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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月湘进疆踪迹史

2019-09-30卢一萍

江南 2019年5期
关键词:女兵

卢一萍

前面的话

女兵刘月湘是一九五〇年三月从湖南当兵进疆的。她后来被分配到二军六师骑兵团一营营部做文化教员。入伍一年半后,她突然失踪,了无踪迹。部队组织力量寻找、搜索十日,没有任何发现。骑兵团在《关于女兵刘月湘同志失踪案的报告》中设想了五种结局:

其一,她可能被流匪黑胡子掳走,被其杀害,或做了压寨夫人;

其二,她在大漠迷路,葬身其中,被流沙掩埋;

其三,她被人强奸后杀害,埋在了哪里,找不到了;

其四,她自己受不了当兵的苦,逃跑了,隐姓埋名,过起了别样的生活;

其五,被国民党特务抓走了。

总之,这个人从此消失,成了一桩悬案。

我是一九四八年读大学时参加革命的,当时是骑兵团的保卫干事,负责调查此事。时隔快七十年,我也九十余岁了,在我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从白净得像天堂一样的高干病房回到了自己在干休所的家。每天盯着已七十岁的大儿子整理我的物品。

他翻出了我当年调查刘月湘失踪案的资料。

当年,为了破案,政治处主任派我把刘月湘从参军到入伍的行踪做了一个详细调查。那是一条漫长的旅途。我大学学的是国文,一直想当作家。长旅无聊,便把《关于女兵刘月湘同志失踪案的报告》写成了《刘月湘进疆踪迹史》,我辗转过好些地方,没想到这份原稿竟存留了下来。

纸张变黄、变脆,一些地方已被衣鱼咬噬,展而读之,当年情景,恍然如昨——

衡 山

刘月湘家住湖南衡山,出生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她的童年是在对日抗战中度过的。听她母亲说,在她四岁那一年,县城经常遭日军飞机轰炸,她祖母和二叔一家被炸死;再以后,长沙一带又成了中日会战的战场,一家人在战争中东躲西藏,他哥哥读高中时参军御敌,在衡山战死,弟弟因病无钱医治而夭亡,可谓饱受了战争之苦。

临近解放那阵,经常有大军从衡山经过,先过去的是国民党的部队,接着是紧随其后追击的解放大军。开始的时候,双方的部队都跑得跟风似的。然后,解放军的队伍行进得从容了,刘月湘在队列里看到了不少女兵的身影。

她第一次知道,女人也能当兵,当时羡慕死了。有一次,她跟着队伍走,一下子走出了三十里路还不知道。

路边不时可看到一座座简单的新坟。打过仗的地方,总有万人坑,水上也不时有泡得肿胀的尸体漂下来,把军装撑爆了。尸体上总跟着一群乌鸦,有些就停栖在尸体上,不时悠闲地啄几嘴。乌鸦看上去过于肥胖,都懒得飞起来。

待队伍停下,她才醒过来。看看天已快黑,她不知该怎么办,就壮了壮胆子,找了一个最漂亮的女兵,红着脸问,我想当兵,可以吗?

女兵笑着摇了摇头——她笑起来更漂亮了——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不小了,我马上就满十五岁了,我已读高中,识文断字,可以干很多事,我扛得起枪,也可以走很多路,我今天就跟着你们走了三十里,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跟着我们走了这么远啊?女兵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可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呢。

我再走三百里也没事儿。

我们可能还要走三千里、五千里。

那也没什么。

那么,你跟我来。女兵一边说着,一边把她领到了一个不漂亮的女兵面前。

连长,我有事要向你报告。女兵立正之后向那个不漂亮的女兵行了个军礼。

刘月湘这才知道那是个女军官。她原来还以为谁漂亮谁就是军官呢。连长和蔼地看了看她,是不是这小姑娘也想当兵?

漂亮女兵说,是的,她都跟了我们三十里路啦。

哦,那她今天回不了家了,让她跟我们一块儿吃饭,然后找老乡帮忙给她安排一个住的地方。

刘月湘一听,高兴坏了,说,连长,你同意我当兵了?

连长摸摸刘月湘的脑袋,小姑娘,这路你走过吗?你明天敢自己回家吗?

刘月湘说,这路我走过几回,我自己敢回家。但你们不让我当兵,我就不回去,我要一直跟着你们走。

其他几个女兵也围了过来,听了她的话,都笑了。

连长让她坐下,笑着对她说,小姑娘,现在仗快打完了,我们不需要战士了,就是我们这些军人以后也要回地方去工作。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建设国家,所以呀,为建设新的国家,你现在应该回去继续读书,掌握知识。

刘月湘还闹着不干。最后,连长就对她说,你先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决定你当兵的事吧。

刘月湘当时也不知道连长是多大一个官,听她这么说,只好等明天了。那天晚上,她既激动,又担心,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她当了兵以后的情形。到了下半夜,她睡着了,睡得很死,待醒过来,太阳已升起一竹竿高。周围静悄悄的。她觉得不妙,翻身爬了起来,问房东大伯,队伍呢?解放军呢?

