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2019-09-30徐建宏
徐建宏
不住在爱人心里,都是客死他乡。
一
“五秒钟哦,心疼你五秒钟。”
坐在餐桌对面的朱葩葩已经笑喷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什么鬼?唐书一瞪了一眼,头皮有一种炸裂的感觉,表情也尴尬得不要不要的。好在除了怕狗和恐高,唐书一也没什么特别矫情的地方。唐书一注意到餐厅里有人往这边观望,他若无其事地用右手食指搭在鼻尖上,压低声音说:
“又疯了!又疯了!”
“本姑娘乐意。”朱葩葩不依不饶地说,音量却调了下去:“你不敢吃吗?不就是一款惊悚甜点嘛!出了门,你可别后悔。”
“你说对了,我是真后悔来这里。你知道吗,我不吃甜点。”
“放心吧胖书,我点给你的这一款叫‘恶魔手指饼干,也叫‘巫师手指饼干,你尝尝看,它特别松脆,充满了蛋奶和杏仁香味。只要你咬上一口,我保证你会被它的魔法征服。”
朱葩葩的身体里似乎长满了各种句子,可这么逼真的手指饼干怎么入口呢?五根纹路分明的粗糙手指,五个杏仁做的棕色指甲。唐书一又是一阵反胃,总觉得这只手不是躺在碟子里,而是直接按在自己的头皮上。
现在,这家名叫“甜鬼”的甜品店让唐书一陷入了两难境地。人到中年,心中积满了尘土。唐书一是老糖友了,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糖龄跟朱葩葩的年龄差不多。唐书一不抽烟,但好酒,过去还喜欢吃甜食,体检单上的雨傘撑了一把又一把。特别是血糖指标,是一把撑了二十多年的老雨伞了,跟身怀绝技似的,怎么也坏不掉。“甜鬼”离朱葩葩的住地不远,走路只需几分钟,有几次朱葩葩缠着唐书一要进来体验体验。说实话,唐书一还真有点心动,主要原因在“甜鬼”的店门上。简单地说,这扇店门被设计成了一款拉链的形状,下半部分的三分之一又像古檐头一样飞起来。顾客进出门时,拉链会自动开合,让人感觉特别高大上。对这款拉链门,唐书一并不陌生。有一年夏天去德国旅游,一天清早出来散步,唐书一和朋友在海德堡的一家公寓前见过这种门,当时唐书一就觉得很有艺术范儿,所以旅途上一直念念不忘,想不到同款店门又在这儿碰上了。唐书一如见故人,他决定任性一下,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惊喜。何况朱葩葩说了,我带上你,你带上钱就是。
朱葩葩手持刀叉,像个老司机,她做了个表情包,头一歪,从下往上盯着唐书一的眼睛说:
“要不要本姑娘再普及一下?知道我这款叫什么吗?”
唐书一撇撇嘴。朱葩葩的甜品碟里有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被切成了两半,呈人字形搭在一起,周围有一摊棕红色的巧克力油。
“这款是天鹅绒蛋糕,叫‘流血的心脏,想没想到?这么说吧,今天我已经考虑到你的接受能力了。这里还有很多比这两款变态的,比如僵尸脑果冻、蛆虫小蛋糕、德克斯特牌的Bloodslide(血液切片)糖果……”
“看来,你是这里的老主顾啊。年轻人吃甜品我不奇怪,没想到你这么重口味!”
“想不到是吧?胖书,有些人是口味重,有些人是心味重,个体区别嘛。其实,每个人都有点秘密纯属正常。没有点秘密,一个人活着不就像一棵苹果树被摘光了苹果?”
交谈并没有被光芒照亮,反而沉陷到更加幽暗的地方。唐书一有点走神,他从自己的棕色藤包里拿出一个茶杯,茶杯里的桂花看起来像一只只小手掌。唐书一拧开杯盖,闭上眼,十分陶醉地喝了一口,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朱葩葩翻了个白眼,扁扁嘴,用颀长的手指抓起刀叉,对准了碟子里的“心脏”。公正地说,这时候的朱葩葩挺优雅的,完全不像是个站在风雨操场上的体育老师,也没居家时的神经大条。
“墨西哥城有座‘僵尸美食家庭糖果厂,产品美味,造型惊悚,全是人体的各种器官。一套脚、眼、耳、鼻等家庭套装售价约340元。在英国,有一名糕点师叫贝尔,跟我喜欢的那个皇马球星一样的名字,专门烘焙各种以人体病变器官为原型的小蛋糕,还在伦敦进行过展览,提醒人们各种疾病的可怕性。”
“葩妹,看来你做了好多功课嘛,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比你的足球还了如指掌,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业余时间当个甜品店老板?这个叫‘甜鬼,你干脆开一个叫‘甜魔好了!”
