常有一举两得的事被她碰上,她拿了人家的,还让人记着她,而且印象深刻。她现在是单位里的红人,已经转为正式工,连省供销社都出名。

刚出民生布厂,我马上给妈打电话,讲了有关伯母的新情况。妈说,被我说中了吧。她告诉我,要多途径多办法找到老狐狸的下落。妈给我的要求是分阶段的,我当侦查科长时是两个一定,现在,我当副局长了,她就给我来了个两多。细细品味妈的话,说得在理,启发了我刨根问底的方法和思路。妈在最后,总不忘夸夸白猫,得意地说,我没说错吧,白猫能找到活着的老狐狸。听妈的口气,她料事如神,就是個诸葛亮。

和章霞见面后,使我对寻找伯母的复杂性有了新的认识。的确,世上有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有的人,的确很难弄清他或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有人在死去的幌子下,还延续着今天的故事。就说伯母,要是她还活着,她会在哪里呢?或近,或远,东西南北中,也许在我们的视线中,在我们的生活里,曾与我们擦肩而过,只是没有察觉罢了。

我当副局长的第五个年头,汤局长调任地区公安局副局长,他提议我接任局长。当时,有不同声音,觉得我有点“油”,爱出风头,把钱看得太重,斤斤计较,特别是对钱的问题,反映比较集中也比较多。汤局长说了一件事,打消了组织上的顾虑。他把我从第一个月领工资开始,每月匿名给县孤儿院寄钱,一直坚持到现在的事说了。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问他,他说,你以为让宋慧芬去寄钱,我就不知道了,其实,早在宋慧芬以前,我就摸清楚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坚持多年如一日做好事,很不容易,你放心吧,我会继续保密的,你这样的情怀值得我学习。他的话把我的眼睛弄湿了,想不到平日里冷冰冰的他会说出这般有温度的话来。

临走的时候,他和我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他说,我从正变成了副,你从副变成了正,希望你再从正变成副。汤局长的话,听起来费劲,意思还是清楚的,他希望我有所作为。

任局长后,事情多了不少,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就这样,时间在忙碌中过了一年又一年,经历了许多个冬去春来。值得欣慰的是,这些年,我们局相继破获了几起大案要案,得到了省公安厅和地区公安局的表彰。因此,我调到县委任副书记,分管政法。妈得到消息打来电话,说我取得的成绩,只能对开,一半做好了,还有一半没做好。我懂妈其中有责怪的意思,这些年,妈应该知道,我没有放松过。妈就是这脾性,有话直说,说完就过去了,我不与她计较。那年,我女儿婧婧参加工作,妈高兴了,让白猫送生活用品过来。眼下,白猫变得成熟稳重起来,容貌仍不减当年,但还是孤身一人,伤脑筋的是,她找对象老是拿我和他人比较,这么活络的脑子,在婚姻的问题上却变得如此僵化,世上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就是不懂,我为她着急,要是再这样选下去,她要变老了。此事,妈也特别头痛,经常为此睡不好觉,劝过多次都没有听进去。白猫家里有个“临时工”,已经多年,就是不提结婚登记,说这样状态挺好的,她有想头,他也有想头。妈提醒她说,你这样会涉及到生活作风问题。她说我没有生活作风问题。

一天晚上,我在县委开常委会,白猫从北京发来加急电报,说在革命历史博物馆,有五月初九的那次袭击日本佬机场的内容介绍,要我赶过去。

白猫的电报让我看到希望。我直奔北京,在革命历史博物馆,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五月初九的那次袭击日本佬机场的内容介绍,还配了图画,画上有位女子,是个爆破专家,是她炸开了机场的几处缺口,让一个团的兵力迅速顺利进入,也是她炸毁了飞机,她的名字叫严亥。这是完全陌生的名字,要是有这样一个人,妈怎么可能不知道。因为严亥的出现,使我对机场袭击感到陌生,好像不是同回事。我找到讲解员,请教她,她说不清楚。我找到馆长,把情况说了,馆长倒是很热心,找来负责编写那块内容的人,他姓金,看上去年纪不大,馆长叫他老金,我也跟着叫老金。

老金对这段历史烂熟于心,我关心爆破专家严亥,问他严亥还在吗?