大伯笑了,说,队伍鸡叫前就开拔了。队伍上的老总给你留了两块银元,让你醒来后赶快坐船回去,免得家人着急,剩下的钱去交学费,让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他说着,就把银元给了刘月湘。

劉月湘一听就哭了,十分懊悔地说,我要是不睡着就好了,我怎么睡得这么死啊!哭了一会儿,她要留一块银元给大伯。

大伯不收,说,队伍上让我照顾你,已经给了我一块。

坐在回家的船上,看着那些无人收敛的浮尸,刘月湘趴在船舷上,不停地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下船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散掉了。

之后,再也没有队伍经过,她也渐渐死了去当兵的心。

刘月湘家有七十多亩地,解放不久,在长沙上学的大姐刘爱湘,就给刘月湘来信,说爸爸是剥削阶级,要她们和爸爸划清界限,不能给爸爸当狗腿子。刘月湘当时搞不明白她的话,觉得大姐这样骂父亲,太不应该。大姐不久就当兵去了十八兵团;二姐刘丽湘在纺织厂当女工,不久去了辽宁的一支部队。刘月湘不知道怎么才能划清界限。但从报纸上看到妇女翻身、男女平等的消息后,不顾父亲的反对,放学后就到地里干活去了。作为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在过去若下地干活,会被人看不起的。她父亲是个封建思想深入骨髓的人。但他没想到,一解放,女儿们都开始反抗他,而他对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已有两个女儿跑去当了兵,这是他原先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对他而言,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和大多数同辈人一样,惊恐不安地揣摩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常常叹气。他坚决不让刘月湘去当兵,理由是她还要读书。

一九五〇年一月,刘月湘在《新湖南报》上看到了新疆招聘团赴湘招收女兵的消息,说到新疆后可以进俄文学校、当纺织女工,还可以当拖拉机手……她激动坏了——那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只觉得报上的消息把她的整个身心都迷住了。

刘月湘当即就跟父母说,她要到长沙去考兵。父母怎么也不同意,父亲说你两个姐已经跑了,你不能再去了,你敢那样,我把腿给你打断!母亲说,你这么小,部队怎么会要你?就是要你了,谁照顾你的冷暖?你学习成绩好,我和你爹希望你能考上大学,你们总不能都当兵去吧?

她比两个姐姐乖顺,说,娘,我听你的。

但没过多久,刘月湘在报纸上看到了第四野战军军政大学招生的消息。那时候,这种招生的消息和征兵的消息一样多,一条消息出来,就会像一阵风,刮跑一拨年轻人。

当时信息不通,即使离省城只有几十里路,好多消息也传不过来,即使能传来,新闻也变成了旧闻。衡山离长沙那么远,好多事情更是难以知道。所以,刘月湘也不知道军政大学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它很吸引人,加之四野是闻名天下的部队,她就更想去了。

但她怕父母伤心,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想了半天,她跟母亲说,娘,我要去长沙。母亲一听,就紧张起来,你去长沙干什么?我去考大学。当时高二就可以考大学了。母亲又盘问了半天,最后信了她。可父亲不答应。但刘月湘已铁了心,决心偷偷去。她跟母亲说,开学了,她要到学校去。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说让她等等,她去邻居家借几个鸡蛋让她带到学校吃。父亲下田去了,家里只有八岁的大妹和两岁的小妹,她知道这是离家的好时机,拿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就要走。大妹怀里抱着小妹流着鼻涕哭着送她出家门。她抱了抱小妹,又亲了一下大妹,说,你们要听爹娘的话,姐姐以后有出息了,会给你们买好多好吃的东西。说完,就飞一般跑了。

待母亲借了鸡蛋回来,刘月湘已经走远,母亲赶紧把鸡蛋煮熟,走了十四里路赶到学校去。母亲在学校没有找到女儿,赶紧提着鸡蛋往渡口跑。刘月湘正在上渡船,她没来得及和母亲说几句话,船就要开了。母亲就那样站在岸上看着她,刘月湘看到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长 沙

到了长沙,找到招生的地方,才知道去报考的人很多,从湖南各地去的有上千人,仅衡山就去了三十多人。当时对文化要求很严,还有就是对女性特别关照。名单公布下来,衡山就刘月湘一人考上了。她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

军政大学的前身是抗日军政大学,抗日战争胜利后,抗大总校由延安迁至东北地区,改建为东北军政大学,后又在华北、华南、西南、西北等战略区建立军政大学,根据学以致用和急用先学的原则,采取短期训练和灵活教学的方法。所以这类大学,也算不上是正规大学,只能算是培训学校,她考进去的时候,已准备撤销。她报考的是四野的军政大学,去的却是一野的部队。这些情况刘月湘搞不明白。她当时并不知道,她只是以这种方式被征入伍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到新疆去,没想到会一直走到和田,更没想到她从那里还要往前走,一直走到茫茫喀喇昆仑山脉的深处。是的,和田,特别是喀喇昆仑,都只是她在地理课本中的地名,在她的印象中,它们只是课本中的地方,不光与她,即使与现实也是联系不上的。