“这个主意好!名字也不错。胖书,我就是喜欢你的商业头脑,要不怎么说你做得这么成功?足球是我的职业,甜品也是我的心头爱啊。”
这时候唐书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起身,示意朱葩葩自己去一趟卫生间。朱葩葩的心里有些醋意。唐书一的手机铃声设置了一首《九月》,一个叫周云蓬的歌手唱的。有一次,朱葩葩问唐书一为什么要设置这个旋律,唐书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个朋友弄的。朱葩葩说,是个女朋友吧?唐书一一本正经地说,我最讨厌女人猜疑了。朱葩葩不高兴了,说,为什么呀?唐书一收了收下巴,更加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一、猜、一、个、准!
其实,除了歌手身份,这个周云蓬也是个诗人,还是个盲人。
街上到处是来来去去的鞋子。穿过夜城市的声浪,半个小时后,唐书一让朱葩葩把汽车停在了一条僻巷里。这儿有点暗,像是一个苹果表面的腐烂点。唐书一下了车,擦了擦额头,略带嫌恶地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肺科医院,那儿灯火通明,似乎很亢奋。唐书一收回视线,疾步往“癌症旅馆”走去。
这是一座灰色的4层楼,与肺科医院仅一箭之地。毫不夸张地说,唐书一第一次来看唐书生的时候完全被震到了。没听说过这样的旅馆还在其次,主要是这儿的居住条件与生活情形让唐书一浑身战栗。咬牙,还是咬牙,只有咬牙。从最底层往上,4个楼层被改造成了12个格子间,每个大约9平方米,基本上没有窗户。唐书一后来知道,从1楼到4楼,所有人共用1个厨房1个卫生间,而这样的房子,每天租费70到100元不等。唐书一想起来,几年前和朋友一起去德国自驾游时,一路上就住过这种样子的旅馆,狭小、经济,倒也整洁。艰苦是显而易见的,更多的是无奈。对患者来说,医疗资源的不均衡让许多人不远千里来到大城市寻求优质治疗;而肿瘤手术后一般都要开始漫长的放化疗疗程,有时是3个,有时是6个,每个疗程21天——开刀都要等床位了,何况住院放化疗?当然啦,对唐书生们来说,住这样的旅馆,生活和费用方面都有一定程度的方便和节省。有时候,钞票可以领走悲伤。
唐书一往楼上走,他熟悉唐书生的格子间位置,在3楼西面,紧挨着卫生间。
灯开着。唐书一敲了敲门,门迅速开了。开门的是唐书生的妻子梁二妮,也就是刚才给唐书一打电话的人。唐书一注意到,梁二妮的眼睛湿红湿红的,鼻翼上被擤出了一片烂桃色。梁二妮给唐书一拿了条塑料凳子,唐书一犹豫了一下,坐下来。
屋里闷得很,一个电风扇咬牙切齿地转着。唐书生侧身躺着,他当然知道进来的是谁。唐书一没叫他,而是看了看四周。桌上摆着两只不锈钢碗,里面各有点剩菜,靠墙的那只旁边还有半个撕残的馒头。和上次不同,也是让唐书一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摆了个巴掌大的电视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一只皮箱嘴巴一样张开,各种衣裤吐了一床。可乐瓶里的食用油、酱油和盐等,都装在塑料袋里,挂在窗框上。唐书生像一把角尺似的打开去,面对墙壁,一动不动。
“做两个疗程了吧?”