还在!

在哪?

不确定!

能见见她吗?

估计很难,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我把我的情况说了,希望老金能够转达给严亥。老金让我先回去,等他的电话。从革命历史博物馆里出来,我问白猫,你觉得那个爆破的女子是谁?白猫说,感觉应该是妈,她表面上骂骂咧咧,私底下隐藏得深,是个有秘密的人。

毫无可能!我否定了她的说法。

为什么?

我一直在妈身边,不知道妈会爆破。

你那时八岁,之前呢,你没生出来,怎么知道妈没学爆破。

此话说得在理,我呛着了。从我内心来说,我不希望爆破专家是妈,而希望是伯母,为什么,说不清楚。

我尝到了等待的味道,感觉时间过得比蜗牛爬还要慢,恨不得把一年压缩成一天。我忍不住给妈打电话,先拨通,然后放下,过一会再拨。妈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为了不让她着急,我都用此办法,同时,也好让妈有个识别。妈的电话接通后,我问妈有没有学过爆破?

妈说别听白猫瞎扯,我不是严亥。

那谁是严亥呢?

……妈无语,这对她来说是少见的,我猜她或许有了不一样的预感。过了好一会,她转换了话题,这是妈的惯用手法,她不想说下去就转换话题,她说,你不要老是关心自己,你也得关心关心白猫。

我理解,妈不是在责怪我,她是没话找话。我说,妈,你冤枉我了,我一直在关心她,可是关心不进去,说多了她也烦,对我说话和小钢炮一样,什么话都轰得出来,好像我欠了她半个地球,她说我老催她,是不是怕她把我从嫂子手里夺走,她叫我不要想得那么美,她没有那么贱,叫我不要担心夏天无太阳,她把话说到天边去了。这件事,我还真的不便提,一提就会触到她的痛处。

妈又转换话题,问,婧婧还好吧?我知道我刚才的话说得在理,她听进去了。

之后的日子,下了一场雨,把屋边的樟树洗得干干净净,引来一缕风,拉起叶子低声吟唱。过了几天,又下了一场雪,樟树成了白茫茫的一蓬,在阳光下放着银光,纯洁如月。我们在温暖的屋子里剁馅包饺子,喝点小酒,宋慧芬忍不住哼上几句越剧,自己给自己鼓掌,我心里想着革命历史博物馆的事,高兴不起来。

就这样,熬过了一个来月,终于接到老金的电话。我和宋慧芬换上干净的衣服,坐火车赶到革命历史博物馆。老金戴着皮帽和白猫立在门口等候,见了我们一脸严肃,把我们引进他的办公室,从桌子上拿起小镜框和信递给我。我一看到小镜框,就知道爆破专家是谁了,心一酸,眼就热了,根本都想不到,小镜框里是一枚我送给伯母的方糖糖纸,上面是我画的水竹。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忘记,伯母却把它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我不禁叫了声伯母,竟然哭了。

老金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带走了宋慧芬和白猫。我独自坐在静静的办公室里,用发抖的手打开信。

林夕:我知道是你,在我這最后的弥留之际,很想很想见你!但我强忍了,我此时已经惨不忍睹,不想破坏我曾经留给你的形象。这张小糖纸还给你,它是我革命多年唯一始终随身携带的物品,上面有我无限的思念。我要感谢你,林夕,正是这张小糖纸,帮我完成了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今天,我有几件事情要和你说。

说说你的伯伯。他是个优秀的中共党员,中国解放事业的功臣,完成过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不便细说。他已经去世多年,我和他生前没有见过面。当年,组织安排我为你伯伯的四姨太,成了你的伯母,或许你还不知道,你伯伯的四个姨太,全是组织安排的,假的!到台湾后,你伯伯怕稍有不慎连累她人,一直单身,他是在鸡蛋上行走的人,台湾有过几次清洗,你伯伯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最后,也算是个奇迹吧。你伯伯去世后,受他委托的好友找到我,转告了他对我的思念,并带来了我以他老家为背景的三张照片,没想到,他居然把我的照片保留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忘记我。他说知道我仍然独身,我是他梦中的妻子,他对家乡的所有念想全都浓缩在我的三张照片里,他很想当面向我求婚,但没有等到。他遗愿是能够成为我的丈夫。我饱含热泪,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论生和死,能与你伯伯这样的英雄走在一起,是我莫大的荣幸。经过特批,你伯伯终于魂归故里,我把他安放在八宝山,我时常去看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我走后,就去陪他,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还说一句:我以前是你的“伯母”,现在是你的伯母!