刘月湘给父母去了一封信,很自豪地说她考上了军政大学。

她出门时上身穿的是表嫂给的一件小花衬衣,外面罩的是母亲用床单给她做的一件大襟棉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条兰士绸裤子,脚上穿的是舅妈做的一双兰士林布绣花布鞋;行李是一把雨伞,一只布袋里面有一把小剪刀、一支钢笔,母亲送来的几个鸡蛋,以及女人用的草纸等物件。那是她的全部家当。

到长沙后,别人一看她那土里土气的打扮,就笑她是乡下的女娃子,他们特别爱笑她脚上的蓝士林布绣花鞋。她一气之下就用小剪刀把鞋子上的花剪掉了,再一根一根地把线头也择了。

她被编在新疆军区招聘团的新兵一大队一中队一分队一班。她发现,新征的男学员去了四野,女学员则被分到了一野。临走之际,招聘团给她们放了有关新疆的电影和歌曲,葡萄满架,果实累累,舞蹈优美,歌曲动听,令人陶醉和向往。她相信,大家去那里不仅要卫国戍边,还要建设起一个又一个现代化的集体农庄……

刘月湘在学校时已看过一些苏联电影,比如《区委书记》《在敌人后方》《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那其中有集体劳动的场面,有收获的欢乐,有成百上千亩的大条田,妇女们开着拖拉机在蓝天下耕地……她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样的农庄之中。她觉得真要去新疆上学也挺好的,她想当一名拖拉机手。

刘月湘当时十六岁,但还有比她年龄更小的。那就是幼年文工团的女兵。其中年龄最小的是陈晓萌,当时才十二岁,当兵前还在读小学,她即使穿着最小号的军装,也过了膝盖。那严肃的军装穿着,也掩盖不了她浑身稚气。

也有临出发之际突然决定不去的女兵。那名女兵還是长沙很有名的周南女中高二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平时表现进步得很。刚开始征兵时,她出板报,写标语,又是发言,又是鼓动,正是她的鼓动,全班一个不剩,全去报名参了军。所以,她的临阵退却让大家感到十分吃惊。

那女生只是哭,觉得十分委屈,最后,她私下里对同学说,是她舅舅不让她去的,她舅舅对她说,到新疆过的是苦日子,我们现在要掌握文化知识。但那女生还是闹着要去,她舅舅非常生气,对她说,你知道她们是去干什么的吗?她们是去建设新疆,但也是补充那里的女兵不足,没准儿还要嫁给老干部。那边的情况你是想不到的。

没人相信那个女兵的话,她们以鄙夷的口气对她说,你不去就不去了,何必找这样的借口呢?

那女生的舅舅当时在省里工作,是新社会的干部,懂的比较多。就这样,那姓高的女生作为全班唯一没有参军的同学留在了长沙。

湖南正是春日好时节——包括后来的好多女兵都是在这个时节离开家乡的。

闷罐军列停在火车站,列车上的一千两百六十七人,除了征兵人员,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兵。她们像一群刚刚长大的母鸡仔,披着一身新羽,带着三分羞涩,好多女兵还是偷偷跑出来参军的,所以送别的人很少,好在她们闷在车厢里,对外面的场景感受不多。

车厢里很暗,大家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背靠着车厢板,像一小堆一小堆等待运到远方去发热的原煤。外面的春光从车厢板的缝隙里刺进来,把一些人劈成了两半。

火车吼叫几声,沉重的车轮在铁轨上滚动。春光这柄利刃越来越快地劈刺,把每个人都劈刺了不知多少回。女兵们坐着这列火车北上了。透过车厢缝隙,刘月湘不断看到一路上的破败城市、贫穷乡村、荒芜田野、乞讨的流民、伤残的士兵……

有人像是突然明白自己是在远离故土,开始抽泣。其他人像得了传染,也跟着哭泣起来。车厢里都是这种声音。

有个人在两节车厢的接头处铁桩一样“噌”地站起,猛挥了一下唯一的手臂,声若惊雷般吼叫道:“奶奶个熊,这是去参加革命,有什么好哭的,都他妈的给我闭嘴!”他另一只空袖管原是装在衣服口袋里的,在他挥手之际被带了出来,飘扬一下,然后柔软地摆动起来。