梁二妮一边抽泣,一边嗯了一声。
“医生怎么说?看起来还可以嘛。书生,你应该有信心一点。”
“可不是么书一哥,医生也说情况有好转。就是人有点恶心、想吐、掉头发,有什么关系啊?这些都是正常现象。”
“每个放化疗的人都这样,书生,现在就看你的牙齿咬得紧不紧了。上次我说过,我有个东北朋友也是肺里出了点问题,手术就是在这儿做的,过去十几年了,什么事也没有,该吃吃,该喝喝,该走走,国外都去了好几趟,是个旅游达人。”
唐书生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唐书一似乎能听到他颧骨塌陷的声音。
“书一哥,都怪我不好。”梁二妮擤了把鼻水,停止了抽泣,“这些年如果不是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整个房间一下子被掏空了。时间就像融雪,暴露了一切狼藉和嶙峋。梁二妮说的是事实。大概七八年前,梁二妮得了卵巢癌,手术时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盆腔了。从理论上说,梁二妮活命的时间不可能长久。梁二妮是护士,这点常识她自然明白。作为丈夫,唐书生为梁二妮在梦里打开了电筒,他陪梁二妮辗转于各种医院,连乡下郎中都找过了。日积月累的寻医问药,家底光了,脚板粗了,命运却意外地另起了一行。几次复查结果显示,梁二妮身体的各项指标基本正常。这一点连医生都不相信。
“二妮,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生下的命,钉下的秤。命这种东西,谁能说得清啊?书生碰上你,是夫妻缘分。戏文里经常唱,夫妻本是前生缘,千年修得同船渡。我记得书生有一次喝酒的时候跟我说,这一辈子幸好碰上你,否则,到现在他也不一定成家立业。你是他的贵人啊!夫妻之间就是要相互补漏,不能埋怨。”
唐书生侧身躺着,仍然一动不动,他的脸仿佛是一把又瘦又黑的枪。
“书一哥,我也是这么想的,前面的路书生陪我走,后面的路我要陪书生走——可他不是这么想啊,说自己坚决要回家。你看,下午我刚出去了一下,他把衣服都收拾好了。”
“这可不行,书生。老话说得好,男人分作三夫:弱夫、暴夫、丈夫;女人分作三妇:悍妇、弱妇、媳妇。你妻子是个好媳妇,你应该做个大丈夫!你是不是为钱发愁啊?”
“书一哥,亲戚朋友都借遍了,现在打个电话谁也不敢接,能接的也就是你了。”
“二妮,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们一起想办法。有句老话说,一条鱼孤独,两条鱼乏味,三条鱼刚好把一缸清水救活了。”
“是啊,办法总会有的。真不行,我们还有一套房子……”
这时候,唐书生的脚微微动了一下。唐书一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鹿岛,从族谱上说,唐书一和唐书生是堂兄弟,唐书生还年长几岁。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唐书生高中毕业后去城里复习了几年,却一再败考,一怒之下去鹿岛山顶做了个代课教师。唐书生教物理。有一天快下课的时候唐书生说,大家有什么问题尽快问我。一个头发有点自来卷的男生站起来大声说,唐老师,牛顿的头发是在哪儿烫的?唐书生差点崩溃。一个铃声让人欢乐无比,一个铃声也让人無聊到底。没两年,唐书生厌倦了代课生活,下决心自费去杭州读精细化工专业。那时候唐书一已经离开区林业员岗位,在家办了个工场做弹簧。几年下来,唐书一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得知唐书生筹钱难,唐书一慷慨地送上了800元。应该说,就是唐书一的这800元直接把唐书生送到了天堂。大学毕业后,唐书生南下广东,在一家制药厂上班。唐书生在广东的情况别人不得而知,只有唐书一略知一二。一个是唐书生学会了抽烟,另一个是唐书生有过一段情感史。在制药厂,唐书生和一个来自桐乡的女生合住在一起。唐书生住外间,桐乡女生住里间。几年过去了,身体里的风暴跟随时光一起枯萎下来。先是桐乡女生离开了制药厂。不到一个月,唐书生也离开了广东。后来,应该是六年以后吧,有一次唐书生出差,在上海虹桥机场意外地碰见了那个桐乡女生,她的膝上紧绕着一个小女生。桐乡女生对小女生说,宝贝,快叫舅舅。小女生忸怩了半天,终于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就这一句,划开了时间的陈旧伤,痛得唐书生几乎泪流满面。接下来的事情,唐书生和梁二妮已经没什么传奇了,一个36岁,一个30岁,都是大圣级人物,年轻的爱情早就葱绿地穿过各自的身体,落叶成泥。
“书生,你是大丈夫,不是一小块草坪,不能被这点病痛踩呀踩呀,踩成这个样子!二妮,钱先从我这儿拿一点吧,房子的事以后再说。”
“书一哥,你帮了我们这么多,还要为难你,怎么行啊?”