说说林铛。他是革命烈士。我到大林村,他是我的接头人,利用汉奸身份,给了我很多的帮助。袭击机场的时候,他熟门熟路,我眼看他抱着炸药往里冲,炸掉了机枪高台,自己光荣牺牲。对林铛,我向有关组织反映过,也记录在案,可是他的上线解放前就牺牲了,未能给他做证。为了这事,我还找到了袭击机场的团长,团长说是亲眼看见有人去炸机枪高台,但不能确定是林铛,因为大家都说他是汉奸。地方上有规定,要有两人以上证明才能认定,林铛证据不足,还是确定为汉奸。叹气!

说说马有弟,你的马叔。他是叛徒,被我处决。起因是我去楼店村会王安,他跟踪我,日本人发现他行踪可疑,在跟踪我的第二天就被抓了,结果一吓唬就招,供出了他手里准备袭击机场的天鹰计划和联络人,你妈就在其中。好在当时负责审讯的两个日本人立功心切,急着跟马有弟去拿天鹰计划,亏得林铛及时把消息告诉我,他负责把他们引进树林,处决一个,我负责处决两个。幸好及时,天鹰计划和联络人没有泄露。事后,日本人根据我留下的脚印,判断是我,展开了全力追杀,多亏组织为我安排了一出假处决,才让我脱身。

说说王安。他是我的初恋。我们在火车上相遇,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一见钟情。那段时间是我最美好的青春期,我们身陷火热的爱恋中难以自拔,他放弃事业,租居在楼店村,便于和我相约,是林铛提醒我,这样下去会分寸大乱,两人都要掉脑袋,太危险了,要快刀斩乱麻,所以,就和林铛演了出对手戏。王安走后,让我心疼不已,因为,他已在我的心灵深处居住。原想完成任务后去找他,得知他被日本人盯得很紧,出于对他安全考虑,最后还是放弃了,遗憾地错过了这段梦寐以求的良缘。林夕,假如你能和王安有缘再次相遇,代我献上一束玫瑰,送上我诚挚的祝福。

最后说说我为什么去大林村,已经很清楚了,就是为了袭击机场。当时,这个机场启用不到一年,天天狂轰滥炸,导致死伤无数,危害巨大,中共党组织下决心要端掉这个魔窟。我接受了任务,时间十分紧迫,来不及与你伯伯见面,我便以你伯母的名义前往。的确,这个任务要求越快越好,但组织上考虑我的安全,要我先潜伏下来,不要招摇。叫我不要招摇听说还是你伯伯说的,正是由于这句话,点拨了我要反其道行之。目的是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让各路尽早完成摸底,争取时间。马有弟的叛变,把天鹰计划打乱了,尽管他手里的计划只是救治伤员部分,若有泄露,会影响整个计划。还好时机已经成熟,组织上为了预防万一,便当机立断,提前袭击。在这次行动中,我要感谢你!是你在糖纸上画的水竹给了我启发,我把炸药装进水竹里,趁放羊时,每天都带去机场矮坡,正是这些水竹,在袭击机场中发挥了作用,炸毁日本人的飞机靠的就是这些水竹!

好了,林夕,这封信是我口述,老金笔录,想说的都粗粗说了。如果你想去看我们,具体的位置,老金知道,他会带你们去的。此信看完后,请烧掉,不要转述,包括家人。林夕,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我微笑着。

爱你的伯母。

看完信,我一声长叹,伯母英年早逝,我泪如泉涌,不禁肃然起敬。伯母啊,我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你说,有很多很多歌要唱给你听。你们把苦难当美酒,把委屈当欢歌,多少年多少年地把自我交给了理想。我透过泪水,看到被风吹动的春天里,百花争艳,阳光普照,一片金黄,伯母烫着波浪头,身着粉色牡丹旗袍,踩着光亮的石子路,穿过长长的弄堂向我走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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