他是征兵大队大队长王得胜。

女兵们吓得一下噤了声。有人赶紧抬起手臂,去擦脸上还带着热气的泪水。

西 安

女兵们在西安被那列闷罐列车像稀屎一样拉了出来。她们这些处女的、年轻的身体虽然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但还是被闷罐车捂臭了。刘月湘也的确感到自己瘫软得像要流淌开去,臭得像屎一样了。她感觉闷罐车里的死尸味儿渗透进到了自己的骨头里;感觉自己刚刚发育好的身体——姣好的面容、结实的乳房、平展的小腹是否已变得和她在路上见到的浮尸一样,在肿胀、腐败。一下火车,她就呕吐起来。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已化成了那堆令人作呕的秽物,从此已不属于她了。呕吐干净,她眼前的万物和这座古城一起旋转起来,感觉古老城墙上的垛口像巨兽的牙齿,要把她嚼碎。天旋地转后,天地瞬间漆黑,她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她是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的。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有窗棂的屋子里。糊在一格一格的窗上的纸已经变黄,天光透过黄纸渗进来。

房间里有人说话,声音缥缈,听不清楚,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了。

不知是谁在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怎么会怀了孩子?你们瞎猜。

接着是大队长的声音,她跟怀了娃的女人一样,老是吐,都吐昏過去了,所以我们才带她来检查。军医同志,她的肠胃没问题吧。

她的肠胃好得很,石头都能消化掉。但最近几天让她最好吃点稀饭面条之类的。

这个好办,我回去跟炊事班说。大队长说完,转身走了。

刘月湘看清了那个微胖的、戴着眼镜的男军医的目光在她的小腹和脸之间游移。她把自己的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小腹。然后她看清了另一个叫汪嘉慧的矮个子女兵。她长着一张充满童真的圆脸,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总是充满好奇地扑闪着。在火车上,汪嘉慧一直坐在她的对面,晚上躺下的时候,她们会两脚相抵,但两人并没有说多少话。汪嘉慧看到她醒了,对她笑了笑。刘月湘感觉汪嘉慧的笑也是圆的。

医生说你的身体啥问题都没有,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现在好多了。

那我背你回去。

刘月湘一想自己一米七的人让不到一米五的汪嘉慧背,就觉得不行。

你怎么能背得动我?

刚才就是我背你来的。

汪嘉慧一边很认真地对刘月湘说,一边扶她起来,像个姐姐。

刘月湘对她笑了笑,谢谢你,我自己能走。

那我扶着你。

汪嘉慧扶着刘月湘走出了医院的门。

到处都是阳光,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是虚弱。她又想呕吐,但她强忍住了。

河西走廊

在西安学习、休整了二十来天,队伍继续出发。由于铁路只通到西安,余下的路程改乘汽车。三十多辆老旧车辆组成的车队看上去很有气势。

那时候,进疆的路特别难走,它在惨遭战争破坏后,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好多地方女兵们得下车来修好了路才能前行,公路上积满了灰白色的尘土。车一开过,尘土扬起老高,被汽车一压,就陷进去好深,车一开动,灰尘就从车底往上翻腾起来,车队所到之处无不尘土飞扬。一天的路走完,车厢底要积两三寸厚的泥沙。那尘土一扬就是几十里,灿烂的日头隐没了,蓝色的天空昏黄一片。

刘月湘离开西安后已是春末,所以最热的月份全在路上。他们当时乘坐的道奇牌汽车是从国民党军队缴获的,美国军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一九四五年国共内战爆发后,美国政府用这些汽车支援国民党政府,后被解放军在战争中缴获,历经十几年硝烟烽火,车辆早已破旧不堪。有人为此给它编了顺口溜——“一走二三里,趴窝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由这样的破车组成的车队,一天能勉强走上百多里路就谢天谢地了。但即使是这样的车在当时也很少。车少人多,一辆车往往要挤四十多人,车厢里还装着大米、水泥等物资,大家只能坐在那些东西上面。每个人的怀里要抱一个才能坐下,挤得腿都不能伸展。这种老式卡车车帮很低,为防止女兵从车上掉下去,就在车帮上插了许多棍子挡着。道路颠簸,汽车摇晃,好多人和刘月湘一样,呕吐得一塌糊涂。

虽是四月,但过六盘山时,却下起了雪。雪像是从太阳里面落下来的,然后把太阳涂抹掉了,天空中只有飞扬的雪。狭窄的简易公路刚好容汽车通过,绝大多数路段都没法会车,对面如有车来,整个车队就只好找个路面稍宽的地方早早停下,等对面的车通过后,再继续前行。因为下雪,路变得又烂又滑,泥泞难行,老式汽车“突突突”地响着,像一只只笨拙的蜗牛,缓慢地爬行着。好多人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翻这样的大山,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走到最险要的地方,不知是谁开的头,女兵们都不坐车,说那路太吓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徒步翻越六盘山,等车到了山下再坐,大队长赶过来,又是一阵厉声吼叫,才把大家吼上了车。