“谁叫我们是兄弟呢?换作是我,书生也一样会这么做的。有句话是一个写诗的朋友说的,我送给你们:最美的路,要和最爱的人一起走;最苦的路,要和最亲的人一起走。”
二
走出“癌症旅馆”,有一刻唐书一的心就像一个挂在悬崖上的鸟巢。朱葩葩有事先走了,唐书一自己打车回去。想起唐书生又黑又瘦的脸,还有那个巴掌大的电视机,唐书一有种落泪的冲动。唐书一仰靠了一会儿,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等了老半天,接电话的却是唐果。唐书一有一女一儿,女儿唐甜甜,在美国犹他州读大众传媒专业;儿子唐果,在本埠的一个国际双语学校读高二。唐书一说,你妈呢?唐果瓮声瓮气地说,不在家。唐书一说,整个晚上都不在吗?唐果说,至少现在还没回来,你自己打个电话问问吧。唐书一恼怒地说,我马上回去。唐书一迅速挂掉了电话,开始疯狂地打给妻子郝灵芝。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这天晚上唐书一一口气给郝灵芝打了十个电话。第十个终于打通了,里面传来比杂乱还杂乱的声音。唐书一有现场经验,他断定郝灵芝是在某个乱七八糟的酒场上。电话那头的郝灵芝舌头明显大了,她喂喂喂了好几声,又自言自语地把电话挂了。唐书一起初不吱声,后来他爆了句粗口,啪的一声把手机丢在了挡风玻璃后。
一路回家。在楼梯口,唐书一碰上了唐果。唐果一身运动打扮,扛着山地自行车正准备下楼。唐书一问他去哪里,唐果说去运动一下,老待在楼上,肌肉都萎缩了。唐书一说,你先上去帮我订张动车票吧,明天晚上6点,我要去鹿岛。唐果有点不情愿。唐书一说,公司有要紧事,我明天必须回去,车我先替你看着。唐果嘟囔了一句,扛着自行车返身上楼,一双43码的大脚板把每一级台阶都震得地动山摇。唐书一注意到,唐果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把整个门口都堵死了。
唐书一打开空调,吹了一会儿,感觉肚子有点饿,他去冰箱里找了找,空的。唐书一掀开桌盖,发现桌上有点剩菜,全是中午他烧的那几样,也就是说,晚上郝灵芝根本就没给唐果烧过别的什么。唐书一哐当一声盖上桌盖,吃东西的念头像气球一样爆掉了。这时候唐果从房间里出来,用一脸的厌世颜说,票买好了,明天下午5:30。说着,拎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唐书一说,你早点回来,不能骑远了。楼道里没有回应。
家里只剩下一个人,世界突然回到了手中。要是往常,唐书一这个时候肯定是在某个酒桌上或牌桌上,要么推杯換盏,要么为一张牌的对错争得面红耳赤,说不定还会把心里的淤泥掏出来,甩到某个人脸上。周末不一样,准确地说是两个星期一次的周末不一样。除非有不可抗力的因素,只要唐果回家,唐书一就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烧几样自己的拿手菜,聊聊天,或者交流交流这半个月的读书体会,甚至还可以说说撩妹或壁咚的事。唐书一始终信奉一点,孩子是否健康与母亲关系很大,有无智慧与父亲关系很大。
唐书一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他畅快淋漓地冲了个澡,套上衣服上楼去。唐书一住在顶楼,是个跃层。当初,这个房子是通过朋友从开发商手里拿到的,160平米,均价3万多一点。现在不得了,9万一平米,少说也值1500万。唐书一的卧室在楼下,紧挨着客厅,对面就是唐果的卧室。唐甜甜的卧室则在楼上。唐甜甜出国后,她的卧室成了唐书一的借宿地。书房也在楼上。书房里有空调,有电脑,有电视机,还有一张折叠床。唐书一懒得下楼,也不想下楼睡觉的时候,看点书,练完字,干脆就待在书房里睡一夜。郝灵芝呢,不气,也不恼。当然也有一种特殊情况,比如唐果回家了,唐书一就会大张旗鼓地睡在自己的卧室里,整个晚上呼噜打得惊天动地。早餐桌上唐果埋怨说,老唐,你又破坏我的睡眠了。唐书一嘴巴一咧,惬意地说,你老妈听了二十六年也没投诉我。唐果说,老妈是老妈,我是我。我是不会沉默的,沉默就是欺骗。唐书一呆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唐果。