大家闹闹腾腾的,天终于黑了,天黑之后,看不见那些险要的地方,才不害怕了,车上终于安静下来。

翻过六盘山后,贫穷的景象触目惊心,军车所过之处,在升腾、弥漫的尘灰之中,总有饥瘦得像骷髅一样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围上来,伸出枯槁的双手,张着饥渴至极的、黑洞洞的大嘴,发出屏了力气呼喊出的乞讨的声音,向大家要东西。新兵大队在西安给女兵发的号称“陕西大饼”的麦面饼的确名符其实,跟脸盆一样大,厚达三指,就垫在大家的屁股下面。对于吃惯了大米的湖南女兵,要咽下它们就跟咽下石块一样难。她们把这些饼子大都施舍给了饥民。

河西走廊一带土匪成群,特别是乌斯满经常在新疆和甘肃之间流窜,因此要特别提防。所以到了兰州后,西北军区专门派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护送女兵车队。每辆车上都有三名男兵,每辆车的车头上都架着一挺机枪。战士们眼望前方,全神贯注,趴在机枪后面,严阵以待,搞得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大队长让女兵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扮成男兵模样,还教大家一有情况,就端起手中的洋伞,虚张声势。

进入河西走廊后,无边的荒凉让人难以承受,好几天走不完的大戈壁,更让刘月湘吃惊。

从西安出发后,车后的尘土就在飞扬,刘月湘觉得那些尘土已很难落定,会一直飞扬在天空中。汽车整天被尘土包裹着,车上的尘土越积越厚,无论怎么清扫,也扫不干净。每个人浑身都是泥土,耳朵、鼻孔、嘴巴,凡是能钻进泥沙的地方,都塞满了。那种泥土的腥味闻着就让人憋气、恶心。——每个人都如同土陶,像是从泥尘中刨出来的。

刘月湘当时觉得,那些泥沙每天都要把她们掩埋一次。她最害怕的就是车子在遇到坑洼时突然减速,因为车一减速,灰尘会从车底猛然升腾而起,把她们严严实实地掩埋,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以至于她到了新疆后想起来,都觉得牙齿缝里还有路上的泥沙,还觉得它们碜牙,还觉得积在耳朵、鼻孔里的灰尘没有掏干净。

刘月湘当时还作了一首名叫《进疆路上》的顺口溜——

女兵进疆真叫苦,

颠翻五脏和六腑。

稀饭大饼吃不饱,

补上一斤河西土。

女兵们平时都爱干净得很,但在西进路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从西安出发后,只在兰州休整时洗过一次澡,刘月湘和其他女兵一样,浑身结满了泥垢,脏得不得了。由于路上缺水,有时好几天洗不上一次脸。这是女兵们最难忍受的。在湖南老家,她们就像水中的植物,离开了水就没法活。而在这里,她们只能这样捂着,一直捂着,那种难受和痛苦可想而知。

到处无遮无挡,有时一个大戈壁要四五天才能走到头。太阳贴着头皮烤,即使车跑起来,吹过来的也是烫人的热风;车要是停下,就觉得天地整个成了大烤箱。白天身上总是臭汗淋漓,很少干过,汗水和泥沙粘在身上,身上的污垢一搓就是一大卷子,身上的馊味儿自己闻着都熏人,所以这些女兵很不好意思走到男兵身边去。

车队上路后,不能随便停车,所以解手时只能解在盆子里,然后再从车上倒下去。那盆子也就成了多用途的,除了在车上解手时用外,宿营了洗一洗,再当洗脸盆、洗脚盆;吃饭时又把它做了盛菜的工具。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恶心,最后也不得不习惯了。那是在甘肃定西的时候,有一次每个分队分了些生骆驼肉,没有锅煮,队里的领导就让用盆子煮。大家怎么也不干,只能望着骆驼肉干瞪眼。直到那些男兵煮出了肉香,她们才忍不住了,也不管那么多,把盆子反复洗了,把它当做了煮肉的锅用。最后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再把它当菜盆饭盆,再也没人觉得恶心了。

因为单车容易遭到土匪袭击,所以一辆车坏后,整个车队都得停下来,有时一天要停好几次车,很少有能到达预定宿营地的时候,只好在半路过夜。

队伍宿营也没有定处,有时是在老乡的驴圈、马棚里;有时是在汽车底下凑合;有时是在戈壁荒滩上;有时是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最好的一次是住在酒泉的戏台子上,比较干净,又通风。因为长时间没换衣服,每个人身上长满了虱子,哪里痒一摸就是一头,虱子之多,令人想起来就浑身发麻。休息时大家就互相帮着挤头上的虮子、掐身上的虱子。

星星峡

部队到达甘新交界之地星星峡正是傍晚,暮色正在下沉,自从上路以来,刘月湘就不喜欢夜晚,她对路上的夜晚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绝望和恐惧,她觉得路上的夜晚是最折磨人的,觉得那些夜晚自从她上路以后就变长了。

虽然有种种传闻,但刘月湘并没有像其他女兵那样莫名地担忧和害怕;即使面临这个大荒原,面临这风,她也只有好奇。因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临的东西都是超乎想象的。她怀着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无所畏惧地向前走。

部队正准备宿营,突然,马蹄声、呼啸声、枪声骤然响起。哨兵高喊:土匪来了,土匪袭击我们来了!

护衛女兵的战士一边低声喊叫大家不要动,一边端着枪,像一股转瞬即被黄沙吞没的风,向前扑了去。

前面那种尖利的声音变得宏大、激烈起来。刘月湘的身体紧贴在温热的砾石地面上,恨不得让身体陷入地面之下,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在和大地一起发抖。

她明白了,那种尖利的声音是枪声。无数子弹“嗖嗖”地从身上飞过。有些击打在汽车玻璃上,发出一种死亡般的破碎声。

刘月湘乘坐的汽车比较靠前,所以离战场很近。她可以看到骑在马上的土匪的影子如沙尘暴一样掠过,能够看到弯刀的闪光和子弹飞离枪管时的火星。

一个受伤的战士被人飞跑着抬了下来,那个战士痛苦地大声喊叫着。

大概半个小时后,枪声渐渐稀疏、远去,有人高喊,没事了,没事了。

刘月湘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腿发软,身体比趴在地上时战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大声哭起来,有几个女兵也跟着她哭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辆军车遇到了袭击。一名班长牺牲了,他趴在汽车上,没有看清从车侧飞马跑近他的是土匪,他被土匪用套马索拉下了车。找到他时,他的头已被割掉,身首异处,护送女兵的连队第二天派出两个排,用了半天时间才在六十多里远的甘新公路旁找到他的头。他的头用一根白杨树干挑着,立在公路旁。

新兵大队为牺牲的班长举行了追悼仪式,掩埋了那位班长的遗体,继续前进。

刘月湘到达哈密那天,天已黑透。为了不惊扰老乡,新兵大队在城边找了些老乡废弃的房屋住了下来。刘月湘所在的小队住的是一栋两层的土坯房,已没有屋顶,残墙参差。一些破布、旧家具和草料扔得到处都是,它们在干燥的空气中缓慢地腐烂着。尘土和腐烂味混合成又腥又霉的、十分刺鼻的气味。

女兵们在路上已整整颠簸了三个月。早就想伸展一下身体,好好睡一觉,所以大家也不管——大家早已习惯了,因此稍稍打扫了一下,倒头便睡。汪嘉慧是挨着刘月湘睡的,临睡前两人还说了一会话。汪嘉慧说她喜欢骑马,自己到部队后最好能当一名骑兵。刘月湘说,还从没听说过有女骑兵。汪嘉慧说她可以争取。汪嘉慧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一路上很会照顾人。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却死了。

她是头天晚上起来上厕所时,没注意楼梯没有栏杆,睡得迷迷糊糊的,从楼上摔下去的。次日早上,天刚刚亮,楼下就喧哗开了。刘月湘听到他们在喊汪嘉慧的名字。她这才发现汪嘉慧已经不在她身边。她赶紧下楼,看见汪嘉慧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刘月湘抱着她,一次次喊她的名字,但她再也醒不来了。由于要急着赶路,新兵大队派了几个战士,用她的被子把她裹了,埋葬在城边一棵沙枣树旁。

一进哈密,就开始留人,然后迪化、焉耆、阿克苏都留——还有一部分去了北疆的伊犁、奎屯、石河子等地。好多人分手之后再没见过……

南疆公路

到了迪化,刘月湘已在路上走了近四个月时间。她觉得自己已把世界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开始停车宿营时,她还会问一问前面还有多远——他们总会说,不远了,还有百十里地,就这样,一直是那百十里地。后来,她也不问了,任那破道奇车摇晃着,颠簸着前行。其实,他们不告诉女兵们具体的路程,是怕吓着她们。如果他们说,哦,还有五千里路,或者说只剩下三千里路了,要么说还要走三个月、两个月时间,这些女兵恐怕早就吓得逃回去了。

记得在迪化,刘月湘听说还要往前走,就心有余悸地去问大队长:请问首长,我们前面将到哪里去?

大队长说,先到库车。

首长,库车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半天,说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边。

那么,塔克拉玛干沙漠在什么地方呢?

具体位置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翻过了天山就是。

那到库车还有多远?