走进书房,推上门,世界就静下来了。唐书一坐在椅子上,把手上的印度小叶佛珠脱下来,用手指挨个擦拭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桌上;又打开深棕色藤包,从里面拿出茶杯,续上水,放到手串旁边——唐书一随身携带的三件宝贝就全都摆在书桌上了。在整个朋友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唐书一的这三件宝贝,口口相传,几近传奇。每次唐书一听了,总是哈哈一笑,滑过去。
应该说,唐书一不是书生,也算不上儒商,只是个有文学情结的生意人。唐书一的书房也不是纯粹的书房,而是兼具一定的娱乐功能。唐书一把书房改造成这样,既有日积月累的心结,也有朱葩葩的因素。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叶子叶。可以说,朱葩葩放大了唐书一的足球爱好,叶子叶则让唐书一找回了文学种子,还养成了逛书城的习惯。一个生意人,晚上在书房里练练字,然后读几页书,比如诗歌,一两点了,还点灯熬油地看足球,追追穆里尼奥。在外人看来,这是令人崩溃的。而实际情况是,别人崩不崩溃唐书一不管,也管不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生活习惯。
朱葩葩发来微信,问唐书一什么时候约一下“根号1”。“根号1”是唐书一的一个老乡,也是同窗,前几年调到城北的一所学校当了副校长,有话语权。有一次,唐书一问朱葩葩为什么取这个外号。朱葩葩回答说,你不觉得他的眼睛开与不开都一样?唐书一哭笑不得,心里倒觉得这个外号取得绝,因为这个老乡兼同窗的眼睛确实小得好像公交车的投币口,是个典型的“眼小伤”。唐书一回了条微信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反正调动的意思上次已经说明白了。朱葩葩一高兴,秒回了一条“五秒钟哦,心疼你五秒钟”,还有一大串笑脸和一大堆玫瑰,把整个屏幕变成了花园。朱葩葩不喜欢现在的这个学校,去年以来一直粘着唐书一要跳槽,弄得唐书一头有点大。其实,唐书一和朱葩葩只不过是在同乡联谊会上认识的,说过几句话,相互有点好感,就加了微信。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微来微去,就像在壁咚对方似的,画风也美,剧情就发展下来了。
安顿好朱葩葩,唐书一找到叶子叶,给她发了条微信。叶子叶不吱声。叶子叶从来都不吱声,有时候连个笑脸也不给,就一直潜着,最多的话语是沉默,但是唐书一心里有数,或者说这就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像往常一样,唐书一先练字。唐书一不练毛笔字,他用签字笔或勾线笔临写《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渊源。有一年秋天,唐书一和几个朋友去厦门玩。在南普陀素菜馆,唐书一吃到了自以为最精致最逼真也最美味的素斋。因为朋友的关系,住持戒象法师也在座。席间,戒象法师向大家赠送手串。轮到唐书一是最后一个,巧的是盆里的手串不够了。戒象法师稍一犹豫,把自己手上的小叶佛珠脱下来,递给唐书一说,看来还是我们最有缘分。这是印度圣物,我送给你,阿弥陀佛。唐书一受宠若惊。因为平常喜欢写字,临走时唐书一问戒象法师临写什么碑帖最合适。戒象法师说,你习书以实用为上,就临习《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吧,此书风格瘦挺、骨力劲健,有断金切玉、似欹反正之妙。唐书一用心记下了,回来就在网上买了一本,断断续续,一写就是七年。现在凡朋友家置办婚宴,喜帖或桌签上的字,非唐书一莫属。签合同的时候,唐书一大笔一挥,观者啧啧称赞,唐书一心里就会不可抑制地浮起一层小得意。
写完字,已经是10点20分,唐书一喝了几口桂花茶,下楼去看唐果。唐果正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地洗澡。唐书一泡了杯牛奶放在桌上,嘱咐他喝了,明天早点起床去补习数学。卫生间里传出唐果瓮声瓮气的回答。郝灵芝还没回家。唐书一不想打电话,他摇了摇头,重新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