不远了,就一千六百里路。

您说多少?我的天,还有一千六百里!刘月湘一点也不相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一千六百里路,不过,你已从长沙走到了迪化,所以那点路根本不算什么了。新疆这地方大,几百上千里的距离算近的。他毫不在乎。

还有那么远呀!刘月湘有些绝望,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不知为什么,她只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流泪,就咬牙忍着。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已把泪水咽进了肚子里,继续问道——她的确想听到一句不再往前走的话,哪怕是暂时不往前走也好——报告首长,我还想问个事。

随便问。

报告首长,我考的可是军政大学,我们在哪里上学呢?总不会有一节课不上、只在路上走的大学吧。

大队长笑了,说,我们的大学就是在路上读的,能走到目的地的,就毕业了。

刘月湘呆住了。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往南疆去的人少了多半。从迪化到库车的路比西安到迪化的路还难走,尘土也更大,加之人越来越少,长路就显得越来越孤寂。

右边一直是伴着南疆公路而行的、焦枯的南天山;左边是浩瀚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偶尔会有一个简陋的城镇或一片脆弱的绿洲点缀其间,但他们在这无边的荒凉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一个轻飘飘的、模糊的梦,转瞬即逝。

颠簸了二十多天,终于到了库车,刘月湘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一路上,她觉得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憋着,随时都要爆炸。现在,她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她在心中喊叫了一声,总算——他妈的到了——

但进疆后,哪些女兵分到哪里,只有征兵干部才知道,而他们把这当机密,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刘月湘得知库车并非她的目的地,自己还得往喀什走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到处找地图,想知道喀什在什么位置。但那时找地图跟找藏宝图一样难。她不敢问到喀什还有多远,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就问一个忠厚的老兵,同志,你知道,这儿到喀什还有多远吗?

不远了,不远了,库车刚好在迪化到喀什的中间,车子跑得顺当,二十来天就到了。老兵热情地告诉他。

媽呀,这不走死人了吗?

其实,刘月湘可以猜想那路很烂,但她像是要寻找寄托和安慰似的,对老兵说,那路总比迪化到库车的好走吧?

老兵一听就笑了,说,那哪能叫路啊!司机都说,那是鬼路,鬼都害怕走的路!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全是车子自己在沙漠戈壁里闯出来的。有时车不小心陷进沙窝子里,两三天也刨不出来。你想那样的路能好走?

刘月湘强装笑脸地跟老兵道了谢,但转过身,就忍不住哭了。现在,她已不害怕别的什么,只是害怕那些灰尘。她一定要在库车洗个澡再上路,但澡堂要星期天才有水。而车队说走就走,她只好匆匆用冷水擦了擦身子。即使这样,也觉得身子骨一下轻松了许多。你想一想,她刚刚发育好的青春之躯承受的可是真正的万里征尘啊。

然后继续往前走,车由两个司机轮换着开,白天黑夜不停。余下的一百多个女兵坐在车上,把头发笼在帽子里,把手一袖,往装满了给养的敞篷车上一躺,白天望着被沙尘染黄的流云和烈日,晚上望着黄色的夜空和星辰,任由车拉着,颠簸着往前跑。

和 田

刘月湘看见艾提尕尔清真寺的时候,有人说喀什到了。

但时间在她的意识里,已像一摊稀屎,分不清是哪一月哪一天了。

喀什被肥沃的绿洲环护着,一条小河忧郁地从它身旁流过。绿洲之外,就是莽莽昆仑和茫茫沙漠。所以,喀什和当年其他南疆城镇一样,街上、路上都积着一尺多厚的尘土,一有人畜走动,地上的尘灰就会飞扬起来,浮到白杨的枝丫间。

喀什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但这里还不是刘月湘的目的地。在二军军部休整了三天,通知她继续往和田走。

她已听人说过,喀什到和田还有一千多里路,但她对里程早已麻木。

到迪化后,部分接兵干部就陆续返回了各自的部队,大队长王得胜到二军军部交接完最后一批女兵,也返回了他垦荒的索狼荒原。现在,只有刘月湘和另外八名女兵往前走了。二军给她们换了一辆车况好些的道奇牌汽车,但看上去还是快要散架了。车上装满了货物。她们费力地爬上车,在货物上坐下来,双手紧紧抓住用白杨木加高的车帮,任凭那輛车孤独、凄凉地在绿洲、戈壁和塔克拉玛干边缘的沙漠中“哐当哐当”地颠簸。

沿途村民第一次见到女兵,都好奇地站在道奇车扬起的尘土里使劲看。有些小伙子还骑着马在尘土里追着车跑,一直追出很远才停下来。大家的心情已被看似没有尽头的长路弄得十分焦躁,见到那情形,便振奋了精神,即使车上很难坐稳,也尽量把腰挺起,在满是尘土的脸上绽放出真诚的笑容,露出白牙,向友善的维吾尔族乡亲挥手致意。

一出英吉沙,突然刮起了大风。灿烂的日头突然隐没了,蓝色的天空猛然间变得昏黄,远远地听到了大风的啸叫,然后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尖厉。紧接着,啸叫声变成了咆哮——像千百头被激怒的雄狮发出的咆哮,又像是黄河壶口从高处倾泻激扬起来的涛声。尘沙轰轰隆隆地迎面扑来,好像一片沙漠兀地站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昏暗。在路边看热闹的人听到啸叫声,大声叫嚷着,惊恐地四下里逃开,转眼间就躲得没了踪影。然后,数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车“吱嘎”一声停住,那位在国民党军队中开了二十年汽车、起义后又在解放军部队开车的老汽车兵从车窗里挣扎出身子,朝着不知所措的女兵们大声喊叫,下车,下车!到车子背风面躲着,这是黑沙暴,能把人卷得没影的黑沙暴!

他刚喊完,女兵们就跌进了无边的黑暗中。无数的沙粒像利箭一样扎着她们的脸,大家不敢睁开眼睛,紧抱着头,滚下了车,然后相互拥抱着,躲到了车子的背风面。黄沙灌进了她们的衣服里,汽车被风刮得来回摇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沙暴才缓和下来,大家四下里望望,地貌已完全改变,沟渠被沙漠填埋了,农田铺上了一层黄沙,地里的作物再也不见踪影,洼地堆起了沙丘,树上的绿叶已被捋干净,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风停后,天上的沙尘还在往地上落。

然后继续往前走,车由两个驾驶员轮换着开,白天黑夜不停。在麦盖提、莎车各留下三名女兵,就只剩下刘月湘和范志群、曾可兰了。三个女兵坐在车上,更加孤单。已是九月底,新疆的天气已变冷。三人把发给她们的毡筒和大衣都穿上。汽车在荒凉的大地上颠了九天八夜,总算颠到了和田。刘月湘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已被颠垮,散落在路上。

刘月湘已经知道自己要去的是赫赫有名的六军五师十五团,知道送她们一起前往的是该团司令部的李参谋。十五团曾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从阿克苏出发,用十五个昼夜,徒步横穿近八百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解放了和田。

汽车并没有在和田城里停留,又走了一天多,才终于停下了,但她们没有看到城市,也没有看到兵营,甚至连村庄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只有头顶褐黄色的天空。李参谋跳下车,说,到了,我们到家了。

到了?刘月湘看看周围,傻乎乎地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对,到了。李参谋有些木然地说,同志们都开荒去了,不能欢迎你们了。

三名女兵坐在车上,像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她们的头发和眉毛都被沙尘染黄了。她们用满是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们。

到了这里,我们就不再往前走了。李参谋望着她们。

范志群说,你不说这是哪里,我们就不下车。

李参谋笑了,难道你们怕我把你们带到这里图谋不轨吗?

曾可兰说,这里鬼都没有,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参谋连同驾驶员都咧开了嘴,笑声爽朗,震得身上的尘灰扬起,尘土掉下。好半天,李参谋止住笑,说,这里就是我们的营地,是你们没有见过的地窝子营地,我们整个团机关和直属队都住在地下,看,那里还有一根旗杆。

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三根白杨树绑接在一起的旗杆高高地竖立在旷野之中,旗杆顶上那面红旗已被风撕掉了至少五分之二,剩下的部分也被撕裂了,颜色已被漠风和烈日漂白,偶尔“呼”地被风有力地扯动一下。往地下看,地面的确有无数个黑色的孔洞朝天排列着,像墓穴一样。

风是唯一活着的东西,会突然间旋起地上的尘土。

女兵们看到这些情形,似乎更害怕了,她们相互挤得更紧了些。

驾驶员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已累得说不出话。他们开始上来卸货。三名女兵只好往最里面挪了挪。

一个面色黑黄的驾驶员说,同志,下车吧,可没人能再把你们拉回去。

曾可兰问,难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吗?

没人回答她。

曾可兰抱着头,“呜”地一声哭了。刘月湘和范志群也“呜呜”地哭起来。

驾驶员停了手里的活。李参谋显然已不耐烦,赌气地命令道,停下干什么?把东西继续往下扔!

货物很快卸到了女兵脚下,驾驶员像没有看见她们,把她们的行李扔了下去。

刘月湘站起来,抬起衣袖,想把泪抹了,但看到衣袖过于脏,就不管了,任泪挂在脸上,说,只有不想活命的人,没有活不了人的地方。说完,就站起来,要下车。但她在车上坐得太久了,两腿无力,差掉摔倒。她扶住车帮,站了一会,然后梭下车来。范志群和曾可兰也先后下了车。

李参谋把手上的灰土搓了搓,没有看她们,说,拿上行李,跟我走。

三个脸上有泪的女兵跟着他。他把她们带到一眼地窝子跟前,指了指,这是你们的宿舍,是可住一个班的,现在只有你们三人,住着很宽敞,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这其实是一个宽不到八尺、深约一丈五的地下坑道。从倾斜向下的入口进去,正对的是两尺宽的过道,过道右边便是用来做床的一溜两尺高的土台,上面铺着新鲜的芦苇,一看就是刚铺上去的。再无别的东西。看着这个住处,三名女兵傻了,她们害怕地退到了入口,似乎是想退到外面下午的阳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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